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红尘缤纷 在瑞士,最令人难忘的是火车站。有大型的火车站,如苏黎士、卢森、伯尔尼、 巴塞尔……有小型的火车站,像什么Engelberg[注],zug[注],Herrgerswill[注], Chur[注]……可在她的印象里,Bahnhof永远都是灰蒙蒙暗沉沉的,也许是她永远都 在傍晚时分乘火车的缘故。因为她那时用的是Gleis 7[注]卡,因为她那时是瑞士酒 店学校的学生。 一 她与念恩的认识,是颇富一点戏剧性的。那是Kina国际学院大一的新生报到结 束,年轻的老师Mr.Firle[注]点名,念到“Ann[注]”时,一个娇脆的女孩声音认 认真真地纠正:“可是我叫‘恩’。’大家询声音望去,只见那女孩雪白的面孔,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长的乌发直垂至腰际,一脸故作认真的精灵古怪相。 “喂!喂!这女孩长得倒有点像你!”坐在旁边的同学Cieily[注]轻轻捅她, 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这时有人起哄:“英文名字,何必那么认真;Ann不也蛮好的,再说老师发不出 中国拼音的‘恩’字呢。” 那个叫“恩”的女孩不慌不忙,朗声说:“中国有句俗话:行不更名,坐不改 姓。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从来没打算过叫‘Ann’。它好不好不关我的事;而且, ‘恩’这个音不难发,想念总会念得出来的。” 她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这个爱讲道理的小“恩”。登记公寓时,她选了东区, 喜那里靠近湖水,人烟稀少。她留神了一下“恩”的apartment[注],是南区,学生 最稠秘处。她又笑了,这个爱凑热闹的小“恩”。 有好事的同学查了登记薄,大笑着问:“念容,念恩,好似一对姐妹花的名字 啊!”她这才知道,“恩”原来叫做“安念恩”。 “有呢?为什么叫作‘花念容’?”恩扑闪着如小鹿般充满灵性的大眼睛,这 样问她。 “说来好笑,”她说,“我姓花,爹爹为了图省字,借用唐诗中‘云想衣裳花 想容’敷衍了事;但妈妈一口咬定是因为爹爹的初恋情人名字中有个‘容’字,爹 爹用这个名字纪念她——爹爹与妈妈是大学同学!” “我的名字更简单,”恩边笑边说,“我妈出身很卑微,爸爸娶了她,她为了 感恩,将我的名字取作‘念恩’。” “听你的口音是香港人?” “也不是,只是大多数时间在那边而已。” “安念恩?”念容促狭地笑,“什么好字前面一加‘安’字就全完了,你的名 字直译过来就是‘怎么会念恩呢’?‘为什么要念念不忘恩情’。” “去你的!”小恩笑着扑过来打她,两个十几岁的美少女笑着滚成一团。 念容与念恩的成绩都非常好,为中国学生挣足了面子。念容智商偏高,过目不 忘,属于天才少年,念恩刻苦严谨,孜孜不倦,深得众师长的喜爱。 两个女孩玩心大发,有时互相换了衣服扮作对方,新来的欧洲同学终于不知所 措。其实细看还是有区别,端庄大方中透着温婉的是念容;精灵可爱中透着镇静的 是念恩。叫她们的名字一声,应的清脆伶俐,不拖泥带水的是念恩;应的懒懒洋洋, 百啭千回的是念容。 两个女孩一样爱穿白裙子,一样爱吃坚果与巧克力,一样爱逛Coop Center[注], 一样喜欢在湖边温书。 “你为什么来欧洲念酒店管理?”念容有一次问念恩。 “我一心要成为超豪华五星级大酒店的G.M.[注]。”念恩信誓旦旦。 “这恐怕不是最终理想吧?”念容眨眨眼睛。 “当然,拥有全世界连锁酒店,比希尔顿和喜来登还要威风也不错嘛!” “真脸大!”念容笑着用巧克力酱去画念恩的脸。 “你呢?”念恩边笑边躲。 “我?”念容脸红了,“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 “说啊!”念恩鼓励道,“保证不笑。” “你知道吗?”念容话题一转,“泰国王妃就是在瑞士读书时嫁给王子的;这 届马来国王也是在这儿结识他的王后……” “对!”念恩接上去,“还有日本王妃,瑞典皇后,甚至连黛安娜嫁查尔斯前 也来这里培训过礼仪呢!对了,”念恩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你不会告诉我你也 想嫁一个王子吧!” 念容脸红红地不答言。念恩兴高采烈地建议,“我喜欢英国小王子威廉,这样, 你就做威廉王妃吧!不然,嫁给摩纳哥王子也不错啊!” 念容笑着瞪她一眼,两个人边吃葡萄边散步。瑞士超市的水果就这点好,从来 不用水洗的,拿起来就可以放在嘴里吃。转过一条山路,迎面有一家小小精致的咖 啡店,两个百岁老人在闲闲地饮茶看报。念容感叹道:“瑞士真是个适合养老的地 方,多么舒适与优闲。” 念恩也附和:“到时我们俩也这个所纪,你是皇太后我是金融寡头,我们—” 不妨脚下打滑,绊了一跤,念容忙去扶她,反被她一同拉倒,白裙子上又是葡萄汁 又是泥浆又是草渍。 念容又气又笑:“你看你这个冒失鬼!” 念恩一点也不知错:“等你做了皇妃,可以让手下宫女为你洗啊!对了,你那 时哪里还穿这等衣料?” 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第一届中考发榜下来,念容摘了魁首,念恩虚心过来取经,“你成绩真好!” “倒也不是,”念容真心诚意道,“我在国内已读到大三,参加过托福考试, 这些题目对我自然容易点。” 念恩奇道:“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 念容微笑,“我上学早,中间又跳过两级。” 念恩啧啧称奇:“你简直是神童!普通人不留级已是万幸!” 连老师也刮目相看,念容更是十分得意,她的生活境况单纯,十几年来未脱过 书本,当然以为成绩好是天下第一快事。 不想同屋Cieily冷言冷语:“成绩好有什么用?这种私立学校没有奖学金,A等 与D等有什么区别?不见得还可以留校任教。” 念容十分不忿,跑去与念恩诉苦,念恩虽比她年幼一点,却比她理智成熟出许 多,念容愿意向念恩讨主意。 念恩果然说:“这种老女人的话你也当真?是有这种人,专门对住吃不到的葡 萄喊酸。” “可,”念容忧郁道,“她的话也没有错,读完了这一年,下的年怎么办呢?” 念容来自西北一个小镇,父亲为政府做事,母亲是音乐教师——十分美满的小 康之家。自从念容闹着要来欧读书,庞大的学费几乎使父母动用了亲戚朋友的边边 角角,年迈的祖母甚至将一只家传的翡翠镯都拿去当——思及此,念容心里酸得不 知如何是好,念恩懂事地拍拍她的手背,“总会有办法的!” 念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知道念恩家境优裕,虽然念恩总谦道她父亲不过是 小生意人,可念容知道,香港人送子女出来读书大多无甚困难,做实习的钱也不过 是买花戴,哪比得上自己每个硬币都花得真切,是以学校组织的School Trip[注]十 次里她只敢参加两次。 念恩的同屋Susan[注]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香港女人,老公在Bern读MBA,她来 此陪读,闲在家中无事,就报了这里的语言学校。 学校中大多数学生的情形与Susan相仿,所以他们也并不十分落力去读书,心甘 情愿地将第一让与念容。 离学校不远的山上有一座美丽的教堂,念恩常约了念容去那里玩。完全的欧洲 建筑,高大的尖穹顶,优雅昏暗的长廊上挂着一张张精美的小壁画,两个女孩惊叹 之余赞不绝口。 “你信有上帝吗?”念容侧头问念恩。 “信的!”念恩专注地望了念容一眼,“妈妈说信上帝者得永生……你呢?” 念容掩嘴而笑,“我爸妈都是共产党员……不过,”她环顾四周,“在这里的 环境与气氛下,有时不由你不信。” 出了教堂后门,是一片极美的墓地,其中向阳的一片高地是Baby Tomb[注],悲 怆而慈爱的年轻母亲往往不是将墓地用鲜花设计成一个心形,就是一块芳美的蛋糕 形状,上面间或装饰着可爱的小木马与小风车。 墓碑上有孩子们小小的彩色照片,一个个可爱如上帝身边的小天使。念恩转头 问念容:“你可喜欢小孩子?” “喜欢!”念容肯定的说,“我一结婚就生他一打孩子!” 念恩大笑起来,“一打?你当养小猪啊?” 念容也笑,“这你就不懂了,养三个其实与养十三个没什么区别,撒把米随便 长呗!最难伺侍是独生子,风吹也怕,雨打也忧。” 念恩笑个不住,“你是不是在影射自己?” 念容回嘴:“你难道不是?” “不是!”念恩郑重道,“我尚有兄姊!” “怎么从未听你说起?”念容奇道,“你排行第几?” “老么!” “那不是更得宠?” 念恩轻轻摇摇头,继而岔开话题,“念容,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是自己的,都喜欢啊!” “还是女孩子吧!”念恩代念容拿主意,“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多好!连名字 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可人’吧!” “你倒想得长远!”两人又笑得稀里哗啦,念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 么好的名字留给你女儿用吧!‘安可人’,怎么会可人呢?哈哈……” 念恩一边追着拧念容的嘴,一边回击,“‘花可人’就好听啊?与‘花核仁’ 同音,不如叫‘花生仁’吧!” “你千万不能嫁给姓胡的,”念容笑得嘴都酸了,“‘胡可人’更搞笑,还有, 姓牛也不可以啊,‘牛可人’?!” 念恩丝毫不相让,“那总比你嫁外国人强,叫什么‘布朗可人’,‘格林可人’, 或者‘飞利浦·可人’,唤不,应该是‘可人·飞利浦’。” 二 Luzern素有“天堂之城”的称号,风景如画,游客如云,而日子,就这样一天 过去了,转眼大学期结束,到了实习时间。 念恩需要一份美好的履历与确实的酒店工作经验,根本不计较薪金与待遇,于 是顺利地进了一家三星级Hotel做kitchen[注]与Service[注]。 念容却不敢这么清高,她下一年的学费就全指望这场实习了。由于她成绩优异, 学校频频推荐她去名亚餐厅试工。念容虽不是千金小姐,但在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 珠,一点点粗活也不曾做过,更不懂看人家眼高眉低。挫败次数多了,别说学校, 连念容自己也没了信心。 同学中也有不做实习的,要么继续念第二个大学期,要么去渡假。念容哪里敢 这样?最后一门考完就该学期结束,那时再住学生公寓还要另交钱,念容身上的钱 一天少似一天,她的心好似被人用滚油一瓢又一瓢地浇在上头。内忧外患,念容很 快病倒了,父母来电话嘘寒问暖,还要强打着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应对。念容怀疑自 己活不过这个星期。 昏昏噩噩地烧了三天三夜,直到念恩来探望她。念恩其时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准备去Zurich报到。见念容这个样子,打电话去Hotel的人事部请求延期两天。她轻 轻推推念容,“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念容吃力地想坐起来,被念恩按住,‘你好好躺着,听我说,我认识一对夫妇, 澳籍香港人,在法语区有一家小餐馆,生意不算太忙,不知你愿不愿去?” 念容感动地望着念恩,念恩微笑着,“你先别忙谢我,为什么我要现在才说? 原因有三:一、他们三月间会把餐馆盘出去,届时新老板愿不愿你继续打工是个问 题;二、Vevey[注]这个地方十分Remote[注],又是法语区,我怕? 悴皇视Γ蝗⒂? 于生意较淡,所以没什么小费,你知道瑞士所有中餐馆工资都大同小异,差别就在 小费上,我怕这么低的Offer[注]无法达成你凑足下年学费的愿望。” 念容苦笑道:“现在哪还有我挑剔别人的份儿,人家肯要我,已是不幸中之大 幸了。” 念恩笑着打趣她道:“其实你这么差的‘小工’,我真的不敢保举,偏巧正是 他们餐馆急着要用人,另外,老板夫妇是基督徒,非常善良那类,相信他们会善待 你。” 距离圣诞节还有三天的时候,念容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去了Vevey,老板亲自去车 站接她,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香港男人,头发早已花白,黑黑胖胖,看起来脾气很 好的样子。老板姓吴,香港拼音是“吴”字是个很怪的音,念容努力念了几次,总 算像点样子了。吴先生问念容如何称呼,念容客气地说自己的英文名字是“玛雅”。 吴老板颔首赞道:“玛雅,欧洲传说中七个仙女中最年长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好名 字!”其实念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出国前家中卫视电台正播放动画片《玛雅历险记》, 她贪好玩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思及此,念容不由笑了。 餐馆离Bahnhof很近,开车不过五六分钟,上面端端正正挂着一块匾:上海楼。 这是个极小的铺面,有一半是take away[注],张精致的小桌子,老板在后面炒菜。 老板娘在前面照料,一个菲律宾女孩专事洗刷打扫,其实已经绰绰有余,只是中餐 厅12月至2月是最旺季,生意意乎寻常地好,许多亚洲游客来此渡假、滑雪;另外最 近老板娘身体不大好,需要人帮。 这里铺着大红色地毯,玻璃屏风雕着花鸟草虫,饭台是乌木八仙桌,上面铺着 织绵绣垫,屋顶上一排红通通的灯笼,迎门供着财神、观音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神像 ——这里是西方人心中的中国,荒诞、精巧而又滑稽透顶。 第一个星期下来,尽管念容谨小慎微,还是闹了不少笑话,火前她并不知道这 些中餐盘下面要放一个Buffet[注],冒冒失失去收,烫了手不说,烛台翻滚下来, 弄脏地毯。 餐馆每个星期一放假,念恩千里迢迢地从Zurich赶来探望念容。两个女孩叽叽 喳喳交换心得。 “我想上德文补习班,学校里教的那点在Hotel里实在不够用。”这是念恩。 “这里的中餐味道怪得不能再怪,豆腐像石头,波菜煮得倒似豆腐渣。”念容 感叹。 “对了,念容,你的法文在这里有无提高?” 念容老老实实地摇头,“我的广东话功夫渐长。” 两个女孩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二个星期念容已摸清了大致程序,点菜、收盘、迎来送往,十分和气一团, 除去有时还会被咖啡机上喷气嘴的余滴烫溅着,除去有时会被自动洗碗机的铁筐划 破手。 念恩当真报了业余德文班,星期一不能再过来了。她摇电话给念容:“喂!你 一次可以收几个盘子?” “应该是许多吧!我没计算过!” “我基本上可以take[注]十一个左右,最勇猛一次拿了十七个,都架在左臂上 晔!” “那你岂不成了大力水手?”念容大笑。 “我都觉得——”念恩也跟着笑,“你呢?” 念容有点无精打采,“你不了解中餐馆,比不了Hotd里那么事事Professional [注],老板只要求你收得利落及时,对手势不多加要求,所以我往往有时拿一个tr ay[注]来收。” “这怎可以?”念恩大叫起来,“我们的Service Manner[注]要求……” “大小姐,你是生活在真空里吧?”念容诸多讽刺。 念恩不语,只听电话“嘀”地提示音起,念容知道念恩电话卡里的钱已快用毕, 便道声珍道,挂了电话。 第三个星期生意好得不像话,念容身轻如燕,行走如飞,尽量及时准确地满足 客人零零碎碎诸多要求,“酱油!”“糖浆!”“小姐,餐巾纸!”“麻烦,把甜 点单给我!”念容在睡梦里也依稀向人赔笑打躬,“好!”“是的!”“您稍等!” “就来!” 念恩的电话再来时有点抑郁不乐,“supervisor[注]欺负人!” “莫睬他!”念容实在不擅安慰人,不知该如何化解念恩心中的阴悒。 “算了,不提他!”念恩叹气,“你呢?好吗?” “我?”念容说,“巴不得自己会轻功。每天腿肿得须在脚下垫两个枕头才睡 得着。” “哈?”念恩又高兴起来,“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有一度曾想上少林寺学武 功,刚刚准备离家出走就被妈妈回家途个正着,她逼我认错,要不就打我。年幼的 我左思右想了好久,最终大义凛然地趴到了床边,对妈妈决绝地说:‘妈妈你还是 打我吧!我长大了还是要去少林寺学功夫的’……” 念容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很快一个月快过去了,念容已成了“上海楼”的“当家花旦”,老板娘除收账 找钱外,大部分台面的事情已交给念容,大多数客人都很喜欢这个面目清秀、笑如 春风的Chinese Girl[注]。 拿了第一个月薪,念容决定去Zurih找念恩,一方面拜望老友,一方面自己来瑞 士大半年,还没好好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玩过呢!前几次都是来试工,心事重重, 又患得患失,根本连苏黎士河是扁是圆都没看清楚。 念恩刚刚收工就来Bahnhof接念容,她穿着笔挺的制服,白衬衣领头翻在黑色束 腰西服外,锃亮的平口皮鞋,头发合情合理地盘在头顶,连微笑都有些职业化的不 卑不亢。念容微微有些感叹,到底酒店出来的,就与自己这种不入流的小Restaura nt[注]女侍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你瘦了。”念恩打紧她。 “胡说!”念容笑道,“我的饭量好似一头小牛犊,每日只是饿。一大盘牛肉 炒粉加满满实实一碗白饭还是饿,正抱怨自己怎么越来越胖呢!” 念恩也大笑,“干力气活的,哪苗条得下来?再说我,最近转去kitchen帮忙, 师傅个个都对我好得不得了,我的嘴巴除了说话就是咀嚼。” “不然你还能用它来做什么?”念容大笑。 “接吻啊!”念恩镇定而小声地吐出三个字。 念容迅速涨红了脸又笑了起来:“恩,你有男伴了?” “当然没有,”念恩也红了脸,“不过我很喜欢我们酒店那个年轻的餐饮部经 理,他是由主厨升上去的,德国人,英俊得不像话!” “所以你常常对他暗送秋波!”念容笑着设想。 “送你个大头鬼!”念恩噘嘴道,“他简直是个暴君,厨房的事也要插一手, 天天逼我把烤炉箱洗得干干净净,简直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拖了又拖,还必须 消毒;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妆,不准……” “可是你也一定学了不少东西。”念容的声音极复杂,听不出是安慰还是艳羡。 “是啊!”念恩兴奋得不得了,“我的生鱼片切得如纸一般透明而薄嫩,会做 至少十种以上的甜品,会给冰淇淋摆造型,会沏世界上最美味的Cappuccino咖啡。” 念容默默望了念恩一眼,她的生活是那么明快,像奶油一样雪白,像阳光一样 纯洁,即使有时委屈,眼泪还没滚到腮帮子,已经被其他事逗得开心大笑。如此简 单的生活念容不是不妒忌的。 啊!安念恩,她的名字总让人联想到美味的苹果派,沉甸甸的、擦得锃亮的银 制餐具,和古典的欧洲宫殿式酒店Lobhy[注]。而她,花念容,这个月生意较好,税 后月薪共1500sfr[注],扣去吃、住,手中只剩1000sfr左右。明年的学费,如果一 个月的纯收入不达2000sfr的话是不可以支付的,先take[注]学期吗?转读语言学校 吗?年轻的念容被自己逼得落泪——为什么别人有的,她都没有;为什么自己没有 的,别人都有还不稀罕? 念恩的公寓也统一归Hotel[注]管理,地方虽不大,设施却极齐全,全抽木地板, 连大衣橱与冰箱把手也是厚木包镶,典雅而精致。桌上玻璃雕花瓶里有一大束姜花。 “有人送你花?”念容夸张地大喊。 “什么!自己买给自己。”念恩笑着摇头。 念容轻轻别转了头,真是不一样,这么大一束,少说也得八、九瑞郎,而自己, 在面包房里为一块儿三瑞郎的蛋糕都要犹豫不决半天,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发誓我在胖,”念恩愉快地在她面前打转,“近厨得食,我的体型已经令 人不能置信,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别的地方倒还罢了,最可怕是肚子,好似套了 无数个救生圈——现在Hotel里订制服,我都让他们做大两个号。” 念容一直笑一直笑,附和道:“我也是,节日里穿老板娘的旗袍去迎客。她身 材本来就瘦小,我腰围粗了1英寸半不止,穿旗袍时卡在胸口,死活拉不下来,差点 活活憋死!对了,”念容脱下大衣,“你几点去上课?” 念恩望了望腕表,“晚上7:30,还可以陪你再坐一会儿。” “晚上我接你下学。”念容用念恩的梳子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发丝。 “然后一起去意大利面馆吃面。”念恩提议。 “算了吧!”念容摇头笑,“我们节一天食好不好?这样吃下去,非活活饱死!” “没问题!”念恩打个响指,就预备出门。 念容只敢在邻街附近转,怕自己迷路。天色渐渐暗下来,星子一颗接一颗你推 我搡、挤眉弄眼地从深蓝的天幕中钻了出来,瑞士的商店早已关门,美丽的橱窗似 一幅幅优雅的艺术画,诉说着大大小小的故事,偶尔迎面走过一个高大俊美的年轻 人,彼此微笑并打招呼。念容在心底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还是美好的!” 念恩下学时已是街灯通亮了,念容与她走在最繁华地Bahnhof Str.[注]上,看 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往往,看波光荡漾的苏黎士运河。 路过一家面包房,念恩忍不住,“念容,你是不是觉得有一点……” “不!”念容坚决地拉开念恩,“说不吃就不吃!” 两人一齐咽了口涟水,继续向前飞奔,“不然我们去苏黎士大学玩好不好?” 念恩提议。 苏黎士大学依山势而建,山脚下有一间土耳其餐厅。 “听说土耳其包很好吃。”念容微弱地提议。 “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念恩给她打气。 她们可以听得见彼此肚子的噜噜声。“我们去长街好不好?那里晚上最繁华。” 念恩说。 两人高高兴兴向长街跑去,虽然脚下有些发虚。长街上有几间露天小店卖印度 抛饼。“看起来蛮美味的样子。”念恩感叹。 “可是,都这么晚了。再吃,脂肪很容易囤积在小腹上。”念容提醒她。 “对!我们Nutrition[注]课学过的。”念恩快快地附和,“容,我们回家吧! 我有点走不动路了。” “好!”念容也蔫蔫的。 回到念恩的公寓,两人洗澡换衣,“容,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的情形吗?” “记得啊,”念容用大毛巾拼命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我记得咱们的kitchen [注]老师特别和善,那时我脚扭了,不能干重活,他把我编在甜点组,做苏芙喱。” “又说吃的,”念恩Complain[注],“我口水快下来了。说点别的吧,上上星期, 我在街上遇见了校长的大儿子戴卫,你还记得吗?那个身材挺拔如大卫王,面庞俊 美如押沙龙的男孩子。” “他不在Engelberg念宗教,来Zurich干什么?”念容奇道。 “好像是他分在sargans教区做实习。他来Zurich替教堂采购圣诞的食品。有一 只很肥美的烧鹅,里面填着果馅……”念恩很自觉地闭了嘴。 “我有点想家了,”念容叹了一口气,“虽然那里没瑞士先进,没瑞士干净, 可是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一条小食街,整个通宵都开。卖馄饨、龙眼包、麻 辣粉、过桥米线……” “Stop!Stop![注]’念恩一把捂住她的嘴,“我们不是在上演‘卖火柴的小 女孩’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静静躺在床上,听时钟“滴达”。“滴达”地走。 “恩,我睡不着!” “我也是,肚子饿起来好难受。” “瑞士这一点真不好,过了11:30pm,就没有餐馆开门了。” “谁说的,运河边有一家意大利餐馆,营业到凌晨3:00呢,而且,我们也可以 去酒吧买东西吃。”念恩兴致勃勃地爬起来。 “那,走吧!” 两个人飞快地穿衣、出门,一路飞奔去了苏黎士河边。念恩点了满满一盘兰桑 尼芽,念容则要了一大张牛柳比萨饼。狼吞虎咽完,两人还意犹未尽地又吃了甜品 与冰淇淋。 “完了,这得多少卡路里呀!”念容叹息。 “吃东西真幸福。”念恩捧着丰足的胃。“就让我胖死去吧!” 三 渐渐的,念容对Veyey的环境熟悉与喜爱起来,也常常一个人出街。Veyey是个 小城镇,亚洲面孔很少,中国女孩更是屈指可数。在小店铺里买东西,大家都认识 这是“上海楼”的小姑娘,对她也格外的客气与照顾。 天气好的日子,如果又收工早,念密会去附近的咖啡厅喝一杯热可可,她并不 奢侈,却很懂得在细节上善待自己。她有见过同学中为省钱的,租房子租人家的地 下室或是阁楼;逛街逛渴了连杯水也不舍得买;为省1.7sfr上大巴逃票……每个人 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对这些念容当然不屑,但也不会多加评判。咖啡厅里有个做 temporary[注]的华人男孩,瑞藉缅甸人,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看得出对念容极有好 感,念容也只一笑了之。念容讲给念恩听,念恩摇头道:“你不可以这么势利,他 虽是在Coffee shop[注]做Part time[注],焉知身份不是和我们一 样的学生?而且, 即令他的职业真就是Waiter[注]也无大碍,瑞士根本无工种高下贵贱之分。” 念容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恩,你说的越来越宗教化了。” 念恩并未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反而双目熠熠放光地欢欣道:“你知道吗?最 近我常读Bible,我觉得耶酥的说话能在我们的良知中找到其终极的认可和道德的约 束——在他的教训的最深处,有一种自我确认的性质。” 念容连连摇手,“听不懂!听不懂!”突然又“扑噗”一声笑道:“你当初为 什么不学宗教?你这幅样子蛮像传道士呢!你这套东西拿给咱们校长的大儿子听, 说不定他会将你引为知己呢!” “去你的!”念恩咯吱她,“傻子都听出你在嘲笑我!” “哪敢!”念容边笑边躲,“我说真的,你不是老夸他英俊如亚当,沉默如摩 西吗?”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当时对《圣经》中预言部分心存疑窦,他讲解给我听: 我们应该怎样描绘上帝之国呢?或者,用什么比喻来说明它呢?上帝之国好比 一粒芥菜种子,是世界上最小的种子。可是,有人把它种在地里,它长大起来,比 任何植物都大,它长出大枝,以至于鸟都可以飞来在它的荫下搭窝。”念恩的眼里 竟充满了真诚的泪水。 “你别是……别是喜欢上他了吧?”念容小小声问,顿了一下,又小小声说: “如果是那样,可太糟糕了,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了心上人,而且,好像也 是个中国女孩……” 念恩好长时间不作声,念容以为她睡着了,也合上了眼睛,良久,念容突然听 见念恩在黑暗里悠悠叹了一口气。“睡吧!”她轻轻拍拍念恩的脸,念恩的脸上湿 湿的。 转眼就到了三月间,老板夫妻终于办好了手续去加拿大,他们多发了一个月工 资给念容,叮嘱念容好生看顾自己,新老板下个星期就来,一切就要看她的运气与 造化了。 念容惴惴不安,心中日日充满了恐惧与惶然,她觉得自己这么待下去一定会疯 掉,于是简单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想去周边小国旅游两天,也算散散心。 已是黄昏,Bahnhof浴沐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中,念容买了一份晚报一包栗子,边 吃边看,平心静气地等晚上七点十分那趟去往Geneve[注]的火车,因为她的Gleis 7只在晚上7:00以后可以使用。 因为是周末,车上人满为患,念容一路走过,好容易发现一个年轻男孩对面有 个空位,“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那男孩从一本大大的画册中抬起头来,微笑着用法语说:“当然。” 念容的心在这一刹那,如同被电石火光击中了一般——这个男孩出奇的俊美, 一种带着贵族气的俊美。金色的头发,长长的睫毛,碧蓝的眼睛中有些许天真。年 纪不大,念容在心中迅速判断着,也是学生?他的法语有浓重的口音,毫无疑问瑞 士本土人。 “你是日本人?”那男孩目光眷留在念容的脸上,并没有移动的意思,“韩国? 香港?” 念容嗤笑一声,欧洲人心目中的淡肤色亚洲人永远只限于这三个地方,“我从 中国来,内陆。” “哪个洲?亦或是省?”男孩穷追不舍。 “北方,一个小镇,极偏僻的地方,说了你也记不住。”念容调转了头,因为 列车员开始查票。念容拿了自己的学生证与Gleis 7,男孩掏出票,列车员奇道: “年轻的先生,这是头等票,你不应坐在普通车厢里。” 男孩珍珠色的面庞上浮起红晕,“对不起,头等车厢太冷清,我只在这里坐一 小会儿……” 念容讶异地望着他,这么率性而为,一定来自一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 天真得可怕。男孩有点尴尬,合起了画册,讪讪道:“高更的画册,你……喜欢他 的画吗?” 念容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我不懂,更谈不上喜不喜欢。” 男孩更尴尬了,“对不起,我以为……对了,你在瑞士上学还是工作?” “上学!”念容回答时不知怎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哪所大学?”男孩兴奋了,“说不定我们是校友……” 念容丝毫不为所动:“私立大学,我学的是酒店管理。”念容知道自己为什么 这么尖刻,她妒忌面前这个男孩——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这么愉快开朗,他甚至 可以轻松地买一张头等火车票。念容Sure[注]他一定不用为学费担忧,一定不用为 打工发愁,一定不用为B-Permit[注]是否到期而惶惶不可终日。他甚至可以买得起 一张头等车票,天,是什么使他这么好运? 男孩取出了另一个画夹,念容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车窗外,不再说话。 渐渐她觉得困,想合上眼睛睡会儿觉,刚刚准备调整一个较舒服的姿势。“别动!” 男孩突然喊,“一下下就好了!” 念容吓了一跳,不敢再动,怔怔地望着男孩。只见男孩又挥了几下炭笔,然后 甩了甩胳膊,将画夹递到念容面前,露出小虎牙腼腆地笑,“你看,像吗?”念容 吃惊地接过画夹,上面是个女孩的铅笔头像,清纯的面庞,飘逸的秀发,不是自己, 又是哪个,底下附着一行小字: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整个世界! 念容感动了,她低下头,那久违的感觉一丝丝如立春后的暖意般渗将过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家乡小镇上的每个人都称赞她是个美貌而聪明的女孩,那个时候, 她被人尊重,被人爱,被人需要(很久以前了吧?是不是上个世纪)——这个男孩 子有着符合一切女孩虚荣心的外型。而且,他是那么天真善良,那么朝气蓬勃,又 那么才华横溢。 “你是在Greneve下车吗?”男孩试探地问。念容点点头。 “去拜望朋友吗?”男孩又问。“我去……”念容顿了一下,才飞快地说, “我住青年旅舍。”说完自己都对这个回答好笑不已。 不想男孩竟微笑道:“刚好我也是,我们同路。” 念容撤了撤嘴,表示不信,但心里却充斥着一种满满的幸福之感,也许不是, 只是自己的虚荣心与得意感在作祟——能够吸引这样一个男孩子,恐怕不是每个女 孩每天都能做到的事情。 “今天是National Festival[注],勃朗峰广场上放焰火,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男孩提议。 “好啊!”念容不由自主地说,说完后又悔自己未免失之轻浮,不由脸红地低 下了头。 “是你说的,不许反悔!”男孩开心地笑起来,那对可爱的小虎牙更增添了他 笑容的真诚度。从Bahnhof Str.一路走来,果见人山人海,男孩抓着她的手,向勃 朗峰广场飞跑。念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让陌生男子这样牵手,她的脸热起来, 轻轻地挣了几挣,可男孩的手太用力了,她也只好随他去一一但念容也感到了男孩 的紧张,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念容自己何尝不是,鼻尖都沁出汗来了。 “快看!”男孩猛地停住脚,念容未刹住步伐,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念容的脸 一路红到了肩胛。只听头上“嘭”、“啪”。“滋”……几声,天鹅绒般深蓝的天 幕上突然爆出一阵七彩的雨,如滴滴金丝爆炸起来,形成庞大的一朵伞形的花,向 他们迎面扑过来,几乎一伸手就可抓住它的璀璨。“好美!”念容轻轻赞美,一时 竟忘了将头从男孩肩上移开。 刹那烟花又化做点点流星雨,一时间色彩缤纷,气象万千,念容像个孩子般欢 呼起来:“看!快看!孔雀蓝、艳红、绛黄……喂!你一起来数,看有多少种颜色……” 不妨一抬头,正看见男孩深情的眼神。 念容红了脸,为了掩饰尴尬,继续嘟嘟囔囔地叽咕着:“看!还有金色、银色…… 那是电光紫,是不是?”夜深了,空气中有凉气,她将脸深深埋在男孩的胸前—— 这是爱情吗?念容的心里如揣了个小鹿,虽然她过了年虚岁就算二十了,可多年来 的生活一直在单纯的书本中度过;虽说她也曾当过校花,虽说邻校的男生也曾为一 睹她的“芳容”偷偷等在她放学路上,可她所住的北方小镇风气极为保守,男女生 之间传张纸条也被认为天大的不韪,她更是那种“乖宝宝”,是连看台湾肥皂剧都 会脸红的女孩,可今天……她一点也不想离开,她觉得安定。来瑞士这九个月,其 间大起大落,千辛万苦,她觉得自己像是过了九年,而这九年都生活在瑞士的边缘 与底层,稍不小心就被淘汰出局,她迷惘、惶恐、困惑,不止一次失去方向感…… 可现在,是她可以微微休憩的时候吗?也许她万水千山。寻寻觅觅,历尽辛苦与惶 恐,就是为了在这一瞬,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依靠。她落下泪来。 “你清晨来过勃朗峰广场吗?”男孩轻声地在她耳边问,“有成群的鸽子,在 头顶、身边轻轻盘旋,在你手心里吃面包屑……” “我是第一次来Ceneve,”念容柔声说,“不过说起面包,我倒真饿了呢! “待会儿还有烟花,你不要走开,在原地等我,我在附近买两杯纸咖啡和牛角 包好不好?” 男孩走了不多一会儿,念容的手机就响了,她刚一接,就出现了电即用尽的显 示,只听得念恩的声音,“容,我有急事 念容急急向路人打听最近的电话亭。“恩,出了什么事?” “我,我,我……”念恩在那边泣不成声,“父亲病危,我必须回去,我…… “慢慢说,”念容安慰道,“别着急——” “我怎能不着急呢?”念恩哭道,“我是家中惟一的女儿,事情发生得这么突 然,我又在千里之外——” “恩……”念容真不知说什么好。 “我已订好了机票,明天早上飞回香港,你现在哪里?我们可不可以见一面?” “我……”念容心中很不是滋味,好友遇这么大的事,自己却在Geneve逍遥。 可,那个男孩……“我就赶来!”念容终于坚决地说。 放下电话,念容向原地飞奔,路上人山人海,不停地挤撞着她。深夜,陌生的 城市,熙来攘往的人流,她一下子判别不出方向,她痛苦而茫然地疾走着,希图在 人流中再次相遇那熟悉的面庞。 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刚才明明距电话亭就一点路程,抬头可以看见那颗 最亮的星星,现在为什么越跑越远,那个男孩子呢?他是不是在原地等待?还是焦 虑地在四处找寻?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最后一班列车,再不去Zurich就见不到念恩了,她终于 咬咬牙,向Bahnhof飞奔而去。夜很暗,Bahnhof黑沉沉地像个大怪兽,她没有机会 看勃朗峰广场清晨的鸽群,也没有机会看到曙光里的Bahnhof Geneve,Geneve,她 想,她泪盈于睫,她边飞奔边用手背拭去即涌出的泪水。身后有“嗖”、“嘭’ “啪”的声音,又是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她驻足观看,然而只一刹那,金属粉便 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几间,化为乌有,天空又归于黑暗寂静。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四 念恩离开的日子她倍感焦虑与无助,新老板是个极其精明苛薄的越南华裔。第 一,三月份以后的中餐馆生意实属淡季;第二,新老板打算缩减店面,全做成take -away的风格;第三,老板自己儿女成群,其中年龄和念容相仿的就有二女一男,足 够人手帮忙,压根不可能再用个外人。 念容的Resume[注]发散到各Restaurant与Hotel都杳无音讯,她的B-Permit, 五月底就到期,谁会冒冒然雇一个短工。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事情,人活在世界 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照这样下去,不仅是学费,估计自己很快连洗头水卫 生棉都要买不起。 念恩在时,多少还有相依为命之感,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 她独自承担。可是这资本主义大都会根本是人海茫茫,她则像一叶孤舟,活得下来 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须自生自灭。 念容郁闷地走在街上,直到两腿酸胀,才进了一家Coffee Shop。因为是下午, 生意清淡,墙壁上悬挂的宽屏彩电正在播送新闻:波兹尼亚的妇孺挤迫在联合国救 援货车内逃难,十小时后抵达目的地,活人下车,死人躺在车斗里,小孩子软软地 仰着脸,看着天空,嘴巴微张。短暂的生命,小小的他想控诉什么? 那杯黑咖啡顶在她的咽喉,上不去也下不来。“小姐要些甜点?”那个对她素 有好感的清秀的缅甸男孩子问。 “不了,谢谢!”念容用手掩住脸,她自己现在焉不像个难民。 “小姐你脸色灰败!”缅甸男孩蹲下身来,仰望着她的脸——念容第一次仔细 地、近距离地看清这个男孩的长相:他长得非常秀气,雪白额头,一头柔软的黑色 鬈发,让人恨不得将手插在其中,眼睛是一种近乎于黑的深褐色,同牧羊犬一样皎 洁而温和,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自己以前为什么竟没有 发觉呢? 见念容不作声,男孩局促不安起来,“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今天如此不快……” 念容直视着他,这个瑞藉的小家伙,像一切瑞士年青人一样,毫无理想与抱负, 却有一个极为舒适的今天,自己为什么不能屈就一下呢?况且,这哪里是屈就?没 有C-Permit,[注]自费上私校,又出来打工的大陆学生妹在别人眼里,不就是像国 内只身去深圳、北京闯荡的乡下妹子吗?也许,他会帮她介绍一份好工作,也许, 也许,他可以帮她为明年的学费想想办法,也许,也许…… “小姐,你不舒服吗?”男孩轻轻触了触她的胳膊。 念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尽管漂亮,可是有一股让人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逃离目前的生活状况是一件太太太重要的事情,再这样清苦 与忧虑下去,她担心自己的灵魂也随之折堕。她整个情绪都被霜罩着,她想自己今 后再也不会有热烈的情感了。为什么不迁就迁就红着脸的美貌孩子呢?总之,现在 虽然都可以,她如一个黑溺的人,顺手一抓,捞到什么就是什么,她一概都不管了, 只要能过了这一段,哪怕今后能活到九十岁。 念容深深呼吸了一下,缓缓说:“你是真的喜欢与关心我吗?”随他怎么想, 念容想她算是豁出去了。明年的学费……学费没有着落。生活费用。绝不能这么两 手空空地回家乡去。祖母企盼又自豪的目光,当掉的祖传翡翠镯子——现在这个世 界上只剩她自己。如果她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得出卖她拥有的来换取她所要的。 男孩子激动得脸通红,紧紧握住念容的手腕,握得念容手腕生疼,“你愿意在 这里等我下班吗?亦或我现在就告假?”他有点语无伦次。 “我等你!”念容温和地说,‘你安心地上工吧,我一直会在这里。” 男孩的家在教堂旁的旧楼上,两个大大的房间,窗户外延伸出一个小小的花栅, 因为向阴,光线不大好。“你来,我让你看一个秘密。”男孩孩子气地说。念容被 他的神秘所感染,不由跟随他疾步向大厅的落地窗走去。“你看,”男孩指着窗外, “这里正好可以看见你每天上工、归家的路,我一天里最快乐的事就是看你的身影 在这条小路上,只要有一天你未出现,我就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了?’我想,我 爱你很久了……” 念容垂下了眼睑。男孩从后面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浓密的、散发着清香的乌 发上。 同居生活简单而无聊,念容也开始渐渐了解缅甸男孩。男孩叫沙威,孟买人, 父亲十几年前以难民身份人瑞,花了无数钱等到Swiss Passport[注],继而接母亲 与自己三兄弟来。可是父亲在这里另有了女人,母亲受不了刺激,回孟买,不久就 抱病去世;弟弟沙克小,不懂事,很快融入了当地社会;哥哥沙朗与他却吃尽苦头, 语言是个大障碍,又受同学歧视,沙朗终于离家出走,没再回来。念容将头倚在沙 威的背上,轻轻叹口气,原来每个人都有太阳的黑子,自己之前还以为他生活得无 忧无虑呢!工作并不好找,这是法语区,念容却只会讲“Mercy”[注]与“Bonjour” [注],于是沙威建议念容先去读法语学校。 功课并不重,每天上课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念容习惯早起,做好两人份的 早点,就去巴士站等车。下课回来时刚好也是沙威放工时间,念容会带take-away [注]回来,然后做下午茶给沙威喝。两人会在一起说说话,看看VCD,一起收拾屋子, 或相拥睡会午觉。下午5:00沙威去上工,念容就一边做功课,一边炖夜宵,等沙威 回家。因为家里的开销都由沙威顶着,念容相对非常轻松。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爱沙 威。噢!不,爱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她现在的生活安定而平静,不是吗? 惟一的缺憾是沙威与念容从没有真正的性生活。沙威漂亮得近乎娘娘腔,明眼 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念容自己是女孩子,更不便多说什么,事实上,她巴不得 这样,多年来闭塞的教育体制,使她视性为洪水猛兽,即使沙威抚摸她,她也觉得 浑身汗毛都在立正。 沙威也在功课上经常帮她,这天,见念容脸色彷徨,只买了一只土耳其菜包就 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沙威关切地望着她的脸。 念容不出声,半晌才缓缓道:“我今日从唐人街过。”Vevey接近法国,因此沾 染了一些Paris[注]的习气,有一条小小的Old Town[注],大街两? 允墙粢杖恕? 小提琴表演、默剧小丑、卖汽球小贩……因为从前在德语区从未见过,念容起初还 引为稀罕。后来经常发现一堆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念容总是拉了沙威匆匆走过,既怕被他们认为同乡,又怕落在沙威眼中给他笑话。 沙威善解人意地揽过她,“玛雅,每个人都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将吞噬你。” 的确,天与地这么大,地所有的,也不过是她自己罢了。她紧紧拥住沙威,他 给了她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即使付出些许代价,亦是值得。而且,沙威是这样 善良。 写家信回去,也是报喜不报忧,许多事情能简则简,家乡已不可能再理解她, 她也只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而且,她比其他女人幸运 太多,都市里太多年轻漂亮的女性,到处陷阱重重,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 就干脆睡到大街上去,噢!不,瑞士Policy[注]甚至不会让你弄脏他们的大街。自 己荣幸而及时地得到了沙威的援手,他真是上帝派来的安琪儿。当然,沙威晚上有 时回家极晚,甚至不回家。念容也不多加见怪,男孩子,总有他的朋友圈。不知出 于什么心理,念容从不愿意和沙威成双人对在公开场合,是以念容根本不认识他的 朋友们——也许根本不屑认识。偶尔路过沙威工作的Coffee Shop,念容也只装作普 通客人模样,并不露出和沙威过分亲近。 眼看着念容的B-Permit到期,她决定回一趟Engelberg,告诉学校自己目前正 进修语言,希望学校可以把签证再续一年。事情很顺利,因为念容眼睛不眨地交出 了4000sfr.的押金。 Engelberg永远是这么美丽,今年的春天来得快,只不过是几次急骤温细的春雨, 便可见那紫色的丁香,雪白的茱萸花,把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溪流,瞬间装扮得一 片生机盎然。念容因为想用Gleis 7回去,所以尽量在学校多逗留一些时间。她漫步 走在通向东区学生公寓的道路上,耳畔响起小恩欢乐的声音:“你为什么叫做‘花 念容’?”“我喜欢英国小王子威廉,这样,你就做威廉王妃吧!”“到时我俩也 这个年纪,你是皇太后我是金融寡头,我们……”念容又一次泪盈于睫。 看到了熟悉的门牌号,念容有点不敢叩门,现在这里住的是谁?自己贴在天花 板上的星星还在吗?正踌躇间,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牛仔裤短衫的女孩正推门而 出,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是?”女孩脸上打一个问号。 “对不起,打扰你了。”念容极力镇静下来,“我是上届的学生,现在做实习, 回来办一些手续,想顺便看看旧时的寓所。” “快请进,”女孩热情又洒脱地笑,“我叫Coco,你呢?” “玛雅!”念容边说边疾步走进房间。还是当年自己购置的天蓝色窗帘,还是 自己那个可爱的熊宝宝,没变,一切都没变。 “玛雅?”Coco惊叫起来,“你就是那个人人传颂的Top Student[注]吗?” “Top Student?倒不至于!”念容微笑起来,环视着四周,金色的阳光透过宽 大的落地玻璃照射进房间,洒在乳白色的墙壁上,挑心木的家具泛起了酒一般的深 红色,地板闪着光,耀眼得如琥珀一般。空气中暖意融融,房内飘散着芬芳柔和的 热气,这气中挟杂着各样柔和的香味,有多种的花香,有刚抽枝的树香,有潮湿的 新翻草根与土味。 “玛雅,你能给我讲讲你实习的情况吗?”Coco稚气地央求着。 “情况不同,”念容经不起人家这样恳求,微笑着敷衍,“你也是学Hotel Ma nagement[注]吗?” “不,我学商的。” “那怎么比较呢?”念容望着窗外,窗外,种着像花裙子一样艳丽多姿的黄茉 莉,“我们从来只去Hotel、Restaurant、Bar[注]或者Coffee Shop做Internship [注],你们,应该去Office[注]或Agency[注]吧?” “实习好找吗?薪金待遇如何?还有,能学到许多东西吗?”Coco穷追不舍。 念容有些不耐烦了,“想学东西就别计较薪金,薪金高的地方一定另有道理。”她 想起念恩在Hotl里做实习一月才600sftr。 “就没有薪金与际遇都好的Company[注]吗?”这个叫Coco的女孩看来下定决心 要磨死念容。 “有啊!”念容边说边出门,“你可以托托熟人去打听啊!”一边想这个女孩 没大脑。 被Coco这么一耽搁,念容从东区出来时天已近黄昏。