28 “惊喜?” “恰如其分。”纪香深表赞同说,“就像一个要被执行死刑的人,推上刑场, 闭上眼只等刽子手手起刀落。忽然下来一道命令,自己死罪被免。那种大赦的感觉。” “这么不喜欢上学?”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随便上了一所大学,早早参加了工作。”纪香说,“不 过,除了上课枯燥了点儿,学生时代还是挺有意思的。”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一看闹钟,已经七点多钟。慌慌张张爬起来,粗枝大 叶洗漱几下,骑上自行车就往学校赶。心想这下可完了,老师肯定会狠狠责罚自己。 “骑车到街上,我心里却不由得开始犯嘀咕,总觉得不对劲。因为路上安安静 静,几乎没什么人。这样疑疑惑惑赶到学校,发现校门紧锁,往校园里看,里面也 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就着月光,低头看手表,一下子恍然大悟,嗨,原来自己 在家把闹钟看倒了,其实才十二点钟。就这样,我骑车回家,脱掉衣裳,舒舒服服 钻进被窝,又睡了一觉。当时发现自己没有迟到,还可以回去再睡一会儿时,心里 别提有多开心了,觉得生活真是有很多乐趣。” “因为意外,所以惊喜。” “是啊。”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那栋楼底下,楼门紧锁着。纪香仰望那间教 室,仿佛回忆起多年的往事,“记得那时候,我最不愿上的是地理课。地理知识非 常差,直到上高中,我还以为冲绳是在国家的北方。有一次,老师让我回答问题, 发现我在这方面的知识的贫乏,惊讶得好像发现了怪物,弄得我脸红到了脖根。我 这人就是这样,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丝毫不放在心上。听地理课,再听一百遍,还 是一无所知。” 谈到地理,我想起了敢死队,便将他的事情给纪香讲了一遍。纪香也笑得乐不 可支。 “没想到还有对地理这么感兴趣的人。”纪香说,“不过,小野倒是挺喜欢上 学的,而且地理也很不错。他头脑特别聪明,别人百思不解的问题,到他那里,三 下五除二,便一目了然。” “就是你说的那位表弟?” “虽说是表弟,太奶早把她当成自己的曾孙子了。因为我们家男丁不旺,他老 人家对小野特别亲。小野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我们这边,一天到晚粘着太奶。 到了上学的年龄,小野来的时候就少了,太奶一天到晚念叨他。” “老人家嘛,都喜欢孩子。” “也许,”纪香歪头想想,“不过,那孩子长得又秀气又文静,特别招人喜欢, 小时候我们玩的可好啦。但没想到长大些上学后变得特别害羞,总是躲着我。有时 候他正和太奶在一起有说有笑,我一走近,立刻就躲开。只有吃饭的时候他躲不开, 没有办法,只能和我坐在一起,匆匆扒拉几口就离席而去。一句话,凡是我在的场 合,他都躲避,好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似的。” “大概是有了性别意识的原因吧?” “要说是这个原因,小野也未免有些太早了些,才七八岁呀。”纪香顿了一下 说,“那孩子是有些与众不同,就拿一件小事说吧,比如大家见面,问候‘你好’, 一般人会回应一句‘你好’。他却不同,喜欢如实回答。‘哦,今天还算不错。’ 这样的回答别人还能接受;如果心情不好,他就说,‘今天心情糟透了’、‘今天 心情不算太好’,谁会这样回答别人的问候?好像对别人有意见似的。其实他并无 恶意,只是喜欢说实话,这大家都知道,但这种方式让人有点儿难以接受。不过, 我个人喜欢他一点,实话实说。那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力求真实,太奶和妈妈也 都喜欢他这一点。 “可到了姑妈那里,这一切全变成了小野的缺点。说小野这孩子不懂人情世故, 长大了肯定吃亏,还说他年纪这么小,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比如老师家访 时反映的写作文喜欢频繁分段,往往一句话就作为一段,怎么纠正都不改;作文不 按老师要求去做,喜欢自己任意发挥,有一次,竟然不按老师要求,擅自写了一篇 名为《当我死时》的作文交上去,光那题目就把老师吓出一身冷汗。 “更有趣的是小野读初中一年级时,竟然开始关注自己的后代,他为自己未来 得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偷偷写进日记。那孩子做事一向不声不响,这件事却不知怎 么让学校知道了,一时间满校风雨,认为他思想不健康,不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老师专门找家长谈了话。姑妈更是因为这件事被气出一场病,狠狠教训了小野一顿, 小野跑到我们家里,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太奶袒护小野,因为这事和姑妈吵了一架,说‘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邪恶 念头,无非是好奇罢了,值得你们这般难为他?’最后姑妈保证不再追究,这才把 小野带回家。” 纪香理理额前的头发,继续往下讲。 “那次大概是在冬季吧,小野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才回去。他已经十四岁了, 唇上生出淡淡的胡须,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呜呜的像只公鸭。