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 一 在阿姆利德的内心深处,一个秘密始终依然如故,从来没有表露过。 而布尔妮玛呢,无论从阿姆利德的眼色、言谈或举止中,从来也没有线毫怀疑 过:除了邻居之间应该如何相处,童年的友谊应该如何保持之外,阿姆利德和她还 有或可能有其他什么关系。毫无疑问,当她拿起水罐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天知道阿 姆利德从哪儿来到井边,硬是从她的手里把水罐抢来替她打水。当她给自家的母牛 喂草的时候,他也从她手里接过箩筐,把草料撒在牛槽里。当她到村里的小店去买 东西的时候,在路上总是碰到阿姆利德替她干这干那。 布尔妮玛的家里没有其他少年或成年男子,她的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的母 亲深居内室不露面。当阿姆利德上学去的时候,总是到布尔妮玛家里去问,要不要 从市场上买什么东西。他自己家里耕种土地,喂有母牛、水牛,而且也有庭院果园。 他背着家里人,把收割的东西作为礼物送到布尔妮玛家里去,但是布尔妮玛对他的 这种慷慨照顾视作他的人情,从而对生活方面感到满足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呢? 为什么要有其他想法呢?同住在一个村子里,尽管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或其他亲戚关 系,但是由于同村近邻,也算是一种兄妹关系,所以这种照顾并不含有特殊意义。 有一天,布尔妮玛对他说:“你整天在学校里,我的心发慌。”阿姆利德直率 地说:“有什么办法?快临近考试了。”“我老是在想,当我走了的时候,怎么能 再见到你呢?你还干吗到我家来呢?”阿姆利德不安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布 尔妮玛害臊了,她说:“就像你的姐妹走一样,所有女孩子都得走的。”阿姆利德 失望地说:“啊,是这么一回事!”说完,阿姆利德不作声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未 曾想过布尔妮玛还要走的事呢。他哪儿有时间想得这么远啊,欢乐是沉迷于当前, 如果开始考虑到未来的事,那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超过阿姆利德的想象,这种不幸事件的消息传来了,布尔妮玛的婚事在一个地 方谈妥了。对方是很富裕的家庭,而且是很有体面的人家。布尔妮玛的母亲很高兴 地答应了婚事,在很贫困的情况下,她母亲眼里最可爱的东西就是钱财。在那里, 让布尔妮玛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的东西一应俱全。布尔妮玛的母亲的心愿得到满足 了,在这之前,由于担心,她惶恐不安,一想到女儿的婚事她的心就直发抖,现在 好像老天爷一垂青就消除了她的全部焦急和不安。 阿姆利德听后就像发了疯一样,他拚命向布尔妮玛的家里跑去。可是中途又回 来了,他的理智阻挡了他的脚步。他想,到那里去有什么好处呢? 在这个问题上布尔妮玛有什么错误呢?谁有错误呢?他回来了,把脸捂着躺下 了。布尔妮玛要走了,他怎么呆下去呢?他动摇不定起来,他为什么活下去呢?他 一生中又还有什么呢?接着这种情绪也慢慢地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沉寂,就像暴 风雨过后一样。他变得消极冷漠起来,既然布尔妮玛是要走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和 她保持关系呢?为什么还要来往?今后布尔妮玛也不会关心他了,以前又有什么时 候关心过他呢?只不过是他自己像一条狗一样在她后边摇尾乞怜罢了,而布尔妮玛 从来也没有问起过他。现在她为什么不骄傲呢?就要成为一个大富翁的夫人了啊! 随她高兴地去成为夫人吧!阿姆利德也还是要活下去的,不会死的。这就是这个时 代对一片忠心的回答。 但是所有这一切激烈的反应都在内心深处,而且毫无意义。他哪里有那么大的 勇气跑到布尔妮玛的家里对她母亲说,布尔妮玛是他的,以后也仍然是他的。这会 造成灾难,村子里会一片混乱。这样的事情在村里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村 子里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 布尔妮玛成天等着阿姆利德到她家去。