这时候,太阳已变成了一 团血红的波动物,正向雪山后面落下去,于是四月白天所拥有的温热,就全渐渐减 退成一种微弱而芬芳的清凉了。所有的小Shop[注]都挂出了“Close[注 ]”的牌子, 只有临近Bahnhof的小咖啡店里飘出美味的咖啡豆味。念容点了一杯摩卡,端至窗前 一张空台。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Max!”她轻呼。那个穿夹克的男孩 从一大叠报纸中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然后微笑起来,“玛雅!你好,回来了吗?” Max是校长的小儿子,在苏黎士大学读商务,出名的勤奋好学与乐于助人。 “不,我刚刚要离开。”念容端着咖啡坐到了Max对面。 “实习还顺利吗?”Max问她。 “还……还好吧!实习啦,总归不过那样!”念容无意太形容自己的遭遇,说 了又有什么用,这个幸运的白人男孩子,他懂什么。 “玛雅,我很佩服你,”Max碧绿如宝石般的眼睛凝望着她,“从来去做实习的 亚洲学生都是叫苦连天,像你这样坚强的确实很少见,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你的初恋女友吧?”念容笑着打趣,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家教与风 度都极佳的男孩子,不知哪个女孩这么幸运,被他看中。是啊!他们竟有心思在这 样的黄昏怀念与眷恋,而自己……为什么别人有的,她都没有?为什么她没有的, 别人都有还不稀罕? “你在取笑我!”Max果然满面通红。反而使念容更证实了心中的想法,她抬腕 看看表,“Max,我赶车,要先走了。”Max于是站起来与她握手道别。 此时的太阳已经沉人地平线以下了,那一团鲜红已被淡红所替代,头顶的天空 也从青苍色逐渐变成了鸭蛋一般的湖绿色,幽静的夜色正慢慢地从四周向她围绕过 来。朦胧的阴影伸过了村庄、山麓,眼看就要盖向大路。在大路那一边的牧场上, 有一些马儿与牛,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将它们赶回去吃晚饭。 列车越驶向Vevey,天色越暗,最后直至车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车窗 渐渐变成一面镜子,反射着车厢内的一切。路过卢塞恩时,人多了起来,一个年轻 男孩子走到她面前,“请问,这里可以坐吗?” “啊,当然。”她回过神来,欠了欠身。这是个典型的欧洲男孩,黑色T恤,长 长的牛仔裤,怀里抱一只滑板。念容有些发怔,她募然想起那个初春的黄昏,那个 英俊而才华横溢的男孩子,不知怎的有些心酸。 “你是日本人?”男孩子很健谈的样子,“韩国?香港?” “不,我来自中国内陆。”念容很有礼貌地回答。 “中国?”男孩子费力地想着,“是不是离香港很近?” 念容扑嗤一声笑出来,男孩尴尬道,“对不起,我世界地理没学好。” 车一站又一站,念容昏昏欲睡,男孩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边喝Rivalla[注]边 看。 念容打了一个小盹,刚刚醒来,发现男孩子已收拾起挎包向车门走去,“哎! 你的书!”念容眼尖,发现他适才看的那本书没有收进去。 “噢!对了!”男孩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谢谢你!” “什么书?”念容突然有点好奇心。 “Bible!啊,这样吧!这本Bible是英文版,我想你一定看得懂,不如送给你, 也算我们认识一场。”男孩爽朗地耸耸肩。 “谢谢!”念容一壁接过一壁好笑,她不懂自己看Bible有什么用处。 男孩下了车,而列车距离Vevcy还有一段路,念容随手翻开Bible,正是《以塞 亚书》,上面定道:“你们的上帝说:‘我的子民,你们必得安慰,正如我鼓励耶 路撒冷的人民,告诉他们:他们受苦难的日子已经够了;他们的罪已蒙宽赦了’……” 念容垂下泪来。 回到Verey时繁星满天,念容在Bahnhof附近的日本餐厅买了六块寿司,就去Co ffee Shop接沙威下工。与沙威做同事的东欧女孩奇怪地打量她半天,然后说:“他 今天set off[注]。”奇怪啊,沙威今天明明是晚班,念容在心里嘀咕着,莫非自己 说有可能晚上不回来,沙威就旷工和别人喝酒去了?一种不祥的直觉冰一样袭上了 念容的心头。 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轻轻旋开房间门,一股浓浓的强力胶味冲面而来,她几 乎要窒息。定了定神,她没有开灯,脱了鞋子,向客厅走去——突然,她听到一阵 呢喃声——念容的脸因羞耻与愤恨而涨得通红。她早已不是乜事不懂的小女孩,再 加上瑞士几乎每晚10:30以后都会放Sexy movie,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明镜似的。 沙威!她攥了攥拳头,她觉得侮辱,她觉得委屈,她觉得受伤害,她为什么会 落到这一步呢?她甚至没有资格去质问沙威,事情如果闹开对她又有什么益处,她 又算是沙威的什么人呢?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好奇地探知这一切,难 道结果出来了,就一定会好吗?她用拳头捂住嘴,禁止自己哭出来,身体却不受控 地如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一下子瘫伏在玻璃茶几上,水杯滚落在砖地上。 “谁?”里边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拖鞋的踢嗒声,继而,顶灯大亮。 念容缓缓抬起失却血色的脸,她一下子哑在当地。原来,和沙威一起出现的, 竟是个男人!一看便知是纯种的缅甸人,棕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赤裸着上身。 念容想呕却呕不出来,她怔怔地盯着他们,双手紧紧抓住胸口。 沙威突然扑过来,惨白着脸,“玛雅,你回来了,你不是说,不是说,今天住 学校……” 念容双目被强力胶刺激,红肿着流不出眼泪。“你听我说,你听我……”沙威 哽咽且语无他次,“你不要这样吓唬我,玛雅,你听我说……” 念容的后脑如被木捶狠狠击了一下,她一刹那万念俱灰。平素沙威怯懦的举止, 极强的依赖感,温顺的个性,以及他右耳上那两个小小的耳孔——她应该想到的, 她早应想到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玛雅,”沙威瑟瑟发抖,汗湿的手心在她脸的摸索,“玛雅,你要恨我就哭 出来,骂出来,或者打我都可以,你不要不说话,我害怕……” 念容到这种时刻,居然还想到一个笑话—— 甲问乙:有什么比吃苹果吃到一只虫更可怕的事? 乙答:有。发现虫子只剩了半条。 当然,可怕的是男友与别人偷情,更要命他们竟是同性恋——为什么?为什么? 她花念容只想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连爱情都不敢多想,可上天为什么还要给她开这 个玩笑啊?为什么?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般惩罚?为什么别人易于 反掌的小事,对她来说都那么高不可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别人有的,她都 没有? “玛雅!”沙威痛哭,“我刚来瑞时吃了很多苦,我很惶恐,是巴强救了我, 他帮助我,保护我……我很久无法爱上一个女孩子,我对自己很失望……但是你不 同……你是那样的美貌、聪颖、上进,又是那样的敏感与易受伤害,我想……我真 的想好好待你,可我……我……” 念容吃力地站起来,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心在一直紧,一直紧,那根弦马上 就要崩断了。“玛雅!”沙威哭着要牵她的手。念容突然尖叫起来,发疯地往楼下 跑,教堂里的钟声响了起来,念容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又一跤,她跑到Bahnhof的候 车室,几个黑人流浪汉在向路人乞索硬币,吸毒的人倒在地下,念容的心被恐惧感 牢牢攫取。她的身边坐了两个瑞士女孩,其中一个正听CD Walklnan,音量旋得很大, 有些漏音,念容可以分辨出这是一盘歌剧带,放的是乔治·萧伯纳的《卖花女》, 念容还记得歌词: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所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大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是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 那将是多么可爱…… 瑞士女孩听到一半,摘下一个耳机给自己的女伴,两人在微笑,是啊!那对她 们应该是很easy的事吧!念容苦笑了:同样的年龄,为什么她们有的,她都没有; 为什么她没有的,别人都有还不稀罕? 夜,深了,念容觉得凉,她知道其实不是外界冷,寒意自她心中而生。一个东 欧人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多少钱一晚?” 念容又一次尖叫起来,吓跑了东欧人,却招来了警察,“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念容惊魂未定。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这种地方逗留。” “是,我正要离开。”念容悲苦地说。她其实并不可以离家出走,她其实并没 有能力离开沙威,即就要离开,也得过了今夜再说。瑞士这么大,却没有人的怀抱 属于她,她亦不属于任何人。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空虚。 “以后不要再这么晚出来,你看看周围都是什么人?”那个年轻的警察有一张 稚气的娃娃脸。 “乞丐!”念容轻轻答着,其实自己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自命运的冷饭汁盘 中讨个生活,吃得半饱,已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也只得咽了, 有什么选择余地?乞丐没有选择。 “你脸色这么差,不要紧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或让家人来接你?” “不用了,谢谢!”念容站起来。 “你的书掉了。’警察提醒。 “谢谢!”念容蹲下身来,愁肠百结中她竟笑出来,原来她一直将那本Bible握 在手里。 五 门并没有锁,屋里乱成一团,沙威与那个缅甸男人都没了踪影,房间还弥漫着 残余的强力胶味儿。念容推开窗户,从柜中扯出一床被单,丢在沙发上,连澡也不 想洗,就胡乱睡去。她做了一宿梦:故乡的黄河,高大的沙枣树,夏天就这在她的 窗前,她可以看见青青的小颗粒,偷偷折一枝下来,连叶子都散发着清香。自己那 个小镇是少数民族聚集区,到了民族节日的时候,便可在广场上看见敲锣打鼓、身 着盛装的人群……啊!家乡。 7:0tAM她便醒了,心中又一揪一揪的疼,坐立不宁,她支撑着到了浴室,打开 灯——哗,这么恐怖的面庞,是自己吗?眼眶青青肿肿,双目充满血丝,两颊土一 般颜色,还起了许多小疮。她打开冷水,反反复复地洗脸,洗到脸生疼,这才去衣 橱旁换衣服。衣服,已不再是从国内成箱带过来的那一批,妈妈姥姥当年又买又缝 了那么多,到这里适用的却没有几件,欧洲,本是世界时装发布中心,有些国内认 可的搭配走到街上要被人家笑死。念容是个资质聪颖的女孩子,这方面自然也天份 极高,在Engelberg时就已学会效仿当地人,与沙威同居期间,沙威更是买了许多服 装与小饰物赠她,沙威是个善良的男孩子,他从不正面指责她打扮得太土或是不得 体,他会温柔地建议:“为什么不试试那件白色的套头T恤呢?”念容又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来欧这大半年她学会了什么,英语?酒店管理?服装?时尚?餐厅服务? 亦或是法语? 教堂敲起了晨钟,连绵不绝地,听在心里恻然。念容用手支着头,望着教堂穹 尖上飞起的白鸽,啊,它们将飞到何处去呢? 上课的时候,天上竟飘起微雨。今天上课的人很多,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教 室里充斥着人味。烟味,念容把窗子开一条缝,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 她贪婪地吸进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可不知为什么,心还是一揪一揪地痛,放了 学得去看看医生,念容对自己说。教授在下课时问她:“你看来精神很恍惚,出了 什么事情呢?” “啊……没有。”她有些惊惶地望了望教授,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希望是没有。”教授叹口气,“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 极其聪慧上进。有什么不快,说出来我们也许可能帮到你。” 你们能帮到我什么?念容在心中苦笑,我所需要的也许卑微到你们不屑理解。 “如果精神不好,可以先回家休息。”教授建议。 家?念容茫然抬起头来,“真的可以回家吗?” “当然!”教授说。 是吗?她还能有家吗?那个可以挡风避雨的场所。念容的家是宽敞的三室一厅, 爸妈、奶奶和自己各占一间,中午下学回家先冲进厨房问妈妈:“今天又有什么好 吃的?”天大的事是考试没拿到第一名,最委屈是竞选班长比对手少了一票,最不 快乐是与好友发生争执……啊!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家。 念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慈蔼的教授,“先生,你那么渊博,告诉我,什么地 方可以找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你没有安定感吗?”教授瞠然,“而且,你是这么美丽,应该有许多人爱你!” “是吗?”念容灰心道,“我怎么从不觉得。” 念容回家时发现楼下站了一队灰衣的警员,她未做多想,就木木然向楼梯走去, 一个警官模样的人拦住她,向她出示一张Photo[注],“小姐,请问,你认识这个人 吗?” “沙威?他,怎么了?”念容觉得自己的心又疼了起来,她用手大力接住心口。 “请你和我们去一趟警局。” “为什么?”念容觉得心脏缩成一个团,气都喘不均,“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警官看着她,“我们今晨在山崖下发现他的尸体,请你协助我们调查此案。” “什么?沙威?尸体?这不是真的!”念容尖叫起来,心脏好像被一双大手拧来绞 去。 “安静!安静!”警官不耐地做了个向下压制的手势,就开了警车门请念容上 车。 “你是日本人?”警官问道:“韩国?香港?” “不,我来自中国内陆。”念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她觉得心脏供血困难。 “啊,中国内陆,我父子曾经旅游去过那里,”警官在缓解气氛,“你是哪里 人?广州?上海?” “我是北方人,”念容艰难地说,“北方一个小镇,不知名的,很小,但很美……” 到了警署,一个灰衣服的女警员接待她,“你来自哪里?日本?韩国?香港?” “中国,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费力地说,她能感觉到心跳得极不规律。“来瑞 士干什么?旅游?工作?” “我在读书。”念容甚至可以感觉到有几秒钟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以何种身份?难民?黑工?” “我说过我是学生。”念容忍不住大声说,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寰竭的心跳 声。 “安静!安静!”女警员用钢笔顿顿桌子,“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念容泪流满面,“我不知道!” “你不可以逃避问题,死者叫沙威,经调查确认为自杀,他死前服用了大量的 迷幻药,经确定死亡时间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念容急促地喘息着。 “有证人证实你们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同居,也就是说……” “我不知道!”念容觉得气上不来。 “沙威八四年入境,以缅甸难民身份,九四年拿到Swiss C-Petmit,出问题最 多就是这些移民少年:吸毒、酗酒、同性恋、自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走,放我走好不好?”念容轻轻而反复地 恳求道,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被什么挤爆了。 “我们已通知了他家人,稍后……” “我不知道!”念容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就此失却了知觉。 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条长长的遂道中,那遂道又窄又问,她站不直,透不过气, 她快要支持不住了。又好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四周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与白骨, 她艰难地爬着,却爬不出去,想呼救,血色的天空中却连一只孤鸿也没有。 “你终于醒了!”耳边有人轻轻地说。 念容缓缓地睁开眼睛,“沙威!”她嚅动着嘴辱,“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我不是沙威,”那个声音冷冷地说,“我是他弟弟沙克,我去警署时你刚好昏倒, 大家正忙着送你去医院。而我自己本身就是医生助理,先抢救了你再说。对了,你 的Insurance[注]是哪一家?” “CSS[注],”念容轻声说,“谢谢你!” 不大一会儿,医生从外面进来,“小姐,调查报告出来了,你有明显的心动过 速与心率不齐。之前你有过心脏病史吗?” “没有”,念容苦笑着,“我是拿了健康卡进入瑞士的。” “那你最近受过什么意外的刺激吗?”医生拿笔记录着。 念容缓缓说:“除非你指的是这次……” 医生开好了单子,“你去对街的药店里去取药,每日两次,先服一段时间看看。” 沙克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你去好了。” 念容与沙克默默走在石子路上,念容这才发觉,沙克其实与沙威一点也不相像, 沙克非常高,而且强壮,身材已完全欧化,太阳棕的皮肤,冷峻的脸庞,一双极其 傲慢的眼睛。 “我今天才知道,”沙克突然说,“人真的是可以被吓出心脏病的。” 念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的语气是讽刺还是感慨。 “你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沙克问,“沙威在哪里找到你的?你是日本人? 亦或是韩国人?香港人?” “中国内陆,”念容淡淡道,“北方,一个小镇,我是个地道的乡下女孩。” “你和沙威在一起多久了?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同性恋?”沙 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好奇。 念容觉得很受侮辱,她忍了一忍,决定不出声。 “看你这副不领情的模样,”沙克不以为然地撤撇嘴,“是我将你保释回来的, 你竟对我爱搭不理!” 念容站住,凝望着他,“沙克,如果你希望我道歉,那我道歉;如果你希望我 道谢,我已说过‘谢谢’了。” “是不是大陆女孩都像你这么硬?”沙克耸耸肩。 念容疲惫地甩甩头发,“沙克,我想独自呆一会儿,有事我会与你联络的!” “随你!”沙克满不在乎地说,转身向Bahnhof走去。 念容脱了鞋,用钥匙捅开房门,凌乱的屋子,她蹲下身,双手遮住脸,突然感 到腰间有什么在碍着,神手去摸,原来竟还是那本Bible,是的,就在两天以前,她 还看见《以塞亚记》上说:“……他们受苦难的日子已经够了;他们的罪已蒙宽赦 了……”沙威,你是否受够在地上的日子?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原来这许久以来,她只为自己找到 安乐窝而幸庆,却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沙威。他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条路?他是那 么漂亮,那么健康,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沙威。 沙威从头到尾不习惯瑞士,可是他又无法再回到缅甸老家,即使回去,他亦无 法适应。可是,这么多年的不如意都熬过来了,他应该已经忍耐,应该已经麻木, 但是他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情,沙威,为什么? 桌上的电铃“嘀铃铃”大作,念容被吓了一跳,不知是谁,又不知该不该接, 还犹豫间,电话铃中断。她抚了抚了心口,准备收拾屋子,突然,电话铃又响起来, 执拗的、毫不间歇地,仿佛有人恳切地要求什么。 念容颤抖着手指摘下了话筒,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念容轻声说:“Hello!” 那边顿了一下:“我是沙克!”沙克的声音在电话中沉静而忧郁,完全没了白天那 份飞扬跋扈。 “沙克,有事情啊?”念容尽量镇定自己。 “我想找个人倾诉。”沙克说,念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沙家兄弟一样善良, 明明是沙克想安慰自己,却说成他需要倾诉。 “我在听。”念容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又拿出药。 沙克的声音好似中提琴一般哀伤动听,“我尚未通知父亲,他与继母在澳洲…… 当年来瑞时是我们三兄弟,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念容喝了一口水,换只手拿话筒)“我们一直很苦,日子飘零无依,直到后 来,我考上了伯尔尼大学,医科系,拿到了Swiss Passport,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堂 堂正正做人……我自小没了母亲,父亲不太顾我们,在欧洲孩子讲求自立,你懂? (念容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沙克看不见。)我八四年虽以难民身份入境,但我并 未受到集中营。走警报逃难之苦……后来,我才明白,这世上远有更可怕的事情……” (念容低低啜泣起来),沙克叹了一口气,听声音像在吸烟,“出国后你不要以为 谁可以帮到谁,亲兄弟也如此……我看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各式各样假的应允, 真的谎话……我的第一任女朋友是酒吧坐台女,只有她真心对我好,后来她去了荷 兰……我自一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自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或者这一 切说出都是做不正道的——世界上那么多人,其中一两个心灵自幼受创,算是什么 呢?……是,我们都未经历过战争,未受过腥风血雨,但是一样有资格疲倦,一样 有资格自杀……我想,沙威,他是太累了……” 念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只听话筒里低低说:“我在你的楼下,让 我上来好吗?” 六 念容退掉Vevey的Apartment,正式搬去Bern与沙克同居已是四月下旬。法律课 算是停掉了,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沙威当年只在她的C/A里put了2000sfr, 如果她希求能够如期返校读第二年的话,沙克是她现在可以看到的惟一希望。 沙克并不像当初的沙威一样积极张罗着帮她安置好一切,看得出沙克对女人很 有经验,他像那种富裕的过了头的人,偶然添置一张心爱的沙发椅,新鲜程度不会 超过两天,所以当他发现念容还是处女时,也只淡淡扬了扬眉毛。 沙克上午上课,下午实习,时间安排得很紧,一天看不见他人是常事。念容呆 呆地坐在家里,仔细地用细布抹挣家中的边边角角,衣橱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连 沙克的内裤与袜子都帮他分好类。 沙克的英语很差,而念容的德文又结结巴巴,两人在一起,说不了两句话,沙 克便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 刚住进来的一个星期,念容心血来潮,按照自己的思想重新布置了一遍家,沙 克回来找不到文件夹,对着念容大发雷霆,念容怔在当地,又难堪又悲愤,又不知 如何开口为自己辩解——最后,沙克才发现文件夹落在学校的LOcker[注]里,但从 此,念容也心灰意冷。 瑞士的夏季来临了,这正是这个小国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可花念容却觉得自己 生命的时钟被永远固定在寒冷中,即使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中,也仍然觉得是一匹无 缰失群的野马,踢喀独行的蹄声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该 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办?”对着家中一书橱的德文科技书,那本英文版的Bible是 她惶恐无助中惟一的安慰,其中的《以塞亚书》她几乎倒背如流:“……所有对你 发怒的人都要失望蒙羞,欺凌你的人都要死亡,与你争战的,你要找他们也找不着, 所有与你争战的必如无有,成为虚无。因为我是主——你的上帝,我要赐给你力量……” 上帝啊!她在心中悲呼。伸开双臂,却只能触到凉凉的日光。 沙克生性风流,行为乖张,动辄即被得罪,摔了门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半夜两 三点手机也会响起,可以听得见里面嘻嘻哈哈女人的声音;最令人无法忍受是一次 周末,念容刚刚沐浴换了睡袍,去帮沙克从冰箱里去取维他奶,正在这时,门铃大 作,沙克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就去开门,念容听见一个德国女人的声音——她跪在 冰箱门后,手抖抖地拿不出那罐奶,两个人始终在打情骂俏,因为说得太快,念容 听不太清,但最后几句她是懂了。沙克在说:“已经有另一个女人睡在我这里,不 信你进来检查……”念容的心脏如同被人大力踏了一脚。念容什么也没有说,是夜 沙克要她时,她也温顺地不曾这么挣扎一下——她还未向沙克提出第二期的学费, 不知沙克态度如何,会怎么想,怎么说——啊!学费,光是想想也足以白头。 沙克的朋友很杂,三教九流都有,白天他们聚会的时候念容大都避出去,晚上 也似一个化妆舞会,沙发里扔满时髦而廉价的男、女外套,笑声、启酒瓶声,响起 一片,念容躲进卧室里读Bible,一个人向耶酥询问:“善良的老师,我该作什么事 才能得到永恒的生命?” 耶酥答:“你为什么称我是善良的呢?上帝以外,再也没有善良的。你一定晓 得这诫命: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欺诈……” 啊!上帝,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善良的。念容反复念着这几句,把目光投向了 窗外。幕色降临Bern城。可是上帝,上帝在哪里呢?上帝太遥远了,念容甚至无法 感知他的存在。 渐渐念容迷上了逛街,可惜瑞士的每一个城市都那么小,即使作为瑞士的首都 Bern,念容只用半天时间就可以把城区的主要街道走个遍。她像一只在夏日里迷失 了方向的蜻蜓,踯躅在温润的空气里。啊!瑞士,真正的童话之都,连一小格商店 的橱窗都布置得这么情趣盎然,她贪婪地看着,像个刚识字的幼儿,多么美好呀! 热闹的集市,来来往往的人群,安静的COffee Shop,美味的各式糕点……如果不去 想沙克,如果不去想学费,如果什么都不去想,生活还是灿烂美好的。 瑞士所有的大型Shop Center[注]都是各城市连锁型的,平民化一些是Manor[注], 稍贵族些是Globus[注],但念容却与一般女孩不同,她更喜欢逛药店,看见他们也 有与中国一般草药,而且也是暗沉沉的乌木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的铜柄,一格又 一格,好玩之极。 念容最爱去的是Seefeld Strasse[注]的一家名为Drogerie的药店,那里还兼卖 化妆品,然而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店里有一位俊美善良的本地男孩,叫Stev en[注],念容并未和他攀谈过,只无端端觉得他的面孔似曾相识。 周末的时候,沙克去Luzern买东西,意外地邀念容同往。一路上,沙克自顾听 自己的Walkman[注],念容转头看车窗外的风景,并不去打扰他。沙克没有事先告诉 念容他要买什么,念容也不问,毫无表情地跟着他一家接一家的商店跑,很快就到 日落西山了,沙克为自己买了一件大T恤,一条游泳短裤,不知还在找什么,很急躁, 嘴里不停地嘟嚷“ScheBe”[注],念容实在走不动了,问沙克可不可以在哪里坐一 下,沙克自己也累了,于是拣了个露天小酒馆坐了下来。他没有为念容拉椅子,念 容尴尬地自己找座位坐在沙克对面。沙克向侍者点了Rivella,他并未替念容要任何 东西。念容很渴,然而比渴更强烈的是羞辱感,她不明白是沙克实在缺乏教养还是 他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当然沙克也有他自己的理由,欧洲讲求男女平等,连夫妻 俩外出吃饭也是各付各账AA制。念容和沙克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沙克不知为什么又对念容生起气来,把念容丢在街上,自己先回 了家。念容心力交疲,拖着沉重的双腿,她不知该去哪里,蓦然间,又回想起了和 念恩在一起的时光:两个面孔相似的女孩子在Engelberg的路上飞奔;两个人坐在木 制楼梯间谈论Hotel Bellevue[注]自杀身亡的女主人——那个诡异的传说;两个人 在湖边一起讨论功课,一起大笑;在电话里谈各自实习的情况,还有,各自的初恋 ——啊!初恋,恩显然喜欢校长的大儿子,那个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上帝的男生, 他好像叫做戴卫?或许不是,念容与他从未攀谈过,总觉他的性格过于沉默与古怪, 事实上,念容更喜欢戴卫的弟弟Max,Max学商,性情也世俗与平易很多,如果不是 那身牧师服,念容简直觉得兄弟俩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恩为什么会喜欢戴卫 呢?是不是她自己对宗教也特别向往的缘故?是啊!我们都向往宗教,向往死后可 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爱是带 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因此我们又拼命追求爱。爱!自己有爱过吗?念容仰起精致 的下巴,凄凉地想了很久:有过爱吗?是和谁呢?沙克?当然不是,女人这点与男 人完全相异,性与爱是决绝不同的两码事;沙威?她对沙威除了可怜与内疚外别无 他感?那是谁呢?还有谁呢?自己连爱都没爱过就糊里糊涂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走到 另一个男人的家中,就迷迷糊糊地从少女变成了少妇?可是,爱呢?又想了很久, 念容缓缓垂下头,有泪珠从眼角沁出。如果真有爱的话,如果有一点点的话,是不 是那次,在Geneve勃朗峰广场上,那个为她画像的英俊少年?可那次真如烟花般短 暂,可是,也许正因为短暂,才如烟花般绚丽而深刻。 “小姐,下午好,我们这里马上要关门了。”耳边响起声音时念容竟吓得跳起 来,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家Drogerie药店,男孩Steven正准备下楼 去换衣服。 店里已关了灯,很暗,念容可以看见他脸庞的轮廓,噢!是了,怪不得她总觉 得他面熟,原来从侧面看,Steven非常像那个在Geneve广场曾与自己携手看烟花的 男孩,“对不起!”念容道歉,“我这就离开。” “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脸色很坏。”Steven关切地问。 “是吗?”念容下意识地摸了模自己的面颊,苦笑道:“也许吧!” “你是日本人?韩国人?亦或是香港?” 念容突然奇怪起来,“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是这三个地方的人?” “来我们店里最常见的淡色肤种亚洲人就是他们。”Steven微笑、露出可爱的 小虎牙。 “啊!不是,我是中国人,中国大陆,北方,你可知道?”念容难得有这样的 耐心。 “我父亲一直想去中国旅游,如果你有时间,可不可以向我介绍一下你们那里?” Steven兴奋得两颊红润。 “我都有时间,你什么时候方便?”念容也大胆起来。 “现在呢?我可不可以邀你喝咖啡?”Steven紧张得声音都结结巴巴。 念容扑嗤一声笑了,“好!我答应你。” “那你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我立即去换衣服,”Steven边说边跑,不妨没 看清楼梯,被绊了一跤,念容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啊!她多久没如此开心了。 念容站在街上等Steven出来,初夏的夜也还是清凉的,念容的吊带裙被晚风掠 起,在晶莹美丽的夏夜,她整个人都散发出如宝石般夺目的光彩。她竟如小女孩般 在街头等人约会?多么耳熟能详的镜头,在她还上初中时,心里也曾撞鹿般地企盼 过,能在一个美好的时节,约会一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现在也不晚啊!被喜 爱总是好的,这是爱吗?当然不是,爱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可是,不要想那么 多了,只要这片刻是开心的,比什么都强。 Steven终于出来了,看得出他很紧张,这时,有个路过的瑞士老妈妈在他耳边 说了几句什么,Steven的脸腾地红了,眼里却闪出熠熠的光彩。 “在讲什么?”念容微笑着打趣。 “她说……”Steven腼腆得张不开嘴,“她说,你女朋友真如夏季仙子。不要 让这么漂亮的女孩久等!” 念容微笑着,别转了头。 Steven的英语并不好,念容甚至有一种怀疑,是不是德语区的人都不屑于讲英 文。但他讲得极慢,极温柔,吞音也圆润,虽然有时语法上出错或是句子上断断续 续,反而有一种小男孩的羞怯与缅腆。 她与Steven一齐吃兰桑尼芽与比萨,很久以来,她胃口没这么好过,响!甜的, 冰淇淋是甜的,优格是酸的,咖哩是辣的,黑咖啡苦的,她今晚的味觉格外敏锐, 心情格外好,直至最后一班车,才匆匆向Steven道别。 回家后,沙克已经睡着了,他怎么睡得着?他竟一点不担心她去了哪里?算了! 念容突然心平气和起来,她逐一叠好沙克散落一地板的衣服,拣出脏的扔进洗衣机, 又从顶橱里翻出一条薄毛巾被,枕着自己的玩具狗,躺在沙发上甜甜地睡着了。 七 沙克似有一个星期没与她说话,她也顾不得多想,她日日光顾那家Drogreie。 Steven上班,她就在那里安静地看各种药品的说明书,或者读她那本Bible,等Ste ven下班,一起去散步,吃晚饭。这算不算恋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正在享受, 让他妈的什么沙克,学费,前途,爱情,统统见鬼去吧!每个人一生至少应该有这 么一次,把全身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此后葬身火海,即使此 后万劫无复,也算真正的狂热过!明天,明天算什么,明天是以后的事,眼前,她 是快乐的! 多晚回家,Steven都会在她手机上摇一个电话,有时候适逢下雨天,连那端的 声音也儒湿温柔。她处处躲着沙克,故意岔开两人在家的时间,万一岔不开,也尽 量不和他照面,他走到客厅,她便进卧室;他才在走廊出现,她便逃入化妆间。沙 克才不会缺女人,这点用不着念容替他担心。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 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挂冠求隐,有人漏夜赶场。 终于有一天,沙克冷着脸问:“那个人是谁?” 念容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说!快说!有脸做怎么没脸承认?”沙克面目狰狞。 念容仰起头,反而镇定了,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 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铅灰色,念容深深吸了口气,“你 想知道什么?” 沙克冷笑着,走到她面前,一下又一下大力地推她,“我同学在街上看到你和 一个白人男子亲热地拉着手——狗男女!什么时候的事?” 念容不作声,沙克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 着说声“祝福你”,但他明明已视她作敝履呀! “还敢笑!”沙克疯了似地狠狠掴她一拳,他是用了全力的,念容一阵头晕, 嘴角发咸,她知道有血水从唇边渗出,但她并未用手去揩,只是别转了头默默看着 立式镜子,笑?她居然在笑?也许心死了,是哭是笑都已不再重要。 她轻轻咬着下唇,“沙克,听我说……”沙克双目炯炯地盯着她,似要将她的 面孔给生生烧出两个洞来,那神情相当地复杂,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即时离了 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是 不是找到更好的主人了…… “说什么?”沙克一把拎住她的脖领子,似要活活扼死她,“小娼妇,吃我的, 用我的,住我的,却背着我和别人鬼混,说!要死还是要活?……” 念容被掐得快死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近窒息,她艰难地说:“不要逼我……” “逼你怎样?小婊子,逼你怎样?”沙克一把把她扔在屋角,又扑过来,嚎叫 着掌掴她,一次不够,两次,三次……另一只手撕扯她的头发。 “住手!”念容微弱地抵抗着,“我会召警!” “召警?哈!快去!”沙克狂笑着,脖上青筋蚯蚓般绽露出来,用尽歹毒的字 样指着念容辱骂,“你竟对我要用召警?就凭你一个大陆妹的身份?就凭你那口赘 牙结舌的德语?就凭你?去和人家上床人家还嫌掉价……” “够了!”念容大力咬了一口沙克的手臂,“你给我住口!” “你咬人!小婊子,你咬人!”沙克脸色发青,站起来就是一脚,不妨正踢到 念容的心口处,念容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昏厥了过去。 她仿佛在吃力地走一条斜坡,下很急的雨,衣履皆湿,她大声想呼喊什么,却 似在真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墓场,她爬过残垣断壁,爬过 累累白骨,呵!她在哪里;谁来帮帮她? 好像又什么东西在温暖地抚着她面颊,她喃喃地唤:“水!”“水!”“给我 水!” “玛雅!你终于醒了。”耳边是喜极而泣的声音。 “谁?是谁?我还活着吗?”念容吃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的是一张熟悉的 面孔——沙威?沙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玛雅!原谅我,我想,我还是,爱你的呀!我是……”沙克涕泪俱下。 念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有力气。她厌恶地闭上眼睛,泪,从眼帘下缓缓漫 出…… 好在沙克是当医务护理的,念容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而她上一季的B-permit 也一天近似一天到期,她并没有向沙克开口提学费的事情,她已心如死灰,是什么 都不重要了。 Steven的电话来过无数次,她只淡淡应答两句了事,说爱他?确实不爱;说想 他,也说不出口,Steven是个极善良单纯的男孩子,善良单纯到毫无灵魂,她的苦, 他不会懂。 “你在给谁打电话?”沙克站在她身后。 念容被吓了一跳,心脏也随之颤动不已,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她头 也不转过来,沉声问:“你一向喜欢这么鬼鬼祟祟吗?” “还是那个男人吗?那个白人?那个鬼佬?” 念容叹口气,拉过被头,当沙克透明,自顾自假寐过去。 沙克又被激怒,用手推她,“玛雅,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念容不回答。 “你不要以为可以傍上高枝,你不过是个外来妹,酒店学校的穷学生……”沙 克要侮辱她,激怒她,与她大吵。 “行了,我累了!”念容大力按住心脏,不多置一词。 “起来!”沙克走过来,一把掀开被子——他不懂适可而止,“你住在我这里, 竟敢……” “够了!”念容厉声打断他,“沙克,我知道,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 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所有的自尊与忍耐换来的! 沙克一下子愣住了,良久,才迷茫地说:“玛雅,你和我在一起难道只有……” “是!”念容的心一绞一绞地痛,她尽量放淡语气:“和你在一起,我从未有 过安定感,也就是说,我们之间连一点点爱也……” “爱?”沙克嗤笑一声! “对!爱!”念容尽量抑住狂跳的心脏,“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希望有 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可是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她永 远得不到的东西……然而我的要求是那么微薄,却要一次次地被打击,受惩罚,告 诉我这是为什么?” 沙克惊异地怒号起来:“原来你从未喜欢过我?” “喜欢是双方的,”念容悲苦地说,“是我不好,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你是什么意思?”沙克摇撼着她的双肩,念容觉得自己的肩骨在咯咯作响。 念容被他摇得快崩溃,她咬着嘴唇,狠下心大喊:“对!我当初跟你就是为了第二 季的学费……” “你竟这么说,”沙克狂怒得流下泪来,“你视我为利用工具。告诉我,我们 曾经快活过,你的第一次给了我,说!” “你根本变态!”念容不屑地别过头。 “你不说是不是?来,我来教你说!”沙克压过来,开始撕扯念容的衣服。 “住手!”念容一边与沙克争夺着裙子,一边喝止。 “为什么?你是我的女人!只要你一刻不离开,你还是我的女人……” “不要逼我!”念容慌乱中一把抓起水果盘边的瑞士军刀,“不要逼我!”沙 克双目溅出火来,“有种!”他扯掉外衣露出胸膛,指着心口,“这里,有种向这 里扎,小婊子,你有种!会用到武器来威胁我,你当我什么东西?”一壁怒嚎,一 壁来抢念容手中的利刃,念容挣扎,“住手!不!沙克!住手!”她觉得自己整个 人被沙克拖动,眼前刀光闪闪,她想扔掉那把刀,已经来不及了,只觉身体向前一 扑,一股热流直溅到她脸上,沙克愤恨震怒的表情在一瞬间静止,他缓缓弯下腰来。 “我说过你不要逼我……”念容向后退,一壁捂着心脏,“我说过,我再说一 遍,你再逼我,我就杀了你再自杀……”不待说完,她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再 醒来时,看见的仍是沙克。啊!当然是沙克,难道还会是别人?念容苦笑了。 沙克肩膀缠着纱布,他满眼的血丝,“你醒了?” “我若死了,你便不再恨我了吧?”念容漠然问。 “医生说你这次不会有事,医生说……”沙克哭泣,“玛雅,让我来照顾你, 我求你最后一次,我设法帮你筹到下一季的学费,我们,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太迟了!”念容调转头,背对着沙克,怔怔望着窗外——她并不想睡觉,她 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沙克仍立在她床头,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专注地看起 来,不再与沙克答话。 啊!Bible,又是那本Bible,念容顺手翻到《马太福音》,强迫自己静下心去 看,只见上面写道:“……你们曾听见这样的教诫:‘爱你的朋友,恨你的仇敌。’ 但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的仇敌,并为那些迫害你们的人祷告……不要向欺负你们 的人报复。假如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吧!假如有人抢你的外套,连里 衣也让他拿去吧!”是吗?念容合上书页,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悲苦地放声大笑 起来。 “你怎么了?”沙克蹲下身来。 “滚!”念容咬牙切齿,“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刚刚能爬起来,念容就订了飞回北京的机票。她去向Steven告别,药店老板说 Steven今日休假,天意!她苦笑了,即使见面,能说什么呢?Steven到现在还与父 母同住,瑞士这么大的男孩还住家里并不多见,足以说明他不是经济状况不大良好, 就是自立能力太差,其实就算他年轻有为,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为下一季的学费 求他不成?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怎见得乙男会比甲男更温柔体贴?做女人怎可 做成一件外套,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待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 Drogerie的老板认识念容,“小姐,你拎着箱子,是回国吗?” “是啊!”念容茫然地答着。 “那,”老板急起来,“我打他的手机。” “不用了,我有他号玛。”念容连忙制止,“请你转告他,我也只离开两个星 期而已。”两个星期?这么大的口气,但愿她此回大陆能中六合彩,两个星期?十 八万人民币?念容凄凉地仰起了下巴。 明明才是晴空万里,怎么一会儿便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仿佛谁在天上捶 胸顿足得大哭似的。念容只得一只小小的旅行箱,里面不过是当季的换洗衣服。她 什么也没带,都留在瑞士——若是上天佑她还能再回来,终有再用他们的一日;若 是她时运不济,回不来,带着那些东西也是徒惹伤心。 念容坐在苏黎士机场,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担心飞机不能按时起飞。