见到我还是满脸通红 地躲开,直到走的那天,也没和我打过一次招呼。 “谁知道几天后,我收到一封信,看邮戳还是本市的。打开一看,”纪香将头 转向我,微笑着问,“你猜是谁写来的?” “是小野?” “怎么猜出来的?” “在这种情势下,除了小野还有谁?”我说,“再说,我也不认识别人啊。” “你这人真是聪明。”纪香感叹一句,继续往下讲。 “其实信里也没讲什么,无非是讲自己苦恼的事,发些牢骚。什么不被别人理 解啊,老师不通人情啊等等。说他自己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些话又不能给太奶 讲,怕他老人家担心,况且,她年纪大,也根本听不进去。 “‘因此想到了姐姐,想把心里话告诉姐姐,希望这种心情能被理解。姐姐读 也罢,不读也罢,不回信也无所谓,只要允许我写信就可以了。 “‘切忌不要告诉妈妈。’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我如何能袖手旁观?读后立即给小野写了回信。告诉他,这种感觉每个人在 他那种年龄都会遇到,不过因为他敏感的原因,感觉稍微强烈一些。如果以后想写 信的话,尽管写,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厌烦,并且一定为他保守秘密。 “从此以后,小野就常常写信给我,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生活写在信里。要说 那孩子心思真是缜密,对事物的感觉非常敏锐,而且见解非常不一般。每封信写得 婉转细腻,读起来甚至成了一种享受,只是人生态度消沉了些。” “也许敏感是导致他苦恼的一个原因吧。”我说。 “部分是这种原因。”纪香点点头,“写了几次信后,那孩子见我在信里不像 姑妈那样长篇大论地教训他,对我才完全放心,开始把自己所有的秘密讲给我听。” 讲到这里,纪香停下来,“问你个问题,渡边君,可要如实回答?” “可能的话,我还是喜欢说实话的。”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女孩的?” “这个,不好说,得看如何界定。” “对异性注意,有好感的那种。” “应该是上中学的时候吧?”我回忆着说,“当时十五六岁吧,注意过一个女 孩,就是觉得她和别人很不一样,仅此而已。” “小野在小学二年级就喜欢女孩了,”纪香说,“在信里告诉我的,才九岁啊, 厉害吧。” “的确非同寻常。” “感情丰富嘛。”纪香说,“那孩子多愁善感,人特别安静,眼神忧郁,让人 看了就会顿生怜意。这种状况年龄小的时候还无所谓,等长大一些就成了麻烦。” “是啊。”我附和着纪香,发现我们这么边走边谈,已经将校园走了一圈,于 是便提议回家,纪香表示同意。于是两人一起往回走,纪香一边走一边继续向我讲 述她表弟。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小野的信非常频繁,几乎一天一封,信好像成了他的 日记。这些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讲他因对异性过于关注而产生的苦恼。如果说 小学时期仅仅是好奇,那么如今他开始抑制不住地跃跃欲试。‘校园的女孩,对我 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常常站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观望她们呼朋唤友,闹作一 团,那种阳光的明朗感觉,让我十分羡慕,为什么我就不能那样快乐呢?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都让我着迷,这种说法也许显得过于轻率,但这是 我心中真实的想法。我常常想走近她们的心灵深处,让那里的阳光感染自己,非常 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忧虑什么。’” “里面的许多话,我都能背下来。”纪香说,“小野这份好奇心之所以如此强 烈,一方面是由于他喜欢探究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寡言少语,与女孩交 往过少的缘故。加之性情内向,因此对女孩的好奇心理走上了极端,严重影响了他 的生活。” “恐怕与他的过于孤独也有些关系吧。”我说。 “因此,我在信里总是鼓励他多与人交往,不要在日常生活中太敏感。但也没 起多大作用,因为他那样性格的人,别人的劝告对他施加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只 有靠时间来改变他,等他慢慢长大,情况也许会好些。” 说着话,我们已经回到纪香家门口,屋内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纪香妈妈还在 厨房里忙前忙后,青菜入锅的刺啦声不时传出来。 “再做个汤,马上就好。”她在厨房里冲我们大声喊。 我客气两句,正想坐下来休息会儿,又被纪香拉起来,一同去叫太奶来吃饭。 我们跟在颤巍巍的太奶后面,慢慢走进屋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齐全。纪香妈 妈厨艺超人,仅鱼就有三种做法,而且各具特色,让我不由叹为观止。吃过饭后, 纪香妈妈收拾餐具,我和纪香送老太太回屋,与她聊了一会儿后,便去纪香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