她想,他为什么从门口经过也不进来呢? 有时在路上要碰上了,他好像看到她的影子就溜走了。她拿着水罐站在井台上等着, 以为他会去井边打水,可是那儿也见不着他。 有一天她来到阿姆利德家里要求他回答。她问:“最近你为什么不来了?”就 在这个时候她的喉咙哽咽了,她想到了,她在这个村子里呆不长久了。 但是阿姆利德仍然一声不响地坐着,他只是毫不在意地说:“临近考试了,没 有空。”接着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你很快就要走了……”他是想说,那 么为什么还要加深感情呢?不过他想到了,这种话是很蠢的。如果一个人生病快要 死了,难道考虑到他反正要死了就不给他诊治吗?情况正好相反,随着他的病情的 恶化,人们会更加专心地给他治疗。当他最后到了弥留的时候,那为他奔忙就没有 一个限度了。他把话题一转说: “那儿的人还很有钱。”布尔妮玛也许没有听到他的这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她 以为不必要回答。 她的耳朵里只回响着他前面答复的一句话,她以很难过的心情说:“我有什么 过错呢?我又不是高兴地走啊,我不得不才走的啊!”由于害羞,她一面说,脸一 面在发红。她本来打算该说多少的,也许说得过多了。 爱这种感情也像下象棋一样。阿姆利德向她这样紧紧地盯着,好像是想研究一 下她说的话中有没有什么含义。要是他的眼睛能够穿透人的心那该多好。所有的女 孩子都是带失望的口气说话的,好像一结婚她们的生命就要受到威胁,可是所有的 姑娘或迟或早都是戴着很好的首饰、穿上很好的衣服,坐进轿子走的。他对布尔妮 玛的话并不感到满意。 他又有点胆怯地说:“那你就不会想着我了。”说完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 感到难堪和害臊,真想从房间里跑出去。他也没有勇气去看布尔妮玛一眼,怕她体 会到他所说的含义。 布尔妮玛低着头,好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你把我看成这么无情无义的人了, 我是没有过错的。可你还生我的气呢,你在这个时候本应该同情我的,本来应该安 慰我才合适,可你坐在那儿气鼓鼓的。你告诉我,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其他道路呢? 现在我的亲人正把我往外人家里赶,在那里我会遭遇到什么?我的处境将会怎样? 难道这样的苦楚还不够要我的命,还需要你把你的愤怒也投进来吗?”她的喉咙又 哽咽了。看到布尔妮玛今天这样痛苦和难过,阿姆利德相信了,她的内心深处也埋 藏着一种隐痛。他的卑微和自私心理好像变成了污点呈现在他的脸上了。布尔妮玛 的话里完全是真情,同时充满了责备和亲切感情。要是外人,谁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呢?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来是应该安慰她的,他本来是应该高高兴兴地履行自己的职 责的。布尔妮玛在他面前提出了一个爱情的新理想,他的理智不允许他绕开这个理 想。毫无疑问,爱情也需要牺牲私利,不过这是一种巨大的牺牲,而且是摧心裂肺 的牺牲。 他羞愧地说:“布尔妮玛,请原谅我,是我的过错,而且是我的愚蠢。” 二 布尔妮玛结婚了,阿姆利德全身心地投入她结婚的准备工作。新郎是一个中年 人,肚皮大大的,又长得丑陋,脾气又坏,而且傲气十足。但是阿姆利德是这样热 心地款待他,好像他是一位天神,他的一个微笑就可以把他送进天堂。阿姆利德没 有得到和布尔妮玛交谈的机会,他也没有设法寻找这种机会。当他看到她的时候, 她总是在哭泣,阿姆利德用眼睛的语言尽可能地不说什么,而表示对她的安慰和同 情。 第三天布尔妮玛哭着辞别娘家到婆家去了,阿姆利德那天在湿婆大神的神庙里, 以最大的忠实和虔诚的心祈求大神让布尔妮玛永远幸福。当着新的苦楚出现的时候, 一些杂乱和多余的想法怎么可能产生呢?痛苦能够摧毁心灵上的病痛。不过阿姆利 德心里感到了一种空虚,好像他的生活里一片荒凉,他的任何目的和愿望都不再存 在了。 三 三年后布尔妮玛回娘家了,其间阿姆利德也结了婚,他肩负着生活的担子,按 照老规矩生活着。但是他的内心深深地埋藏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欲望,而他不能使它 明白地表现出来。 这种欲望像寒暑表中的水银那样完好地潜伏着,现在布尔妮玛的到来给寒暑表 加了温,那水银柱上升到了极限的程度。