突然, 有人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玛雅!” 她腾地跳起来,“谁?” “看把你吓得这样儿!”背后一个女子轻轻地掩嘴笑,“连同学都不认得了。” 念容转头一看,惊异道:“劳拉?怎会是你?”劳拉与念容同专业,却比念容 大一届,读A·S,念容只在开学初见过她几面。劳拉是个上海女子,身材高挑,皮 肤白净,为人也特别泼辣风骚,学校对她的评价并不好。念容听说她在意大利语区 的一家中餐馆做实习,倒没想到她俩会搭乘同一架飞机回国。 “这正是我要问的。”上海女人出名的会说话,“你回去是实习,还是度假?” “我……”念容不知如何回答,连忙岔开话题,“劳拉,你男朋友没来机场送 你吗?”学校里风传劳拉的男友是一个瑞籍香港人,好不惹人羡慕。 “哪个?”劳拉一愣,随即又笑着阵了一口,“你是说阿彪这个死鬼吧?他今 天上工,抽不开身。” “你们,你们快结婚了吧?”念容胡乱敷衍着。 “哪个要跟他?”劳拉从鼻子哼一声,“一个做厨的。” 念容心中一惊,她并未听说劳拉的男友是个厨师,她一避自悔失言犯了人家的 忌讳,一壁又佩服起劳拉的大方直率。“话不可以这么说,其实在瑞士工种是无高 低贵贱之分的。”她款款安慰劳拉。 “你这个小姑娘,倒蛮会说话。”劳拉斜睇了她一眼,扑嗤一声笑将出来,继 而又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阿彪人蛮忠厚;收入也好——可是 我们上海女人,天生就是做少奶奶的,我若是嫁了个厨,自己也不成了厨娘,回去 不让弄堂里巷小姐妹们笑死!” 念容心乱如麻,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于是她翻开Bible,微笑着道:“你的生 活你自有评判,闲杂人等说什么岂用理会,莫为这些错过机会。” “倒也是!”劳拉支着下巴,“老舍的《茶馆》里有句台词:‘以前有是牙没 花生仁,现在有了花生仁,倒没牙去咬了。’我当年来瑞士时想无论如何都得留下 来,就是碰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了,我倒又犹豫了……”念容摇 头笑。登机时间到了,出示登机牌,她与劳拉座位不在一起。因为不是旅游旺季, 所以飞机上的人并不多,她选了紧靠弦窗的位子,呆呆望着茫茫云海,心,一下子 空荡荡地痛起来,自己到底要在哪里落脚呢? 八 北京与苏黎士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念容的感觉好像是早上乘飞机,下午就到目 的地,中间十几个小时算统统白过。还没出海关,就见一个套着袖箍的负责人模样 的人走过来指着她说:‘你,去那边!”念容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里面 已有十几个中国留学生模样的人在互相抱怨:“怎么回事?我回国前已经体检过了!” “我有瑞士保险公司的健康卡,还有什么可查的?”“哎?为什么外国人不查,专 查我们呀?”“为什么只查学生而不查那些出差、旅游的人呢?”——好一会儿, 念容才闹清楚,原来他们被聚在一起要抽血检查。 “干什么?干什么?”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都回颈望,只有 念容知道,是劳拉,“干什么?为什么要我检查?莫非我们带了爱滋病毒回来?” 只见负责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同志!安静,我们也是执行规定,希望你能配 合!” “配合?怎么配合?我上机前检查过身体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否则瑞士 海关不会放我上机,你们还想查什么?”上海女子的尖牙利嘴为众人出了一口气, 大家也笑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今天不抽血就别想出海关——来,这边交钱!” “还要交钱?”众人惊呼。 “对!96元人民币——外币可以兑换。” 出了海关,人人都黑着脸,热辣辣的空气要杀死人般硬压下来,念容下意识地 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及至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是空白一片,毫无思想可言。机场 大巴里拥挤得可以跳贴面舞,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劳拉就站在她身边,两条修得极 细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念容抓着扶杆的腕酸痛起来,又不敢换手,生怕一错意, 就失去了立“手”的空间。 一个德国老太太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念容忙硬腾出一小块空间来,老太太很是 感动,忙着说:“Danke[注]”念容有些难为情起来,便用瑞士德语支吾着。老太太 对一个亚洲女孩能说德语大惊失色,也急急赞同起来,说什么天太热、人太挤之类, 声音略有些提高,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们。念容仿佛来不及地说,好像 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迫着她一样,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这是在大陆——她已离开 了瑞士。 “你怎么走?”车到了北京国际饭店,劳拉问她,因为对街就是北京火车站。 “你呢?”这回念容学乖了不少,又把问题派司给劳拉。 “我是原打算乘火车回上海。”劳拉顿了一下,突然问,“玛雅,你是哪里人?” “我?”念容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有些结巴,“我是北方人,一个小镇……” “不如这样吧!”生性泼辣开朗的劳拉提议,“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如果你 不急着回家的话,不如我们一起住几天,好好观光观光这个大首都。” 念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C/A[注]里的瑞朗,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有1.5万,可 以啦!不如采纳劳拉的建议,在想好去什么地方发展之前先take[注]一段时间了解 一下中国今天的发展也是好的,于是点头应允。 劳拉兴致很好,这时有几家旅馆来拉客,念容皱皱眉头,问劳拉道:“我们不 能就住在国际饭店吗?” 劳拉乜斜了她一眼,“‘不如就住在国际饭店’——小姑娘,你好大的口气, 你知不知道这一晚多少价钱?我想我们住200上下一晚的宾馆就差不多,两人分摊一 下不过100多……”没有星级的宾馆都差不多,念容看不出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 她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女伴。最后她们选中了距王府井不远的一家宾馆,标准间,打 过折后每晚198。 安置好行李,念容倒不过时差,因得直想睡觉,劳拉却精神好得不得了,“来, 来,小姑娘,起来起来,早就听说大前门大前门的,我们先去大前门转一圈。” “哎哟,”念容求饶,“太困了,不如养足精神再按地图慢慢逛。” “喂!每晚198就是让你来睡觉的?”劳拉右手撑着腰,“起来啦,小懒猫,趁 着下午,先将一些不知名的边边角角逛一逛,晚上刚好睡觉,明晚起来要么逛王府 井、西单的商场,要么去颐和园、圆明园、北大、清华玩……”唉!上海人的精明 无孔不入,念容叹了一口气,去浴室洗了把脸,就与劳拉出了门。她们搞不清公路 车站牌,于是念容建议打车。司机是个黑黑胖胖、个子矮矮的中年男人,念容与劳 拉刚上了车,一股奇特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怎么这么脏,”劳拉拼命摇头,“上 海的taxi[注]从未这么脏过。” “麻烦你能将空调打开吗”?”念容客气地建议。 司机不恶声恶气地说:“不能打,一打车就跑不了,开开窗一个效果。” “那对不起,”劳拉拖着念容下了车,“我们不坐了。” “怎么意思,怎么意思?”那黑胖司机追着下了车,“你们他妈玩爷呢是不是? 你们他妈的……” “喂!你说话客气点!”念容忍不住愤怒。 “怎么客气,怎么客气,你说怎么客气……” 到底劳拉老道,她摆摆手,“你爱怎么说都好,反正你这车我们是不坐的,对 不起!”顺手又招停另一辆看着还新一点的出租车,返身上了车。 “出什么事儿了?”这个车的司机是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脸上带着一副北京男 人特有的,对什么都看热闹的神情。 念容不作声,劳拉淡淡地说:“开空调,我们去前门。” 前门也只是极普通的一条街;没什么特别,劳拉与念容都感到失望,于是劳拉 问附近一个看守自行车摊儿的老伯:“老大爷,这附近有什么北京特色的街道吗?” “有啊!”老人很热情,声若洪钟般,“像什么琉璃厂,陶然亭……” “我知道陶然亭,”念容开心道,“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见证!” “高君宇是啥人?”劳拉转向念容。 “你们打哪儿来呀?”老人问。 “啊,我们,我们……”念容正不知如何回答,劳拉一口抢过话茬,“我们是 来旅游的。” “噢!是旅游来的,那可得好好看看咱们北京这两年的发展,”老人如邻家长 者般谆厚,“上出租时要问清路,看打表,当心别让人‘宰’了。” 劳拉反应出奇快,“老伯,如果我们从这里打车去王府井,大约是多少钱?” “这个,”老人扳手头一算,“也就10块钱,就算堵车也多不到哪儿去。” 劳拉道了谢,拉着念容就走,念容明显可以看出劳拉脸上的萧杀之气。“他妈 的,”劳拉咬牙切齿,“刚才那小子收了咱们多少钱?整整20元!在欧洲两年多没 给人欺负,回来被自己人骗,你说贱格不贱格?” 念容倒并不想置这个气,也许是因为她出国的时间短,没有劳拉那么大的心理 反差,“算了,算了,我们都不会本地口音,又是衣着光鲜两个女生,当然他会耍 些手腕……” “你倒好脾气!”劳拉迁怒于她,念容忙噤了声,劳拉又恨恨顿足,“多的钱 让他买药去吃!” 一直走到琉璃厂劳拉才高兴起来,“小姑娘,你来看,这些青铜玉器在这里卖 多便宜,拿去送人又体面又划算。” 念容哭笑不得,“假的嘛,当然便宜,不要告诉我这只笔洗真是明成德年间的。” “你这傻丫头。”劳拉挤挤眼睛,“那得看送谁,鬼佬们谁懂这个?不说他们, 我买了这串玉佛珠送我们餐馆老板娘,她保证笑得牙都掉了。” 念容笑着摇摇头。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念容与劳拉吃了一顿火锅,劳拉连连感 叹还是中国菜好吃。吃饱饭后,劳拉建议不如散会儿步再打车回酒店。念容没有异 议。两人正海阔天空的聊着天,突然一个戴黄袖箍的男人迎上来:“哎!你们,对, 就是你俩,去那边!” “什么事?”两人虽然疑窦,还是走了过去。 只见一张街边桌子旁坐着俩民警,一个年纪稍轻的,“请出示证件?” “干什么?”念容先紧张了起来。 “再说一遍,要查你们的证件。” “为什么要查我们的?”念容不高兴了,“我们又不是罪犯。” “查证件是每一个首都民警的权利与义务,请你们配合。” 这时那个年长的也开腔了,“你们是北京人吗?” “不是!”念容答。 “那你们来这里是旅游吗?住哪家酒店?有出入证吗?” “我……”念容一时间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劳拉也加入阵事,“两位民警同志,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什么要查我们, 我们看起来很像不良分子吗?我们刚从国外回来,有护照。” “你们是中国人吗?”两个民警上上下下打量她们。 “是!”劳拉的脸憋得通红。 “是中国人就成,有身份证吗?哪里的人?中国人还要什么护照?” “你们……”念容急起来。 劳拉一把拉住她,“民警同志,我们的护照现时不在身上,第一,我不认为有 谁出街时会随身带着身份证,除非他是严重心脏病患者或是随时准备出逃;第二, 我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没带证件,我想知道 它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什么后果?拘留24小时呗!”民警轻描淡写的说,“这次放过你们,以后记 住了,出门身上带证件!” 劳拉与念容打车回酒店,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回到标准间,沐浴及换睡衣, 躺在床上,劳拉轻声问:“玛雅,你想念瑞士吗?” 念容在黑夜里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劳拉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我其实 根本不该回来——以前在瑞士时,没觉得它的好,有个机会留下吧,又嫌弃对方是 做厨的;老在梦里思念祖国,想着大大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各种各样的小吃…… 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里和我想像的出入很大……是因为太浓的思念美化了她,还 是当时的目光太狭隘?大大的城市上空是污染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上是横冲直闯不 顾安全与规则的车辆与人群,各种各样的小吃档脏肮得叫你不敢下嘴……我又不是 爱国华侨回来投资,也不是什么有为青年精忠报国。我想,我还是回瑞士去的好, 如果说以前还在为牙齿与花生仁儿这个问题犹豫不决,那这次的回来反倒加剧了我 的决心——Any case[注],牙齿要比花生仁儿重要太多,没了花生仁儿,还可以嚼 嚼别的,没了牙齿,可就只有干看的份了。”“别说的这么悲壮。”念容试图安慰 劳拉,“至少你应该回一趟上海,听说那里发展很快。” “哼!”劳拉从鼻子哼了一声,“再快能快到哪里,高楼大厦建起来,不见得 那些OL[注]的素质能强到哪里去;人前打打车,人后挤大巴;我见过太多的女子在 街边档淘衣服冒充名牌货,西服套装里破旧不堪的内衣裤——小姑娘,不要被fash ion[注]杂志骗过了,谁的工资可以每个月都买得起范思哲与华伦天奴啊?” “这……”念容虽觉得劳拉的话太过偏激,可又不知如何辨驳,只得说:“最 起码应见父母亲人一面……” “怎么见?”劳拉叹气,“我出国动用了大哥的私蓄,二姐的嫁妆和父母的棺 材本,都以为可以像弄堂里的阿莲那样在日本一年多,掮个三四十万人民币回去— —那时不懂事,现在可明白她在日本是做什么了的;可瑞士打工非法,就要想做鸡, 做鸡还要执照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姆妈问起不打紧,最怕三妹冷潮热讽:人家 珠珠没出国还傍了个外国人,你出去这么久,怎么连身份还没换掉呀——还指望家 里出个华侨呢!”劳拉哽咽起来,念容忙翻身下床,去安慰劳拉。 劳拉抹了抹眼角,“谢谢你,玛雅,我没事,只是,我明天会乘机返回瑞士— —我来的时候买的是双程票,三个月内有效!我已不再年轻,须为自己早打算。玛 雅,我们虽不太熟,整个学校里我只看你有出息,趁着青春,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 人生经不得几回错的。”念容一怔,默默点了点头。 九 有一个智叟阿拉德与埃及国王哈里发的故事,说是智史为了说服哈里发除开罗 以外别有世界,就让仆役端来一盆水,请哈里发除去衣冠饰物将头浸在其中,转瞬 哈里发来到另一个国度,做苦力,娶妻生子,这样过了许多年,有一天,他去散步 时迷了路,来到一条河边,发现周围很像自己来时的景像,忍不住又把头浸在河中, 刹那间又回到了开罗,而侍役准备的那盆温水还未放凉。念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 梦,尤其当劳拉走了以后,由她独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更觉得恐惧由心而生,只 是她不知道瑞士的生涯是个梦,还是现在是大Peking[注]的生活是在梦里。梦里梦 外,她无从选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城市做落脚点。家,是回不去了; 北京,又举目无亲,最主要是开销太大;听说上海近几年发展不错,但会不会排外? 南方呢?沿海呢? 正在思虑问,一场大病倒替她做了决定。也许是离开太久,水土不服加上空气 污染,她病得奄奄一息,连搬出酒店的力气也没有,月底连医药费一结账,正10,0 00元人民币,她心里一紧,看来,必须先找工作了。 买了一大堆信息导报,念容飞快地翻,细细地看,保安?笑话!打字?精神病! 导购?当然不干!什么高薪急聘,男女公关,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思想前卫,户 口学历不限,月薪万元——念容嗤笑出来,她虽无社会经验,可这些广告什么意思, 她还是一目了然的。 对着圈出的几家公司,她打了电话,不是人家嫌她没工作经验就是她嫌人家待 遇低,八百元,开玩笑,养一只狗都不止这个价。好容易有公司愿意面谈,她走到 门口就打退堂鼓——什么办事处嘛!挤在城区的犄角旮旯里,租着民房,一个女人 又是前台又是接待又是部门经理——她摇了摇头。 终于,她做了一个决定,去大酒店试一试,Any Case,她是学酒店管理的,又 是半年,不,三个月的实习经验嘛!不想,酒店给她的打击更大,那些四、五星级 饭店的人事经理、助理,办公室在地下一、二层,鼻子都翘在了天上,“你是北京 户口吗?不成不成!我们这儿只招北京户口的!”“拿护照的?是外藉吗?不是! 那捣什么乱呀!不成不成!”“前台,前台你干吗?一个月400人民币,不包吃住!” 只有一位近50岁的老女人还算客气。“好心”地建议:“你为什么不学一门手艺, 美发、裁剪、维修什么的,你知道,现在北京高级人材早已饱和,像你这样的,恐 怕是挤破头也进不来。”然后模仿电影中的慈禧太后打了个哈欠,“就这样吧!我 也累了,你再看看别的地方吧!”念容当时年纪小,经验不足,听这些话,只有干 点头的份儿,待她后来,不,仅仅是七个月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这女人是多么的 恶毒!她绝望地走在路上,行李还寄存在宾馆前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晚上会住在 哪里,小招待所根本不收她,因为——她是拿护照的,必须去住酒店与宾馆,即使 她是中国人。她又一次落泪。 日近黄昏,她走到一个好像很新的酒楼前,想进去点两个炒菜,老板满脸堆笑 地致歉道:“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还没开业。”“噢!”她转身欲离开,突然 看到黄字贴报:急招大堂经理,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懂英文……她突然开口道: “老板,您看,我可以胜任吗?” 老板是北方人,做旅游起的家,才开的这么个酒楼,想让某一些北方民族风味 菜。念容的到来,之于他,好比一只凤凰,令他的酒楼四壁生辉,他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女孩是留过洋的。而且,会讲的不只一国语言。与这样优势相比,长的漂亮倒 在其次了。 翻译菜单、安排广告、培训服务生,念容事事亲力亲为,虽然一个月只1200。 念容并没有争什么,她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万事总有个开始。“这也是一个学习的 机会。”她对自己说。 一开始,她住的单人间没收拾出来,便与其他服务女生住一起,那是一个类似 集中营的大间,没有窗户,没有空调,开开门被蚊子咬死,不开门被热空气闷死, 众女孩照顾她,让她睡在最靠外通风处,可头一晚,她还是失眠了。女孩大都来自 社会底层,年龄最小的才16岁,最大也不过23,其中不乏眉清目秀,容貌姣好者, 念容在心里叹一口气,可惜了,长得好又有什么用处,铁路枕木边的野花,开得再 艳丽,也乏人观赏。她们运气太坏,不懂得投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点,不懂生 活,所以她们毫无气质风度可言,所以她们淳朴。 餐馆地势好,在高级公寓、写字楼与使馆区附近,加之在宣传上念容颇费了脑 筋,生意很快上了轨道。随着名声越来越大,中午来吃饭人也多了起来,念容得知 这些写字楼的餐厅价钱并不便宜,而且味道也不好,于是建议老板搞商务套餐。生 意越来越好,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很快,念容的工资就加到1500。 念容却几乎把命都卖给了这间酒楼,早晨七、八点她就爬了起来,指挥值早班 的女服务生和厨房的男孩子们打扫餐厅——中国的餐厅风格与自己在国外学的那些 毫不相干,但她尽量把自己书本上的理念变为现实,所以客人对他们酒楼的清洁度 都交口称誉。然后是摆台、折餐巾纸——她摆的规格全按大酒店的标准,她相信同 级别的中餐酒楼没有第二家。她要求客人来时小姐一定要放下手中的活全力招呼客 人,而且只准站着,不许在工作时间聊天——不说别人,她自己就先以身作则起来, 别的服务生可以换班,她是生生地从早站到晚。 餐厅周围有许多卡拉OK包房,她的宿舍就是这些包房中的一间,无窗,无空调, 四面墙,低暗暖晦的背景色——啊!太阳,她好像自在这间酒楼工作就再也没见过 太阳。她没有休息日,老板没说给,她也不要求。晚上,她一定会守到最后一桌客 人离开。卡拉OK包间直到深夜、凌晨,破喉咙的吼叫声也在此起彼伏,可念容太累 了,她挣扎着祷告:“我现在躺下来睡觉,求主保守我的灵魂,如果我睡醒前死去, 求主接受我的灵魂……”她好像是一个堕入几间的星际人,那本Bible是她与过去联 接的惟一信物。 好在来这间酒楼吃饭的人档次都不是太坏,主要是各写字楼里的职员,每逢周 末,也有使馆区的人。所有的客人都对这个声甜样靓,看上去年纪很小的“经理” 女孩非常好奇。念容只微微一笑,并不和他们有除去客人与服务人员之间多一步的 接触。女孩子们在她的培训下,也可以使用一点迎来送往的基本英文单句,念容和 其中两个女孩关系略近一点。一个叫素素,以前是别处歌厅的坐台小姐,不愿再在 风月场里打滚,想重新做人;另一个小女孩月月,只有十六岁,小小的一张面孔, 小鹿一样的眼睛,说起话来总是怯生生,很受众人欺负,念容不由想保护她。 时间长了,念容渐渐注意到,靠窗子的十九号桌子,每天中午都会坐同一个客 人。那男人总是浅灰或深蓝两色的衬衣,笔挺的西裤,一副无框眼镜。吸引念容注 意的是他皮带上挂的一只腕表,金劳!她认得。这个男人是有点家底的,而且,不 像一般土财主那么爱炫,他竟把金劳当挂表饰在腰间,念容不禁对他有一丝丝好感。 这个男人吃饭并不挑,总是菜牌上写什么就点什么,匆匆吃过后结账,他来的 时间也不固定,吃的时候不特意赶时间,于是念容断定他大约是经理或是自己做老 板。 男人的普通话并不是特别好,然而又区别于那些香港人、新加坡人。广东人? 念容在心里迅速判断着,于是每次点菜念容会亲自上去用广东话解释给他听,“你 会说广东话的?你是哪里人?珠海?深圳?”男人惊喜。念容毫无表情地微笑了一 下。“你们这里晚上有什么节目,如果我带客人谈生意——”念容不待他说完,就 点手招了月月来,“向这位先生讲解一下我们的娱乐项目”,就转身去招呼另一桌 的客人。 餐厅里有无数琐屑的事情,男员工间打架争吵简直家常便饭,耳边常常是谁谁 谁举报谁谁谁偷吃餐厅里的东西,女孩子们更是不见了头油,少了面霜,谁谁谁的 梳子在谁谁谁的枕头底下,吵的,哭的,不愿意的,念容常常劝了这头,那边又闹 了起来——谁说餐厅不是个小社会呢?最要命的是老板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不对劲, 跟她说话总要拍拍打打,念容一阵阵想呕。 素素信佛,言语间总有些怪怪的,众人与她不大和。念容不明白以素素当年 “头牌花旦”的身价怎肯来这里屈就?端盘子、拿笤帚,看人眉眼,一个月不过40 0元,连素素平素用的一支唇膏都买不起。一天,念容闹肚子,晚上起夜的时候,突 然看见穿吊带睡裙的素素从老板房里走了出来。念容全明白了。素素看见她,并无 太多尴尬,反而进了她的房间,抽出一根烟,“容姐,抽一支吗?”念容摇摇头。 素素叹口气,“‘命里只三钱,莫争五两福’,容姐,你说,我能做什么?跟定一 个男人总比千人踩的好——”念容低头不语,素素声音渐高,“我拿什么和你比, 我又不会英语,我连中学都没读完,爸爸瘫了,妈跟人跑了,底下又有个弟弟,你 说我怎么办?”念容答不出话来。“哼,你知道吗?”素素突然扑嗤一笑,“那王 八蛋还看上你了呢!说什么‘迟早我要把她拿下马’,‘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当这 个酒楼的老板娘’。”念容心里一寒,素素接着说:“我劝他趁早歇了这份心,人 家容姐姐是天上的凤凰,飞累了,在这里停停脚,一有风,就又飞了,咱们这些泥 巴稻草,根本系不住她……”念容鼻子酸了,“素素;你太抬举我了……” 周末的时候,那男人果然带了外商一起来。念容一边招呼着其他的客人,一边 留神他们这一桌。男人的英语不是太好,说到关键处总是连比带划,手势颇颇,外 商有很重的欧洲腔,英语发音极怪,及至他不由自主蹦出德文单词来,念容才醒悟 他的来历。但他们仿佛在谈很重要的事情,男人说话很辛苦,外商也很焦急,就在 这一刹那,念容火石电光地有了主意。她轻盈地走上去,为两个人续满了茶杯,男 人抬头致谢,念容借机说:“如果不是太机密的话,我很乐意为你们充当翻译,我 在瑞士留学,可以讲德、英、法三种语言。”男人感激若狂。念容平静地低声帮他 们翻译,外商紧锁的眉头平展了。临走前,男人递名片给她,“小姐,这次多亏了 你,我的助理刚刚离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干得开心就 算了,但,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念容平静地微笑,她绝不让自己的眼睛或是表 情泄露心中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并没有接那张名片,反而客气地笑着,“你来这 里多吃几顿饭也是捧我的场。”男人一边“当然,当然”地应着,一边讪讪地收了 名片,他不知道,鬼灵精怪的花念容早已把他公司的头衔、地址、电话号码看得烂 熟于胸。 小女孩月月又被人欺负,哭得抽抽搭搭。念容拉了她来自己的房间,一边整理 箱子一边说:“月月,你要会自己照顾自己、保护自己,这些衣物、化妆品都留给 你,太大穿不下的,就分给素素和其他几位待你好的小姐妹……”“容姐姐你……” 月月惊叫起来。“嘘!”念容轻轻向她眨眼睛,“别喊!这是二百块钱,月月,容 姐姐帮不了你太多,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念容换了一套只在瑞士穿过一次的紫色长衣长裙,在书包里塞了一套换洗衣物 和简单牙具,向老板告假道:“我牙痛,需要看医生。”老板并未多加疑心,念容 打车直奔建国门而去。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顺利找到了发展大厦:大厦灰色的现 代高层建筑衬着夏季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高大的lobb y[注],一尘不染的墙壁,一名制服小姐满面笑容地问她:“请问,您去几层?” “啊,”念容稳了稳自己略略慌乱的心思,“十七层,昌顺贸易进出口公司。”小 姐引她进了电梯,她自反光镜中看到自己,为什么精神这么差?为什么一副乡下女 子的惶恐样?镇定!自信!她对自己下命令。 玻璃门没关,念容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是一间不大的office,但布置得井然 有序,每一格屏后面,员工们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 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是她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男职员是一律蓝衬衣、灰西裤,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相较而言,自己这 套休闲不休闲,晚装不晚装的紫色衣裙……小姐,请问您找哪位?”一个浅色套装、 短发的漂亮女职员急急赶来。 “我,”她有些嗫嚅,“我想找齐先生。” “哪个齐先生?”那女职员显然是前台,“他的分机号是——” “对不起,”念容恢复了镇定,“齐南岭齐经理。” “有预约吗?”小前台仍在追问。 “我是他朋友。” 齐南岭见她时吃了一惊,“你,怎会是你?”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念容镇定地微笑,“你以为会是谁呢?”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我是问,你 怎会来,哎,不是,你不是在……哎!” 念容扑嗤一声笑将出来,既而又敛了笑容,郑重道:“齐先生,我今日来这里 不为别的,只想知道,您说的话还兑现吗?” “什么话?”齐南岭愣了一下,念容的脸色一下子紧绷,继而转身道别。 “为什么?”齐南岭冲上来拉住她,“我是忙糊涂了,一下子没反应来,这就 是非常需要一个助理的缘因了。”念容紧抿着嘴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脸,半晌, 才又轻轻地微笑了。齐南岭也松了一口气,“你能来太好了。只是我一直奇怪,你 不是没有接我的名片吗?那地址……” 念容的眼睛乌溜溜地睇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精灵古怪!”齐南岭摇摇头,“只是我有许多疑问,为什么你会在……” “齐先生,”念容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任何时候,只要你方便。你那边……” “需要什么手续吗?” “应该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手续,你有档案吗?对了,你不会有,将你的护照、 学历copy[注]件交一份给我们人事经理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姓花,花念容。” “好名字,多大了?”念容调过脸,似笑非笑地盯住他。 齐南岭被盯得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造次了。只是你看起来那么小,是很 小就出国了吗?北京有亲人吗?” “齐先生,”念容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现在就上班?” “现在?”齐南岭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念容平静得无任何表情,“我可以问一下月薪吗?” “月薪4000RMB[注],”见念容不作声,又补了一句,“然后可以加。” “不会,”念容沉吟道,“齐先生,作这一行我并没有经验,您不可以给我这 么多,这样我会有压力。” 齐南岭又一次地镇惊了,这个女孩太特别了,他注目了她很久,想得起的第一 句话就是:“你今晚住哪里?” 念容耸耸肩,她不觉得这是件很大的事,工作有了着落,还怕没地方住吗? “这样,”齐南岭察言观色地看着她,“我的上任助理租了一间apartment,因 她走得急,房子并没有退掉,你若不嫌弃,就先住在那里……” “房租?”念容眉心打着一个结。 “这你不用担心,”齐南岭说,“房子由公司来租。”见念容还是满脸疑窦, 他解释了一句,“这是公司的编制。”念容仍不作声,他又补充道,“这样吧,你 的工资试用期为2500RMB一个月,以后按情况再涨——Any case,先看了房子再说, 总得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念容终于展颜笑了。齐南岭心头突然一紧,他第一次 发现,这个女孩竟这么美。以前不过只觉得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女孩罢了,在这一笑 间,突然,凤飞凤鸣,华彩熠熠。他费了好大劲才抑住心中的激动,“花小姐是哪 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心无芥蒂地回答着,唇边有一个浅浅的酒涡。其时 他很想去尝尝那里面的甘美,“记得有首古诗,”齐南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叫 做:北方有佳人,悠然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 人再难得……花小姐可不就是北方佳人。” “齐先生太过誉了,我哪当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呢!说出去,叫人家笑死!” 念容笑着连连摇头。 那是一座涉外公寓,很好的物业管理,她的房子在最上层,由一个宽大的卧室、 一间小小的客厅和一个不大不小的厨房组成。房子整体虽不大,陈设却十分高雅, 整间房除了白就是原木色,显得十分明亮,让人最爱的是一扇落地窗和一个大大的 露台,念容不禁欢乐的惊呼了一声。齐南岭含笑望着念容,念容红了脸,自嘲道: “说来也是从瑞士回来,却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叫你见笑了。其实人就是 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一切被剥夺,也只好默默忍受,然后再给点甜头,就 乐得飞飞。我也是被关怕了,一见亮处就……” 齐南岭被感动了,有些不忍:“若是我早一点发现你就好了……” “不,齐先生,”念容闪着亮亮的眼睛,“生命其实就是等待,每一秒钟都会 发生你所期待的事情,只是在那一秒到来之前,你要付出许多耐心。我相信,没有 以前的忍耐,也就没有现时的获得。” 齐南岭怔怔望着念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女孩,根本就是出尘超世的卓 越。 “你在想什么?”念容问他。 “啊,”齐南岭轻轻咳嗽一声,“我在想,你一个小女孩独自闯荡,殊为不易。” 不想念容竟嗤地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么沉重?”继而又转为严肃,‘济先生,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父母没有能力再给我什么,今后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 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齐南岭微笑道:“好了,我们不是开宣誓大会吧!这样,我们开车去长安街帮 你选两套职业装吧!” “这个……”念容还在躇踌。 “不用担心,公司有置装费!”齐南岭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夜幕降临的长安街,灯火点点,十分美丽壮观;车在街上飞驰,好像在灯的海 里滑翔,这种景像是在瑞士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念容在心里感叹着,其实每个地方 都有自己的优势,应该take[注]时间、花心情去了解它——劳拉离开得太草率了。 在赛特游来逛去,念容暗暗感叹了,原来大Peking的消费水平一点也不输给瑞 士,某些地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服怎么可以卖这么贵?念容不知道该选什么。 齐南岭笑了,他猜出小女孩在想什么,于是让售货员拿出一套洁涵诗的白色麻 纱套裙让念容试一下。过了不久,念容从试衣间出来了,齐南岭眼睛一亮,原来这 个女孩的身材这么好。真是人要衣装,那身学生装和一束“马尾巴”完全遮住了她 作为女人的雅致与魅惑。他又匆匆要了合适尺码的米黄与银灰两套职业装,也未再 让念容试,就去付款台结账,共7800。 “这么贵!”念容局促而不知所措。 “没关系,”齐南岭微笑,“会从你以后的工资里扣的!” 十 office工作的辛苦与酒楼是完全不同的:刚刚接到一份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打好 的几千字的文件,电话铃又响了,这时会计拿过费用交纳报表要她签字,偏偏齐先 生又催她快准备资料去会见客户…… 开始的时候全不适应,也曾丝巾搭错套装被同层的其她OL暗暗取笑;也曾赶点 打卡被电梯夹住过;也曾挤班车时挤散了昨晚盘好的发型;也曾用着CD[注]的香水 而被别人问是不是趁百盛“打折”时买的…… 职场如战场,谁若说OL的日子悠闲好过念容真会把那个人的头凿穿,这几个月 所听、所看、所学的,是她以前在任何学校里都不曾获得的!代付是讷于言,回报 是敏于行,她已成为齐南岭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念容到底是Top student,她比所有人都学得快。她知道,要不想成为office这 个陷阱的猎物,要想在这个四季有空调的写字楼里得风得雨,鼎鸣造势,成就大业, 就得学会卖俏弄乖,把自己浓缩成一只皮薄肉厚多水多汁的橙子,任何情况下都精 力充沛。 她比任何老牌白领更老牌,更会用眼睛摆卫生球,更会用嗓子里表达干噎着的 嘲弄。对招牌比自己公司亮堂的OL们不卑不亢,对招牌比自己公司黠暗的OL们白衬 衣黑蕾丝的穿戴效果大胆鄙夷,对比自己青涩的新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跌跤,在大堂 里约客户的做法用鼻子哼着嗤笑惟恐不及——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男人们哪里懂 得?念容在这一点一滴中磨就了自己的性格,天真会被人误为十三点,率直则是故 意使人难尴,待人惟有虚伪,但据说人们把它称作涵养与风度。 在Bible里,她现在最喜欢是《诗篇》中大卫王对神的称颂: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得意时,她甚至将它翻译成粤语讲解给忙碌之余的齐南岭听。齐南岭微笑了, 他从心底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健康、美丽、能干、有才华、留过洋、会三门外 语,普通话粤话皆能说起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呀!她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中 的高尚与美好,好像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法国的香榭丽舍。瑞士的冰淇淋、英国的 下午茶、德国人的勤奋与自律。在认识念容之前,他有过几任女友,当时也曾有过 感情,可是无法同念容相比,念容已从他口中的“花小姐”慢慢变成了“阿容”。 公司里的男同事都窃窃私语:整幢发展大厦,第一美女当属花念容。“第一美女” 这个称谓不免过分,美是一件很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念容当仁不 让的气质绝佳,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灵性的光彩,再美的女人站在她身边就是 一堆可爱的木头。 齐南岭出生在靠近广东顺德的一个不知名的乡村里,祖上三代没出过一个读书 人,作为长子的他出生时,家里人为了他的名字颇费了一番脑筋,后来因为他们是 岭南人,就叫南岭。其时十村八寨,叫“南岭”简直像田里水稻,一抓一把,可是, 只有他这个南岭是状元郎,考上了中山大学的经济系。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当老板, 风风浪浪他也见得多了。安排好父母与弟妹,他一直没结婚,心高气傲地拖到了33 岁,直到……遇到了阿容。阿容谈判风度极好,往往没开口,气势上先压倒了别人, 语言能力倒在其次;阿容待人温婉,客户都交口称赞,面庞美丽倒在其次;阿容天 性纯良,善于结交其他公司老板的助理与秘书,心思缤密倒在其次;阿容……他微 笑起来,阿容已在他心里生了根。收发E-mail、等国际长途、制作合同……念容常 加班到深夜,有时齐南岭一个手机打来,她又得赶回家去换衣陪客户,为了方便, 齐南岭给她配了一部富康车,又以公司名义送她去考驾照。其时公司部门经理不过 才是桑塔纳,员工间有人交头接耳。 念容并不是冷酷,但她必须步步为劳,她太知道自己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 活,十二分的刻苦经营,她像避水雷一样避过office女同事真心假意的关怀与妒嫉, 像躲流弹一样逃离与男同事过分亲热的关系与举止——但,最麻烦的似乎还不止这 些,是齐先生!她花念容并不是琼瑶纯情小说中的女主角,亦不是一块生木头,齐 先生目光中的热切企盼,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经过了 这么久的OL生涯,她才知道OL也分三六九等,像门口那个小前台,一个1500RMB,天 天挤大巴上下班,亏她每天还能衣着光鲜妆彩照人,二十多岁快嫁人了还和父母住 在一起——而她,也算是一个小白领呀;业务部的女孩子们底薪2000-3000不等, 每天出去拉客户,跑利润,受的气一点都不比restaurant的waitress[注]少,或有 过之。就常听见彩妮抱怨:“何必呢,扮得似妓,作得像狗,人家踢一脚,还要拍 手说踢得准。”——花念容不敢离开这里,不全是为了公寓、车、和每个月开支巨 大的“置装费”,往日生活太大的阴影在她心上,她很怕再返回头重新来过:她想 起自己在内地读大学时住的集体宿舍,七、八个女孩子一间房,不是停水就是停电, 一盆水洗完头后再洗脚,被子永远小得遮不住脚头,冬天一来,暖气永远供暖不足, 打饭、拎水,甚至洗澡都要排长长的队……她叹气出来,其实没有比较倒也罢了, 她对外界的知识开了,知道其实还有另外的生活,另外许多种不同的生活,像精致 欧洲的花园式建筑,像可以在温馨的Coffee Shop中消磨一个下午……可是她又不愿 意跟齐先生,她感激他,尊敬他,可仅仅只是感激与尊敬而已——她甚至无法想像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不不不,他们是那么的不般配,年龄上,文化背景上, 地域上,都有那么大的差异。不,其实都不是,她就是不可以接受他的感情,接受 了,那自己与当年的素素有什么区别?素素起价400,而自己起价4000?素素中学没 毕业,而自己大学读了一半?素素……自己……不不,绝不可以,在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下,去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她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也有一个好朋友,是哈格娜服装厂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女孩子贝蒂·薛。那次 是他们公司与哈格娜共同赞助一部电视剧,一起吃饭、看娱乐节目,贝蒂的老板是 个香港人,姓胡,矮矮胖胖,与瘦小伶俐的贝蒂相映成趣,念容不禁笑了出来,不 想贝蒂不仅不以为忤,还向她眨眨眼睛,她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贝蒂是南方人, 说不上漂亮,但是眉目清秀,有一股让人舒服熨贴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她声音好听, 唱起歌来如百灵飞啭。可念容喜欢她更因为觉得她心地善良,贝蒂笑着,“你我又 没有利益冲突,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善良?” 大家吃饭后,胡老板借酒盖了脸笑对齐南岭说:“花小姐是我近十年见过最好 看的女性。” 齐南岭一语不发,低头挟菜给念容:“吃!”席间气氛紧张起来。 念容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微笑道:“有这种事?这十年间哈格娜在亚洲拓展 业务,谁不知道胡先生的大名?胡先生也是忙得除了上飞机就是进办公室,今日才 闲下来,第一个就碰见我……” 客人们都大笑起来,齐南岭紧绷的表情也随之松弛,胡先生暗暗颔首。 吃完饭后大家又去酒吧,念容暗暗留心观察,发现贝蒂虽礼貌周到,但并无和 胡先生有异样或暧昧之举,不禁对这个女孩更加喜爱与钦佩起来。酒吧里有卡拉OK, 念容最讨厌这玩意儿,什么水准的人都敢往上站,个个都是破竹嗓,每个人开口就 做七八个人合唱似的。酒吧里原有陪唱的小姐,因他们几个老板都随身带了秘书或 助理,也就没有上来问。直到贝蒂上去唱才算是一种享受,她连唱了好几首,连酒 吧里的侍应生与小姐们也齐齐喝彩起来。 齐南岭抢过话筒,连推念容,“去,上去唱一首英文歌,不,德文歌,让他们 听听!” 念容觉得毫无必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何必争这种不相关的风头。 胡老板笑着作理解状,“花小姐怕生嘛!”齐南岭急起来,“你以前做事的那 个酒楼都是卡拉OK包间,我不信你不陪客人唱歌……”念容冷冷地逼视着他。 男人们喝得东倒西歪,只有胡先生尚能勉强维持风度,贝蒂急着扶不动他。念 容出去将老板们的车交了过夜泊位费,让随行人员打车送他们回家。她将齐南岭扶 上了自己的富康,开车绝尘而去。 齐南岭喝糊涂了,一会儿说自己家在东城,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海淀区,念容 觉得自己这么围着三环兜圈子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先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一路上, 齐南岭又哭又笑,吐得车里一蹋糊涂,念容强忍住心中的厌恶——男人,是多么虚 弱的一种动物。她让保安人员帮忙,把齐南岭拖到沙发上,帮他松开领带,准备了 一大杯凉白开给他。 次日,天不亮念容就起床,洗漱完毕,留张字条给齐南岭,下楼把自己的车开 到洗车中心去,又把齐的车开回来,这才打的去公司。 齐南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秋日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屋子里,很舒服。 上着蜡的袖土地板纤尘不染,上面散放着几块白色绒毛小毯。靠门的一面墙全装饰 成壁柜,一格是书,一格是水晶玻璃饰品,五十年代圆浑型沙发,中间一个小小的 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优雅的水晶花瓶。 齐南岭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支支香水与多种爽肤剂, 根本没有食物的影子,酒架上倒是有几支AOC级的法国红酒。“真会享受!”他嘟囔。 他实在饿了,拨了个电话去比萨店让他们送外卖上来,自己则去浴室调试水温。 念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老板还没走简直大吃一惊,可她尽量克制地没让这些表 情流露出来。睡了一天的齐南岭兴致好到不得了,非要约念容去看电影,而忙了一 天的念容只想回家沐浴睡觉。好说歹说打发走了齐南岭,念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要还这儿捣乱自己都很难 开口拒绝。说他吧,他是自己老板;不作声吧,你看,满屋的比萨、面包屑,床上 被他坐得乱七八糟——什么品性! 