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天色渐渐更晚了,何处是归宿的问题才摆到了我头上。最多就是看电影吧, 我想,看场通宵电影,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正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家音像店。 “那家音像店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招牌上只有黑红两种颜色。父亲老让 我看各种唱片,反感归反感,我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儿兴趣的,于是便漫步过去。 “店内灯光辉煌,各种唱片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个服装奇特的年轻人正 围着柜台兴致勃勃地聊天,其中一个在弹奏吉他,另外几个人不时就某个动作讨论 一番,那种饶有兴味的谈话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在架上浏览唱片,几乎爸爸向我推 荐的唱片在这里都能找到,而且,许多唱片我还没有见过,我一口气挑选了几十张。 他们也注意到了我,我穿着火红的上衣,围着长长的围巾,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个 身材瘦长的大男孩,略带羞涩地走上前来,为我介绍唱片。 “他显然是个拙于言辞的人,一拿起唱片便哑口无言,只有满脸激动的表情, ‘这张好,的确好。’他总是这么说,此外,便无别的言语。那表情,与其说是介 绍唱片,莫若说是独自重温聆听唱片时的那种心境。根据他的介绍,我又选了几张, 然后走到付款台。 “对方将唱片钱数汇总起来时,我一掏钱包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身无分文。窘 迫加上思念家,我一下子哭出声来。 “既然已经哭了,不妨哭个痛快,于是一发更加不可收拾,干脆随心所欲地大 放悲声。 “对方不知怎么回事,连声说没关系,另外几个也停止交谈走上前来询问。我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们讲了一遍,他们告诉我,父母这会儿不定多着急呢,劝我 回家。我那时很倔强,认为自己既然走这一步,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坚决不肯回 去。 “‘那好吧,你今晚在我们这里住下,明天回去。’那个瘦青年说,‘不过你 必须先得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否则家里人会急死的。’ “我答应了,那边接电话的是妈妈,她一听到是我,在那头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她问我在哪里,哀求我回去,我一下子心软了,在电话这头也哭起来,说自己想家, 现在也想回去。其中一个大个子接过话筒,给妈妈说明情况,说反正这里也不远, 由他们把我送上公交车,妈妈在那头车站等着就是了。 “就这样,他们张罗着把我送到车站,为我买了车票,还让我把刚挑选的唱片 带上。说‘这么小的姑娘,喜欢这种音乐,委实难得。就算送给你了。’并欢迎我 下周来他们那里玩。 “我坐在回家的车上,远远便看见爸爸妈妈两个人在车站一个劲张望,下车后 我和妈妈抱头痛哭。两天后爸爸在医院里检查身体,诊断为胃癌晚期。我忙着在医 院照顾爸爸,将唱片付钱的事忘了。 “一个月后,爸爸去世了,我常常难过得睡不着觉。上学时还好一点儿,一回 到家里,便睹物思人,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后来有一天,想起那几张唱片还没有 付钱,于是便在一个周末溜着冰鞋去了那家音像店。 “他们收了我一半的钱,问我怎么喜欢上了摇滚乐,我将爸爸的情况告诉了他 们,同时也了解到,他们原来组建有乐队,靠演出赚钱,音像店只是个聚众交友的 地方。中午,他们请我吃了顿饭,将我送到车站,又送了我几张唱片。 “我那时正值十三四岁的年纪,对二十几岁的大男孩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与崇拜, 特别是他们几个相貌堂堂,又在做自己喜欢的音乐,让我简直对他们着了迷。他们 也喜欢我这个热衷于溜冰,爱穿大红衣服的活泼女孩,于是后来我便成了他们那里 的常客。 “就这样,我逐渐与他们相熟起来。他们乐队有五个人,周末就去一些酒吧演 出。主唱叫友部,性情沉稳,颔下留着一撮小胡子,什么大主意都是他拿;吉他手 是大岛,是乐队里最内向的人,都二十七岁了,与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键盘手北 野,留着络腮胡子,胳膊比我的腿都粗,说话瓮声瓮气,非常憨厚;鼓手真木长得 干瘦,但非常有劲,爱插科打荤开玩笑,有他在,乐队永远欢声笑语,贝斯手加藤 沉默寡言,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突兀而不合适宜,让听者不由发笑。 “那时他们已经在神户小有名气,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演出。我常常周末上午去 他们那里,吃顿饭,下午就帮他们布置舞台,准备器械。” 纪香讲到这里,停顿一下,对我笑着说: “渡边君,也许你不了解那种幸福。演出的时侯,台下女孩冲着他们尖叫,对 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却可以站在台上的某个角落,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就连为 他们抬东西,安置话筒,都让我感到骄傲。想起来,那是我少年时代最为幸福的时 光。 “那时候,我对他们真是完全依赖,就像猫依赖主人那样。”纪香说,“打个 比方,如果我有一件自己非常珍惜的东西,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但即使随随便 便放到他们那里,也觉得万分放心。” “能理解你说的那种信任。”我笑着说,“小孩子对成年异性有种天然的向往, 这是很正常的,如果能和他们交往,自然更是幸福。” “莫非你也有类似经历?”纪香笑着问我。 我笑笑说,“等你讲完,我再讲我的故事。” “没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就领着我去玩,对我百依百顺,请我吃自己喜欢的零 食,让我点最喜欢的菜,请我到条件特别好的冰场溜冰。没想到,他们的溜冰技术 个个了得,尤其是大岛,许多电视上高难度的动作,他都可以轻易地做到。 “我喜欢在溜冰时穿火红的裙子,原地旋转时,整个人像一团火焰,他们五个 人就在附近绕着我滑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有五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围在身边转, 那种幸福真是无以言表,我将铭记终生。友部还曾经专门为穿红裙溜冰的我写了一 首诗,谱成歌词,在演唱会上演唱。 “有时候乐队的其他人有别的事,我便和其中一两个人去溜冰。北野和友部正 在谈女朋友,总是他们两个溜号。我大部分时间和大岛在一起,因为他喜欢溜冰, 而且技术特别好,空闲时间多。 “有一次,好像是周末的下午,晚上没有演出,我和大岛一起去溜冰,我溜累 了,坐在冰场旁边的长椅上休息,看大岛一人独舞。大岛人长得瘦高,总是穿白色 的衣服,全场所有人都被他的优美舞姿吸引,我凝望着他洁白的身姿,心头禁不住 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纪香低头摆弄胸前一件饰物,接着往下讲。 “我那时十四岁,已经婷婷玉立,走在校园里,能感受到男生们热切的目光。 整天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对校园的同学不屑一顾。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 之所以对班上那几个男生不屑一顾,完全是因为心中有个大岛在作对比。我坐在场 边的长椅上,心想,如果未来能找这么一位男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有了这个念头,脸羞得通红, 转身望望四周,幸好无人注意。我于是起身整理衣服,准备再滑一会儿。刚要站起 来,四五个打扮怪异的青年溜着冰滑过来拦住了我。其中一个非要拉着我和他对舞, 他的另外几个同伙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我又羞又急,场馆内人声嘈杂,又无 法向大岛求援。他们见我孤身一人,就更加肆无忌惮,其中一个人开始抓我的胳膊, 我奋力争脱他的拉扯,无奈势单力薄,想冲出他们的包围圈,又被他们联手围住。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冲进圈内,一拳打在为首那人脸上,鲜血顿时顺着鼻孔流下。 我一看,是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