布尔妮玛的怀里有一个两岁的可爱的孩子, 阿姆利德成天就像把孩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早晚抱着他去散步,给他从市场上 买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玩具和糖果,一大清早为了给他准备早点送来了甜食和牛奶。 他给孩子洗澡、洗头发,他还给孩子洗身上长的小疱和痱子,然后给涂上药膏。这 一切照料的事务他都承担了下来。孩子也和他混得这么熟,一刻儿也离不开他的怀 抱,甚至有时还和他睡在一起,母亲来叫他也不肯跟着母亲回去。 阿姆利德问孩子:“你是谁的儿子?”孩子答道:“是你的。”阿姆利德高兴 得发了疯似地搂抱着孩子。 布尔妮玛的容貌如今更显得出众了,原来的花苞开放成一朵鲜花了。 她的性格中也多了几分骄矜和自傲,同时也讲究梳妆打扮了,戴上各种首饰和 穿上丝绸纱丽更显得迷人了。看来她多少有点想回避阿姆利德的样子,没有什么特 殊的必要她很少和他说话,就是说上几句话,她那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对阿姆利德特 别开恩似的。阿姆利德为她的孩子费尽了心,对她的吩咐又是高高兴兴地去履行, 但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在布尔妮玛的眼里,他的所有这些照料和伺候都没有任何价 值,就好像照料和伺候是阿姆利德的职责,是他应该完成自己的职责,对此他没有 权利得到任何形式的感激和谢意。 当孩子哭闹的时候,布尔妮玛吓唬孩子说:“可别哭了,要不,舅舅就不会跟 你说话了。”孩子一听就安静了下来。 当她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把阿姆利德叫了来,好像下命令似地吩咐他。阿 姆利德也马上执行她的命令,好像他就是她的奴仆,而她大约也是这么理解,她让 他签订了受她奴役的契约。 布尔妮玛在娘家住了半年后又回到婆家去了,阿姆利德送她到火车站。 当她在车厢里坐好之后,阿姆利德把孩子放在她的怀里。阿姆利德的眼中流下 了眼泪,他把头扭到一边,用手把眼泪擦掉,怎么好让布尔妮玛看到自己的眼泪呢? 因为她的两眼完全是冷漠的啊!可是他的心还是不以为然,他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再 见面。 布尔妮玛带几分骄傲的口气说:“孩子因见不到你还会闹几天的。”阿姆利德 哽咽着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模样儿。”“有时间写封信来吧!”“我会写 的。”“不过你知道,我不会回信。”“别回吧,我也不要求你回信,不过请别忘 记……”车开了,阿姆利德一直望着她坐的那个窗口。车开了不远,他看到布尔妮 玛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了看他,然后把孩子抱在怀里稍稍露出来让他看了看。 阿姆利德的心那时已飞到布尔妮玛的身边去了,他是这样高兴,好像他的目的 已经达到了。 四 也就在那一年,布尔妮玛的母亲去世了。布尔妮玛那时正在产房里,她未能见 到母亲的面。阿姆利德尽了最大的努力,先是给她母亲治病,后来又包办了她母亲 的丧事。宴请了婆罗门,也宴请了同种姓的人,好像是他自己的母亲去世一样。他 自己的父亲先前已经去世了,所以他成了家里的主人,没有人阻止他。 母亲死后多年,布尔妮玛还能以什么名义回娘家呢?何况她现在又哪里有空闲? 她是家里的女主人,把家扔给谁回娘家呢?她又生了两个孩子,大孩子已经长大在 城里念书,小的也已经在村子里上小学了。阿姆利德每年请理发师向他们问好①, 布尔妮玛各方面都很幸福安宁,为了慰问她,这样做已经足够了。阿姆利德的孩子 也已成人,但他自己仍然陷在繁琐的家务中。 他的年纪已过了40 岁,但是对布尔妮玛的记忆,至今仍然完好地保留在他内 心深处最重要的地方。 ①印度的习俗:理发师常替人送信、送礼和充当媒人。 五 忽然有一天阿姆利德听说布尔妮玛的丈夫去世了。不过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 难过。他在自己的心里这样肯定:和这样一个可恶的老头子在一起,布尔妮玛的生 活从来不值得羡慕。出于履行职责和忠于丈夫的义务的考虑,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自 己内心的痛苦。即使有各种幸福,生活过得无忧无虑,但她不能和那个可憎的人有 什么特别的爱。