念容一边隐忍着收拾房间,一边默默地祷告:上帝啊,赐给我一颗平静的心去 接受那些我不能改变的事情,给我勇气去改变那些我能改变的事情,并赐给我智慧 使浙知此二者的区别。突然电话铃大作,念容疑惑地摘下话筒一一原来是贝蒂·薛, 她刚刚和男朋友闹了别扭。她希望可以在今年结婚,男朋友却一心要考Tofel[注]。 念容细声好语的安慰她,安慰安慰着,不禁羡慕起来——多么纯洁的烦恼,多么真 诚的忧伤!齐南岭越来越倚痹念容,看她对着话筒礼貌而又有节制地用英文或法文 解释货运延期的事宜,看她粉红色纤长的手指在键盘如蝴蝶般腾跃,简直是种享受! 美女!然而美女也分等级,念容毫无疑问是酒,是上好甘冽的美酒,越看越耐看, 初闻甜美,细细品味后悠香不绝。就连她微温、不耐、气恼的神色也代表着她的冷 傲与身份。他经常和她不分场合地同进同出,公司同事好像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最 起码那些心飞飞嘴花花的未婚小子们都离念容远了。 念容的苦恼没人能知,她经常半夜捧着电话和贝蒂一聊几个钟头。贝蒂极其善 解人意,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当然贝蒂也有自己的琐屑,虽说她一个月的工资与 念容不相上下,或甚过之,但福利待遇远不及念容。她与男友在近郊租了两室一厅, 一个月一千二,每个月下车,上下班的车费少说也要四五百元,更别提搭的时间了。 同事结婚、过生日、平常日子里聚餐,怎能不掏钱出来?还有磨死人的电话费、手 机费、电费、水费、煤气费……四五千的工资挣回来,也不见宽裕到哪里去。两个 人都挣工资还好一点,前段时间男友又要考Tofel,等于她一人挣钱两人花,贝蒂也 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可生活的压力让她觉得自己老足十年。她不认为齐南岭有什么 不好,当然,他是配不起阿容的。其实第一次见阿容时,不用自己老板说,她心里 也这么认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阿容一条白色“宝姿” 的长裙,坡跟白凉鞋,美丽的足趾,似珍珠般一小粒小粒。头发不长不短,乌亮地 垂在肩上,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狐媚地挑向鬓角。这是传统 意义上的风水眼,清冷冷如夏日荷塘里滚动的露珠。那时贝蒂便想,《聊斋志异》 的花妖树精,大抵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吧,才能在一瞥间,将富家公子、清贫书生 的心肺统统勾去,万劫不复。一连好几天,她稍有闲暇,心中便漾着阿容的目光— —做女人的贝蒂尚且如此困惑,不知那些男人怎抵得了花念容一颦一笑间的诱魁。 深秋的时候是齐南岭的生日,他邀念容去自己家作客,念容思虑了许多,还是 硬着头皮去了。“我不大懂给男人买礼物的。”她闷声说。 “没关系,没关系。”齐南岭兴致很好,“我倒有一件东西请你收下。”说着 递出一个丝绒盒子。念容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明明是你生日……”不想 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齐南岭已将盒中的铂金手链抽出来戴在了她手上。那 过程的迅速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戴上手铐一般。念容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只管把手去解那链子,偏偏慌乱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链, 想把它硬褪下来。齐南岭忙握住了她的手,“阿容,你不会这么不给我面子,你不 喜欢,送别人也一样,现在还给我可就……”念容脸憋得通红,她几乎要哭出来, “真是谢谢您了,可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为什么不呢?”齐南岭 加剧了握她双手的力量,“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念容推胃不舒服,早早告辞,开着车东游西荡,心里一百三十遍地骂着“Fuck ing!”[注],那只手链贴在她右腕上,凉嗖嗖,滑腻腻,如一尾蛇,她其实并不是 十分恼恨齐南岭,一个人对自己那么好,总有一定的目的与原因——难道自己就一 直是白雪公主,不曾动机不纯过?像当年她对沙威、沙克、Steven……她千方百计 地找理由替人家开脱,每个人都有不自己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 候,一点借口也没了。她将车停在路旁,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人看见,恐怕 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她的车窗。 “谁?”她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她,示意她摇下车窗,“你一个人?” 念容点点头。“夜深了,小姐,这里不大安全,回去吧!” 念容怔怔地,“回去?回哪里去呢?” 年轻的警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念容泪滑至唇间,有泪的时候,不能说话。 念容终于和市场部的曼丽吵了起来,上个月就应赶出来的报告到现时还拖拖拉 拉,所有的客户回馈表一点消息也没有,问时,总说在做做做,其实每天都约了同 事下午逛街。泥菩萨都有火,“曼丽,这个星期再做不出业绩,我只好按规定做相 应处罚。” 曼丽当面不敢顶撞,背后嘴里不干不净,“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娘,脚跟没站 稳就做威做福。” “你说什么?”念容到底年轻气盛。 “我说,”曼丽浪声浪调,“谁像您工作那么卖力,日也做,夜也做。” 一公司的人都屏着笑,紧张地看念容的面色。 下班的时候,念容接到贝蒂的电话,“一起出来吃饭好吗?我男友的同学刚从 美国回来。” “好!”念容闷闷地应道,“我开车去哈格娜接你!” “我现在不在哈格娜,在另一间法国服装公司,叫艾丽斯,地址是……”那端 传来贝蒂的娇笑声。 “咦?你身手倒是快!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换?待遇如何?”念容眼睛一亮。 “我现在在公司,不方便说话,见面再讲了。” 原来贝蒂的工作是猎头公司帮着物色,工资、头衔倒未必比哈格娜优越,但是 手机费、交通费全报,每个月还有八百块钱住房补贴。 “你不会告诉我你换工作就是为了这点补贴吧?”念容微笑。 贝蒂恼怒起来,“当然!我读大学都是为了将来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 作了,否则你以为我早上挣死八活地从床上爬起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信仰吗?不, 当然为薪水。” “不过只是千儿八百的……” “老天,你真清高,”贝蒂恼恨得笑起来,“你真是开轿车的不知挤大巴的难, 这是一个商业社会,讨价还价、能卖全卖,价钱多一分也是多,怎么淡泊呢,大子 儿没有还想谈志向,耍性格?你以为人人像你,可以免费住公寓、开富康——”发 现念容脸色转至铁青时才住了嘴。 最后还是念容打破了尴尬,“刚才,你说的是,是什么公司?” “猎头公司,啊,不要告诉我你连什么是猎头也不懂,亏你还在欧洲待过。” 贝蒂取笑。 “真的呢,”念容自己也笑起来,“所以说我土,在欧洲大部分时间用来当学 生妹。” 贝蒂也笑,边笑边说:“告诉你,这种摩登荐人馆近日十分吃香,许多大公司 都委托他们找人——你需要吗?我写几家资深誉响的地址给你。” “能行吗?”念容转着方向盘,“不会一份resume在他那里扔一百年吧!” “当然不会,”贝蒂笑得更响,“你是他们一单生意,做好了他们是要抽佣金 的,我敢保证,为你办事比为他们亲戚姊妹更尽心尽力。” “你真损!”念容摇头大笑。 贝蒂不由提醒:“当心!看红灯!” 由于路上堵车,到海帆酒吧时,贝蒂的男友与他同学也呆了好一会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念容连连致歉。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友阿容,这是我男朋友纲,纲的同学杰。”贝蒂 边说边点饮料。 纲是一个普通的北京男孩儿,高高的个子,平头,小眼睛,不知道娇俏贤淑的 贝蒂看上了他哪一点——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而略矮些的杰就英俊多了。他是 那种极暗的肤色,衬得牙齿雪白,脸上轮廓极深,笑起来有种盅惑的神情,意志力 稍逊的女孩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杰是学舞台艺术的,在美国四年,刚刚回来,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贝蒂 热心地窜掇着。念容一面领情地敷衍,一面在心里好笑。 “花小姐是学……”杰的声音很有磁力。 “酒店管理。”念容点了一杯扎啤,笑说,“像贝蒂一样,喊我阿容吧,我们 好像不是在office里interview[注]。” “好专业,酒店管理,十分高尚。”杰说。念容又笑了,她知道这类年轻男孩, 即使她说自己是学建筑学医药甚至学家政,他都会交口赞好,然后找出一大堆好的 理由来。这样透彻的心态,真是不利于恋爱的,真真辜负贝蒂一番好意。 杰很会说话,与刚一搭一当,像在表演相声,逗得贝蒂与念容不住大笑,很久 没这么开心了,念容在心中叹道。 夜深了,念容坚持开车送他们回家,杰有意卖弄身手,要来驾驶。念容将方向 盘让与他,自己坐在后座,与贝蒂同排。念容打开妆盒,用化妆棉修刚刚花掉的唇 线,不妨杰一个紧急刹车,棉棒狠狠撞在齿间,念容“哎哟”一声,杰急忙回手拍 她,“没事吧?”杰歉意而急切,因为要看路边,所以不能转过脸来。 “没事!”念容轻轻挣脱杰的手。 “那就好!”杰的手轻轻滑下,拉住她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松开。念容的脸 一壁红过肩胛,幸而贝蒂并没有看见。 念容泊好车,上楼,一开灯,发现屋里竟另有一人,她不禁尖叫起来。 “别怕!是我。”齐南岭坐在沙发里。 念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脑子里却飞速旋转: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里 有防盗设备,大门外还有保安。 “我有这里的钥匙。”齐南岭帮她解开了疑团。 念容轻轻点头,可不是嘛,这间房子根本就是他租的,自己算什么呢?念容突 然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于是她从凉杯里倒了一杯水,默默地喝了一口,盯着齐南 岭。 “坐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齐松了松领带。 念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均自己的状态,“齐先生,这么晚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齐故作悠闲地问。 虽觉得干他屁事,念容还是温和地回答:“和贝蒂去喝酒。” “你酒量很好?”齐露齿微笑。 念容点点头,目光却仍然戒备。 “我来是想和你聊聊天,自己睡不着……”齐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 念容眉头蹙了起来,然而故作大方地一笑,“那就聊吧!” 齐想了想,“你在瑞士几年?” 念容不作声,隔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讨论这个!”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世界上最烦的事情就是回答蠢人的问题, 而这个蠢人你又必须面对。 但这一切并未打扰齐的好兴致,他继续说下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你穿着制服白衬衣、黑短裙,指挥那些着民族服装的女孩男孩们忙碌……你站在中 央,轻轻击着手心,说:‘你,快点’,‘这边,撤台’……眼睛亮亮,嘴上搽了 暗色唇膏,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可是仍可以看出你年纪幼小,一副偷穿了妈 妈衣服跑出来的小女孩样。可你是那么认真,眼波流转处心事重重,长长的睫毛更 显阴郁,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你是那么年青,怎么会有这么忧伤的眼神……” “没什么好说的,天生如此。”念容终于不耐了。 “阿容,我只是希望可以和你沟通,你为什么要封闭自己?” 念容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齐先生,真谢谢你的好心,我看起来真的这 么不可救药吗?” “阿容,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无论如何,是我将你从那个酒楼接了出 来!” 念容一愣,手中杯子“当啷”落地,原来点睛之笔在这儿,这个男人,眼前这 个男人,终于提醒她他是她的恩主。 齐上前一步,抓住念容的双臂,“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念容想挣扎,想尖叫,她心脏猛一阵窒息,半晌才缓缓道:“齐先生,夜了, 我想早点休息,关于你提的问题,我会好好考虑!” 是夜,一直做梦一直做梦,自己变成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 又变成卖火柴女孩,一枝洋火划过,终于冻死街头——一身冷汗惊醒。重新躺下, 不知怎的好像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大大的行李箱,是谁把 她赶了出来呢?箱子那么重,日头那么烈,车总也不来,眼前已泛起了点点青蝇, 一刹时心如刀割——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总觉得屋里另有人,她简直快疯了, 她对那个人说:“先生,你那么渊博,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爱,和那种很深 很深的安定感?”细看那个人不是法语教授,是沙克,他大喝道:“你吃我的,用 我的,还敢说不爱我?还敢说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宁感?”念容想逃,手却被人拉住 了,是沙威悠悠的声音:“玛雅,跟我来,我一个人的寂寞……”她大叫一声—— 原来又是一个梦,她摸索着开了床头灯,又服用了几片镇静剂,却再也睡不着觉。 她飞快地拉开抽屉,打开箱柜,她并没有多少现金,只有一本不到一万元的存 折和一只铂金手链,剩下那些香水、衣物,她可以统统不要,她仍可以再重头来过, 可是,她浪费的这些时间……离瑞士的签证到期只有半年,若下半年她还筹不到十 八万回去的话——她只能留在中国。她心一凉,不知怎的,又想起了Geneve朗峰广 场,那美丽的焰火,是爱情吗?她问自己,她哭出声来。 十一 念容觉得自己像拿俄米,而齐南岭简直就是路得,路得对拿俄米说:“你往哪 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 神就是我的神。” 念容早已发了Resume[注]给几家跨国大公司,又私下与猎头谈。面试念容的是 个四十多岁的女士,姓李,非常严谨,将念容的要求与希望一条条列在Resume后面 的空白上。 齐南岭把念容当作《马太福音》中那座山,以为只要时间够,信心到,念容会 自动移到他怀里。 十八万,半年——念容一直不敢告诉家里她已经回来了。年迈的祖母,当掉的 家传翡翠镯……待她慢慢挣扎出身,衣锦还乡,母亲怕是要老了。时间真是人类最 大的敌人。 快,速速决定,跟还是不跟,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 有,她有青春,有美貌,也有力气与智慧,就看她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下季 度的学费,啊,学费没着落。如果她要照目前这个水准生活下去,就必须要付出代 价了。 几十个日日夜夜,她已经撑累了,有公寓不住为什么租民房?有轿车不开为什 么要挤汗臭烟臭的大巴?这种气争给谁看?嗬,暮秋了,冬天快来了,弄得不好, 这个冬天还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念容被自己逼得啜泣起来。 “可是,还有爱……”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微弱地挣扎,她捂着疼得发紧的心口, 用力甩了甩头。 销售部新调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比念容大两岁,可因为胸无城府,所 有人猜他只有十七八岁。“花小姐看上去真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女孩子马 屁拍在马脚上,全公司的人把笑憋在喉咙里等念容的回答。 嗬!是老了,念容在心中悲叹,令一个女人老迈的,不过是心境。她一点也不 像同龄女孩那种眼底春风,口角吟笑,她垂下眼睛。 人说陷在爱中的人是痴狂而不可理喻的,齐南岭越来越频地买礼物给她,叫念 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父母下个月自岭南来,可不可以让他们住你那里?” “那我住哪里?”念容毫无表情。 “住我这里呀!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 “对不起,齐先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念容还在俄延。 “你还要考虑什么?你还是处女吗?” 念容缓缓抬起头,双目燃着地狱之火。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工作时齐也会跑来问她。 “下班后一齐出街。”打字时齐这样要求。 “我睡不着觉,说你爱我!”凌晨三点齐会来电话。 “阿容,昨日我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第二天一早齐气势汹汹地质问。 “阿容,我想和你聊聊!”心血来潮时齐会跑到念容楼下。 天啊!念容伏在枕上大哭,她忆起当年念恩常哼唱的一首《In The Garden》 [注]:“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婴耶酥……”主啊,你在哪里? 主啊,求你让我感受到你的力量与我同在。 贝蒂的男友纲到底去了美国,不过是自费,贝蒂也搭上了自己的全副积蓄——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法儿要。贝蒂一下子寂寞了许多,六神无主的样子。念容劝她退 掉那所远郊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租一个,贝蒂摇摇头拒绝了。那屋里有她和纲美好 的回忆与温馨的余香——这是爱吗?念容问。贝蒂坚定地点了点头,念容羡慕而困 惑地迷惘了。 杰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平常也接点杂活儿。二十四小时开手机,中午以前从不 起床,念容有时会在他宿舍里坐坐。因为工作关系,念容又见过胡老板两次,他人 还是那么豁达幽默,“花小姐越来越出落了。”“花小姐一出现,周围女孩都无颜 色了。” 齐南岭喜孜孜地说:“阿容现在是我女朋友。” “噢?”胡老板扬起短短的眉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念容,念容别转了脸。 “帮你画张像好不好?”杰讨好她。 “不!”念容拒绝,她一定要找回那个勃朗峰广场上失散的男孩子,哪怕穷其 一生。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杰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 抵制力差的女孩会受不了。 “从来不觉得。”念容倦了,打个呵欠想走。她刚去开门,身后被人轻轻拥住, 是淡淡的CK香水。在大陆,很少有男人擅用香水,这令她忆起瑞士的绿草,教堂的 钟声,和勃朗峰广场——她落下泪来。 “你爱我吗?”在杰怀里念容问道。 “我爱……爱和你上床。”杰倦了,敷衍道。 不想念容倒笑了,“也罢,这也算一种爱吧!毕竟是爱!”边说边穿衣服。 “你去哪里?”杰问。 “我要回去了,”念容微笑,“晚安!” “现在走?”杰惊异而失望,“你太小心眼,为什么女人都爱听好话……” “不是,”念容温和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做,明天开会的材料还没准备。” “嗨,你一定要走吗?”杰披衣坐起。 “别起来,当心着凉。”念容拍拍他的脸,“做个好梦。” 回去的时候,刚一拉门就闻见一屋子烟味。齐南岭!念容见怪不怪了。她自顾 自去浴室更衣、洗脸。 “去哪里了?”他闷闷问。 念容想了一下,不予回答,继续做面膜。 “我问你去哪里了?”齐大喝一声。念容厌恶地盯住他,没教养,深更半夜鬼 喊狼叫,这要是在瑞士,早被邻人举报。 “你说是不说?”齐走过来,一把夺过她的面膜瓶子。 “你到底想怎样?”念容平静地看住他。 “阿容,我也只是担心你,”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拜托你,”念容无奈地请求,“我早已过了法定年龄。而且,你并不是我 的监护人啊!” “那你想谁成为你的监护人?”齐冷笑起来:“你现在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你不要忘记谁把你从那种low level的破餐馆中拉出来的?不要忘记你最初连‘雅诗 兰黛’与‘倩碧’都分不清;不要忘记当时你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不要忘记洗头水 你只敢买二十元以下的;不要忘记——”齐已变得似一个噜苏怨怼的老妇,责骂念 容无良心成为他每日之工作,无此不双。 念容觉得胸口被一团气堵着,怎么也提不上来,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说的对,我本是一个北方的乡下女孩,确实没见过世面。如果不是你的提携, 我恐怕今天还挤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小卡拉OK包间里;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买不起 圣罗兰的香精,只会涂花露水;如果没有你,我去不起Hotel,吃小馆子还要算钱; 如果没有你,我天天得去挤大巴,我得租民房,我一辈子也没有几回可以穿三宅一 生。如果没有你,花念容就没有今日,对,你说得完全对。”齐瞠目结舌,念容深 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捂住心口,“齐先生,你完全说得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 的忧虑有多重?这些时日我忍受过什么?我真真是‘日也做’、‘夜也做’,你让 我笑的时候我得笑,你让我哭的时候我不敢不哭,设若你对我真有大恩大德,我难 道不曾报偿?我天天加班,命都卖给了公司,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睡觉时间也 要听你电话里噜苏——不错你是给了我优厚的待遇,但凭我自己的努力难道不该有 些回报?是一只狗还要赏它些面包碎屑……”念容越说气越弱,终于眼前一黑,昏 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念容听见齐在小声答复医师:“下次我们一定注意让她少受 刺激……” “下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她抢回去的。先生,心脏病人 永远没有第二次。” 病好以后,齐南岭对念容客气很多,也不似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逼问,念容灰 了心,工作起来无精打采,正点下班就走,其时她已经托贝蒂在外面帮她租房子。 念容与杰的来往甚密,嗬,不,这无关爱情,他年轻得近乎于原始,热情的近 乎于冲动,有俊美的外形与强壮的手臂,念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刹那可以感 受到安定感。她不敢再想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眼前琐碎的小东西里,她那颗畏 缩不安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休息。 由于相似的经历,念容觉得杰很能理解她。 有时念容恨恨地提及齐南岭,杰便笑说:“他们这类循规蹈矩的男人,最易爱 上像你这样美丽浪漫的女子。” “我美丽呢?真是抬举了!”念容苦笑。 “真的,”杰放下手中画笔,“念容,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女人,太多只有三分 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忌她;罕有你这种美丽不自觉的……” 念容间或也自省,“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却不敢离开他的公司,是不是很耻辱?” 杰耸耸肩,“我不这样认为,人的生存欲望是最基本的,什么都比不过它!” “那人家会不会看低我?”念容惴惴。 “你们这些人,真是书读得太多,都读迂了。你看得起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 你。做人,应该为着自己。这社会就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必须 游戏人间。” 念容虽觉得杰的话很是偏激,然而和他在一起,毕竟是放松的。念容自嘲: “我现在简直是一点是非标准也没有——我们现在在一起算什么?但是这样任性地 堕落下去似乎很舒服,做人太累了。” 念容经常读Bible[注]给杰听:“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 耶酥基督里,乃是永生……饶恕我们的过犯,就好像我们饶恕了他人对我们的过犯;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然而读着读着仍是迷惘。突然不再想奋斗,不再想回瑞士,就这样和这个叫杰 的男人在一起,画画、聊天、愤世忌俗,终于有一天,两人中会有一个累了,然后 结婚、生子……怎么不是一生啊! 月底,念容把Entertainment[注]费拿去让齐南岭签字报销,齐南岭端详了许久 那些票据,突然冷笑一声:“这个月你又添了几套Schiseido的妆品?” 念容例行公事地回答:“一支面霜,几管口红而已。” 齐南岭突然把发票一摔,厉声质问:“你除了把我当作自动提款机外,还有什 么……” 念容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齐南岭狰狞笑一只发了疯的狗,“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私下的好事,有人看见你 和一个男人经常出入海帆酒吧。你吃我的,用我的,却和别人鬼混……”又来了, 又来了,什么话能刺着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念 容把目光投入极远的天空,齐的叫嚣她一个字也未听入心中。但外间的同事已坐不 住,小秘书借故进来了两次。 念容最终仰起下巴,表现出良好的风度与修养,一如她当年在那间简陋的酒楼 中似只明蔼的凤凰。她直视着齐的面庞,沉着地说:“Would you please calm do wn?[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对骂,若我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我很抱歉。齐先生,感 谢你多日来对我的栽培,我想离开这里,辞职报告稍后我会交给你!” 齐顿时目瞪口呆,神情可笑如一只被农叉叉起的田鸡。 念容开着车,漫无边际地荡在长安街上,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亦不知什么 人可以为她等候。道边时有一个拿了花的女孩子,满脸笑容,她身边的男孩就是护 花天使。天气一天比一天冰凉,世界仍然丑陋而绝望,但陷人爱中的人已失去其他 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生命中燃起两朵火花,直燃到心里,啊! 他们才真正是活着。 念容开着开着车突然泪流满面,急急抽出一叠面巾纸往脸上印,然而擦完了还 有,擦完了还有——但她终归不能放声恸哭。“告诉我,”她泪眼凄迷地望着前方, “哪里可以找到一点点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门是虚掩的,所以她知齐南岭在里面。 “你到底想怎样?”她声音冷冷。 “阿容,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我该如何对你?”念容笑声如一只枭,“拜你跪你?” “你能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爱吗?”齐如一个乞儿。 “爱?”念容狂笑起来,“爱?”原来每个人都是爱的贫瘠者。可是让她如何 给呢?自己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人呢?太笑话了!“让开!”念容厉声道,“我要收 拾东西!” “你去哪里?”齐怯生生的。 “不干你事!滚开!”念容粗暴地喝道。 “不,我不让你走!”齐如一个走投无路的弃妇,堵在门口。 “你到底要怎样?”念容泪流满面,心口一绞一纹的痛,“求求你,放过我好 不好?”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快滚,不要再逼我,否则后果你自负。” 齐仍固执,“阿容,我们之间难道无一点感情?” 念容的心转为钝痛,她用手撑着床头,面色刷一下雪白,“好,你要讨债。没 关系,不就是上个床吗?没什么大不了!”一粒一粒解着自己衬衫的扣子,“有种 你就来吧!” 齐被吓住,不敢再动一动。“没种就滚,快滚,否则我杀了你再自杀!”念容 顿足嚎哭。 齐落荒而逃。 念容一阵天旋地转,急急去服镇痛的药物——不知自己还能再挨几次。 “光着身子就跑来了?”杰取笑她。 她也笑着摇了摇头,“放心,这不是和你同居,我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不可惜你那些家私?”杰夸张地啧啧嘴,“满衣橱的名贵牌子长裙。” “是啊!”念容好脾气地附和,“只有珍珠灰和雪白两色——色越少,越显一 个女人的品味!” “我还记得刚见你时是一条范思哲的银白色分身裙,配了一条透明镶钻白金表。” “价值不菲!”念容与他一搭一档好像说双簧。 “第二次去你家,你休闲也是条香奈儿无肩白裙,脚腕上有根极细的金链,我 当时对自己说:这女孩只穿白!” “是啊!”念容微笑着怅惘,“整个公寓的基调就是白与原木色!” “有没有想过冬季添置银狐皮草?”杰突然问。 “去死吧,你!”念容大笑,“陪我上街买条牛仔吧!天越来越冷了!” 十二 并没有选择和杰同居,念容一向认为,同居是男女关系中很坏很薄弱的一环。 两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空间,至少还可以做朋友,真正住到一处,日常的琐屑很快 就会将那点温情与理解磨损得荡然无存——如果不打算结婚的话。 贝蒂帮念容在东三环找到了房子,一室一厅,电话、空调一应俱全,1000元一 个月。房主是纲的一个拐弯抹角亲戚,但是两夫妇人很好,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 贝蒂瘦多了,也不再爱笑,念容以为是工作太累或是思念纲太甚的缘故。到底 是民房,念容想让自己住得舒适点,于是请粉刷工,买简单组合家俱,又准备好好 添置一张欧式软床——看看自己的存折,只够草草收工,虎头蛇尾。正在这时,她 同时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哈格娜的秘书,问她愿不愿意为胡老板工作;一个是间 传媒公司,同样的薪水,却是广告顾问的工作。 她捧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传媒公司,面试她的是CEO本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男人到了这个年龄,会走两个极端, 要么每况愈下,日渐恶俗,最终沦为烟熏手指镀金牙泡歌厅之流;要么变作化石, 如杜连思格蕃的画像,无论自任何角度去看,都呈完美。这位CEO无疑是后者。他让 念容稍等,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行字,然后问:“我们从猎头公司拿到你的简历, 据说你是从瑞士回来……” “是!”念容答。 “专业?” “Hotel Management[注]!” “Hotel Management?但是你在贸易公司……”CEO终于抬头望了一眼念容,他 大吃一惊,似乎忘了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半晌才缓缓说,“你多大了?”念容耸耸 肩,不置一词。 “对不起,”CEO仍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哪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说。 “噢!”CEO略显失望,微微咳嗽了一声,“你回来多久?” “大半年了!”念容据实回答。 “之前有工作经验吗?” 念容摇摇头。 “熟悉中国市场吗?” 念容又摇摇头。 “文字功底好吗?” 念容沉吟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确定,因为之前我一直……” “好!”CEO不待念容说下去,又问,“你了解各大外资独资企业在华的广告情 况吗?” “这个……”念容想这份工作反正没戏了,于是干脆不作声。 CEO低头很久,突然问:“明天来上班,可以吗?” 念容张大了眼睛。 “我姓盛,”CEO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别,“盛战!” 好名字,念容在心里默默道,战无不胜! 得到了工作,念容好一阵开心,她决定请贝蒂出来吃饭。摇了电话过去,接电 话的是贝蒂同屋的小女孩,“她出去了,不在!” “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确定,好像是一个叫杰的男人约她的。” 念容心一沉,“她几点幸的?” “刚刚,不到十分钟!” “谢谢!” 念容挂了电话,缓缓走到床头,服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怔怔望着远处灰白 的天空。 突然,她拉开柜子,穿上一件白色套头羊毛衫,换上牛仔裤。登山鞋,打车直 奔中央戏剧学院。果然,杰的宿舍锁着门,杰的邻居,一个带眼镜的研究生说他出 去不久。念容在操场上等杰,路上不时过来三三两两谈恋爱的大学生。女孩子并不 漂亮,男孩子也不见得特别英俊,但他们沐浴在爱河里,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连 微笑时的嘴角也溢着晶莹的光彩。念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应该和他们是同 龄人啊,为什么她却似老足十年二十年——仿佛一个人,被眼睁睁抛在时间的荒岛 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嗨!小姐,可以问几点了吗?”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问。 念容扬起腕把表凑近他眼前。 那男孩有点窘,讪讪道:“你是几年级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为什么非要见过我?”念容毫无表情。 “像你这么漂亮,应该名气很大才对——你是话剧系还是表演系?”男孩喋喋 不休。 “我漂亮吗?谢谢!”念容苦笑道,“我怎么从来不觉得是。” 夜幕渐渐加深了,念容感到寒气洇湮地逼上来,她不住地跺着脚,时而看看表。 天上忽然飘起小雨,秋雨,是非常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念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 停止流动,但脸上依旧平静。似乎是痛过了头,反而麻木了。十一点左右,她看见 校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谁呢?不像是杰,杰哪有这么雍肿?天太晚了,念容 的心有些扑通扑通跳,只见那肥人的影子越走越近,路过路灯时突然清晰起来,哪 是什么肥人?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走路,一男一女,女人紧贴着男人,男人 突然低下头狠狠吻住女人的嘴,一扬头间,念容呆住了——不是杰,又是哪个?念 容赶忙扶住了身边的树,才没有跌倒下去。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 佛坐在高速的汽车上,风沙呼啦啦地兜头拍来。雨大起来,空气里带着厚重的腥气,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来。她猛烈地发着抖,牙齿格格打颤,雨 珠儿从她的流海上滑下来,冲击着面颊——泪一般。她呆愣愣地望着他们相拥离去, 她看见杰的宿舍灯亮了,然后,又灭了下去。 念容仰起下巴,望着苍茫的天空,啊!此时的瑞士,也在下雨吗?此时的瑞士, 应该是下午吧!那边还没有落的太阳躲不回这里的风雨中。一阵不能令人置信的抽 噎从喉头发出,念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凌晨两点,她打了杰的手机:“杰,是我,念容!” “啊!念容啊,什么事?这么晚了……”杰很不耐烦。 “我钥匙丢了,回不了家,今晚住你那儿好吗?”念容镇定地问。 “我这里?”杰吓了一跳,“我这里……” “不方便吗?”念容的声音透出冷笑,“金屋藏娇吗?” “不是……”杰支支吾吾,“看你说哪儿了(不知为什么,念容似乎听见话筒 那边贝蒂紧张的呼吸)?我,我一个学生,今天搬家,在我这儿暂住一晚,男学生, 真的,不信你来看……” “哈……”念容笑出声来,“贝蒂什么时候去当了你的学生?” 沉默,那边不出声。 念容乘胜追击,“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你在哪里?”杰闷声问。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 杰身上的酒味还没散,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深棕色毛衣——他仍然是 英俊的:雪白的牙齿,梭角分明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稚气的、大孩子式的面容。 ‘你怎么会知道?”杰灰头土脸,从怀中抽出打火机,想点着手中的烟,费了几次 劲儿,都无功而返,喃喃骂着:“Shit!”[注] 念容镇静地微笑着,从衣袋里掏出都彭的防风型小巧打火机,轻轻盈盈地点着 火,并递了给杰。杰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多久了?”念容问。 杰不作声。 念容突然泪盈于睫,一把抓着杰的毛衣前胸,“你是死人哪,我问你多久了, 当初那么风流快活,现在为什么不肯回答……” “何必呢,”杰请求,“念容,我们一定要把脸抓破吗?” “脸?我还有脸吗?”念容捂着痛得紧的胸口,“穷家女,出来找生活,我早 已荣辱不计了。可是,杰,为什么连你也欺负我,为什么又偏偏是贝蒂。我觉得被 出卖,被伤害,你懂不懂?” 杰抬起头来,“念容,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圣子,你应该知道,我来往过的不 只贝蒂一个女人……” “可是贝蒂是我朋友,杰,”念容跺脚道,“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又跟我又 跟我朋友,什么意思,表示你好有男性魅力吗?那你不如来生投胎成一只公鸡,一 窝母鸡都是你的……” “念容,注意你的用词!” “‘注意我的用词’?哈!”念容大笑,“How to pay attention[注],Plea se tell me[注],How?[注]” “念容,你这么气恼,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贝蒂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漂亮,不如 你有性格,不如你……你不服气,是不是?”杰突然上前一步,盯住念容,“可是 你知道吗?花念容,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很累,你是那种很给男人压力感的女 人。你明不明白?你太敏感,太聪明,太工于心计,别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你眼中都 是把柄;你心太高,要求太多,和你在一起会有很深的无力感;别的女孩子,请她 一顿晚餐,买个别针给她,她们都欢呼雀跃,你呢?你的眼神永远在冷笑:‘就这?’ 可是,我拿什么供你?我一个月挣的不到你薪水的一半?我一个月打车也没几次, 你却天天开着小车来来往往,我是一个男人,我是男人来的,我需要尊严感!你太 漂亮,你的那种漂亮不同于北京大街上的那些无知女孩,你既不清纯也不娇俏,你 漂亮的很不正经,说白了,你很像一只狐狸精,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一天到晚 提心吊胆,不是担心谁勾引了你,就是担心你勾引了谁;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 从欧洲回来的。你太明白那里的一草一木,换作别的女人,我可以胡吹神盖,‘加 里佛尼亚’如何如何,‘旧金山’如何如何,芝加哥怎么乱,New York怎么像一只 大苹果?可你呢?你什么都知道!甚至你的出现都一遍遍地提醒我,过去那些悲凉 又辛苦的日子——洗盘子洗得手都失去感觉,女朋友最终跟人跑掉……花念容,我 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谁也不欠对方一个解释,何必这样对虚致死——你 有大好的前途:撇去你的优秀不说,你还有一双神奇的眼睛,它一定会带来你希翼 的一切,你不要总守着我这副没出息的躯壳好不好?你拿脚踩住我,自己也飞不高, 你想想看,划得来吗?念容,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念容怔怔抬起头,惨笑道:“那我们这一场算什么?” 杰不作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们算什么?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下贱,那么轻易就与你上了床,所以今天丢 弃起来也格外顺手,格外不在意?当然你会说有的女人的生命中可以有很多男人, 就像一个男人生命中注定有无数女人。可我真的不是这种人,”念容抑住哭泣,垂 下头,“你相信吗?我曾经是‘世纪之星’,每年都被评为市三好生,上大学那年 只十六岁,考分是全省第三名——”杰耸然动容,念容接着说,“我一直非常上进, 连挤公车的时候都在看《十万个为什么》……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每个人都以为 我是文曲星下凡,读书的天才。是以我除了读书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 我到了瑞士,然后,我回到了北京,乱了,全乱了,我的心全乱了,我好害怕,我 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被套上红舞鞋的女孩,怎么也停不下脚步,又像奔跑在命运 的转盘下,稍有歇息,便会被后面的齿轮辗碎掉,但我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以为你 可以理解我,至少我们同病相怜,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 一切,积郁着,直到你出现,仿佛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可现在…… 你当我是什么,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Streetgirl[注],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Se x Partner[注]?”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 “算了,”念容抹干了泪水,“我想我是太累了,才这样不理智。就算是游戏, 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 “念容……”杰悲苦地喊。 念容站住了,但并未回头。 “我……”杰说不出下面的话。 念容摇摇头,招手打了一辆taxi[注]。司机好心的说:“这么晚了,又下着雨, 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 “是吗?”念容凄凉的笑,“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漂亮?”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念容满面憔悴。盛战临下班前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怎 么,工作很累吗?”念容摇摇头。试用期的薪水是每个月三千伍,期满可能会加到 五六千的样子。念容现在不得不一分钱一分钱地计较着花,她这才明白,一样的工 资,当时的齐南岭给她提供了怎样优越的待遇。以前开车不觉得,现在才突得发觉 北京城竟这么大,大得一点道理也没有。从家到公司,要换两趟车,每日上班都似 二万五千里长征。上班时人山人海,男男女女都必须身形矫健,手舞足蹈才挤得进 门,车塞得和沙丁鱼罐头有一拼。念容开始不习惯,经常发生上了车又被人推下去 的惨状。周二要见一个客户,念容特意换了一双华化天奴的皮鞋和一件阿玛尼网眼 套衫,用来配里面珍珠白旗袍式长裙,不想下车时勾到什么,只听“哧啦”一声, 六百元的阿玛尼就此报销,念容心境坏到极点。食堂的饭差到得没法下嘴,死咸死 咸,念容常在怀疑那些大师傅们是不是刚刚杀死了卖盐的,每天吃饭馆又财力不支。 饶这么省,一个月也只储得下二三百,真真不敢生病,不敢迟到,不敢请朋友喝咖 啡,念容不知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同事小欧和晶晶每个月才拿二仟,一千五上 交给老妈,剩下的也坐车也买衣服。“什么衣服可以这么便宜?”念容问。“当然 是去万通或是红桥,不然怎样,你以为谁天天都去得起世都与燕莎?”晶晶眨眨眼 睛。念容用手撑住头,她们的幸福不是她的幸福;她的痛苦,她们不会懂! 下午一个客户噜噜苏苏,念容耐心地向他解释周刊与期刊的区别,版面和中缝 价位为什么不同。念容丝毫没有工作的成就感,她不觉得自己每日的日程比一只土 蜂好到哪里,不过是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稍稍加加班,或是碰上交通堵塞、 同事聚会,回到家里就快十点。在公司里倒也不是劳心劳力,可不知为什么,一回 家就似被人抽尽了骨髓,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妆也不卸地沉沉睡去,第二天衣服 皱得像从核桃里拿出来的。 接线生接进电话来,念容撑着太阳穴去听,“阿容?阿容?”这声音好熟悉。 “是我,”她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她说,“我是贝蒂。” 念容一怔,贝蒂找她做什么?所以她平静而有礼貌地问:“有什么事?”念容 想自己真应该早去戏剧学院,真真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贝蒂低声恳求道,“可以见你吗?” “有这种必要吗?”念容打着哈哈。 “念容,我很苦恼。”贝蒂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贝蒂,我并不是上帝,你跟我说一点也没用,”念容顿了一下,“而且,我 工作很忙。” “念容,我知道你恨我……”贝蒂哭泣起来,“但是听我说……” “我不恨你,”念容咬着下唇,“你太高看自己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多 说无益。但是我真的不想见你,贝蒂,保重!”念容压了电话,对着散落一桌的文 件发呆。 盛战走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有心事吗?”念容吓得蹦了起来。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盛微笑着,“你脸色很差。” “从来就没好过。”念容哀叹。 “为什么呢?”盛感兴趣。 “有时真想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念容用手覆着脸。 “对你应该是容易啊!你这么漂亮……” “但漂亮得不正经……”念容无意间学了杰的口吻,说出话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发现盛锁紧了眉头,急忙补充道,“对不起,盛先生,我一累起来大脑就不作主、 乱说话。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妇解分子,却必须得出来工作,沦落在人群中,阿猫 阿狗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一点也没 有趣味!老板皱一皱眉,我三天都不得好睡——对不起,我不是指您。”念容狠狠 握紧自己的嘴巴。 走出大厦门,却发现贝蒂在大堂等她。“你怎么来了?”老实说,念容有点怕 见她,事情已过了这么久,干嘛还要夹缠不清。她是怎么找来这里来的?也真亏她 有这种勇气。 贝蒂穿着浅兰色羊毛套裙,“我很痛苦。”贝蒂一直穿浅兰色好看。 念容觉得话题乏味,‘戏也痛苦。每个人都痛苦,做鸡也还得躺下来才行。” 贝蒂叹气:“我们已分手——他一直记得你。” “他也记得他十三岁上养的那只狗,没用的。”念容边说边往外走,“我每天 都很累,真是没力气充当琼瑶片的女主角。” “纲去了没多久就来信,说我们已不再适合,’呗蒂梦吃般地说,“我不信纲 会背叛我,那么忠厚木讷一个男孩,连我妈都说:‘小兰,不能欺负阿纲。’可这 么一个老实人。你知道吗?他出国前,一切靠我供给。” 来了,又来了,念容厌恶地别转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扯上经济。 “我向杰去哭,杰说:‘贝蒂,你是一个好女孩,单纯,善良,如果我找老婆 一定会找你这样的。’可半个月后,他却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了我……”贝蒂用手 帕掩住嘴。 “他一定说,”念容竟无表情,“他一定说:‘贝蒂,我现在不能结婚,我不 想误了你……’。” “你怎么知道?”贝蒂讶异得忘记了哭泣。 念容从鼻子里笑一声,不再说话,贝蒂重新慢慢垂下头,“我也曾问过:‘我 们这样是不是很对不起阿容?’……” “他一定说,”念容嗤笑着,“他一定说,‘贝蒂,你误会了,我与阿容只不 过普通朋友。’” “不,”贝蒂大声说,“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贝蒂,你读过庄子的《逍 遥游》吗?那上面记载着一种上古的禽类,叫大鹏,它翅膀太宽,保能翱游在九重 天以上,他化为一种鱼,叫做鲲,这种鲲,只可以活在东海之中。鹏有时会堕在凡 间,等待下一阵风起的时候才能飞回到九天上。你知道吗?念容就是那种鸟,她孤 苦地等着下一阵风来……其间或被燕雀扑打,被家鹅讥笑……突然来了一只野雁, 她便引以为同类,可,她终究是一只大鹏啊!……’‘你是那只野雁吗?’我问。 他点点头,他一脸的泪。” 念容呆呆地站住,突然冷笑道:“那要谢谢他,他可真是抬举我。” “念容,”贝蒂低低说,“别恨我,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仍是朋友,”念容木然答,“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贝蒂热切道。 “你一定做得到!”念容目光炯炯,“以后不要再和我见面,拜托了!” 坐在公车上,念容第一次觉得这么不能忍受。靠窗坐着一个苦瓜脸的妇女,四 五十岁年纪,正把鞋脱了来搔脚心;两个民工大力拖着一个麻袋,经过念容时,念 容想自己刚买的丝袜也保不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瘦小干枯的男人正对牢他面前的 胖女人絮絮叨叨:“我说,我一定要对我孩子负责,要对我老人负责,要对……” 口臭一阵阵传来,念容屏住了气,奇怪他对面的女人为何泰然自若?是早已习惯, 还是患了鼻窦炎?一个人高马大的北京女孩缩在比她矮一头的男友肩上做爱娇状, “……小红他男朋友去了马来,陈飞也……反正呀,哪儿都比北京强——除了外地……” 念容想起当时还在齐处工作时,有一次车坏了,她去打出租,向齐抱怨道:“出租 车那么脏,简直不敢坐……”她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和希望可言。 十三 一个客户对念容的设计方案不满意,竟在话筒里破口大骂起来。念容瞅了一眼 话筒,把它搁在一边,继续往电脑里敲字,估摸那边骂完了,才细声细气地解释起 自己的思路来。 盛刚好经过,他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子,“你脾气很好!” “不,我脾气很坏,”念容叹气,“但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自尊都得靠 边站,哪谈得上脾气!” “别太委曲自己了。”盛关心道。 念容嗤笑出来,“做人哪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就好。而且,形 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挫败感这么重?”盛奇道。 “从来就没有成就感!”念容叹息,“我是走一步掉一跤,摔倒了再爬起,起 来再跌倒,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 盛摇头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你不了解生命。” “生命只供我活下去,生命不需了解!”念容抢过话头。 盛半天不语,然后悠悠地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说话时连眼神都 一模一样,是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全这样?也许,我真的年纪大了。”又扬腕看 看表,“哟,下班了,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好啊!”念容笑着收拾桌子,“须有酒啊!” “你很爱喝酒?”盛扬起一道眉毛。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等你喝晕了时趁机要求加薪。” 盛笑得摇头,“精灵古怪的丫头!” 一起去三里屯一间意大利餐厅,盛发现念容的举止很优雅,“你很有餐桌礼仪 嘛!”盛赞道。 “当然!”念容不打算谦虚,“我的专业就是Hotel Management啊!” “喜欢这份牛扒吗?怎么样?工作还顺手吗?”盛叫侍者给念容添酒。 念容喝多了两杯,脸红扑扑的,“你要问我牛扒,答案是:还可以;你要问我 工作——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噢?”盛笑了,“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念容真真喝多,眉飞色舞起来,“假话:你是老板Z你给了我份高薪优差,我当 然喜欢到不得了;真话,说真的,我从来没喜欢过工作……” “这样啊!”盛故意皱起了眉头,“大小姐,你回北京不到一年,转了三份工, 其中行业跨越之大,内容之迥异,让人不禁不咋舌,而你都不喜欢——你知道,你 换工作的频率快过人家一辈子——” 念容嘻嘻笑,“至少我发现了三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盛差点将酒喷出来,“你以为自己是爱迪生?” “你知道,”念容舌头有点硬,“我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 谁也不能……” “你到底要什么?”盛耸然动容。 “我到底要什么?”念容小小声鹦鹉学舌,“我最苦恼是,我也搞不清自己要 什么——我小的时候,父母只要我读好书,除了书以外我别无追求,如果有男孩子 夸我漂亮我就又气又急,觉得他是小流氓调戏人。后来,我希望可以继续读书、深 造,但是,我没有钱;再后来,我希望得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是,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自杀了,第二个又受了伤,第三个说我漂亮得不正经……现在, 我必须出来工作,那么辛苦的工作,赚得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你不要告诉我莲 达、玛莉也这样,但我们生活在两个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太不一样,她们的幸 福不是我的幸福……你乘过大巴吗?大巴上也有长得极端庄秀丽的女子,但有什么 用?大风地里站半个钟,西施也尘满,貂蝉也鬓若霜,你看她们的脸,从没有一个 是平静安详的,更别说喜气洋洋了,个个都焦虑不堪——怕迟到。怕误点、怕扣薪 水、怕、怕、怕……再漂亮有什么用?路边花圃的花,哪有路人肯花心思驻足观赏; 真正坐轿车的,谁又去看这种花?……Bible上说:凡劳苦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 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的安息在哪里呢?上帝说……”盛的眼摸糊了,他的 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脸,“A-king,”他轻轻呼唤。 “谁?A-king是谁?”念容蹙起眉头。 “你真是北方人吗?”盛困惑道,“你们真是一模一样,那年我见她,她微笑, 她说: “嗨!你要接的人就是我!” “你知道吗?在瑞士,最普通的人也生活得像这里的贵族,”念容还在絮絮叨 叨。两个人都自顾自地往下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听谁。 “她从澳洲来,澳洲的盛夏正是这里的严冬,她衣服极薄,太阳棕的皮肤,一 双极妩媚的眼睛,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青草味儿……”盛怅然。 “从前,我看过一则童话,说是一个孩子不好好读书,他逃学逃到了后山,发 现了一个美丽的国度,国度里住着一群快乐的矮人,他们收留了他,并让他做王子 的侍从。”念容又叫了一瓶酒。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知道她们华侨反而最爱那些被 我们视作老土的发型——但她梳,真的一点都不土。她有1/4的葡萄牙血统……”盛 点了一支烟。 “三年后,他突然想家了,”念容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酒,“他问矮人们他可不 可以回家?矮人们送了许多礼物给他,还让他带上一只金球,说什么时候他想回来, 只要跟着金球跑就可以了……” “她真是美丽,那个时候,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我不觉得她长得像一种小动 物,但是,是什么动物呢?妩媚的双眼,娇俏的鼻子,笑起来一肚子鬼主意的可人 模样——啊,狐狸,真是只小狐狸。我叫她Fox[注]A-king[注], 为什么叫A-kin g呢?为什么不叫Queen[注],叫kingdom[注]呢?不,她已是我的k ing,我生命的航 向……”盛埋下头。 “他好高兴,急急赶回家探望母亲,并把礼物都分给了村里人;过了一段时间, 他又想回到矮人们身边,于是急急翻找金球,不见了!不见了,会落在哪里呢?为 什么会不见了呢?”念容大声讲,又喝掉半瓶酒。 “A-king是澳洲土生儿,第三代华侨,华语已十分生硬,言语间杂着广东话与 英文,十分特别的说话方式。我经常取笑她,她舌头一转不过来,就把脸埋在我胸 前,说:‘不来了,不来了,你欺负人!’”他脸上浮出一个恍惚的、梦幻般的微 笑。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很忧伤。就这样,许许多多年过去,他老了……”念容 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 “我很快乐,快乐得难以置信,一个近四十的男人,这样的快乐,是不是很该 有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路过自己心 爱女生的窗前心怦怦乱跳……”盛一大口一大口吸着烟。 “有一天,红衣大主教大卫来看他,问道:‘那些矮人有什么特征?’老人已 记不大清,努力思索了一会,‘他们要喝水的时候会喊:沃乌特!’‘啊!我明白 了,’大主教说,‘他们一定希腊王珀塞的后裔,而希腊王的母亲是英皇的妹妹凯 瑟琳……’”念容的头倚在盛战的肩上,还在喃喃诉说。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就像她突然到来一样。我很痛苦,比从未遇到她还痛 苦——因为知道了蜜之味,更不能容忍白开水的枯燥平淡——我为什么会失去她呢?” 盛泪盈于睫。 “老人说:‘大主教,你很渊博,’”念容轻声讲述,“‘而我只知道一件事, 在那个国度里,我很快乐……’” 念容确实喝多了,下车来吐了好几次。盛战轻轻叩击她的背,念容连连摆手, 示意他站得稍微远些。 “没关系的,”盛苦笑,“我醉起来比你好看不到哪去。” 念容吐得脸色然白,到最后,仿佛要连肠子与胃也吐出来,盛战买了矿泉水给 她,她犹自干呕不已。盛坚持要把念容送至家中,虽然念容已清醒了大半,喃喃说 着:“不用,真的不用!” 念容的家在一片大院当中,泊车位十分难找。楼层很旧,是那种老式居民楼, 只有六层,念容住三层。盛扶念容上楼,下意识去扶梯把手,“别动,很脏!”念 容说时还是晚了一步,盛已摸到满手灰。楼梯拐角处,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谁家 又把自行车放这儿了。”念容叹气。宽敞的过道却须侧身而过,因为被住户家用什 么破砖头,烂拖把占据了大把空间。 “你住这里?”盛低声问。 “是啊,”念容拿钥匙开门,“不然我该住哪里?中南海?希尔顿酒店?”门 开了,一室一厅,不甚明亮,厕所门还对着客厅,家俱什么颜色、什么年代、什么 款式都有,“有些是房东的,有些是我后买的。”念容说话时神色很疲惫。 “多少钱一个月?”盛问。 “一千!”念容起身去开电视,电视很老,频道非常不稳,念容又去摆弄天线。 “一千块住这里?”盛吃惊道。 “那您以为能住哪里?”念容比他更吃惊,“有电视、有冰箱、有空调、有天 然气、热水器,又在城区,三环以内,一千块算是很便宜。”神色转为嗤笑,“拜 托,不要做出这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好不好?你真是玛丽安东奈男性版,穷人没面包 吃,让人家去吃蛋糕!” “对不起,”盛局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钦佩你的坚强,毕竟你也是从 欧洲回来……”他不知如何继续。 “哈?欧洲回来好了不起啊,告诉你一个笑话,”念容顺手去拿桌上的凉杯喝 了一大口,“我有一个师兄,跟我同专业,大我三届,成绩嘛,好到不得了,人又 长得一表人才——很给中国人争光的那种长相,学校里西方东方的女人都爱他爱得 快不行了,”念容又笑着就着凉杯喝了一口,“毕业后,他回了国——他是北京人, 我们都以为他此去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前段时间,就在前段时间,我又碰见了 他,那时我正陪一个客户在一家私人俱乐部吃饭,有人非常犹豫地喊我:‘玛雅!’ 我放下筷子,很久没敢认:他胖了、老了不少,不再年轻,不再英俊,不再意气风 发,不再……我们互相换了名片。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约我在6路车终点站见面—— 哈!6路车终点站,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当年万人瞩目的白马王子今天沦落至此? 我们见了面,他穿便装的样子简直不能看,啤酒肚都出来了……”盛突然发现不对, “你喝的是什么?” “酒,德国的‘青青’,用芝士配很好的。”念容嘻嘻笑。 “还喝!”盛一把抢过念容手中的凉杯。 “喝!为什么不喝?”念容笑,“我每天晚上都喝,边看电视边喝,什么时候 睡着什么时候算!” “你这么年轻……”盛一时语噎。 “年轻?年轻有什么用?又不能折兑,有市价吗?”念容喊。 “然而你仍美丽。”盛不知该如何劝念容。 “美丽?我怎么不觉得,”念容孩子气地凑上来,握住盛战的手掌,“指给我 看,我哪里美丽?说啊!哪里?” 盛战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向脑门,“别闹,念容,别闹!” “我没闹!”念容大喊,“我从不闹,我乖,我是好孩子,我不过是希望可以 好好读书……” “好,读书,读书。”盛战安慰她,“你早点休息,我要走了。” “不许走!你!”念容霸道地站在门口,“今晚不许走!” “你?”盛战嗓子有点噎。 念容扒住盛战的肩膀:“陪我喝酒,一醉方休!” 十四 第一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盛战已穿戴整齐坐在念容的床前。念容仍没有醒, 她睡着的时候也那么美,眉睫极浓,像是古代工笔大家画仕女眼睛时勾勒的两条弧 线;象牙色肌肤,粉色的嘴唇——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连睡着时也眉头紧锁, 到底有什么事,使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哀愁。盛战看看表,又望望念容,觉得不 能再等了,于是他掏出钢笔,想留个字条给念容。拔掉笔帽,他却不知该写什么, 写“昨晚的事是我们都喝多了”,写“我会对你负责任的”,还是写“我对你是真 心的”,笑死人!他又把笔插回笔帽。等了十五分钟,念容仍呼吸均匀,双目紧闭, 毫无醒来的迹象,盛战只得拍了拍她的脸颊,轻轻咳嗽一声,“念……念容,我得 走了,上午还有个会;你,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在家休息一天吧!有事给我电话!” 念容翻了个身,皱着眉毛甩了甩头,不知听见没听见,把脸缩在被子里,又沉沉睡 去。 盛战爱怜地拍了拍她露在外面的头发,披上大衣,向楼下走去。盛战的脚步一 消失在楼梯间,念容就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她的胸前滑下来,露出少女 美丽的丝绸般的双肩与脊背,可念容一点也不觉得冷。她从桌前抓起一盒烟,默默 地抽起来。她其实早醒了,从盛战起身找衣服,去卫生间,洗脸,直到坐在她床边 掏钢笔,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只是不动声色。她显然不可以现在这种时候面对 盛战,这会使大家都尴尬。你让她说什么好呢?说“我是真的爱你!”说“我可不 是那种随便的女人”,说“我不计较名分”,恶心死人!她深深吸了口烟。 盛战,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痛苦地垂下了头。不可否认,盛战是个风度翩 翩的男人,对她也特别友善与关注,可是,就因为这个她就可以与他发生关系吗? 和他吃顿饭喝杯茶倒还不失面子,至少他很登样,然而近到这一步?毕竟他是有妇 之夫啊!念容捧着头。可是,除了他,她又能找什么样的男人?满大街的男人都是 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从不让位给妇孺;上楼进电梯抢先,进大厦时不替女 士拉门;吃东西大吃咀嚼,永远不说谢谢,脸上挂着四个大字:少家失教! 当然同事间也有未婚小男子,中午约了莲娜、莉佳去吃饭,一到付账就顾左右 而言他。念容很看他们不起。连十几元的账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 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坏人;可付了账又如何?念容无法爱上去吃家常菜馆的小男人。 她无疑是个势利的女人;偶然有请得起去Hotel的土财主,约你星期六见,星期五下 午五点五十才来电话,干什么?当别人统统应召女,大把空闲时间都为他准备?也 不照照自己的样子;偶尔有周全些的,吃过饭大家在酒店门口各种拍手作鸟兽散。 叫一个女人自己打车,摸黑上楼道回家,碰不到歹徒是运气——这些男人何必做男 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唉!老了,真是老了,念容不知不觉已抽了半盒烟,她已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多 感慨与Complain[注],真真生活磨人。 与他们相比,念容宁愿选择盛战,虽然有人说盛这人虚伪,可念容觉得他虚伪 得令人舒服——如果非要与那些人真实的粗鲁相比的话。 可是,当年父母辛辛苦苦栽培她,送她出国,最终就是为了给盛这样的男人做 情妇吗?她的心针扎一般痛了起来,她不要再想了,否则,她真会活活逼死自己的! 念容就这样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多时,整个屋里的空气都转为淡 蓝。她大力咳嗽起来,重新躺在床上,从枕下摸出Bible,想看两页平定一下心绪, 不想一翻就翻到了《十诫》,上面说:……不可杀人,不可贪婪,不可奸淫,不可 直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念容凄凛然一抖,急急翻过去,翻到《约翰福音》, 耶酥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可是主啊,我们精神 虽坚守,肉体上却软弱,饶恕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曾如迷途羔羊般走失。念容默 默呼唤着,泪,一大颗一大颗落在书页上。 第二天一上班,盛的秘书美吉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花小姐,你换了办公室, 请跟我这边走。”念容一愣,但丝毫不露出来,默默跟着美吉,脑中却风驰电掣般 旋转: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换?换到哪里?他是不是想逼我走?但是, 为什么?“到了,花小姐。”美吉仍旧在微笑。念容细细打量着这间屋——采光很 好,一个人的办公室,不必挤在大堂中,浅色原木办公桌,电话、传真机全套崭新。 “谢谢!”念容客气地面对美吉。 “还喜欢吗?”不知什么时候盛战已出现在门口,美吉识相地走开。 念容仔仔细细望着盛战的眼睛,半晌才问:“为什么?” “工作需要!”盛坦坦荡荡,“你现在是总经理助理。”一会儿又补加一句, “拜托,念容,不要老是一幅狐疑满腹,戒备有加的样子好不好?” “对不起,”念容大大方方地承认错误,“我一向喜欢从最恶意的角度去揣测 别人。” “念容,我觉得以你的语言天赋与谈判风度,只做广告支持太可惜了,”盛淡 淡的说,“是以我希望你从业务转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不要多心!” 念容想说:“多心?我为什么要多心?”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下午开例会,盛的目光滑过念容时也未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流露。老狐狸!念容 在心中暗暗骂道,这个男人真做得出。所有的一切跟从未发生过一样。念容揉了揉 太阳穴,他妈的跟了盛这种男人真是费心费力,斗智斗勇。临下班前盛才对念容说 了一句:“我今天很忙,你先回家吧!” 念容嗤一声笑出声来,“盛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盛战抬起眼睛盯着她,念容耸耸肩,“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出得大门,风一次,念容发热的头渐渐冷下来,她刚才为什么要摆脸色给盛战 看?惹恼了他对她有什么好处?“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瞧瞧,多么回响,自 己说得多顺,真是不走大脑,真正自侮是谁?正是她自己——花念容!怎么办?立 即折返回去认错?可以!但是,有这个必要吗?像一切台湾流行肥皂剧里的小舞女 那样,攀住老板的腿,苦苦哀求道:“XX先生,我错了!”一直以来念容都以为只 要肯,每个女孩子都做得到。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处处皆学问,这其中细节过 多,利害太大——任何事都需要付代价,她现在抽身走还来得及。可是——正是下 班高峰,大厦里大部分omce小姐都在站牌下等大巴,白天也算衣正帽齐了,不知这 一挤之下还保得正妆容否?——雅诗兰黛也没用! 念容擦了摸拳头,她可以报销交通费,她可以打车回家。可是她是怎么沦落到 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盛的钱多,抑或是她的自尊多?情妇, 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脊椎骨里落。 念容坐在车上,后窗没关,风直吹到她眼睛里,她不由去揉眼睛,揉着揉着, 便低低呜咽起来。她好恨!她恨盛战,也恨她自己,一切为了物质,她觉得肮脏, 她替自己不值。她也恨命运,她恨得太多,因为她,花念容,美丽聪明向上,但是 她没有机会,于是她出卖青春去赌注一次运气,但是她的智慧不能容忍这种耻辱, 于是她恨这个世界! 晚上,她在家中心惊胆颤地等盛战的电话,一方面希望他打来,可以给自己一 个台阶下,冰释前嫌;一方面又害怕他打来,万一他不作声,她该不该首先开口? 开了口说什么好?她的心脏又一阵窒息,急忙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服药。她想冲个澡, 又怕在浴室中听不到电话铃声;她想看电视,又怕盛突然来电自己调整不过情绪。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立也不是,坐也不是,事实上,她连妆也不敢卸,很怕自己刚 刚洗净脸,盛战突然站在门口敲门,问:“一起出去吃饭吧?”念容旋开无线电, 把声音调至几不可闻,里面一个男孩在为一个女孩的生日点歌,音乐骑师说:“这 个男孩希望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并对你说:‘他爱你!’”念容突然泪如泉涌—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幸福,是什么使这个女孩运气好成这个样子?念容突然很想 找个人倾诉,谁呢?盛战——噢,上帝,当然不!贝蒂?算了,心腹之交,也不过 如此,什么都比不过自身的利益!念容觉得寂寞,她忆起了念恩;啊,每个记忆中 都有思的笑脸:爱讲道理的小恩,一心想当Hotel G.M.[注]的小恩,幽默热情的 小恩,醉心于宗教的小恩——安念恩,多美的名字,这个名字似乎永远代表着清新 的一面,Bern大教堂、苏黎士运河、KINA大学、Bahnhof Str.[注]……美丽的瑞士, 美丽的小思,不知恩是否处理完她父亲的事情,是否回到了瑞士,她该读第二年了 吧?啊,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你,恩!早晨醒来的时候,收音机里正放路况 信息,念容不可置信自己就这么抱着无线电睡了一觉,没洗脸,没换衣! 她匆匆擦把脸,开始画眼线,衣橱里的衣服几乎都穿遍了,全堆在沙发上,没 洗、没熨,皱得不像话!念容叹口气,硬着头皮,拿了一件Jeans的裤子,配了件白 衬衣。不出所料,一到公司就挨了骂,盛战当着所有员工的面斥责她:“花小姐, 这里是公司,不是Super Marketing,下次请换正装。”念容默默点了点头,在众目 睽睽下进了办公室,收着收着文件突然怒从中来,她一把将所有的办公文具扫在地 上。怔了片刻,又蹲身一样样捡起。此时秘书美吉突然拉门而入:“花小姐,前台 有你的电话,总是转不进来……啊?”念容忙掩饰道:“刚才脱大衣,不小心扫倒 了夹子,全带下来了。”美吉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电话响了,念容伸手去接, 里面是盛战冷冰冰的声音,“准备一下,下午见一个客户!” “很重要吗?什么时候……”不待念容问完,那边已“卡”地一声压了线。念 容尴尬地看了一眼美吉,美吉慌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告辞向出走。每个人的饭都不 好吃,要么学自己看盛战的脸色,要么学美吉看全社会的脸色。 中午吃饭时间,念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拿了卡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套本白色 兔毛长裙,又配了一双白色羊皮半高靴。回来时早了些,只见美吉与杰西卡已经用 过午餐回来了,正站在电脑旁聊天:“看不出这么年纪小小倒有这等手腕。”这是 美吉的声音。 “她有什么厉害?”杰西卡哼道,“卖艺又卖身,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背后 阴阴笑,真正能干的女人,二十四岁之前就退休,积聚过亿,还让税务局摸不着头 绪,抓不住把柄……”美吉突然“唉”了一声,轻轻在杰西卡腰上捏了一把,笑嘻 嘻地迎上来,“花小姐,吃过饭了?啊,好漂亮的裙子啊,是Seibu[注]还是Misso ni[注]?” “谢谢,我也不知道,我买东西不大看牌子。”念容微笑道,边向办公室走去。 这就是社交礼貌,当着外人,心里想些什么完全不要露出来,再不高兴,也不能一 脸晦气怨怼的样子。 “你说,她听见了吗?”美吉担忧道。 “不会听见吧,隔那么远,”杰西卡也有点紧张,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听见 了又如何,不见得她还能让老板炒了我们……” 念容坐在盛战的别克里,盛亲自驾驶,“你这身衣服不错,你很配穿白!”盛 战直视前方,念容奇怪他怎么看得见自己。 “怎么,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盛咳嗽一声。 “哪敢!”念容喃喃道。 不想盛“嘎”一声刹了车,怒气冲天地质问念容:“你到底想怎样?知不知道 你是个很难巴结的女人?” “你有巴结过我吗?”念容在心中怒斥,嘴上却说:“盛先生,你多心了,我 下午打字有点累,不大想说话。” 盛战继续开车,脸色却仍铁青,“我们的客户是个香港人,到时你与他说粤语, 他会很开心!” 念容在心中嗤笑,“如果我与他上床他会更开心吧!”但表面上只是点头, “记住了!” 到了凯莱酒店的lobby,盛急急迎上去,嘴里一迭声:“不好意思,还是来迟了!” 念容紧随其后……慢着,她看见了一个人,对方比她还吃惊,‘花小姐,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啊!” “胡老板,承蒙还记得。”念容有些局促不安。 “忘记谁都不会忘记花小姐。”胡老板短短的眉毛又扬了扬,“我说过,花小 姐是我近十年见过的最美的女性!” “你们认识?”盛惊诧,“那太好了,我就不用引荐了……胡老板,你太夸奖 她!” 胡的新秘书是个北京女孩,长相毫无特别之处,但非常乖,过了头,就显得有 些木讷。整个席上,念容与胡各怀鬼胎,不想多说话,那个北京女孩没有胡的示下 更不敢乱笑乱动,盛生性沉默——饭吃得很闷,于是饭后盛提议去卡拉OK厅唱歌, 胡微笑着望了一眼念容,表示赞同。念容红了脸,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出人意外的,北京女孩的声线很好听,有点王菲的调儿。盛拍手称好,又不失 时机地说:“念容,你也上去唱一首英文曲,好吗?” 念容一百个不想,又不敢拂了盛的意思——除非她想激怒他。于是接过话筒, 点了一首Emilia[注]的《Big,big world》[注],歌声落寂而凄凉 ,酒吧里许多人 低低和了起来,盛很得意,胡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念容,念容装作看不见。 盛笑道:“听来听去,还是中文曲子好听。” 胡也点头,“所以我选秘书,一定要求声音要靓,然后脾气要温婉,相貌倒在 其次。花小姐这等美人,放我办公室里,估计没有一个男员工安心工作。” 盛心中有鬼,急忙大笑掩饰,“胡老板最幽默!” 送念容回家的路上,盛一直在和着调子哼那首《Big,bigworld》,念容看他兴 致那么好,也陪着他唱。盛战感叹:“真是老了,当年在美国天天和同学去夜场电 影,还记得那部《Love Story》[注]吗?——唉,你们年青人是不看这些的了。” 一怪不得你气质那么出众,原来在美国留过学。”念容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说。 盛看了念容一眼,眼光里含着笑,“念容,你最美的地方其实是你的嘴,小小 巧巧,菱角状,不涂口红也是润泽的红。” “又在夸我了。”念容也陪笑,“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自豪起来。” 盛的眼光渐渐迷离,“念容,你长得活脱脱似———啊,似一种小动物。” 念容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在夸我,抑或在贬我?” 盛战自己也笑了,稍后又说:“其实许多美女都长得似某种动物,更增加无数 魅惑感,你难道不觉得关之琳似一只猫?” 念容一怔,然后大笑,问:“那我似什么?” “当然是狐狸,”盛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你是不是一只狐狸精投胎?” 念容又笑,继而黯然,“哪有我这么倒霉背运的狐狸精?” 盛在楼下与念容kiss bye-bye[注],念容拖着疲惫的步代回家,在楼道间,手 机突然响了,念容惊讶这么晚了会是谁,看时,却是盛战的号码,“你为什么刚才 进楼洞时没有回头?”盛的声音仍然充满磁性。 “拜托,没有这么缠绵与浪漫吧,”念容在心里嘀咕,嘴上却微笑,“有啊, 你没看见罢了。” “我很想念你。”盛说得很快而且微窘。 念容倒是一愣,在这一刹那,他是爱她的吗? 盛收到两张画展的票,他理所当然地带了念容同去。“是名家吗?”念容兴致 勃勃的问。 “不知道,大约是群旅美人士,在当地混不入流,回来打肿脸充大。”盛耸耸 肩。 到了展厅,原来这是开幕式,那些画家本人也在作品旁做介绍。接到请帖的大 都是些成功企业总裁、董事长,盛战不时地停下来,与这个打打招呼,与那个聊两 句,穿着貂毛翻领大衣的念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只精美的花瓶。 西厅展出的是一些抽象派作品,盛战没兴趣,与一个姓李的老板去咖啡座喝东 西,让念容慢慢看。念容一副一副地转过来,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 来……杰? “你也在这儿?”念容微笑着,她并没有假装忘了他,或者当他透明,不不不, 那不过是显示她的幼稚。 “刚才那个男人是你……”杰咄咄逼人。 念容别过头去,从鼻孔里嗤笑一声,不屑回答。 “你为什么选择这种生活?”杰年轻的脸憋得通红。 “什么生活?”念容不耐烦了,“拜托,不要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不好?”语 气里竟有些委屈,“我能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块请个博士,叫他 坐着死他不敢站着死。我同学在美国读MBA回来,到处没有合适的工作,你不是也…… 算了,不说了!”念容一叹噤声。 此时一个穿开司米大衣的女人失声对同伴说:“画的什么嘛,等于把颜料罐打 碎在纸上,我三岁的儿子比他们还强……” 杰气得握紧了拳头,念容乜斜着眼睛看着杰,突然嗤一声笑出来,“算了,犯 不着和文盲生气!” “他许诺照顾你这一生吗?”杰低低问。 念容又笑了,“我们不是在上演《红楼梦》吧?上帝!谁又会照顾谁一辈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事,一顿饱餐也不过只能维持三两个小时……” “念容,你对人对事真一点也不抱希望?”杰悲声叹气。 念容一阵轻快的碎笑,“猜对了,该奖你什么好呢?” 杰继续哑声道:“我早该看透了,这本是一个卖笑的社会,到哪里都一样肮脏, 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者,前者往往能估得善价……” 念容不作声,突然有人招呼:“容儿,该走了!”杰与念容同时举目,盛已走 了上来,微笑问:“容儿,这可是你的小朋友?” 念容细细打量与比较了一下杰与盛战:也许盛年轻时分绝不似杰这么俊秀,可 杰到了盛这个年龄——除非他能中六合彩,否则他的气质及不上盛的百分之一。男 人,Any Case[注],一定要有经济基础,才可以谈气质、修养、风度…… 十五 快过圣诞节了,北京的冬天冷起来真是吓人,温度低倒在其次,最要命是刮大 风,呜呜地呼啸着,直钻人人的脖子里——冷到心里去。在这种天气里,最好估的 事情是窝在被褥中睡觉。念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做一番痛苦的心理斗争,逢到下雪、 结冰、刮风的日子,车也额外不好打。天一冷,人就容易悲观,念容有时想自己何 苦呢,还不如一个小歌女可以被男人堂而皇之贮在“金屋”、“银屋”或水泥屋中, 谁像自己这么公私两用。 一上班就撞见盛战的黑脸,“你昨天是怎么搞的?文件没打完就先走?”念容 真想给盛战一顿耳光,打得他清醒些,昨天明明是他说:“容儿,陪我先去吃海鲜, 好不好?”莫非他的意思是等他消遣完、回了家,她再返回公司打文件?但念容还 是极克制,“对不起,我这就做,我以为这个并不急……”“不急?有两家正和我 们竞争,拜托你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好不好?”念容一语不发,快步走向自己的办 公室,她怕再迟一刻,泪水就会管不住地汹涌而出,后面盛战的声音还在紧催, “刚才对方老总来了电话……”念容从纸巾盒中抽出几张,重重按在脸上,呜咽连 续不断地泛上来。盛战的霸道,盛战的固执,盛战的蛮不讲理,盛战的反复无常…… 算了算了,她真不是干这行的材料,这样子作贱一辈子,小心殷勤,何苦来呢?谁 不是爹生父母养?谁不是吃五谷长大?有谁一生下来就喜欢看别人眼睛鼻子?被人 这样猫玩老鼠?念容伸手去抓文件,不妨一把握在裁纸刀上,血自裂口处汩汩流出 来。她反而一点也不痛,有点事不关己地看着血迅速流在办公桌上,文件染红一大 片。她用纸巾匆匆一裹,出了门,冷静地问美吉:“我们这幢大厦是否有医疗室?” 美吉吓得惊叫,一旁走过市场部的男孩周询,一把扶住她,“附近有家私人诊所, 你跟我来!” 到了诊所,医生替念容包扎,周徇坐在一边守候她。周是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子, 既不高大,也不威猛,就是一张Office男职员该长的脸,之前念容对他毫无印象。 “盛先生对你……”周徇开口,念容心一紧,表面上全不露出来,静待下文。 “也许我不该说,他对你是太凶了!” 念容呼出一口气,淡淡道:“他是老板,应该的!” “他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周徇还在打抱不平。 念容心里嗤笑,“真真不知死的家伙”,脸上仍不动容,扬起一道眉毛,瞥了 周徇一眼,“怎么,他对你格外留心?” “瞧你说的!”周徇毕竟道行浅,哪经得起念容这样一瞥,乖乖缴械,“当然 不是对我,我又不是女人。” 念容心又是一动,一方面对周背后议人鄙夷不已,一方面又想多套套关于盛战 的“情报”,正不知如何开口,周徇倒向下接着说,“就是你的前任,同是助理, 待遇可差天去地!” 念容微笑道:“一定是个很有经验很能干的女人。” “经验倒说不上,”周徇抓抓头皮,“才上大年三年级,但是确实能干。公司 上上下下交口称赞……”“长得美吗?”这是全世界女人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 “说到长相,”周徇顿了一下,“倒是跟你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是以我们下面 职员说:老板大约就欣赏这类女孩……” “哪有这么巧?”念容表示不信。 “真的,”周徇发了急,“不信你去问公司其他人——从你来的第一天大家就 惊讶,以为是阿紫又回来了呢!” “她叫……阿紫?”念容看着周徇,周徇被她盯得红了脸,摸了摸后颈,“大 家都这么叫她,她原名好像叫什么紫衫还是紫衣?” “这么土的名字?”念容嗤一声笑出声来。 “是啊!”周徇也陪笑,“他们华侨最爱起这种自以为有中国味的名字!” “她是……华侨?”念容一惊。 “对,澳洲华侨,到她是第二代还是第三代,已完完全全是个香蕉人,在办公 室里从没听她讲过一句中文。”周徇傻笑,“吓得我们都不大敢和她说话……” “盛先生很喜欢她?”念容试探。 “何止是喜欢,”周徇撇嘴,“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问:‘阿紫来了吗?’下 了班也说:‘我等阿紫一起走。’有任何事挂在嘴上便是:‘跟阿紫商量商量……’ 好像她是一休转世?” 念容被逗得笑弯了腰,“后来呢?” “后来听说这个女孩要留在大陆发展,老板还为她去申请这个证那个证一大堆……” 周徇越讲越有兴致。 “噢?”念容的心中又是一惊。 “不过后来,那个女孩还是要走了——到底澳洲环境要好过这里很多……老板 郁闷了好一阵,这个位子也一直空着,直到你来……” “可惜我不尽如人意!”念容叹口气。 “各有长处嘛!”周询陪着小心,“花小姐你人好,脾气好,长得又漂亮……” “老板可不这么认为……”念容摇头。 “这倒……”周徇不知说什么好,“他总有个比较在前面,其实那个阿紫姑娘 也非尽善尽美,她一来就闯了不少祸,闹了不少笑话……可是,她走了,所有的缺 点也成了优点,你,你就难做点……” 下午盛亲自来看她,“听说你手伤了?” 念容点点头,直盯着电脑屏幕,手下飞快地敲字。 “伤了还打字?”盛皱眉,“交给美吉可以了。” 念容不作声,又打了一段字,才淡淡说:“我……还是自己来吧,因为不想被 人指责!” “你……什么意思?”盛的声音也有了怒意。 念容吸了一口气,咬住了下唇。 “你知道吗?”盛终于发作,“我最恨女人摆脸色给我,你不是一天到晚……” “够了!”念容飞快地转过头来,大眼睛中已是泪水汪汪,“既然您这么讨厌 我,干脆解雇我算了,何必这样对虐致死?对不起我能力有限,对不起我就是个乡 下女孩,我不是华侨,不是澳洲土生儿,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做不到。你让我笑,我 怎么笑得出?‘我一天到晚……’对,我一天到晚心惊胆战,我已经很让步了,您 还要我怎么样?算了,我们现在不要说话了好吗?我很累……” “你?”盛战愣在当地,“华侨?澳洲?——”他站了足足五秒钟,一撑门出 去了。 念容伏在桌上不出声地恸哭起来。 傍晚的时候,刮很大风,有个卖栗子的小贩在街边瑟缩,念容突然想起自己一 个秋天几乎没怎么买过栗子。于是她掏出五元钱,买了一包栗子。暮秋天的栗子已 经不大好吃,再加上天冷,栗子一点热乎气也没有。念容没有打车,就那么走着, 风迎面打来,她咬开栗子时也灌了一喉咙的风。风,冷的气息,空气里充满着冷的 气息——她突然微笑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个北方小镇,一到秋天就瓜果上 市,各式各样的民族风味小吃一街都是。她最爱吃一种叫“玉米粑粑”的小贴饼, 一面焦黄,一面鲜嫩,若就是“糊辣汤”或是“烤羊肉”,更是香死人。街边摊上 有许多卖女孩子叮叮当当小饰品的,念容最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耳环和千奇百怪的 头花,她发誓等自己有了钱一定把它们全买回家——现在,自己有钱了,可还会再 去买那么小玩意儿吗?她又一次怅然了。 手机响了,她去听,没人讲话,她哼了一声,压了线。又响,她颇不耐烦, “Hello?” “我!”盛的声音。 她一愣,不知下面该接什么。 “对不起我使你难过。”盛的声音低而诚恳。 念容又一次咬住了下后,她其实并不能够恨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 代价的。人生欢笑与痛苦的机率是对等的,当初他曾令她欢欣,现在就得用泪珠如 数偿给她。 “要不要一起吃饭?”念容低声问。 “不用了。”盛的声音充满温情,“你伤了手,好好休息吧!心情不要太坏!” “噢!”念容突然很疲乏,“你也是!” “Take care,baby!”[注]这是个很擅用声音的男人。 “哎——”念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问,“有没有一个‘阿紫姑娘’。” “阿紫?”盛一愣,继而不作声。 念容呼一口气,“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只是顺口一提!” “她……”盛一顿,“你想知道什么?” “据说我们长得很像?”念容试探。 不料盛回答得飞快:“不,不像,你们完全是两种人!” 十一月份的天黑得极早,一轮弯月已跃了出来,路上一些低水洼的地方已积水 凝了薄冰。念容的靴尖有时踏碎他们,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 裂。 天真的是很冷了,念密关上窗户,脱掉大衣,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盆中泡的 衣服——太冷了,她真的不想再沾凉水,无论如何,她得买一部洗衣机回家了。然 而,这是由她自己买还是去请求盛战?她苦笑起来。 