这是在印度,才有将天仙似的姑娘硬和一个无能的不中用的男人捆 在一起的这种事发生,要不,如果布尔妮玛是在另一个国家,那么那个国家的青年 都会为她献身。现在她那曾经泯灭的各种欲望大约已经复活了,她也不会再有以前 的那种不大方了,也不会像以前像是封住了口似地那样沉默寡言了,何况她现在已 经自由了呢!年龄的增长肯定会使她变得更富有仁慈心了,她大约早就告别了她原 来那种骄矜、自傲和粗心的性格了吧,取代她那种幼稚的一定是有经验的女人的风 度了,比如尊重爱啦、想获得爱啦等等。阿姆利德打算亲自到布尔妮玛家里去吊唁, 顺便把她接来,尽可能地好好服侍她。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可以得到满足;只要 从她口中听到她心中现在仍然记念着他、还像小时候那样爱他,他就得到最大的满 足了。20 年前他见到布尔妮玛时,她的身体很丰润,脸上泛红,身材优美,她那 圆圆的下腭就像装满甘露的玉盏,她的微笑是迷人的,总之,她的那个形象现在还 带着很小的变化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些小的变化在他孤寂的眼中会使得她更显得可 爱。时间的向前推移肯定会给她带来一些影响,但是阿姆利德从来想象不到布尔妮 玛身上的某些变化会使她那迷人的魅力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已经不再那么渴望她外 表的形体了,他更渴望的是她亲切的话语、饱含爱意的目光和她对他的信任。由于 自己作为男子的合理的自尊,他也许还以为他会让布尔妮玛的未曾满足过的爱欲在 自己的任性和爱的冲动面前完好无损,而且还会清除自己过去的某些过失。 六 正巧布尔妮玛自己有一天带着小儿子回娘家来了。她有一个守寡的姨妈,原来 是和她母亲一起过孀居生活的,她现在还活着。于是,那个死气沉沉的家又有点生 气了。 阿姆利德听到这一消息,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好像有点疯狂似的向布尔妮玛的娘 家跑去。 他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完好地装在自己内心带着去了,那时他的 情形正像一个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同伴以后,为了一起玩耍把自己的玩具带着跑去一 样。 但是一看到布尔妮玛的样子,他的全部兴趣和激情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布尔妮玛走到他面前站着垂下了头,她用白色纱丽的 边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她的腰已经佝偻了,手臂很细,脚后的筋都露出来了。她 流着泪,脸色发黄,好像是用裹尸布裹着的一具尸体。 布尔妮玛的姨妈来对阿姆利德说:“坐吧,阿姆利德,你看看她那样子,已经 骨瘦如柴啦!眼泪一刻儿也没有停过,一天只吃一餐干饼,其它什么东西也不吃。 已经不吃盐了,酥油牛奶也都丢开了,只靠干饼过日子。就是这样,也还经常绝食 斋戒,铺一张床单在地上睡觉,天亮以前就起来,开始拜神。她的儿子们劝她,可 是谁的话也不听。她说,当老天爷让她守寡时,那么其他一切都是虚假的。本来是 到这里来散心的,可是到这里后除了哭就没有其他什么了。我多方开导她说:‘命 中注定的,已经发生了,现在该忍耐一些。老天爷给了你孩子,抚养他们吧,家里 有老天爷给的一切,让人吃,自己也吃吧,心地应该纯洁,让身子受折磨有什么好 处啊?’但是她不听,现在你来开导开导她吧,也许她会听的。”阿姆利德表面看 来目瞪口呆,但是他的内心却隐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他构筑的人生大厦的基 础动摇了。今天他明白了,他一生一直当成事实的东西,其实不是事实,而是海市 蜃楼或者说一个梦。在布尔妮玛的这种艰难的自我克制和苦行者的行为面前,他的 全部欲望和爱的冲动都毁灭了。他生活中新的事实来到他的面前。如果内心有一种 能把泥土化为神的力量的话,那么也有把人化为神的力量存在。布尔妮玛已经把那 个可憎的人化为神并加以膜拜。 他平静地说:“姨妈,像我们这些没有摆脱私利的人怎么能开导苦行者啊?我 们的义务是在她的脚前低头敬礼,而不是开导她。”布尔妮玛用手挪开脸上的纱丽 边说:“你的孩子到现在还经常问起你。” 1937.2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