打开电视,里面呜里哇啦、哭的喊的是港台剧,她实在没心思看下去,也不曾 换上睡衣,就那么躺在床上,白羊皮靴踏在床沿上,很快蹭脏了罩边。念容翻一个 身,家里已乱得不能再乱,她也不想收拾——收拾了给谁看呢?从窗台上取下Bibl e,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她读到拔示巴的故事:拔示巴是乌利亚的妻子,而乌利亚 是大卫王军队中的将领,大卫王爱上了拔示巴并与她通奸,于是大卫王设计让乌利 亚死在战斗中——拔示巴是后来所罗门王的母亲。啊!原来圣人也会犯罪的。 念容又将书翻回到《出埃及记》,摩西这个人物是她很敬佩的一个形象。摩西 出生时,父母在埃及为奴,长成男孩时,他又被弃在河中,最后被法老的女儿捡到, 作为王子生活在宫中。成人后他得知了自己的血统,为帮助以色列而杀了一个埃及 人,就此逃到米甸,在那里做了40年牧人,在燃烧的荆棘中他见到了神。神受旨于 他,他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并在旷野漂流了又是整整四十年——念容每次总试图 去image[注]摩西当时的心情:当他从埃及王子的身份一下子变为米甸的一个贫瘠牧 人时,他怀着一种怎样的信仰才能坚持下来?所以他是摩西。 她花念容只是个凡人,可她生命中的米甸,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古代人似乎 都能活得很长,而自己,莫说是四十年,四年都是非常要命的。尤其是这种人不人、 鬼不鬼、OL[注]不OL、Mistress[注]不Mistress的日子她也受够了 。盛战?如果不 是在这种场合与他相遇,如果她的压力能稍微轻一些,说不定她会不顾一切地爱上 这个男人。毕竟他是英俊的,毕竟他是成功的,毕竟他是有魅力的……念容是个人, 是个女人,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如果她不是在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接受盛恩主般的赏赐,或许大家可以有一点真感情。但现在,她好恨! 有人敲门,她勉强爬起来,邻居大姐来借酱油,念容看剩的不多,就连瓶给她, 并嘱不用还了。大姐忙道谢,并推着自己的小女儿,“说:‘谢谢阿姨!’阿姨最 漂亮,是不是?说呀!你不常说要看漂亮阿姨的吗?” 小女儿忸怩地吮着手指躲在妈妈身后。 念容又一次苦笑了,漂亮,不错,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 的漂亮,没有人爱她。 领居在请客,香喷喷的鸡蛋葱花味冲进了她的鼻子,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家。 妈妈做饭一等一好吃,爸爸喜欢看报纸,她和奶奶看电视。有时也帮妈妈洗碗,然 后爸爸哄她:“去,去,先做功课!”她哼哼着,想让奶奶说说情,蹭两集电视剧 看。奶奶装看不见,然而有时却挨不住她求,转而对爸爸:“算了吧!就让孩子透 透气……”爸爸皱眉道:“妈您不知道这孩子……”念容流下泪来。那时怎会不觉 得这样的日子单纯幸福呢?那时一心想高飞,小小的市镇,偏僻的北方,已拴不住 她那年轻的心,于是……念容久久没掩上房门,任由邻家厨房的味儿肆意冲过来: 土豆炖牛肉,是吗?好香啊!念容贪婪地吸着鼻子,但是,泪珠却大颗大颗滚落下 来…… 早上一个客户无理取闹,“你当初答应的条件可不止这些,你要对你所说的负 责任……” 念容不耐烦:“是吗?说过的话句句都负责那还了得?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 不成了神仙世界?” “你怎么这个态度?我要找你们老总!” “请便!” 不一会儿,盛的电话到,“容儿,客户说你态度越来越差!” “你怎么想?” “我以前不信,但你最近的表现,连同事也反映……” “是吗,他们怎么说?”念容绷住脸,“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请你自爱!”盛终于发怒。 “自爱?”念容失声笑出,“人人都渴望被爱,这一点上,大家同样脆弱;可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才不得不转为自爱,多可怜,还值得标榜?” 盛战持着话筒,半天出不得声,最后重重压了线! 下午盛去机场接客户,念容留在公司等电话。盛战让念容在他的Calendar[注] 上查一篇短讯,这是念容第一次独自在盛的办公室中。盛的电脑未上屏保,念容一 时好奇,想看看盛这样的男人会选什么样的图片做窗口:风景?汽车?亦或是体育 明星?她迅速将屏幕上的Word最小化——她愣住了,那不是自己的照片吗?可是自 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黑色的露肩装呢?深紫色的眼影、酒红色的乱发。蜜色的皮肤…… 这不是自己。可是,又是谁呢?她的目光移到了屏幕下方,照片上的女孩蹬着一双 她从未拥有、也绝不敢问津超厚底松糕鞋。突然,一行流利的英文小字吸引了她的 注意:Fox A-king.Australia[注]~ Canberra[注]. “Fox A-king?”好熟悉的称谓,念容皱着眉头,“Australia?”这是不是就 是那个澳洲土女呢?看她笑得多甜蜜、多招摇啊!毫无疑问是个没大脑的女人。只 有没大脑的人才能如此天真,如此毫不介怀。念容突然恨起来——他竟用她的照片 做界面?那自己又算是什么?一个替代品?一个……念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觉得 侮辱。 转眼就到春节前夕,盛兴致勃勃地派红包、礼品给员工,也低声问她:“你过 年回家吗?” 念容一愣,家?哪个家?她哪有家好回?她摇摇头。 “春节期间我的家人可能要去U.S.A,届时我陪你,好不好?”盛问。 哟,天大的恩宠,叫她花念容如何消受,她是不是该一头扑在地上感激涕零道: “谢主隆思!”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盛叹气,“是我的错,我使你静默!” “有什么好说的,一开口就得罪你!”念容摇摇头。 家里楼下那家美发厅,生意好到不能再好,念容想把头发剪了,也许,也许是 重新换个方式生活。前面坐的两个大妈肆无忌惮地张家长李家短;旁边一个形容猥 琐的男子拼命靠着她,一双眼睛色迷迷地上下翻动,念容突然明白“目奸”是怎么 回事了;她换了个位置,此时有个四五十岁的本地男人要求按摩,嘴里不住地喊: “小妹,给大哥捏捏这儿,对,还有那儿,哎,哎,关一个灯,灯太亮了,晃我眼……” 念容烦操起来,她是怎么沦落到这一堆毫无素质,毫无文化的人群中间的?她披上 大衣起身向外,店口小妹连忙挽留她,“小姐,一会儿就轮到你了……”她不想多 说,皱着眉转身就走! 用钥匙捅开了锁,她摘下电话听筒,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又开了录音机,里面 是王菲的歌,昨天不知转到哪里,今天再打开,歌也是从中间开始: ……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 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 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 对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 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 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 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 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 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 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 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 却开荼靡 …… 突然敲门声起,念容沉声问:“谁?” 盛战大力拍门,“容儿,是我,你电话没放好是吗?手机又一直关着……” 念容开了门,盛战将她拥在怀中,“外面很冷。”念容突然委屈得想哭——眼 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她是喜欢他的,这么久了,怎么都有一点点感情,无论是 哪种感情。 “有热茶吗?”盛战捧着她的脸。 “只有酒。”念容微笑,“法国,九六年的勃艮地红酒。” “真是只猫。”盛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际,“这么年轻就嗜酒如命,将来年纪 大了怎么办?” “将来?”念容笑,“我哪有什么将来?” “为什么这么说?”盛紧拥着她,“容儿,我刚认识你时你并不如此,告诉我, 是什么使你改变?” “我改变了?你真这样认为?”念容岔开话题,“也许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啊,不谈这个了,你在美国结的婚是吗?你妻子是你同学?同事?亦或你老板的女 儿?” 盛有些尴尬,“为什么问这个?不错,我在美国迈阿密结的婚。”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念容啜口酒,“回到家,发现 需要完全不一样——你是什么时候不再爱她?半年?三个月?亦或从婚礼那一刹起……’” “容儿……”盛喝止她。 “她美吗?嫁了人的女人都不再美。她胖不胖?嚣张不嚣张?我希望她是那类 温婉型,纤细又带些哀愁的最好不过。这样,今后万一争执起来,我还有个逃生的 机会……” 盛战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玻璃碎了,蜿蜒一线酒汁慢慢流过来,念容看着 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自己脚边爬过来。 盛战似乎冷静了一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容儿,我来不是为了又和你 吵闹。听我说,我在东郊机场附近分期买了一间apartment,如果你……” 念容突然笑了,“房契上是我的名字吗?是不是那个什么‘阿紫姑娘’住剩下 的?我……”盛战再也忍不住,扬手给了念容一个耳光。两人都愣住了。此时录音 机还在转,王菲唱着:“突然间我找到一句可以形容自己的遭遇……” 还是念容先恢复了常态,“盛先生,我想,我们还是结束吧!这样对大家只有 好……” “容儿……”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出了国,而 且一去就去了世界财宝之颠——瑞士,它是那么的美,你懂吗?我除了读书不晓得 有什么可以去做……” 念容自顾自说下去,“现在我回来了,当年付近二十万学费的我如今被几千块 月薪支得团团转,手脚一刻不敢停,动不动怕炒鱿鱼,强迫自己学习处世之道,张 三李四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我回来 不到一年,但我迅速地老去,我很痛苦。我用宗教麻痹自己,我对自己说:‘只要 有人给我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现在,我get nothing[注],你明白 吗?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好的情妇,我没受过这种训教…… 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 最坏的是,我还不是情妇,是另一个情妇的替代品,她走了,你疯了,收集邮票般 收集类似的女人。你有钱,你有势,你可以淡淡告诉所有人即使留过洋受过高等教 育的女人,也同意乐意被你收买。对不起,盛先生,我不想再陪你耗下去,我受够 了。” “可是,容儿。”盛低低说,“到底什么才能让你快乐一些?” “你走吧!”念容疲乏地说,“让我好好想想我到底要什么?” “容儿,”盛战艰难地抬起头,他一下子现出老态,“你难道从不曾爱……” “爱?”念容嗤笑出来,“爱是一种太奢华的东西,像我目前的现状,不大敢 去想它!” 十六 没想到贝蒂又会来电话,“阿容,你离开了盛海圻公司?” “哎!” “为什么?” 念容不想多加解释。 “大家都在谣传……” “嘁……”念容从鼻子里哼一声。 “他,他没有挽留你?亦或……” “他寄少许现款在我C/A[注]上。”念容疲惫而诚实地说。 “我以为你会将钱摔在他脸上,”贝蒂说,又轻轻补充道,“以你的脾气。” “何必呢!”念容叹气,“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是,拜托,我现在失业,我要 交房租、水费、电费、手机、电话费……要吃、要喝、要乘车……大巴、地铁又涨 价了——啊!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收下?”贝蒂不置信。 “是!”念容很坦然,“为什么不呢?即使现在有人用钞票扔我,我也会跪下 来,一张张拾起,有什么要紧?温饱攸关的大事,一点点自尊算什么?而且,除了 利益,还能拿到什么呢?没有了感情,惟有面对现实……” 贝蒂良久不出声,然后说:“那天,我又遇见了杰,在海帆酒吧,他在和一个 女孩争执,那女孩很漂亮,很有气质,可能是艺校跳舞的,女孩一直哭一直哭,杰 冷着脸不说话,然后拔腿就走,临出门时撞了我一下——光线太暗,他竟没看见我。” 念容听得不耐,“其实,既然是分手,哭着分和笑着分又有什么区别……” “想那时我曾那么深地爱过他,寝食难安……”贝蒂低低道。 “贝蒂,我真的倦了。”念容压了线。 后来几天,念容忙着修改简历,从网上下载各大公司信息,打电话,约定面试 时间……乘着百盛打折的时候买了一套深蓝色职业装,把长发全挽在脑后,每日细 细化了妆——千篇一律的OL相,力求先过H.R.[注]那一关再说。太认真了,念容 自潮地想,这样的认真,日复一日地认真下去,不知道耗到自己结婚的时候还有没 有精力这样的认真去化妆,她觉得乏力。 星期三,一家台湾人的公关公司约她去面试,地方不太好找,但她仍准时到达。 秘书说老板在开会,她只好等。填了四张表,喝了两杯水,说好10:00AM,老板11: 00AM才与她见面。典型的台湾男人,头发用过摩丝,衬衣的清洁度很高。他细细把 玩了一会儿念容的简历,“花小姐是从盛海圻出来?” “是!”念容恭道有礼貌地回答。 “噢?那边我可有相熟的人——你认识×××?” 念容不由发怒,心中暗忖,“什么意思?一个小小的盛海圻,难道我还编不成?” 抬头微笑,“盛海圻是间大公司,员工上上下下三四百人,我去的时间不很长,不 可能一一认得,但是主要部门我……” “你认识盛战先生吗?”台湾人又问。 “我曾是他助理。”念容毫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只做了这么短?你的工作表现令他不满意吗?” 念容觉得这么苛薄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窗外。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台湾人换了个话题。 “想换个工作环境。”念容抬起眼睛。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适合这里?你对公关有多少了解?”台湾人咄咄逼人。 念容终于不能忍耐,“对不起,先生,我认为这是双向选择,没有人天生就适 合做公关,做助理,甚至做勤杂工,做首席代表,你不给他一个机会怎能互相了解? 如果您不大满意我,不妨直说!” 台湾人倒是愣了一下,轻轻咳嗽:“你叫……花念容?” “对!”念容抑往波动的情绪。 “事实上,你的长相让我很不舒服。”台湾人正色道,“你有一双极不安份的 眼睛——让人很容易有戒心;你希望从这里得到什么?” “从这里?”念容心中嗤笑着,“这里能给我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亲自打电话向盛战先生核实一下你离开的真实原因,这 样……” 念容突然大怒,“快去,快去,迟者自误,这是我在盛海圻之前公司的电话号 码,您不妨逐个打去,再问问我在警局有没有案底,是否作奸犯科……”念容摔门 而去。 回到家一脚就将高跟鞋踢出卧室,又大力脱下职业装,不妨用力过猛,扯脱了 一粒扣子。她缓缓坐下来——这样真不是办法,她现在才明白无论是齐南岭还是盛 战,曾经给过她怎样的机会——她在这个大大的城市不到一年,一无背景,二无关 系,又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过得硬的学历……要凭自己的单枪匹马在这里闯出个 名堂还得付出多长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当中不是没有机遇。可她花念容一世为人, 都要把宝最终押在运气上吗?而下一个运气又是什么?这回又是哪个男人肯提携于 她?愿意扫些桌边凳角的饭渣余羹给她?再在这些男人堆中打几个滚,她怕是要老 了,大陆就是这点可怕——人多!你年轻吗?不要紧,你已经二字出头,大把的十 六七的小女孩迫得你喘不过气来;你美丽吗?不要紧,光数一数马夜总会里的坐台 小姐就可抓出大把千娇百媚者来;你有知识吗?有什么稀罕,美国读MBA回来的还没 一份好工作……念容托住了脸。年少的时候生怕看见自己的前程三媒六聘似地被定 下来,一心想要逃亡,天涯海角都不要紧,返身回来,不是宋美龄也是杨振华;年 纪大一些了,又是女人,最怕这样毫无目的毫无前程地漂荡下去,自己又不是那些 流浪艺术家或外地打工妹,只要有口饭吃就幸福得不得了……瑞士!念容深深吸了 一口烟。 打开电视,是一部肥皂剧,女主人公在说:“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 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对我负责任的……”女演员很面熟,自己上初 中的时候她正是当红的“玉女明星”,怎么老得这样厉害!不能笑,不能低头,还 扮成十八九岁花季少女,让人看了就不仅仅是呕心,简直是寒心!她老了,女人就 是这样,一老下来,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挡不住,再也没得救了。念容关了电视, 她不忍再看她,仿佛那已是多年后的自身! 电话铃响,念容去接,竟又是贝蒂,念容低低说:“贝蒂,我累了,明天再……” “阿容,我,我要结婚了。”贝蒂喃喃道。 “呵?”念容精神一振,奇道:“这么快?对方是谁?年龄——” “你认识的,”贝蒂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助,“是杰……” “他?”念容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贝蒂苦笑,“杰这种男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 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从此我须又贴薪水又贴精神……” “怎么会又到一起?”念容问。 “杰从学校里跳槽出来,与几个朋友合搞了一家广告公司,全赔了……那天, 他打电话给我……”贝蒂说到后来声线低不可闻。 “祝福你!”念容说,自己都觉得嗓音很空洞。 “可是不嫁又如何呢?”贝蒂落寞地自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直都 那么在外头漂泊,愁眉苦脸地赚了钱来,又愁眉苦脸地花了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纲走后,我每个周末都在家中访惶,不知何去何从……真的,人到了一定年龄无论 如何要结婚,要找个伴儿,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他现 在正失意,大约不会再去外头搞什么‘绯闻’,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 人的收入一个拿出支持家用,另一个的可以储起来分期买房……怎么不是一生啊, 我……” 念容听着听着泪盈于睫,她轻轻说:“我为你快乐,贝蒂!”然后压了线,怔 怔望着天空。 电话又响了,是德赛贝猎头公司约她面试,她忙忙拭去了泪痕,又细细补了一 层粉,脸有些蛰着痛,希望回来不要肿才好。她坐在车里,冬日的阳光淡淡地照下 走,那一刹那她心里很凄凉的温暖,她想起了Vevey,那个小小的城市,Bahnhof S tr.对街有一个橙色的电话亭,她经常去那里摇电话给念恩,阳光也是这样静静地 投下来,吻着她漆黑的长发,恩脆亮的声音像空气中的小水珠。啊,为什么这一切 回想起来都那么美好,当时怎么不觉得…… 最开始帮助过她的那位李女士已经离开,这回来接待的是个小伙子,有点油滑, 左不过二十三四岁,一双眼睛很不老实地上下打量她,念容被盯得不自在起来。 小伙子很卖乖地说:“花小姐年纪太轻,又没有实在的工作经验,上一家那么 短就离开,这种情况非常难以安排——” 念容忍着气,当然她也承认这是事实,于是姿态很低,“所以拜托你们多费心……” “花小姐有什么亲戚朋友在北京吗?” 念容不太喜欢别人涉及她的隐私,但还是微笑着,“没有!” “啊!那连个照应也没有……”小伙子一脸同情地望着她,“哟,到了下班时 候,有没有兴趣一起吃个饭?” “不了,改次吧!”念容又一次微笑致谢,心里却在冷冷地哼着,“我花念容 再怎么着,也轮不着你这种毛头小子来吊膀子。”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念容不想回家做晚饭,于是去找一家街边小挡。街边不知 为什么这么热闹,又不年又不节的,妈妈拖着儿子,父亲带着女儿,与街头小贩讨 价还价,鸡蛋、青莱、排骨……大包小包提在手中,一天的辛劳仿佛也被这片刻的 温馨冲得无影无踪,念容突然好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也有某 个人在热切地等待着她,盼望着她。她可以静下来,做一大锅靓汤或是蛋炒饭,一 起听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看看无聊的电视剧……即使没有爱,那种很深很深的安 定感也是好的!…… 快到春节了,空气中飘逸着过年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忙着买门神、贴对联,念 容觉得自己像个游弋于世界之外的星际浮尘,她是那么彻底地悲凉,哀苦与无助。 终于挂了电话给妈妈,“容容,你那边可好?”妈妈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突然老了 许多,“什么时候能回来,大家都——” “妈!”念容捧着话筒,哽咽着泣不成声。 盛不曾再打电话来,他做得那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念容拿出存折, 在手心上轻轻拍着——她始终没有把那笔钱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 胜于没赔偿。每个人都一个价钱,大公司的职员也不过是在等老板开出的价——然 而她还是伏在枕上,不出声地流泪。 大年三十的夜晚,街上冷清得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在守着电视包饺子、看春 节联欢晚会,念容打车直奔Hilton饭店[注],去路易丝安娜餐厅吃牛排。去年的除 夕,过得混混噩噩,那天“上海楼”客人很多,极晚才收工。念容累得一沾枕头就 睡着,中途渴极而醒,才想起还未向家人摇电话拜年。手机上有两个Misscalling [注],都是念恩打的,她打回去,恩还没有睡,开心地建议:“你明天来苏黎士好 不好?我们一起去吃牛排,过一个西式的春节……”念容又一次泪盈于睫,恩,你 在哪里,你,还好吗? 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花小姐……”她一个激凌,“谁?”一转身,竟是哈 格娜的胡老板,“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胡老板扬了扬眉毛,“没想到在这里 碰到花小姐。” “啊,胡老板,”念容有点慌乱,“您在这里……” “我一向来这里吃东西。”胡微笑,“怎么以前没碰见花小姐?花小姐是一个 人吗?过年也不回家?” 念容不想回答,于是含糊道:“是啊!” “听说你已从盛海圻出来?”念容没想到胡会这样单刀直入,一时不知该说什 么好。胡顿了一下又道:“盛是个极有能力的人,机遇吗,就差那么一点……”盛 海析一直处于负债状况直到九四年他第二次结婚,据说他岳文是什么高干……”念 容别过头去不想听,然而胡依然说下去,“盛从美国回来,无论如何是见过一点世 面的,所以他比齐强一些……”念容一下窘红了脸,她斜了一眼胡,胡微笑照旧, “听说花小姐在瑞士是学酒店管理?”念容忽地抬起头,讶然望着他,胡淡淡道, “贝蒂又回到了哈格娜,Any case,做生不如做熟!” 最后一句话里有话,念容觉得自己毫无理由受这个香港男人的奚落,于是起身 结账。不料胡一把接住她的手,“何必呢,花小姐,如我不慎出言冒犯,我先行认 错,我绝非有意得罪,我说过:‘花小姐是我近十年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 “胡先生言重了!”念容重新坐下来。 “给人家打工究非长远之计,如果我要投资一间Hotel不知是否有幸聘得到花小 姐这样的人材?” 念容足足有两分钟没开口,然后微笑,“胡先生虽非给自己当老板,如今的身 份怎么也是‘打工皇帝’,而且胡先生一直致力于服装业与进出口贸易,怎会贸然 投资一个不熟悉的行业?其实我对酒店也是一知半解,之前我在国内是学英美文学 专业的。胡老板不必刻意找理由,有什么事情您明说吧!” “花小姐,从你跟齐南岭在一起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子到底要什么呢?有什么 是她极度渴望而无力触及的呢?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年轻……然后,我眼睁睁看你 跟了盛战,盛不是个能给女人花钱的男人……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爱上了他……” 胡不疾不徐地说出这番话,看着念容的表情。 念容毫不动言,胡接着说:“其实令一个女人失去光彩和气质的,是那些级教 太低的男人。不可否认,站在他们中间,你是天使,可是天使堕落,不肯自拔,终 于也会失去天使的容颜,或为凡间一个庸俗的女人……” 念容沉默地听着,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水晶酒杯。她挣了挣,最终还是开了口: “胡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单单选中我来说这番话,不见得我家中穷一点,就得 匆匆将自己插草标卖出去……” “不,你误会了……”胡打断她。 “我没有。”念容轻轻地,但坚决地说,“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 你们难道都是嫖客?大家都不是坏人,为什么要把情况暴露成这样糟?” “我很喜欢你……”胡颓然。 “喜欢我?真谢谢你,可你喜欢我什么呢?你有多了解我?如果只是为着我的 身体,那我真要谢谢你的耐心与韧力。我不过是个廉价的年轻女孩子,当不起任何 人为我这样费心费力……算了,胡老板,我们幸会!我很倦,要回去了!” “花小姐……” 念容走出Hilton大门去打车,有几个穿着入时,发样摩登的女郎从她身边走过, 不用问也知是干哪一行的——她心里一个冷颤,她与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两年 前,仅仅是两年来,她会对这类女人嗤之以鼻,甚至大加指责,“这么年轻,这么 美丽,什么不好去做,偏偏……”可现在……她咬了咬下唇。电视上不止一次歌颂 那种节烈女子,面对金钱作冷漠状,“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嘛!可那类女子 大都有多项选择:没有金钱还有事业;没了现钞还有家庭;没有支票还有爱情。她 花念容有什么?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她受够了,快点结束吧!哪怕此后又是刀 山火海,先过了这一劫才再说。续鉴的B-Permit[注]快到期了,再不回去那4000s fr的押金全部作废——妈妈问欧洲好不好?念容的心猛一阵抽痛。 大饼摊上的烧饼与珠宝店的翡翠玉玺有什么区别呢?凡货物都值个价的,“千 金一笑”是价,“价值连城”也是价;“无价之宝”与“不值一文”其实就是一个 意思。而女人又不比古董,古董是越老越值钱,女人是越老越不值钱,可她明明是 一天老似一天啊!胡老板到底是个识货的行家,肯出手。其实她花念容有什么稀奇, 不见得她会比林青霞、张曼玉更光彩夺目,守着那身节操在给谁看?又不是当真清 白到可以去立贞节牌坊,那跟沙威,沙克,甚至齐南岭,Steven、杰,那些又怎么 算?快,快,快下决心,趁胡老板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街上流莺这么多,可以10 0元解决的事情,愿意出1万元的男人不是每天可以碰见的! 两个大陆女人在门口大声喧哗:“我那个儿子,挑食挑得厉害!” “我姑娘也是,”另一个年轻些的说,“我那口子脾气躁,急起来就说:‘饿 她两顿看她还挑不挑?’” 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念容的胸口上,她轻轻呼了口气,她知道即使是将来,十年 或十年之后,她亦不会为今天的行为后悔,因为她当时——别无选择!” 当她返回路易丝安娜餐厅时胡大吃一惊,还有一丝丝无措的喜悦,“花小姐……” “过了新年,我便是二十一岁,不可以再被人称为少女,”胡愣住,一下子没 反应过来念容的意思,念容自顾自地说,“我并非绝色佳人,更不能倾国倾城……” “在我眼中,花小姐……”胡急急表白。 念容做了压制的手势,继续说下去:“即使是,大约三年五载后也必逊色,而 且,琳琅满目的花草太多,连花王牡丹也会看厌,何况是人?”心脏有点窒息,念 容轻轻按住胸口,缓缓道,“你可是要娶我?” 胡一下僵住,半天咳嗽一声,“我太太目前在德国的斯图加特,新加坡人,非 常精明能干,她……是律师!” “好!没问题!’念容并不看胡,“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有过情妇若干,你怎样 安顿她们?” 胡凝视念容,念容毫无惧意,与他深湛凌厉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如果你需要,我明天就可以带你去售楼处,你喜欢东城还是南 城的房子?这不会是太豪华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至于车,你放心,我不会委屈你的,绝不会买国产车回来……” 之前念容一直不明白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谈 所有生意一样,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但是我……”念容咽了口唾沫。 “还有什么?”胡戒备地望着她,“珠宝?” “不,我尚未这么贪心,”念容苦笑,“你以前的情妇也是统一配备?统一供 给?房与车可是她们的户头?” 胡拉下了脸,“什么意思?” 念容轻声说:“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在茫茫人海的大Peking[注],我 不过是一个孤儿……” 胡等她说下去,念容大力按住胸口,眉头轻轻蹙起,神情格外动人,“我不需 要房也不需要车,我憎恨这个城市,它给了我太多的羞辱感,能离开是我现在最大 的希望!” “香港?”胡皱眉摸摸下巴,“香港我无法安置你……” “不,我要回瑞士,我的签证明年五月底到期,从今日起我跟着你,希望到时 你可助我达到愿望!”念容飞快地,来不及似的将话说完。 胡怔在了当地。 十六 同样是涉外公寓,胡远峰无论是品位还是档次都显然高出齐南岭很多。墨绿色 的驼绒地毯,雪白的三角钢琴,高贵、典雅、纹丝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当念容一 进这里的感觉就不是很舒服。香水、化妆品应有尽有,可怎么看怎么没有人气—— 念容突然明白了,这可不是就是为情妇租的地方? “我在银行为你开了个户,先打1.8万瑞郎在上面,余下的一半,我分期付给你!” 胡平静地对念容说。 念容不作声。 从现在到五月底,她可以为自己放一个长假,天天读情爱小说——现实生活中 得不到的,在书里总可以找点慰藉吧!然后每天逛精品店、去美容院……她可以让 医生上门来为自己检查心脏,堂而皇之地把中药当早饭吃;那只催命的闹钟早可以 去死——啊!不去想今后,不去想天长地久,这一刻的生活,至少是安定的! 男人就是男人,被猎获的东西一向没有好东西,胡远峰并不是每天来,来了也 是天不亮就走——胡是个忙人,毫无疑问。胡有时想讨她开心:“要不要养只猎或 是金鱼?”念容当然谢绝,因为她觉得仅仅是养活自己就是件极艰巨的任务。邻居 女孩养了一只狗,丑得不像狗,毛极短,可以看见粉红的肉皮,正面瞅像猴子,侧 面瞧像山羊,听说还极贵,是什么稀有品种——对,也可能,简直是畸型儿嘛!念 容现在明白那些有钱人的钱花在了什么地方。 “念容,你知我今年多大?”胡远峰这样问。 念容漠然地看着窗外,轻声问:“多大”? “刚好是你的两倍。” “噢!” “你根本没兴趣知道是不是?”念容的态度多少激怒了胡远峰。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胡有时说:“记得我年轻时……” 念容答:“噢!”胡顿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最初喜欢念容是为着她那一双眼 睛,似小鹿般清纯,如山狐般媚惑,眼波荡处,仿佛满室生辉——可如今这双眼睛 如两颗蒙了尘的夜明珠,光彩黯淡,即使有人时,也是一副神思不屑的茫然。 “你知不知你是个很难巴结的女人?”胡有时哭笑不得。 念容一惊,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人曾经说过,可 那人是谁呢?念容想不起来。 惟一的嗜好是去琉璃厂听戏。傍晚时分,会有几个老人,拉二胡的拉二胡,敲 云板的敲云板,一个扮老生的蓝衫老大爷会唱将起来。念容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 她觉得这有腔无字的调韵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的大籁之音——她落寞地流泪, 落寞地鼓掌,她知道多年以后无论事世如何变迁,她都会深深怀念这一刻的。 Bible说:“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是爱。”啊!爱!但 是神,什么是爱呢? 每个星期她都会去银行检查自己的C/A,看胡是否按期将款PUt在上面,这是她 生活中所有的安慰与希望。驾车去国贸须二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世都就喜欢 这样,将一些意大利、法国的进口牌子标为天价,其实在欧洲这并不是什么名牌, 况且不值这个价。念容一间一间地逛过去,在一件羊绒披风前停住,她不懂是什么 使它竞标价7200RMB,“小姐要看看吗?”一旁的营业员殷勤备至地介绍。 她点点头,她从未尝试过黑色的披风,也许……手机响了,她伸手去接。“花 小姐,您还记得我吗?”一个男子的声音。 “对不起,您是……”念容客气地矜持,“我是德赛贝猎头公司啊!” “啊!”念容一下子有了印象。 “是这样,花小姐,有一个高级文秘的职位,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月薪多少?”念容开诚布公。 “4000-5000之间。” 念容扑哧一声笑了,这就是说,连这样一件披风也买不起了?她淡淡道:“谢 谢你,但我对目前的工作比较满意,不太想换。以后再联系吧!” 念容把大把的时间用于洗衣服,她的那些丝衬衣是不可机洗的,她又不放心保 姆洗——事实上,她当这是一种消磨时间的享受:她蹲立在浴室里,一件一件地用 手搓,看白色泡沫轻轻飞起来,粘在她发际、眉梢。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每当妈妈洗 衣服她就去追这些泡泡玩。可它们那么不经碰,一动,就碎了,只留一个小小的水 迹。 白色的衬衣孤零零地被晾在阳台上,风来的时候,偶尔拍一两下衣袖,于是念 容知道它也寂寞。 不用上班了,念容倒起得分外早,穿着白色电地睡衣,也许是深蓝直筒牛仔裤 只配一件小小的黑色Bra,赤着足,从卧室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回客厅,偶而从一 只大大的水晶玻璃杯里取点水喝,或者啃一只苹果,啃着啃着就发起怔来。房间很 静,静得荡起回音,仿佛有恩的声音在里面飘忽:“你为什么叫做花念容?”“你 为什么要来欧洲读Hotel Management?”“我喜欢英国小王子威廉,你就做威廉王 妃吧!不然,嫁给摩纳哥王子也不错啊!……”“你信有上帝吗?……信上帝者得 永生……”恩,念容在心底叹息。 “我们公司新聘了个counselor[注],”胡这样告诉念容,“从加拿大留学回来, 我给她一个月5000仟。” “噢!”念容蜷坐在沙发一角,玩着手里的苹果。 “念容其实你在瑞读书回来也不过……” “唉!”念容淡淡应着,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是那种极遥远的远,远不可及。 这个女孩子的目光投在哪里?是瑞士吗?而在瑞士等待她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呢? “我有时宁愿去歌厅,”胡叹息,“花二三百块还能买个笑脸。你呢?念容, 你在想什么?” “什么?”念容怔怔问。 胡低头,“我早该知道你是养不熟的,似那种户外的野马……” “噢!”念容心不在焉地应着。 Bible里讲到莎乐美的故事,但这之前很久,念容曾经读到过王尔德版本的故事, 书上说莎乐美公主爱上了施洗约翰,她请求他吻她,约翰拒绝了。于是在希律王生 日那天,美丽的莎乐美献舞取悦了希律王。希律王便许诺可以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哪怕她向他要他的半个王国。但莎乐美要施洗约翰的头——她得到了,她吻了死 亡的约翰的嘴唇。 念容不知道现实生活中谁可以爱谁爱得这么深,竟要置对方于死地。但莎乐美 是不同的,她是美女。然而她的美不被她爱的人所欣赏。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 也许没有,她的美丽最终成为一件凶器,杀了人也伤了她自己。 念容越来越消瘦,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双空荡荡的大眼睛,皮肤苍白或一札木棉 纸,吹弹可破。动不动就发烧,一点东西吃下去,尽数吐了出来。胡终于担心,连 夜送念容去检查,医生报告回来,怀孕已近两个月。 胡大惊,“你没有按时吃避孕药?” “有。”念容答。 “那怎么……唉,这可如何是好?”胡急得顿足,“我有一个相熟的医生,只 好托他了——这事耽搁不得。” “好。”念容应,仿佛与她毫不相于。 手术毕后,胡远峰开车来接念容,让她坐车后座,怕颠到她。春天了,迎春花 正在怒放,丁香的香气也扑鼻而来,树叶上不久就绿成了一片。“真美!”念容低 低说。 “你说什么?”胡大声问。 “不要看电视,不要多走动,不要……”胡嘱咐。 “好。”念容默默握着手中的水晶茶盏。 胡又雇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照看念容。老保姆汇报:“花小姐真的不说不动, 静静在床上一坐一天,只是望着天空发呆……” 胡一震,接不上话来。 念容身体完全恢复的时候已是初夏,胡低低问:“再问你最后一次,念容,你 还是执意要回瑞士?” “是!”念容低着头,声音漂缈而空洞。 “念容,难道这么久以来,我照顾你这么长时间,你从不曾留恋过这个家?” 胡声音嘶哑。 “留恋?”念容轻轻重复,好像没弄懂它的含义。 “我以前想,横竖是一场交易,付钱收货,两不相赊;可念容,人毕竟不是东 西,我对你是有感情的,我……” “感情?”念容茫然地抬起头。 “你是否恨我?”胡问。 “恨?”念容摇摇头。 “你是否怨我?”胡间。 念容长久地注视着窗外,不再作声。 “念容,我订了六月初的机票,届时会教司机送你去机场。可是,念容……” 可是念容漠然的目光使他竟没有再说下去。 “念容,这条Gucci[注]的白裙你要不要带?”胡亲自帮念容收拾行李,“你最 喜欢的圣罗兰象牙色羊毛衫呢?” “噢!”念容无可无不可地拨弄着手链上的钻坠。 “的确,”胡远峰苦笑,“带足了瑞郎,哪里都可以买,我真的是老了,是不 是噜苏许多?” “唉!”念容怅然叹气。 那天不知为什么,下好大雨,真不明白为什么六月份还能下这么大雨,而且越 下越大,仿佛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地大哭似的。三环路都积了水,淹没了车身,念容 甚至担心赶飞机会误点。 她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本早已揉皱Bible。 进机场的时候,她没有哭;换登机牌的时候,她没有哭;安然上了飞机找到座 位,扎好安全带,接过空中小姐递的橙子汁,她突然悲从衷来。瑞士,又要相逢了, 那个智叟阿拉德与开罗王哈利发的故事,可这一年中,耗尽了她一世的青春——她 掩面落泪。 哭累了,她睡着了,仿佛做了许多梦,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口干舌燥,而且, 迷惘。 隔壁女孩子主动搭话,“你是第一次出国吗?” “嗯!”念容不想多费口舌。 “我也是,好紧张——妈妈送我的时候一直哭。”女孩子很瘦,带一副眼镜, 穿一件不合时宜的水红色短衫。 “噢!”念容眼望着弦窗。 “在看什么书?”瘦女孩喋喋不休。 “Bible。”念容答。 “你是基督徒啊?”女孩嘻嘻笑,“猜我带了什么书?” “你带了什么书?”念容漠然答。 “《环游地球八十天》”女孩子兴致勃勃,“凡尔纳写的——故事的男主人公 和银行家打赌,乘热气球环球地球,遭遇各种艰难险阻,终于在最后一分钟赶回了 出发地点……——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念容别过头去,是吗?那自己也要算幸运的了,赶在B-Permit到期前三天回去。 命运啊,冥冥之中到底谁在安排? 学校里添了许多新面孔,但是恩仍然没有回来。老校长不在,接替他位置的是 个红面膛的瑞士本地人,说英文时有很重的德语腔。 A.S.[注]的课程重很多,除了Cost Control[注]、Accounti ng[注]、Servic e Manner[注]Kitchen[注]……外,还要学Europe history[注]、Wine[注]……甚至 religious[注],念容依然要求了自己当初那间公寓,日日对着滟滟的湖水。夏季, 是瑞士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不是吗? 上课,下课,教室、公寓,所有的师生都注意到这个寡言但优秀的中国学生, 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寂寞与骄傲。两个月的小学期飞快地过去,又到了选实习的时 候。大多数有家底的孩子全要求进Hotel实习,念容仍然选了中餐馆——中餐馆薪水 好、小费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如果人家今后要问:“堂堂酒店名校的学生为 什么实习都是在中餐馆做?”她会答:——她管不了太多,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承 担,今天,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香港楼”是一家中档价位的唐人餐馆,因地处Zurich的黄金地段,故此生意 好到不得了。就像“上海楼”的老板夫妇一辈子连上海是扁是圆都不知道一样, “香港楼”的女老板并不是香港人,却比香港人更加刁钻精明、处处心机,素有叫。 慈禧”之称。去试工的学生一个个被退了回来,不是嫌手脚太笨,就是嫌样貌太粗 蠢。这两年的瑞士已非十多年前,大批的华人学生涌入,而且落脚点都选在中餐馆, 以供老板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挑选与消遣。 “不然,你去试试?”念容的Service Manner老师心有余悸地建议,他仍记得 上季花念容是怎样被一家家餐馆cancel[注]掉。 念容不露声色,点头应允。她不再是小女孩,干什么事之前先应允下来、打满 包票、夸足海口,万一不成功,最后刷的还不是自己的耳光。 念容去得早了点,“小慈禧”正面试另一间学校的女生。听口音好像是大连人, 三十岁上下年纪。“我在中国也有一间自己的餐厅。”这女人如是说。“小慈禧” 不作声。念容在心底扑味一声笑出来,“蠢女人,白活了这么大,‘香港楼’要的 是service[注]。以‘小慈禧’这般的人物,难不成还招个‘小妈’来,指挥自己做 这做那?”念容毫不担心地环顾着餐厅的环境,显而易见,这个三十岁女人的智力 仅仅停留在她花念容两年前的水平上,她怕什么? “小慈禧”穿着一件花团锦簇的中式旗裙,满身叮铃铛啷的金链子,金镯子。 脑袋上再挂串灯泡活脱脱就是裸圣诞树,“花小姐是第二年的学生?”她的声音略 嫌沙哑,然而并不难听,相反别有一种性感的味道。 “是!”念容毕恭毕敬。 “看recommndation[注],花小姐在校成绩很好?”老板娘的肤色黝黑,很像泰 国、马来、印尼那一带的人,但千伶百俐的花念容一眼看出她是大陆女子——大陆 人,无论到哪里,在那里多少年,身上都仿佛有一个烙印似的,将他和周围人统统 区区分开来。 “是凡所有事,我只求尽力!” “哦?”老板娘眉头动了一动,继而问,“第二年应该去Hotel了呀?” 念容扫视了一眼餐厅楼面,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笑问:“老板这里的 布置一点也不像别的中餐馆,反而有Hotel的气氛?” “这是自然!”“小慈禧”几分得意,“我这里是按Hotel规格来的。” 念容忙赔笑,“是啊,我在学校里就常听上一届的老生夸您这里风格高贵、行 事严谨,如果能在去Hotel之前经过您这里的training[注],估计到了那里也不会出 大差错。” 话至此,‘小慈禧”紧绷的脸慢慢舒展开来,“好,花小姐,你什么时候可以 来?” “下个星期,可以吗?”念容在心中暗暗舒一口气,真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这里绝不会亏待你,除去基本工资比其他同类餐馆高以外,小费由你和 Supervisor[注]两个人分,餐馆绝不干涉……”“小慈禧”不疾不徐地说,这点念 容完全相信,“香港楼”工资高是出了名的。大陆女子到底是大陆女子,一旦办起 事来,比别的小地方人多了几分大气。 念容收拾行李——她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多年来飘泊的生活没教会她别的, 打起包裹来她是一流、有什么好牵挂的,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她花念容非带不可的东 西呢?左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路过山下小店的时候,念容买了几包可以粘贴 在天花板上的塑胶星星,那些星星由特殊材料制成,白天吸收了光源,晚上就放出 柔和的光芒。 苏黎士果然是个国际化大都市,来来往往两个月下来,念容早已学会从谈吐举 止去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档次。表面上对谁都是春风拂面,其实笑也分三六等:什 么人牵牵嘴角,什么人花容灿烂,什么人从鼻子里哼出就行,什么人必得热情洋溢, 花念容心中也是清清楚楚一本账——而这些,全得益于“小慈禧”的真传。 餐厅是最磨人的地方,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收碗、收碟、上饭、上菜,每天 都在练竞走。谁说瑞士的工资高,对于大陆妹来说,付出是与得到成正比的,或甚 过之。念容将塑胶星星贴在壁上,一共贴了183颗,代表她在这里实习的每一天。每 当一天即逝,她就会从墙上摘下一颗星星。怎么办?她只有半年,做完实习后再回 学校念四个月的大学期。然后呢?然后就是第三年的学费,天! 老板娘是非常严厉的,在念容之前的两个女孩没干到合约期满就走了。但念容 不同,她手脚利落且八面玲戏,态度又不卑不亢,即使是厨房的洗碗工也永远能在 花念容的脸上找到一个“笑”字。 每日收工回来,多半已是午夜12:00以后,念容冲完澡后枕着一把湿漉漉的长发 入睡,虽然报纸杂志上已数次告诫女性万万不可如此,可现时的念容已顾不了这么 多了——长期做餐馆工,任是天仙也精致不起来。 “小慈禧”不比一般餐馆老板娘,她一向姿态极高,偶而肯出面招呼的几个客 人大都是Goden str.[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她对三个客人特别落力:一位是 银发苍苍的长者,态度慈蔼,然而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尽显深厚的修养与风范,老板 娘说他就是这条金融街上最有名的Austan先生,他的事业囊括了西欧百分之六十的 广告与地产业,是跺一跺脚,地皮也会动三动的人物;一位个子不高,面目清秀, 是瑞籍华人,老板娘说他是苏黎士数一数二的金牌大律师,念容对他也有几分敬意, 在瑞士这样一个保守骄傲的国家,一个有色人种能够站得住脚,而且站得这样牢, 这样高,确实使人刮目相看;另一位是个男孩子,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俊美 的五官,深蓝的眼眸,然而坐着轮椅,“小慈禧”悄声说这个男孩是霍斯曼家族的 惟一继承人,而霍斯曼家族曾出过三位王妃。 念容一向与这三位客人不太接近,老板娘要接近的人物念容从来都躲得远远。 Austan先生常会同夫人一起来,那是个极年轻的华人女子,念容总觉得她面熟, 细想了一会儿,悄声问老板娘:“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现在正走红的好莱坞电影明 星莉芙·奥斯坦吗?” 老板娘扑哧一笑,“她就是莉芙·奥斯坦!” “啊,怪不得,”念容感叹,“她真美丽,以她这么出名的身份为什么会嫁给 一个年龄与她毫不相称的人呢?” 老板娘撇着嘴,“她是嫁了Austan先生后才出的名,不然你以为她有什么?不 过这个女人很有手腕,当初各大杂志、报刊都对她指桑骂槐。” “不至于吧,”念容有点为莉芙·奥斯坦鸣不平,因为她觉得莉芙并不是那种 心计歹毒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耸耸肩,“据说她也是酒店学生出身,后来嫁了个律 师,换掉passport后立即离婚,又与一个酒商结婚,一年后老公死于空难,她得到 一笔丰厚的遗产,这才风风光光地跟了Austan先生。” “看上去Austan先生好像很爱他夫人。”念容有点羡慕。 “那当然,Austan先生无儿无女,莉芙·奥斯坦又是看护又是保姆,又是妻子 又是女儿,何乐而不为呢?“小慈禧”说话尖钻苛薄。 念容还想再问什么,终于忍了忍,去一旁收酱油碟。 真是“乌鸦落在猪背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其实在外混得稍 微有点人样的大陆女子,背景都经不起推敲。即使花念容这种最不爱理人是非的女 孩,还是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小慈禧”的传闻:她也是十五年前以难民身份与老公 来瑞,直至改嫁现在的德国丈夫,才彻底洗脱从前的身份并且人前人后地当上了老 板娘。 那个坐轮椅的男孩叫爱德华,爱德华·霍斯曼。这是个极其沉默的人,但沉默 中仍露出他的骄傲与教养,并不像其他穷人那样要这要那,他总是安静地吃完,安 静地留下小费,再安静地离开。念容觉得这个男孩子的面容非常亲切,可又知瞪着 身体不便的人看极之不礼貌,所以总与爱德华客气地保持距离。 星期一老板娘是不来的,往往客人也极少,大厨们很早就收了工。十点半左右, 有人自餐厅门口进来,念容忙迎上来,微笑致歉:“对不起,我们已经收工。”看 时,却是爱德华。男孩也回以微笑,说没有关系,便转调轮椅要离开。不妨右边后 轮卡在门座匙上,一时拨不出来,男孩有些发急。念容与人方便,立刻蹲下,用手 去抬轮子,男孩用力一转摇杆,轮椅出来了。男孩真诚地道谢,念容连声说不用客 气。 “如果不是太忙的话,可不可以邀您一起散会儿步?”男孩小心地提议。 念容略一思索,向supervisor打了个招呼,就去地库换了衣服上来。 暮秋的天气,已是非常冷,念容推着男孩的轮椅走在Bahnhof str.上。 “你对瑞士什么地方印象最深?”男孩突然问。 “Banhnhof。”念容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男孩好奇。 “为什么,”念容沉吟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能问原因的。”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男孩又说。 念容不出声。 “你是哪里人?日本?韩国?亦或是香港?”男孩低低的声音根本不像在询问, 仿佛在喃喃低诉一样。 “不,都不是,”念容淡淡答,“我自中国内地来。” “你是北方人吗?”男孩追问。 “是啊!”念容惊异,‘称怎么知道?” 男孩好久才答:“随便猜的!” 十八 所有人都可以看出爱德华对念容的好感。但念容胜在沉静,虽多少有些淡漠, 总强过那些轻骨头的小飞女。她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依然上菜收盘,开 工完工,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冬日触水非常冷,念容指背裂了一道缝,痛起来简直 钻心。 星期天的晚上,一个客人喝醉了,态度非常失礼,竟一把扯住念容不放,并想 去摸她的脸,老板娘忙赶出来,好说歹说,把这一场解说过去。 收工后换了衣服,念容去取这个月的工资,“小慈禧”望了她的手一眼,“我 这里有些治裂疮的药,要不要试试?” 念容摇头。 “小慈禧”微笑,“在为刚才的事难过?” 念容不知说什么好。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小慈禧”从白金烟盒中抽出一根摩尔,“抽不抽?” 念容谢了,接过一根。 “小慈禧”继续说:“我来瑞士那年才十九岁,我十八岁结的婚。”念容一愣, 她不知一向恃强凌弱、目无下尘的“小慈禧”会对自己讲起体己话,于是默默听下 去。“我前夫大我八岁,是个高干子弟,当然,我也曾是个美女,”念容在心中默 默叹息:美女,我们年轻时都是美女,“他第一眼见我就爱上了我……我家是县城 人,结上这样一门亲,父母自然图不得,急急帮我改了户口与真实年龄……”“小 慈禧”精明凌厉的眼睛腾起了一层雾,往日的悲喜一下子冲垮了这位平日强悍的老 板娘,“原来以难民身份进瑞,生活与我们想像得完全不一样,这里是美丽,是宁 静,是天堂,可没有一草一木属于我们,我们生活在瑞士的边缘与下下阶层,一不 小心就会被它甩出局……”老板娘静静地吐着烟,“他不适应,他从头到尾不适应, 他从小没受过苦……于是我打工……其中过程,不提也罢,总之你现在受的,我都 曾加倍挨过。最可怕的是,我那时没有希望,你知道,难民身份如不转藉一辈子也 无法回大陆。那时我接到信,父亲病危……”念容怔怔地望着“小慈禧”,“小慈 禧”涩涩一笑,“我前夫每天喝酒,乱发脾气乱骂人,学了一年德语也没学出样来, 还骂德语又难听又难学……我下了工,不想回家,静静坐在苏黎士河边,不知道何 去何从,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未来……”念容垂下头,“小慈 禧”接着说:“接着,我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我觉得自己不孝,我觉得自己不是 人……”念容鼻子酸了,只听她又道:“后来我前夫改变主意,要去英国读书,我 把打工挣的钱全给他,又向朋友东拼西凑,凑了二万瑞朗……三天后,他告诉我, 这笔钱全被他去casino输掉了,‘萍,对不起,’他怯怯地望着我,‘我想把它变 成四万瑞朗,没想到……’我尖嚎一声出了门,冬季的深夜,我从苏黎士桥上跳下 去,我再也不想活了……”念容睁大了眼睛,‘小慈禧”却浮上一个微笑,“可是 我没有死成,我被人救了,救我的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玛雅,你明白吗?一个 男人最要紧给女人安全感!” 念容突地抬起头,望着“小慈禧”,“小慈禧”慢慢道:“玛雅,来我这里做 工面试的学生形形色色,我见的太多,独独你气度非凡,久非池中之物——我若是 你,我便嫁了爱德华!” 念容咬住了嘴唇,“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老板娘放下烟,“五年后离婚,你再也不是今天的小 玛雅,以霍斯曼家族的名望……” “依你这么说,反倒是他屈就了?”念容苦笑,“那我如何攀得上?” “是一般人,我乐得不多这个嘴去得罪人,放眼看去,像你们大陆的学生妹有 什么好的机会可供选择?”“小慈禧”望着念容,“而且现在男女关系越来越淡泊, 女的太贱,男的太精,肯结婚的越来越少。可是婚姻,毕竟是对一个女人最有利的 保障——黄金钻石都换不来,何况,霍斯曼家族本身就是个金山宝矿。这样吧!我 去努力撮合这件事!” “为什么?”念容沉静地看着“小慈禧”的眼睛,想努力看出点什么来。 “是这样,我想收购Manor Str.[注]上两间Coffee Shop[注] ,改成中餐take -away[注],而这两间隶属于霍斯曼家族的耶茉荔公司……”“小慈禧”坦白地说。 念容反倒放宽了心,一个人平白对另一个人好,一定有他的原因与目的。念容 宁愿与老板娘这样的人打交道,一是一,二是二,有什么都放在明面上。 那一晚,念容非常的累,浑身都痛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贴在墙上的星 星已所剩无几,啊,实习又要结束了,然后又该回去念书,第二年!念完第二年之 后呢?又该发愁第三年的学费,天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即使四年都读出来又能 怎么样?瑞士是非移民国家,自己拿着这张Ceitify[注]去哪呢?而且,第二季学费 已经难成这样,第三季又该怎么办?莫不成自己卖血卖肾?莫不成自己还要再回一 趟大Peking?她打一个冷颤! 心脏有些钝痛,念容翻身下床,从柜子里取出几粒“心康宁”,因为没开灯, 回来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什么?”念容嘟囔了一句,伸手去摸,原来是一本 厚厚的书,拉开灯绳——啊,Bible!Bible,念容苦笑了。 与爱德华是在圣诞节期间结的婚,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是在报上发了一个 短讯。爱德华父母早亡,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嫁去英国,爱德华也未邀请她特意来 瑞。 她与爱德华住在Luzern,那是个美丽的城堡,一眼望不到头的绿野与树林,从 电动铁门到大门还要开车十分钟,私人教堂,宽阔的游泳池,美丽的梅花鹿与绵羊, 鲜嫩的加伦果与桑槐——童话!念容当年在格林童话里读到的一切这里都有,念容 当年没在格林童话里读到的这里也有! 刚住到霍斯曼城堡时,念容努力想做点什么,以证实自己确是这家中的一份子。 可她失望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仿佛再多十个百个人也 没什么区别。即使自己的丈夫——爱德华·霍斯曼,她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 时候可以见到,爱德华有自己的看护、医生与私人助理,大多数时候念容会把自己 的要求告诉老管家,由他去斟情处理。 再寂寞的时候,念容会去后山坡的马廊骑马,她骑术本不好,又无心去练,只 是这么漫无边际地骑着,马夫是个老年人,但非常健壮,口音浓重得念容几乎听不 懂,所以她也就不去听。 爱德华脾气古怪,一来就大怒,将客厅的水晶花瓶、玻璃茶几、雕花烟缸统统 摔得粉碎,有次不慎将一本宗教字典扔出,正巧念容端了咖啡进来,打在念容手腕 上,青紫三天都未褪去。 念容蹲在他面前,“谁惹你生气?” 爱德华起初不语,后来垂泪,“玛雅,我是不是一点好的希望也没有了?” 念容将头倚在他膝上——以念容的耐心与机灵,没有什么人是她对付不了的。 脾气古怪?她花念容过去22年来遇到的各种古怪人古怪事难道还少? 三月份的时候,又开学了,念容此次去读书不再订公寓。当然!老师与各同学 对她客气到不得了,仿佛是对一个公主。当然! 大学期的课程有欧洲历史与会计学,念容写报告时不得不去图书馆时查资料。 一天,她正在翻书,突然有人将手按在她右肩头,“嗨!” “谁?”她一怔,自然向右望去,不想竟无人影,正惊疑问,忽听一阵银玲般 的脆笑自她左侧传来:“霍斯曼夫人,还记得我吗?” “恩!”念容不顾礼仪地大叫,继而泪盈于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五月 的瑞士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恩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也脱去了小女孩的青涩,一双 精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与安乐的光芒。“你胖了?”念容微笑,“你父亲病好了 吗?你一直都在香港吗?我以为……” 倒是念恩沉得住气,“容,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熟悉的山路,熟悉的河流,熟悉的咖啡馆,念恩点了一杯摩卡,念容只简简单 单要了黑咖啡。 “还记得这条山路吗?”念恩感喟地说,“我们第一次走在上面时,曾许下过 怎样的雄心壮志啊!” “是啊!”念容眼睫下隐隐有泪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忘不了那时的 点点滴滴,无论在哪里,一闭眼,便又像重回到了这里……那时,我们都还年青……” “现在我们依然年青啊!”念恩望着念容的双眼。 念容不由得侧过了脸,打着哈哈:“是吗?或许你依旧,我却已老了。” 念恩一言不发,突然伸手按住念容的右手,望着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少说也 有四卡拉多,一点瑕癖也无,真是好钻!霍斯曼家出手果然不凡……容,你少时的 抱负一一实现,如今你可真真当了王妃,不,我说错了,你会比一个王妃更富有!” 念容脸倏地红了,敷衍地微笑,“取笑了,恩……对了,我一直没问你,你怎 会知道的?” “拜托!”念恩大摇其头,“香港是多么八卦的地方,一点小事都炒得山响, 何况你这么石破天惊的大事,那些三八媒体都争相炒作,‘麻雀一夜之间上枝头’, ‘东方女子在瑞行情看好’,‘霍斯曼古堡之谜’,‘花念容的野心’……天!想 不听都不行,就差没给你的海报当门神贴!” 念容被激得微温,咬着下唇道:“恩,你也这么想?” 念恩抬起炯炯的眼睛,“我没这么想过,容,我始终信任你,但容我间一句: 你为什么要嫁给爱德华·霍斯曼?当真是为了他家的权势与财富吗?容,你岂是这 么肤浅的人呢?” 念容啜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长久不说话,然后悠悠道,“是吗?你认为这 样肤浅是吗?” 念恩急道:“当然,当然,念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怎能出此下策?Any ca se,你是瑞士名校学生,即使不仰仗他人,以你自己的实力……” “以我自己的实力?”念容尖刻地大笑起来,小镇的咖啡馆一向安静与祥和, 念容的笑声险些使女侍将托盘扔到地上,“以我自己?”念容悲愤地说,“自己凭 双手赚回来的钱是极其苦涩的,永生永世翻不了身,长年累月看别人的面色,恩, 你是富家出身,你何尝为房租水费发过愁,你怎会明白我的心情?” 念恩怔怔地望着念容,努力咽了一口唾沫,“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念容厉声说,“你当然不会明白,事情不临过自己头上,你怎 会明白?恩,你没穷过,你当然不明白什么叫挣扎求存。动辄便惊恐地喊:‘这种 事怎么做得出?’‘那件事怎会狠下心?’你真的是一个有福气而天真的人。你以 为我当初嫁爱德华之前何尝没左思右想过,但我情愿死在霍斯曼古堡里,我情愿侍 侯我的丈夫,也好过去看一整个社会不相于人的眉毛眼睛——我一生人当中。数现 在的日子最幸福,你懂吗?” 念恩怔住了,念容叹了口气,“恩,你的咖啡凉了!” 念恩不去喝咖啡,反而不可置信地望着念容,“容,这是你说出来的吗?你怎 可没有爱就和别人走进教堂呢?上帝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 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容,不要告诉我你是爱霍斯曼的,他 腰部以下不能动……” “够了!”念容放下杯子,冷冷凝视着念恩,“恩,如果这次来是为了庆祝我 们久别重逢,我可以再给你一个钟头,如果你单单是为了充当“约伯的安慰者’, 我已给了你太多时间——恩,我很遗憾我们已不再有共同语言,如果我告诉你我确 实是爱我的丈夫不知你会做何感想。爱?什么是爱?恩,你与我的理解差距太大! 男欢女爱就是爱吗?那每只母猪都会爱与它交配过的公猪了?爱德华给我一个王国, 给我一个世界,让我与一切讨厌的、伤心的记忆与事物彻底划清界线——他是我的 上帝,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这么年轻……”念恩仍不肯放弃。 “年轻有什么用?上亿人年轻,然而廉价!恩,我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这才 是公平交易。” 念恩垂下头,“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一番事业……” ‘是你,不会我们,’念容微笑着纠正,“我一直想做王妃,由一个王子将我 接进古堡,从此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念容的声线转为哽咽,“我一直希望有 人爱我,即使得不到,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也是好的,你看,霍斯曼家族……” “容,”念恩激动道,“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金钱,钱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何区别?你还记得《传道书》上耶酥用的那个财主的譬喻吗?— —那自满自足的财主修建了大大的谷仓并说:‘我要对我的灵魂说:灵魂啊!你有 许多财物积存,可作多年的费用,只管安安逸逸地吃喝快乐吧!’神却对他说; ‘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容,富足与否只是一 种心理状况!” “你是对的!”念容把杯子重重顿在桌上,“你是对的,恩,富足与否只是一 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人是满足现状的人,富有与金钱其实没太大的联系。但是, 贫穷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没怕过蟑螂、老鼠,没怕过生病、 孤独,甚至没怕过死,独独害怕这样生不如死地贫穷下去……你可知道,这一年多 来,我经历过什么?我是怎样被从一间间屋子里赶出,怎样从一个男人之手辗转到 另一个男人之手……恩,我知你这样是为了我好,可你一点也不能帮助我,那你不 如住口好吗?这样对大家只有好……” 沉默,可怕的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念容招手叫侍者来结了账,然后戴上 墨镜,出了咖啡馆,转身山下走去。 开车回Luzen的时候,手机响了,念容认得这是学校的号码,不由纳罕。 “容,我是念恩,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当然!”念容疲惫地揉揉眼睛。 “我们……仍是朋友?”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然,永远!”念容叹口气,声线极底。 “那就好,”念恩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开心,“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一件最重要的 事——我结婚了!” “啊!那多好,”念容诚心诚意地说,“恭喜你!”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丈夫是什么人?”念恩在那端笑。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念容老老实实地回答,“而且,你选中的人一定 错不了。” “那当然,”念恩极得意,“这人你也认识!” “我认识?”念容惊讶了,“是咱们同学吗?不对呀,你当初可没看上这帮毛 头小子,那是——” “Max!”念恩幸福地回答。 “Max?”念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任校长的小儿子?” 回到霍斯曼古堡时已是黄昏,老管家迎上来,“夫人,安德烈医生在客厅里等 待您多时了!”念容忙责备自己大意,约好大夫却这么晚才回来。安德烈医生四、 五十岁,非常的高大与沉默,是著名的心脏科医生,像所有德国人一样一板一眼, 也像所有德国人一样情时如金。 “对不起,安德烈医生,”念容快步走进客厅,“中途有点急事……” “啊,不要紧,”安德烈医生忙站起来与她握手,“您的病情控制如何?” “服了你配的药后感觉好很多,不再有闷病或是绞痛感,只是时时还会有呼吸 急促或是窒息……”念容答。 “这样,如果您后天有时间的话,我想请您去我们诊所再检查一遍——应该已 经好多了。” “谢谢您医术高明!”念容感激地说。 “没关系,”安德烈医生道,“您的病只需控制心情,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环境 中,就不会有大碍!” 安宁的环境,啊,安定的环境,念容轻轻叹喟,也许她该感激的根本不是安德 烈医生,而是爱德华,爱德华·霍斯曼——她的丈夫。 安德烈医生起身告辞,念容亲自相送,并悄悄嘱咐老管家出诊费从安德烈医生 来的那一刻算起! 在大门口,念容又看见了爱德华的主治医生哈泽先生,他急匆匆地背个药箱前 来,眉头紧蹙,像发生了什么要事、连招呼都没向念容打。念容起了疑心,一把抓 住老管家,“亨舍尔大叔,爱德华,他,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老管家很镇定,“哈泽大夫例行检查!” 念容满心焦虑,可又不敢未经允许冲进爱德华的卧室,急得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夫人,吃晚饭了!”女仆进来说。 “先生一起来吃吗?”念容急切地问。 女仆略一犹豫,“亨舍尔大叔说……” “又是亨舍尔,”念容恨恨道,迈步就向西廊走去。 “夫人,您去哪?”老管家上前追问。 “看我丈夫!”念容头也不回。 “少爷在看医生。”老管家寸步不让。 “我岂不是他明煤正娶的合法妻子?我看他难道还要经过你批准?”念容盯着 老管家。 老管家连说:“不敢……但是少爷吩咐过……夫人,我们也很为难!” “算了!”念容也泄了气,“你先下去吧,我回房就是了!” 念容的卧室极美,全部用浅紫与淡绿两色装饰,落地窗可以望见海景。她走到 凉台,怔怔望着院子,哈泽医生是开救护车来的,他带了医疗器械与助手吗?爱德 华这次到底怎么样了?结婚时爱德华言简意赅地告诉念容他的双腿缘于去年的一次 车祸,念容并没有再向下直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讲不愿谈的隐私。只是有时她 会想,如果爱德华双腿依旧健康的话,那他该是如何的英俊与完美——然而她又在 心中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处处完美,怎么挑上她——王于只有落水时才会接受小人 鱼的帮助;健康的王子只会爱门当户对的邻国公主! 十九 念恩的课比念容慢一个学期的进度,是以念恩常常去请教念容课本上的问题, 念容总耐心地一一解答,念恩羡慕地说:“容,你的功课真好,真是才女!” 念容苦笑着摇头,“功课好有什么用,才女又有什么用,我宁愿做一个愚笨而 又幸福的人。” “你是在影射我吧!”念恩大笑。 “怎敢怎敢,”念容也笑,“你又不同了,又漂亮,又聪明,家世又好,为人 又低调,现在又嫁了个好老公……” 念恩笑着打她,“这个人是谁,怎么我也好生羡慕……” “没关系,”念容促狭,“幸福的人都是昏头转向,你犯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去你的!”念恩笑弯了腰。 “哎,说真的,”念容托着下巴,“你和Max是怎么在香港结的婚!” “说来好笑,”念恩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巧不成书’ 吧!话说那天……” 念容忍不住扑哧一笑,“恩,你就是一脑子卡通,连婚事都如此!” 念恩也撑不住笑了,“真的,真的,那天,父亲手术,我和几个兄长陪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我准备去粥店买些点心给大家。刚出医院门,我就觉得一个骑单车的 男孩子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停,他也停;我 拐弯,他也……” 念容笑着,“好了好了,继续往下说,后来怎么啦?” “有点耐心好不好?”念恩白了念容一眼,“我想了一想,就站住了,这时那 个男孩突然说:‘不然你上来,我带你一段好不好?’我心想:你小子年纪不大, 色胆不小,胡子还没长硬,先学会在马路上泡妞,于是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 会走!’说着一回头,我一下子窘得说不出话来……” 念容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念恩道:“原来这男孩身旁一直站着另一个外国男孩子,他刚才那番话不是对 我讲,是对他身旁那个外国男孩子说的!” 念容大笑,“好一个自作多情!” 念恩又白了念容一眼,然后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说得是,我当时的脸啊,像 一直红到头发根,于是加快步伐向前疾走,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恩!’我一愣, 那个外国男孩子赶了上来,‘恩?是你吗?你还让记得我吗?’‘Max?’我惊呼, ‘你怎么会在香港?校长好吗?戴卫好吗?’……” “噢!我知道了,”念容诡秘地笑着,“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是你的总是 你的。 我还记得你那时的偶像就是Max的哥哥戴卫。不过戴卫配你确实年纪大了些,M aX才刚刚合适,”念容的声音听不出是真玩笑还是假妒忌,“所以说这个世界上越 命好的人命越好,越有钱的人越有钱——为什么有些人总是那么幸运!” 下午没课,念容不待司机来接,就自己开车回了家,爱德华正在院子里画画, 他的绘画老师培德乌斯教授从旁指导。念容没敢惊动他们,轻手轻脚地预备进客厅, 倒是塔德乌斯教授发现了她,“嗨!霍斯曼夫人。” “你好!”念容只得停住脚步,向他们这边微笑。 爱德华并没有转头看她,念容不免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念容轻轻 咳嗽了一声,“你们,在画风景啊?”说着走了过去,朝画架上望过去,画架上, 是一副未完成的少女的胸像。那是张典型的东方人的脸,秀发如织,容颜若玉,一 双秋水眼妩媚地透着笑意,“真美!”念容赞叹,“这是谁?” 塔德乌斯教授笑了,“夫人,您真幽默,难道画得不像您吗?” “噢?是吗?”念容蹲下身,望着爱德华,“亲爱的,你的画工越来越出神入 化了!” 爱德华不知为什么突然被得罪,一把拨开念容,大力推轮椅飞快地向西厅滑去。 塔斯乌德教授急道:“喂!霍斯曼先生……” 念容轻轻道:“算了,塔德乌斯教授,由他去吧!过会儿便好了!” 塔德乌斯惊异地看着这个灵秀的东方女孩子,为她深深的涵养与镇定的气质所 折服。 念容又道:“我们去前厅喝点什么吧!这里交给女仆来收拾好了!” 塔德乌斯无奈地耸耸肩,随念容进了前厅。 “咖啡?茶?”念容微笑。 “红茶吧!”塔德乌斯说,“不加糖!” “好,”念容吩咐女仆,“一壶英国红茶,拿点心来!” 塔德乌斯啜了一口茶,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儿最近的天气,然后说:‘霍斯曼 先生的画越来越精采,相信不久的将来他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哪里哪里,”念容客气道,“爱德华一直承蒙你指导他,他也很尊重你……” “我没想到他最近一年的进步这么快……” “人,一定要受过伤后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上或是肉体上……”念容淡 淡说。 塔德乌斯又是一怔,望着念容,念容接着说,“今天那幅画真的很美,完全可 以做收藏品,我想画家本人一定倾注了很多感情在里面!塔德乌斯教授,不知您是 否了解中国文化,在汉朝,有一个很美的爱情传说:据说汉武帝时,宫里有一位极 有才华的乐师李延年,有次他向皇上献曲,曲子写道:‘北方有佳人,悠然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不想汉武帝听完竟。 惺然不乐,怅然问道:‘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吗?’……” 塔德乌斯听得津津有味,见念容突然停住,不觉接口问道:“是啊,世上真有 这样的美人吗?” 念容但笑不语,半晌悠悠道:“塔德乌斯教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爱德 华今天下午作的画……真有这个人吗?” 塔德乌斯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夫人,那画的正是您啊!” “我吗?是我吗?”念容含笑盯着塔德乌斯,“教授,您不擅撒谎,何苦要为 难自己呢?纵然我绘画是门外汉,纵然我天资钝愚,是个蠢女人,然而,我是人, 我是有感觉的,那幅画不是我,虽然面貌、五官无一处不似,可又无一处相似,那 女孩笑得如此自得,甚至有些恶作剧;眼光如此坦荡,甚至根本是不桀——我在爱 德华面前什么样您不是没有目睹,一个人面貌可以整容,风度也可以培养,惟有气 质,和那种发自肺腑的心态,是施多少脂粉也假装不来的……教授,这方面您是专 家,您比我更有发言权,不是吗?” “这个,这个,”塔德乌斯脸涨得通红。 念容依旧不弃不饶,“教授,我已经告诉了你汉朝的典故,作为交换,你是不 是也该告诉我‘杜恩格蕾的画像’?” 塔德乌斯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念容清冷冷的风水眼牢牢看定他,“教授,我 不想为难你,你是爱德华的启蒙老师,你最了解他,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是。你 就点头;如果不是,你就别表态——那副画上的女孩是我吗?” 塔德乌斯拈了一片巧克力曲奇,悬在空中,送到嘴里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想 点头,但终于叹了一口气,没再作声。 念容望着塔德乌斯,两颗大大的泪水,顺着面颊慢慢滑了下来! 十月间,爱德华同母异父的姐姐克荠蒂娅自英国飞来,住在霍斯曼古堡中。念 容不知道日耳曼族女子的面庞生就这么强硬,还是欧洲女人老去后皆悴不忍睹:克 荠蒂娅有一个极尖的鹰钩鼻,仿佛童话中的反角;脸庞依稀可以辨出是鹅蛋脸,不 知年轻时是否秀丽过;与爱德华一般无二的蓝眼睛,但是蓝得淡漠,好似小孩子手 中玩的弹球;金黄的毛发,然而极其稀疏,脑后挽一个高高的譬;大骨架,高昂的 下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德国影片中的纳粹士兵。克荠蒂娅对念容并不友好,显然 表面上敷衍着生疏的客气,但骨子却透出自己种族的优越感以及对花念容这个外来 女子的戒备。花念容不和她多计较,莫非她还真能学着粤语残片扑在老公跟前大哭 一场诉说委屈?不不不,以念容的世故与圆通,没有什么人是难以对付和不可原谅 的。况且念容白天上学,晚上做功课,大部分时间都不会与这位“姑太太”见面。 念恩也不再住校,但她住的稍远,是在瑞士经济中心苏黎士,经常见Max开了车 接她回家,念容不禁好生羡慕。Max瘦了很多,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显窈陷,但仍不 失为一个英俊的年青人,有时念容与他热络地打招呼,他也只客气地微笑,“嗨, 霍斯曼夫人!” 念容问起念恩:“Max的父亲——老校长调到哪里去了?” 念恩惊讶地回望她,“老天,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老校长谢世 近一年了,校长夫人去年四月携女儿回了美国……” 念容忙自责:“看我,真是闭塞,但你也怪不得我,当时我人在中国,连自己 都顾不过来。啊,难怪Max只身去了香港。咦?Max的兄长戴卫呢?不是听说他在Sa rgans[注]州教区任职吗?” 念恩晶莹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戴卫,他,不在了!” “不在这里了?”念容奇道,“是也回美国了吗?那为什么Max不也一起……” 念恩狠狠瞪了她一眼,“戴卫去世了!” “他?”念容惊得蹦了起来,“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吧?不是你回国前还在苏 黎世的街头遇见他为教区买圣诞礼物……难道这竟是你最后一次见他……”念容突 然住了嘴,因为她发现身边的念恩已是泣不成声。 “恩?你没事吧?”念容小心翼翼地拍着念恩的肩头。 念恩好一会儿才抑住了哭声,哽咽道:“戴卫的墓地在教堂后,我们,一起去 看看好吗?” 念容点了点头,两人向后山走去。下午的风轻轻拂在脸上,吹来阵阵花香,衬 着湛兰的天空底色,可以看见灰色的教堂尖顶与阿尔卑斯山雪峰。念容突然有所顿 悟地停住脚步,字斟句酌地问:“恩,你不是,不是真的,真的爱上……” 念恩的肩头猛地抖了一下,并没有回头,低低道:“我原以为你早知道。” 念容着实吃了一惊,“我当时真的误解为女孩之间的玩笑,而且,就算有,也 只是puppy love[注],你现在已经嫁了Max呀!” 念恩加快了脚步,冷冷道:“这点不用你提醒,霍斯曼太太!” 戴卫的坟是灰色的花冈岩筑就,朴素而简洁,一如他生前的风范,墓前只种着 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宽叶草本植物,在黄昏的余晖中默默摇摆。念恩蹲下身去,轻 轻抚摸着碑身与花丛,肩头不停地微微颤动,“戴卫!”她低低叹着,“还记得我 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是仲夏,瑞士一年中最美的节令……我遇见他,我呆住 了,他英俊得根本不像凡世间的人……容,你还记得《In The Garden》这首圣曲吗? ‘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架耶酥……’我觉得自己像抹大拉的 马利亚那样幸运……蒙上主的恩选……他关切,‘你是迷路了吗?’我明明记得路, 可我却慌乱地点着头,上帝,上帝会原谅我,上帝知道我多想结识他——我连眼珠 也不敢眨动一下,生怕一闭眼间,他就像卜千零一夜》里那个玫瑰王子般悠忽即逝……” 念容望着念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念恩却仍在喃喃自语:“我刚来时不太适 应,功课比较吃力,经常一人在湖边发问,他对我说:‘你若信心像一粒芥菜种, 就是对这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它也必挪去,并且你没有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念容不耐地看了看腕表,心想不能回去太晚,否则又赶不上和爱德华一起吃饭 ——爱德华,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每次两个人见面都那么拘谨有礼,一点也不似亲 人呢?也许,霍斯曼家族从来就没把这个出身寒微的东方女子放在眼中,不过是用 婚姻的代价买通一个人对这座大古堡死心塌地罢了!念容叹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 什么把一切看得这么透彻,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透彻的现实面前竟一点也不 悲凉!麻木?无奈?还是……她不愿再想! “我问他,”念恩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如何才能蒙上帝的恩选进入天国, 他回答:‘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凡是承受神国,若不像婴孩,断乎不能进去。’可 他又说:‘你祈求,就被给予;寻找,便能寻见;叩门,便得以进去……为什么呢? 因为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乃是靠口神里的一句话……’知道吗?容,那一刻,我觉 得神的光辉在我身周,他从不曾离弃我们……” “你原来陷得这么深?”念容讶异地看着念恩的身影,“你一直这样崇敬与爱 慕着戴卫。然而你嫁了Max,不要告诉我……”念容心里突然滑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莫非Max只是戴卫的替代品?那么爱德华呢?他所眷恋的那个东方女子是否也有这么 强的影响力与感召力?物伤其类,念容突然愤恨起来,撇了念恩,一个人向山下走 去。念恩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竟没有发觉念容的离开。 回家的时候,刚好赶上开饭,餐厅里已经坐了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爱德 华与克荠蒂娅也在座。家中常有这样的小型宴会,念容偶尔参加,偶尔回避,她并 不以家人未通知她而为之忤。但这次,她心里还是动了动,径直走进餐厅。 爱德华见到她,忙向众宾客介绍,“我夫人,玛雅·霍斯曼。亲爱的,你今天 下课很早。” “是啊!”念容向爱德华微笑,转而寻找合适的座位,爱德华身旁的座位已被 克荠蒂娅占据,于是念容坐在一位须发皆白,面目慈祥的长者身旁,“你好,夫人!” 那老者竟开口说了中文。 念容大吃一惊,“您会说中文?” “当然,”爱德华报之以微笑,“Austan先生的夫人也是中国人。” “是吗?她是……”正说话间,众人举杯,念容也就没再问下去。 克荠蒂娅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牢念容,一心想看她在饭桌上出丑。念容在心中 暗暗好笑:你这个鹰钩鼻的老女人,这回你可打错了算盘,我花念容是堂堂酒店名 校的Top student[注],餐桌礼仪次次A+。你的姿势还未必优雅过我呢!撤去汤盘, 佣人们端上盛沙拉的银盘,克荠蒂娅像女主人般一一招呼客人,转到花念容时,突 然绷住脸,硬生生地把笑意收了回来。爱德华正和身旁一位先生谈论美国改选总统 对股票的冲击,因此未注意到他姐姐那鄙俗的神色。念容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矿泉水, 脸上挂一个装饰性的微笑,并没有因为周围的人有一点改变。 沙拉之后是Main Course[注],爱德华轻声问:“亲爱的,这些牛排只有四分熟, 不知你吃惯吃不惯?” 克荠蒂娅幸灾乐祸地笑着,“可以让厨房专门为霍斯曼太太煮一块烂熟的牛肉 上来……” 念容微笑道:“亲爱的,你多虑了,我这个人很少会吃不惯什么东西。” Austan先生道:“啊,霍斯曼夫人适应力极好,很少有中国人愿意吃半生不熟 的肉食……” 念容依旧温婉,“很多时候,不适应也得适应,何况只是一块小小的牛排,事 实上,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吃法,最起码,它的肉质很鲜嫩。” 上甜品的时候爱德华对Austan先生说:“可惜Austan夫人不能来,我记得这个 葡式蛋塔是她最爱吃的。” “是啊,”Austan先生温和地笑,“她身体一直不大好,前天拍片又受了凉, 所以不能出来。” “拍片?”念容奇道,“她是影星吗?在……” 克荠蒂娅从鼻子里笑了出来,“霍斯曼夫人真是深入简出,Austan夫人的大名 在好莱坞都是响当当的——她那部《阿拉丁与神灯》虽然戏分很少,但她甜美的容 貌和自如的演技打动了无数人,但话说回头,中国女子像莉芙·奥斯坦那么美的确 实也罕见……”说着瞥了一眼念容。 念容并没有理会克荠蒂娅,反而惊讶地转向Austan先生,“您的夫人就是莉芙 ·奥斯坦?我一直是她的影迷,那时我在苏黎士……”念容突然住了嘴,她想起自 己在“香港楼”打工时曾不止一次见过Austan与他夫人莉芙·奥斯坦前来吃饭,不 过那时自己只是个小waitress[注]。啊!怪不得Austan先生从她一进来就对她表示 亲近,原来他一早就认出了她,但碍于她前后身份悬殊的尴尬,一直不曾点破。念 容非常感激Austan先生,他真是个忠厚的长者,无论身份、地位多么高,都那么尊 重别人。那个叫莉芙的女子何其幸运,嫁了这么个敬她爱她的男人——同是东方女 人,她比自己幸运太多!念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的要求很低很低,她只 希望一个人能够爱她,能够好好地爱她,即使没有爱,有安定感也是好的……可爱 德华给了她这一切吗?也许,如果不包括尊重与理解的话……” 晚饭结束,念容与克荠蒂娅送客人出门,Auston先生突然握住念容的手说: “亲爱的孩子,你是极其聪慧与温柔的,希望你好好对待爱德华——爱德华是个善 良的少年!” 念容苦笑,“我当然想好好待爱德华,待整个霍斯曼古堡,可是你看……” Austan先生诚恳地说:“Bible上说:你愿意人怎样待你,你也要怎样待人。亲 爱的孩子,你悟性那么高,想来应该明白……” 念容心中顿时一热,回握Austan先生的手,“谢谢您,我会记住的!” 转眼就到圣诞节了,念容让工人在树林中代了一株又直又齐的幼松,摆在客厅 中央,准备亲自装饰它。爱德华被她的兴奋所感染,“小的时候,妈妈常把礼物吊 在圣诞树上,让我在缤纷的礼盒中猜哪只才是……” “那后来呢?你猜到了吗?”念容听得有趣。 “没有,那些多盒子,你怎会知道哪只才是你该选的,有时我忘了,向妈妈要, 连她自己都糊涂了放在哪里……” “那又是为什么?”念容大笑,“为了欺骗别人先把自己弄晕。让我猜猜:一 定是那只真正的盒子外型太普遍……” “这倒也不是”爱德华深蓝的眼眸突然转为痛苦的紫色,“它是那么小,一不 经意便溶在各种纷繁的事物中,再找回是何其不易……如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 机会……”他的声音最后竟低不可闻。 “爱德华,”念容平静地望着丈夫,“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次了解你的机会。 她是谁?别在把我排斥在你的世界之外,我渴望了解你!” 爱德华一愣,看着念容,说不出话来。念容勇敢地对视着爱德华的目光,除了 沉静与关怀,努力不让任何表情在自己脸上有所流露——她的假,胜过了许多人的 真。 爱德华突然大力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念容一下子泪盈于睫,在 他身后大声问:“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克荠蒂娅像个幽灵一般不知从什么地方 冒了出来,嘲弄地望着念容,念容大怒,一步迈向前,“因为你是我丈夫的姐姐, 所以我才处处忍让、谦就你,现在请你听好:我是霍斯曼城堡的女主人,这里不再 欢迎你的到来!”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念恩有时这样问念容。 “怎么要?”念容苦笑。 “现在医术这么昌明……”念恩小声说。 “拜托!我真的要这样巴结霍斯曼家族才可以吗?”念容突然有泪溢上来, “不见得我穷点,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况且,即使我肯,爱德华也得肯啊!他每次 见我如见瘟疫……” 念恩反而被逗笑了,“瞧你说得这么严重。哪至于啊?他要是不爱,要是对你 没感情怎么会娶你。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喜欢的……” 念容斜睇了她一眼,“这怕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去你的!”念恩推了她一把,“真是不识好赖人,要是我,就要一个自己的 孩子,反正都结婚了嘛!” “还要读书呢!”念容打不起精神来。 “书,可以以后再读,欧洲就这点好,保留学位随时来续,先生完宝宝再……” “慢着,”念容上下打量着念恩,“恩,你别是已经……” “对!”念恩晶莹的面孔上闪烁着幸福与喜乐。 “恭喜你,”念容大力拥住她,“孩子出生后一定要请我做教母,啊,去查了 吗?多久了?男孩还是女孩?” “两个多月了,”念恩红了脸,“女孩!” “啊!太好了,”念容开心得眉飞色舞,“一定是个绝代佳人,就叫,就叫, 啊,对了,就叫‘可人’吧!中文名字是‘安可人’!” “你这个促狭鬼!”念恩与她一起大笑,“就会捉弄我,好在你没嫁给姓胡的, 否则我们那时的‘咒语’都要一一实现……” 念容一下被触动了心病,攸地变了脸色。 “怎么了?”念恩僵在当地,“我又得罪你了吗?容,你回来后变化太大,我 都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会得罪你,我——” “对不起!”念容疲惫而歉意,“恩,你不要多心,只是,以前的阴影对我压 力太大,好像一排排细细密密的创口,稍不留神,就会一齐出来咬啮我,痛得我……” “容,”念恩牢牢地抓住念容的双臂,“告诉我,告诉我,你我分别近两年来, 到底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念容的脚步在寒风中有些踉跄,“我一直以为,可以说出 来的,就不是什么大的伤痛了。真正的伤是在心底,形容不了描述不出,锐痛锐痛, 血淋淋的永远结不了疤,稍一触及,就如洒了把砂盐再狠狠地揉来揉去……” 念恩目瞪口呆地望着念容,念容叹一口气,“恩,你早点回家吧,不要受凉, 要不要我通知Max来接?” 二十 念容一回家,老管家亨舍尔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太太,您去哪里了?大家都 找您……” “出什么事了?”念容一边解银狐围脖一边平静地问。 “少爷,少爷他……” “少爷他怎么啦?”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念容头顶,她的手剧烈地哆嗦,紫貂 大衣的扣子死活解不开。 “您去看看好吗?少爷在画室……”亨舍尔结结巴巴。 念容三步并两步向西厅跑去,爱德华的画室——她的禁地!一进门,她大吃了 一惊,所有小家俱、摆设一塌糊涂地掀翻在地,整个书架半斜倾跌在书桌上,墙上, 地上溅满了颜料,连窗帘也被扯下大半幅来。 “谁开罪你?”念容温婉地蹲跪在爱德华面前,将头倚在他臂上。 爱德华起初一言不发,念容突然觉得有凉凉的东西弄湿了她的脖颈,她抬起头, 爱德华满脸的泪珠。念容轻轻抬起袖子去拭,拭着拭着突然扑进爱德华怀中去吻他 的脸。爱德华惊讶了,但那只是片刻的犹疑——他们做夫妻这么久,这竟是他们第 一次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然而两个人的嘴唇是熟稔的,仿佛在梦里或是在什么时间 的什么空间已发生了无数次。念容可以感受到爱德华紧紧的拥抱以及越来越热的两 颊,但是,他的眼里含着泪! 良久,他突然一把推开念容,“你走吧!” 念容愣在当地,不知哪里做错。 “我不要你同情我!”爱德华背对着她。 “同情?”念容悲凉地微笑,“同情?霍斯曼先生,我一个小小的入藉女子, 哪里有资格同情一个城堡的主人,一个贵族家庭的惟一继承人?你哪里轮得到我同 情?” “你陪我这么久,”爱德华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不想误了你,你,还是走吧!谢谢你多日来这么悉心待我,我不会亏待你,律师 会……” “连你也以为我是这种人吗?”念容的声音哽咽到不成句,“不错我是个普通 的乡下女孩,是你一手提携了我,让我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你知道吗?在 我没出国以前我曾是个成绩非常优异的学生,父母都以为我会成为科学家,去夺取 诺贝尔奖金,是以我除了读书以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然后我长大了,然后我 出了国,我突然发现,现实的社会跟我想像的有多么大的出入!爱德华,你会理解 吗?我开始学习察颜观色,我开始学习刻意谄媚,我开始学习吃苦,你明白吗?其 实读书倒是一点也不苦——那种单纯的忧虑,多么幸福! 可是最痛苦的不是这些,是我对前途毫无把握,我不是天之骄子,亦不曾含金 匙子降生,做人再努力有什么用。香港无数留瑞回去的还不是随便找个Hotel做Rec eption[注]。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心气高有什么用?不服气 有什么用?稍稍挣扎,只会被命运的枷锁箍得更紧!……然后我对自己说:‘我不 动了,我不跳了,我只求有个人能好好待我,能爱我,尊重我,给我一点点,哪怕 是一点点安定感……’可是没有,我为一个又一个的男人驻足,每当我转过头,谁 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转,二十多岁的我比人家四五十岁还疲倦,更可怕 的是那些男人无情的践踏我:当我的善良是无知,当我的忍耐是好欺——所有我为 之转头的人没有一个值得我转头!我好恨!我恨他们,也恨自己,渐渐我对这个世 界失望,哪有什么爱?哪有什么感情?哪有……可是我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女 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肯心死,把它丢在泥卓里还在啪啪跳动、淌着血、等着下一次 机会——爱德华,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相信?即使你不是霍斯曼家族的成员, 即使你不拥有这片古堡——我们只要一间农舍,我们一起种花,养蜂……爱德华,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不先抛弃我,我绝不会背叛你——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别 无选择!” 爱德华怔了半响,“玛雅,可是我……” “别说了,”念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玛雅,我,肋部以下失去知觉……”爱德华无助得像个孩子。 念容一面紧紧拥着爱德华的头,一面大力按铃叫女仆,“快通知哈泽医生……”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爱德华都一直紧紧握着念容的手。念容坐在客厅里,冷, 是真的冷,屋里壁炉已生得很旺,她又在膝上盖了层绒毯,阵阵的寒意还是直袭上 来——念容咬紧了牙关。 女仆上前问:“夫人,要一杯热可可吗?” 念容答要,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把女仆叫住,“亨舍尔大叔呢?” “他在前院的小教堂!” “带我去!”念容披上大衣。 年迈的管家跪在神龛前,颤颤巍巍地祈祷。念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喷出来, 老管家察觉身后有人,转过了头,“夫人?” “亨舍尔大叔,”念容走过去扶起他,“爱德华是你从小带大,我想知道,他 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管家欲言又止,粗糙的大手握在胸前,念容一个箭步抢上前,摇撼着他的双 臂,“亨舍尔大叔,我是爱德华的妻子,你和我是他目前情况下最亲密的人,即使 我不能对他有所帮助,请让我帮你们分一点忧好吗?你要知道,我是诚心诚意爱我 丈夫的……” 亨舍尔大叔老泪纵横,“夫人,您真善良,少爷的病是遗传——一种极罕见的 骨癌,从足部开始失去知觉,慢慢延至全身……老爷是死于这种症状,当时也是哈 泽大夫做的手术……七个小时,但老爷没能出来……少爷的祖父也患这种病,但他 去世时已是七十八岁,老爷也已四十九岁,可是,少爷,他,还这么年轻……” 念容垂下头,“天,多像一座受过诅咒的城堡——” 老管家热切地望着她,“夫人,希望您就是那个可以解咒的善良的公主……” “亨舍尔大叔,您早点休息吧!” “可是夫人您……” “我不倦,我让女工人陪我就好了,”念容又啜泣起来,“我要等爱德华从手 术室出来……” 等亨舍尔大叔一离开,念容的意志力突然全线崩溃,双腿痛极酸软,一个踉跄 跌在教堂的青石地板上。她饮泣起来,“上帝啊,万能的上帝,无处不在的上帝, 求你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度过这一夜。即使你有不满,也请降惩罚在我的身上,放过 爱德华吧!” “夫人,”女仆进来,“我们回房去好吗?” “好!’念容挣扎着起来,向起居室走。 “上杯凉了,可再要一杯热可可?”女仆问。 “不了,”念容颓然,“给我一杯酒。” “这……”女仆面有难色。 “这什么?快去快去,”念容不耐烦起来,“不要红酒,要烈酒,对,就是威 士忌吧!” 女仆捧了一小盅,旁边有一个冰块杯。念容一把将冰块杯扫在桌下,急急抢过 酒盅就喝,不妨被呛到,咳嗽个不住,女仆忙端水来。 “夫人,要不要听会儿音乐?”女仆建议。 “太吵,不要!” “看录像吧,爱德华先生特意着人从香港带了碟给你……” “不了,谢谢,我没心思看。” “不然,您……” “不用了,”念容揉揉眼睛,“你若倦了,可以睡会儿,不用理我了。” “夫人,我叫厨房做点东西送来吧,您一天没吃饭……” 念容不忍再拒绝,于是说:“‘好!简单些,你我只三文治吧!” 女仆出去了,念容不敢一个人在若大的起居室里。可客厅、餐厅、书房……哪 里都是空荡荡的大——这么大的地方,却一点人气也没有。她走到手术室门口问立 在一旁的男仆,“哈泽大夫出来了吗?” “没有,夫人…… “好了,没事了。”念容紧紧裹着那条玄狐披风,踌躇了一下,便向爱德华的 画室走去。 画室被大致收拾过,古堡上上下下都在为爱德华的手术人仰马翻,所以西厅里 冷清清得不见一人。念容细细地打量起这间画室:墙上挂了一幅炭笔素描,那是个 卡通化的天使小女孩,宝石般的面孔仿佛散发着光彩。念容叹了一口气,发现墙角 堆了一叠画纸,于是走上前去,她由最底下一张看起,是一张Luzern河的写生,接 着是几幅静物素描,然后,然后,铺天盖地的都是那个女孩的画像——微笑的、沉 默的、正面的、侧面的……那个酷似自己的东方女孩子!念容辛酸地微笑,她不知 自己是恨还是感激——夫妻一场,自己丈夫的心却牢牢被另一个女人所占据;可是, 若不是因为这个女孩与自己的肖似,自己能侥幸人选进霍斯曼城堡吗?啊!这个无 缘谋面的敌人……念容快速翻看这些画像,突然她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最初的几 张面目还十分清晰,与自己的相貌九成相似,越往下越模糊,显然画者掺了不少自 己的想像在里头,一会儿像毕加索的《马尾女郎》,一会儿像雷诺阿的《提水罐的 小女孩》,一会儿又像柯罗《佩珍饰之女》……最上面的那些一定是最近才画的, 落笔之处丝丝人扣,都是活生生的自己,可惜大都没画眼睛上去,偶而有,目光也 是淡淡与冰冷,与女孩张扬的神情毫不匹配!念容握着画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猛地,她瞥见画纸背后有字,急急翻转过来去读——显然画家本人没有记日记的习 惯,他将随感与心得记在画幅后面。念容没见过爱德华的字,原来他的字这样清新 流畅、帅气非凡,如他的人一般: ……那日,我初见她,就像但了初遇比亚翠思那般,她的微笑打动我,我知是 她就是我一直所追寻……我怎会失去她……我定要找回她……不知今生是否有缘与 你再相通遇……昨夜我梦见你,你在哭泣,我心痛,可是你在哪里……我天天去我 们初识的地方,盼能再见你…… 念容的泪如块堤的河流迅速飞涌,她心中五味混杂……原来爱德华的心思竟如 此细腻与抒情,然而他爱的是另一个“她”。泪珠滴在画布上,浸成一小块水渍, 念容忙用手拭去,接着向下看,只见上面写道: ……久病初愈,我根本对一切没了信心, ……我哪有资格再去爱人……又梦见你,场景依旧…… 是那副名画《但丁初遇比亚翠思》——你仍是白衣,细花落满发梢……可是你 那么远,骄傲地微笑,你在哪里?……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惟一支持活下去的信念 是可以再遇到你,可是,你会认得我吗?会吗……为什么上天不再给一次机会?如 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守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潮挤散……莫非所有的童话都是真 的?风—吹,王子闭上眼睛,身边心爱的姑娘就已无影无踪…… 这些字迹略显粗大、笨拙,与上几篇不大一样。念容突然醒悟到上几幅一定是 爱德华患病以前所写,在他腿残以后,写字时用不上力,不能再挥洒自如,所以收 尾、连笔也钝涩许多。再向上翻,话越来越少,也不成句,寥寥几个单词: ……相似……仍在想你……爱……上帝……善良……内疚……她…… “夫人,夫人……”女仆在外间轻声唤着。 念容飞快地擦于了眼泪,重新放好那摞画,紧了紧披风,走了出去,“什么事?” “哈泽大夫……” “哈泽大夫出来了吗?”念容紧紧抓住女仆的肩膀,抓到女仆痛得直往后缩, “他说什么?少爷怎么样?——算了,不问你,我自己去……”甩下披风,念容几 乎连奔带跑到病房门口,“哈泽大夫?” “不用担心,夫人,病情总算控制住,霍斯曼先生目前应该无碍!”哈泽大夫 除下口罩。 “他会好吗?”念容乏力地哭泣,“他会康复吗?” 哈泽医生面有难色,隔了一会儿才说:“圣子耶酥曾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 我……夫人,凡人可以做的,我们已尽力了——‘要得着希望的光,须跟从上帝的 教导’——也许,他会有奇迹创出……” “够了,”念容悲愤地说,“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上帝’。‘Bible’,可 是上帝,上帝在哪里?她可看见人间的疾苦与病痛?为什么他如此漠然?难道是他 无能或是毫不关心?也许他可以,只是他离我们太遥远了,我根本无力感知他的存 在……” “夫人!”哈泽医生惊讶得张大了嘴。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病人刚刚睡着,不宜打扰!” “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宜’?我会干扰他吗?他是我的丈夫啊!”念容心脏阵 阵绞痛,眼睛一黑,跌在地上。 病好后的爱德华十分消沉,他终日坐在一二楼落地窗边,对着遥远的天际与海 面发呆。 “你是否不快乐?”念容站在他身后,轻声问。 “没有,”爱德华轻轻抬起头,“我很快乐,亲爱的,”然而他的声音淡漠而 空洞。 念恩受了洗礼,说起教会的兄弟姊妹给念容听,念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而心 思飘往何处,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知道,田姊妹虽然已二十八了,可看起来好像刚上大学的模样——我才明 白,年轻原来是一种心态!”念恩笑着说。 “唔!”念容漠不经心地应着。 “你知道吗?她也是北方人。” “啊!”念容呼口气。 “你知道吗?她对基督的坚信与操守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是吗?”念容挑挑眉头。 “田姊妹说,一切交给上帝,只要信,不要怕,上帝一定会安排好一切的!” “那么大信心?”念容从鼻子里嗤笑道。 “当然!”念恩有点激怒,“田姊妹的家境也极普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出了 国,身上的学费甚至不足第一年念书的。可这时,一个做社区服务的瑞士老妈妈帮 助了她,学习期间,田姊妹帮教会的兄姊们做Housekeeper[注]或是baby-sitter [注],这样,竟顺利地在瑞读了四年书。现在,她申请神学院的学位,教区考虑到 她的一贯表现与贡献,决定免她学费。你知道吗?她顺利的人生简直是个奇迹,可 她一点也不归功于自己,她这样告诉我:‘何必为衣食忧虑呢?野地里的百合花不 种也不收,然而所罗门最荣华的时刻,他的穿戴还不如这花一朵呢!野地里的草今 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何况我们呢?’” “你想表达什么?”念容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念恩嗫嚅着,“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当初你完全有机会走另 一条路的……” “Shut up!”[注]念容转过头直视着念恩,“拜托你不要有事没事地在我面前 扮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不好?我真真受够。大小姐,你从小养尊处优,像我们这 种中下阶层所受的生活小事的挫磨你怎么会明白?‘田姊妹’?哼!别说我根本不 屑她的生活,即使我渴望巴结,又能怎样?成功的路线不会重复第二次的!而且她 是那么纯洁,上帝看着她心中也喜悦,像我这样心魔太重的,自己都不能饶恕自己, 哪里轮得上走这么一条光明大道?……恩,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优裕,拜托你不要拿 你的幸福来刺激我,拿你的准则来要求我好不好?你是那种面包夹馅不对口都不要 吃的人,去指责我们这些在冻饿无路的情况下去抢点残羹冷炙的乞儿,恩,你为什 么不能放过我……” “容,”念恩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可以不谈,我 并无他意,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简单快乐,而不致于偏离了正确的路线……” “什么是正确?”念容不耐地转过头。 “正确就是无论你在怎样的生存条件与生活景况下,也不会失去自己做人的目 标与原则……”念恩一字一顿。 “哈?”念容又嗤笑起来,“那么请问,你有什么‘生存条件’与‘生活景况’, 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念恩依旧目光清澄地凝视着她的脸,“容,你太偏激,你不是 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活是一直‘养尊处优’呢?我……” “当然,”念容讽刺的微笑,“莫不成非是李嘉诚、邵逸夫的女儿才甘心……” “容,”念恩咬了咬了唇,“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去年才拿到香港的Passport[注], 你知不知道我妈妈是大陆人,你知不知道她比我父亲整整小了二十岁,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一直是个‘私生女’……” “啊?”念容目瞪口呆地望着念恩,“恩,我……” “算了,”念恩轻松地微笑,“这已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现在我们大家不都 是很好吗?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曾偏离神的旨意与正确的路线……” “恩!”念容在心底叹出气来。 二十一 安德烈医生亲自送健康履历表给她时紧蹙着眉头,“夫人,为什么近期检查你 的状况这么坏,要知道你的病情再也经不起反复,我建议你不要take[注]太多的心 理压力,因为……” “谢谢,”念容诚恳而疲惫地微笑,“可是医生,有些东西,不是人为可以掌 握……” 突然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凄婉而焦急,仿佛想急急抓住什么一样,念容心里 动了一动,不待女仆来,她亲自摘了听筒。 “对不起我找霍斯曼夫人……”电话那端焦虑的声音竟是Max的。 “我是……” “玛雅,”Max的声音急促而乏力,“你能立即赶来吗?恩,她……” “恩怎么样了?”念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下楼时不小心,孩子,孩子……”Max语不成句。 “我这就来!” 自那次在恩格堡以后,这是念容第一次独自面对Max。他碧绿的眼睛深深窈陷, 在小麦色眉睫的遮掩下,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思在哪里?”念容焦急。 “她在病房,医生刚刚抢救完,现在已睡着了。”Max揉揉太阳穴,“应该无大 碍吧,重要的是心理上的辅导。希望这件事不要给她太大的阴影——还好你来了, 等她醒后陪她说说话好吗?” “那你……”念容疑惑地看着Max。 “新加坡那边会Fax[注]一个订单,我必须去公司守着……”Max无奈地摊摊手, “拜托了!” “Max……”念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恩睡着了,睡梦中的她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秀美的五官,毫无血色的面庞, 念容握着她的手,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念容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痛苦地将头埋在膝间,一阵 喃喃的祷告声自起居室传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 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 债。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念容辨出这是女仆多萝西的声音, 咦?这么晚了她为什么不睡?以往她不是负责打扫西厅,为什么现在在起居室?西 厅!——西厅?她心里莫名地揪了起来,急急奔向西厅——灯都大开着,爱德华却 没了踪影,她恐惧得不能自己,“爱德华?”“爱德华?”顿了一下,她又喊, “亨舍尔大叔?”然而应答她的,只是厅间落寞的回音,她一个激凌,返身赶回起 居室,一把揪住多萝西,“说,霍斯曼先生去了哪里?” 女仆被吓得瑟瑟发抖,“夫,夫人……” “快说!” “我,我,亨舍尔大叔他们……” “说,”念容大力捂住痛得发紧的胸口,“快说,别支支吾吾的!” “少爷,少爷下午突然……亨舍尔大叔请哈泽大夫来……他们急匆匆去了医院…… 少爷特意嘱咐不要告诉您!” “为什么?”念容悲愤地喊,“他们在哪里?” 山路不好走,念容那辆赞礼希臣跑车根本不适合走山路,她知道底盘与车身一 定被划得伤痕累累。好容易赶到山顶教区医院,念容推开值夜勤的女护士,踉踉跄 跄地闯了进去。手术室红灯亮着,亨舍尔大叔手足无措地在门外踱着步子,见到念 容时喜出望外,“夫人?”继而又惊恐起来,“夫人,你怎么来了?” 念容已疲惫得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告诉我,爱德华到底怎么样了?” 亨舍尔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少爷,少爷他,只不过……” “你到现在还想瞒我?”念容声音沙哑,痛苦的黑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滴。 “下,下午,少爷的突然说胸闷,然后,然后,手臂抬不起来……”亨舍尔老 泪纵横。 “为什么不通知我?”念容悲哀地质间。 “少爷说,他不要您见到他那幅样子……”亨舍尔蹲在地下,像一个无知的幼 儿那样呜咽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我会来的,无论如何……”念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亨 舍尔,还是对她自己,也许都是,也都不是。 红灯一直亮着,念容的心脏好像被一个铁轮磨来碾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先于 爱德华离开这个世界。 天蒙蒙亮的时候,念容太紧张,反而睡着了,她听见黄河的流水,看见夏季自 己窗前那棵沙枣树,妈妈说:“容容,今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夫人!”念容一个激凌起来,身着消毒衣的哈泽大失走了出来,“夫人,你 来得正好,抓紧时间与霍斯曼先生说两句话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念容心中的弦啪地一声迸裂,她几乎昏倒,然而她咬了咬下唇,“谢谢你……” 爱德华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是的吗?”他的声音飘渺而迷茫,“你终于来了 吗?” “是我……”念容用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来。 “那天,”爱德华仍在低诉,“我返回时已不见了你,你去了哪里?” “我永远都在,你的身旁……”念容泣不成声。 “我一直,一直都希望可以告诉你……”爱德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玛雅?” “是我!”念容希望即能够做出微笑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 “我是你的妻子,爱德华,”念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怎么说,怎么想, 我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谢谢!”爱德华轻轻说,“玛雅,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爱德华,”念容费了好大力,“爱德华,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这么久 以来,我们做夫妻这么久,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点爱意,爱德华,我……” “很久以前,”爱德华声线轻不可闻,“我爱上了一个东方女孩,我没来得及 问她的名字,我遗憾终生……玛雅,你待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可,你,不是 她……” “爱德华……”念容的泪如落了线的珍珠,再也抑制不住地洒下。 爱德华的葬礼上,念容又一次见到了Austan的夫人莉芙·奥斯坦,她像一只剔 透的玉瓶,柔和的光芒自瓶胆发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教堂。同时赶来的还有念恩 与她的丈夫Max。念恩一直牢牢抓着念容的手,“容,别想太……”Max则一言不发, 神色复杂地望着教堂阴沉沉的穹顶。 像往常一样,念容依旧去Engelberg读书,依旧定期去安德烈医生那里复诊,依 旧给大陆的亲人写信,依旧……然而,突然间,她会泪盈于睫——爱德华! 每个周末,她都会在爱德华的墓上一坐半天,直到守陵人上来,“夫人,起风 了,回去吧!”她不知该向爱德华的墓碑说些什么,说“你怎么可以不爱我”,说 “你可知道我是多么依恋你”,说“她是谁”……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亨舍尔大叔年纪大了,他想退休回家,念容发了一笔不菲的退休金给他。亨舍 尔大叔临走时,望着念容,“夫人,您是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上帝?”念容喃喃地笑了,“谢谢!” 亨舍尔最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霍斯曼古堡一眼,在这里,他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服侍了霍斯曼三代主人,直到最后一个霍斯曼童话的飞逝……眼前这个女孩子,是 幸运入选的灰姑娘,还是受魔法诅咒的公主? 念恩时常来这里探望念容,她与Max收养了一个华裔女孩子。大约八、九岁模样, 象牙色的面庞,精致的五官,一头长而曲卷的乌发如瀑布般泻在腰间,不知为什么, 念容觉得她的面目酷似国际影星莉芙·奥斯坦。 “一般收养孩子总是越小越好,希望他们对过去的事毫无记忆。”念容不解地 看着念恩。 “我也是如此想,”念恩微笑,“我最初想收养的是男孩子,但当我们去幼童 院——你知道,那些小孩子都非常可爱,可爱又可怜的样子,我和Max分蛋糕给他们, 她一不小心把奶油蹭到了一个稍大的女孩身上,那女孩推了她一把,她跌在地上, Max去扶她……然后,Max愣住了,好半天才与我商量:‘我们收养这个女孩好吗?’……” 念容也笑了,“恩,凡是你的故事,都有传奇性——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是 ‘可人’吗?” “不是,”念恩摇着头,“她叫‘小蝶,’幼童院的护士说她是luzern河边的 弃婴,捡到她时包裹她的襁褓上绣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安小蝶’?还是……” “‘叶小蝶’!她的名字叫叶小蝶!” “‘叶小蝶’?,!念容大奇,“为什么叫‘叶小蝶’?谁姓叶?” “不知道,”念恩耸耸肩,“这个名字是Max取的,他说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 么都一样。‘叶小蝶’,叫起来蛮压韵的,不是吗?” “可是……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耸耸肩,从茶几上取巧克力下来, 叫女仆送去给在花园里荡秋千的叶小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念恩慢慢调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小女孩白色的身影 在秋千上飘翔,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粉蝶,“其实我一直不了解Max,有时我在想,也 许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他有东方情结才娶了我;而我,我,其实一直以来,我思 念与仰慕的,不过是,不过是……” 念容惊愕得抬起头来,“恩,难道你们在一起这么久,都培养不出一点感情来 吗?” “感情?”念恩苦涩地闭上眼睛,“容,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培养,惟有爱 情,真的不可以。它不是一盆嫁接植物……” “可是,恩,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结婚?并没有谁拿枪指在你脑门上,并 且,你根本衣食无虞……” “我那时家中出事,刚刚获得身份又逢父亲病危,母亲的地位不被承认,我也 遭尽白眼……这时候,突然一个男孩子答应照顾我……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我……” 念恩说到后来声音不禁高亢起来。 “我明白!”念容叹气,轻轻握着念恩的手臂。“但Max,他怎会不爱你而娶你? 恩,你太多心了。” “是吗?我倒希望这样……那天,我去公司查账,发现大部分资产都已转到了 他的名下,你知道,这些产业都是父亲留给我的,Max人契我家时就只他身上那件旧 夹克……”念恩自嘲地笑,“好了,不说我了,容,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 打算守在霍斯曼古堡里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念容迷惘地望着天花板,“有时我还能听到他 轮椅滑过木制地板的吱吱声,听见他发脾气时水杯落地的声音,听见画室里他的叹 息……他在我心中落地生根,我整个人是他改变的,我再也无法离开他……” “是,容,”念恩望着她,“你一直希望可以成为一个王妃,你果然达成了愿 望——原来每个童话都是真实的,对着七色花许愿,愿望总会实现……” “可惜是个孤独的王妃,国王不在人世,更悲哀的是,在世间他也未惊慕过王 妃的美丽……”念容捧着脸,泪滴从指缝中慢慢渗漏,“我常想,如果当年我可以 安份一点,不哭着喊着闹出国,现在早该在国内大学毕业了。也许找个同级生当男 友,也许嫁了个小职员,纵然他只赚那么两三千,两个人的日子紧巴一点,几年下 来,也会有一点亲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庸碌无为,工作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 鸡毛蒜皮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我的孩子会因贪玩不写作业而被请家长。到了 生日,老公买件廉价的时装给我当礼物……” “容,”恩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不!”念容摇头,“我确实痛苦、傍惶、无助、孤寂过,独独不曾后 悔,你可知为什么,因为我不可以给自己憎恨自己的机会,绝不可以……” Max开车来接念恩,小蝶飞快地奔出去,“Max!” 念恩笑着向念容解释,“这个孩子一直喊我Untie[注]。对Max却直呼其名—— 真真惯坏!” 再无聊的时候,念容会去剧院看电影,她一直偏爱莉芙·奥斯坦的戏,她的戏 大都是男人戏,女主人公出场并不多,然而莉芙的表演到位,语言精辟,给观众留 下深刻印象,念容总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她总也不老,是不食凡世烟火还是吸尽 人间精华? 读完了Bachelor[注]、Master[注],念容准备修Doctor[注],也许她可以再选 一个专业。她没有就业的压力,没有生存的竞争,她满可以高高兴兴地读下去,一 直读下去,读下去…… 霍斯曼家族在希腊有一座美仑美矣的别墅,还有豪华的游艇,念容打算给自己 放一个长假。她谁也没通知,偷偷地躲到了希腊,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出海就是躺在 床看希腊神话——那些善妒好斗,不快乐的神啊! 时而他会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爱德华?”她问,草地上的轻风拂过她的面颊, 很舒服,所以她睡着了,仿佛自己一倏间又回到幼年,中间一切像从没经过——那 个仿惶无助的小女孩在勃朗峰广场上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光在逆转,好像又在火车 上,自己对那个男孩说:“北方,我来自中国北方……”那个晚上车厢里人很多, 只有他面前有空位,她命中注定地坐在他面前,然而,他是谁? 好像又是在北京,齐南岭愤恨地痛骂:“小娼妇,你吃我的,用我的……”盛 战阴沉着面孔,“我最恨女人摆脸色给我……”胡远峰微笑着摸着下巴,“做生不 如做熟……”杰悲哀地抬起眼睛,“你是个给男人很大压力感的女人……” 念容一身的汗,醒来后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爱德 华最后的话语,“谢谢你……可,你,不是她……”天极蓝,蓝到不可测,念容紧 紧地抱着自己的肩头。 念恩发E-mail给她,“你打算躲多久?一辈子不回瑞士吗?” 她偶尔回,偶尔不回,回也简简单单几个字,“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进上了ICQ,和一些不知名不知姓不知底细的人在网上胡说八道,有一个代号 “Apple”的可能是个中学生,“我圣诞节时能得到一张Olip.演唱会前排座位的门 票,你知道我多爱他——我想嫁给他!” “对着七色花许愿,你会实现的,”念容迅速敲字,“喂,你有七色花吗?” “你相信童话吗?”Apple问她。 “相信,每个童话都是真的,尤其在欧洲……”念容回答。 “你真可爱,可以认识你吗?”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念恩告诉她他们又收养了几个女孩,都是亚裔,最小的还不到两岁,粉色的面 孔小小好像珍珠;念恩告诉她小蝶越出落越漂亮,举手投足间很有大美人莉芙·奥 斯坦的风范,已有广告公司请她签约;念恩告诉她他们可能会举家迁往美国,因为 那是Max的出生地,而且也更适合公司的发展;念恩告诉她…… 几年下来,念容的希腊文已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她会讲英文、德文、法文、 现在又会希腊文,如果她愿意,她满可以这么学下去,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 利语,荷兰语……瑞典、丹麦、芬兰……她可以一气学会它们,永远没有人再敢嘲 笑她的语法、她的发音、她的…… 念恩很久不来邮件,也许她现在很忙,不知她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她有没 有发胖,不知她……不知她…… 西班牙热情快乐,法国温柔浪漫,德国严谨自律……然而,哪里都不如瑞士。 二十二 瑞士政府为吸引更多游客,向念容商量可不可以部分开放霍斯曼古堡——念容 终于又踏上了瑞士的国土! 夏季,正是这个国家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念容迅速落下泪来,也许不是,只 是太阳光太强烈的缘故! 因为女仆每天打扫,房屋和她刚离开时没什么区别——这就是瑞士,一万年都 和一年,甚至一个月,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她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那自己当年苦苦挣扎、一步一爬地奋斗,究竟是为了什 么呢?念容想着想着,一下子呆了过去…… 爱德华最爱用的那套银餐具念容每天都亲自擦拭得干干净净,突然想到它的主 人已经离去,心中涩涩地锐痛起来。半夜醒来,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爱德 华……”她喊,然而什么也没有没。画室里有轻轻的咳嗽声,念容一下子闯人, “是你吗?”但是无人应答! 塔德乌斯的女儿是苏黎士有名的书画商,她建议念容将爱德华的遗作整理出来 举办一个画展。念容答应了。 苏黎士是个大港口,天天都人来人往。念容站在河畔,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 除了她,每个人都有他将去要去的地方,这使她有一点点的孤单,仿佛是被遗忘了。 苏黎士河延至她视线以外,遥不可及之处——那里会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爱德华, 你在那里吗?也许没有,只是空茫茫的一片。轮船的汽笛声听起来像在诉说一个甜 蜜的流浪的故事,可是感觉上有一点点不安,一点点凄凉……没有星子的夜格外暗 沉,似乎所有的故事都陨落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寂寞的口琴声,反反复复吹着 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她亲力亲为地整理那些画稿,啊!爱德华,他给她的一切,即使是微薄的温暖, 也足以让人抵御这一生的严寒——爱德华!偶一抬头,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吓了一跳——那是个陌生的、忧伤的、死去的女子…… 画册中大部分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东方女子。啊!有些事情, 她已不再去想,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了。是她,不是她——是谁又有什么 要紧?爱德华,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呢,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孩子,她突然觉得好感动, 想好好爱他的,真的,无论他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一股凉凉的风从纱窗外飘进来,急想掀乱她的长发……她静静闭上眼睛——爱 德华,你可是托这阵风儿告诉我你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亦或是某个世界的某 个角落……你,在想我吗? 念容将箱中、橱中,那些爱德华只完成了一半,或是压根打算作废的画幅统统 翻了出来。她要试图贴近他……爱德华,他的丈夫。时间的沙漏总在不知不觉中悄 然滑落,无论你觉得它快似飞梭,还是慢如破旧的牛车,它总在走着。不以你的主 观意念为转移,然而,什么可以表明我们曾经来过这一场呢?惟一的凭证就是这些 画,这是他不死的灵魂吗?“咦?这是什么?”念容摸到了一个重重的画框,费了 好大力将它从箱底拖出来,上面还悉心裹着层层的木棉纸。念容小心翼翼地拆着, 一张又一张——蓦地,她呆住了,画上一个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底下一行小字更 是狠狠刺痛了她的心:“在你的眼中,我看到整个世界”! “在你的眼中,我看到……” “在你的眼中……” “在你……” “在……” 念容手抖抖地捧不住画,可是所有的感觉就在这个夏季的晚上潮水一样涌来, 涌得她无措得慌,想抓住它们,抓住了再说,惟恐它们跑掉了,跑掉了……她开始 恍惚起来——爱德华,勃朗峰广场的男孩;勃朗峰广场的男孩,爱德华;爱……勃……; 勃……爱……原来苦苦期盼的人,就活在自己的身旁。可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认出 对方呢?这样的两个人,一走散,就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不是没缘分是什么…… 她与他生平走散了两次,一次是他失去了她,放她在肮脏的人世间苦苦煎熬,最终 她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连他也认她不出;一次是她失去了他,但这一次,这一次…… 想着想着,突然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掉了,不知是委屈什么,那样一个人,他, 爱德华,在那边,竟跟她其实没有关系似的,他们就像地球和月亮,注定了永远分 不开,却也中间隔得远远的,不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注定了的……自己的画像 张扬地笑着,满屋都是自己的画像,又都不是——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敌人竟是自 己……她心里满满都是幻灭的甜蜜。叫人要怎么爱他才好呢?要怎么才好!一片云 过来,挡住了太阳,屋子里一下暗了下去,像经过色彩处理的荧幕画面,画面上有 树影子滑过来,时而闪过一两只鸟。倒又像一场长长的电影了,然而她正是那个恒 久的主角。 她咬住唇,点着头,在心里一遍一遍低低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画面上 的人像模糊起来,被一层云气湮开了,她知道泪珠又在自己眼中缠着绕着,突然激 情起来,几乎要一叠声的喊出来:放心,我懂得的…… 一切都是熟悉的,又好像那么陌生。我们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了呢?爱德华,告 诉我,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她大声地问着……她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她 是多么病态地爱着、依恋着爱德华……他是她还可以活下去的惟一藉口! 按照念恩给的地址,念容飞去了美国旧金山。这么多年头过去,恩怎么样了, 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奇,让她吃惊得喘不过气来——多年的老友突然出现在门前, 届时恩在做什么:领着一群小毛头种花,在房里看书,还是…… 恩的家在山顶豪宅区,那是一幢种满红玫瑰的白色别墅。来开门的是个年迈的 菲律宾管家。 “请问,女主人在家吗?”念容客气地问。 老管家满腹狐疑地望着她。 “Nathan[注],是谁?”一个娇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继而一个紫衣白裙的小女 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小蝶?”念容微笑了,“还记得我吗?你Untie在家吗?” “你是谁?”小女孩操着地道的美音,向后退了两步,“我不认识你!” “小蝶,你忘了,你在瑞士时常在我家里玩秋千……” “我不是小蝶……”小女孩望着她,突然转身道,“Max,有一个瑞士的阿姨找 小蝶……” 原来Max在家,恩呢?这上下她怎么不露面呢?——那个女孩不是小蝶,当然, 小蝶应该十六七了吧! “玛雅,是你?”一瞬间念容险些没认出Max,他已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人更 加瘦,些须连鬓胡须,眼睛深深地窈陷了下去。“玛雅,对不起,刚才我在接一个 国际长途,没及时出来。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没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一壁又转向刚才那个小女孩,“小叶,今天有没有练琴?” “有,有啊!”小女孩紧张兮兮。 “小孩子不可以说谎!”Max故作严厉。 “我没有,”小孩子一作可怜相,就显得脸小小,让人不得不心软,“我是…… 手破了。”一壁认真地在手上寻细小的伤痕。 MaX忍不住笑出来,念容感叹道:“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怎敢不承认自己老呢?” 又转向Max,“她叫‘小叶’?我最初当她是小蝶呢!活脱脱是小蝶那时的翻版—— 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么多相貌相像的孩子?那么多孩子站一起,分得清谁是谁吗?” Max也笑了,他小麦色的眉睫挡住了碧绿色眼睛,看不清什么神情。 “对了,恩呢?”念容问。 Max怔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半晌才说:“玛雅,很多事情……我……”。 “恩,她怎么了?”念容紧张起来。 念容坐在Max的车上,前往修道院探视念恩。 “她好吗?”念容艰涩地问。 “不知道,”Max转动着方向盘,“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不见我,寄去的东西也 悉数退回。” “她可恨你?”念容望着窗外,“或者,你可恨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Max疲乏地摇摇头,“我们从未相互了解过,我想。 也许我们的结合根本是个错误,她热爱西方宗教文化而与我结婚,我是,我则是……” “你的心里另有个女人吧?”念容淡淡问。 Max愣了一下,车猛地刹住,良久,才答:“是!” “所以你……” “不,玛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恩和我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在认 识恩以前很久就爱上她了……”Max正色道。 “那你们为什么……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叹了一口气,为免冷 场,又说:“那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美丽吗?” “啊!没有人比她更美丽!”Max热切地说,“她如示巴女王般高贵,如以撒帖 般勇敢,如路加般善良……” “你很爱她?”念容望着他的脸。 “啊是,”Max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眯起眼睛,“不能更多。” 念容与Max焦急地等在会客室中,好半天,一个黑纱黑袍的修女走了出来。“恩……” 念容哽咽道,Max也抬起首来。 “对不起我不是恩姊妹,”那修女和蔼地说,“她说她不希望俗事的打扰—— 她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们。愿主与你们同在。”修女递上一本书,念容接过一看— —Bible,啊,又是Bible!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可好?”念容吸泣了。 “诗篇第二十三: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修女说,“恩姊妹 已找到了她所要的,‘神是信实的、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不 义’,只有主怀中才有平安——让我们为她按首祷告。” “她怎忍心弃她的家人不顾?”念容哽咽着质问。 “新耶路撒冷是神和永生之人永远的家,”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那里 有黄金的街道和珍珠的城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亡。” “可是,恩,她,从小便在那么优裕的家境中……”念容说不下去了。 “‘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乃是神的话’,‘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如果不抛弃地 下的财宝,进夭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修女耐心地说。 “我……”念容泣不成声。 Max上前对修女道:“打搅您了,麻烦您转告恩,我明年还会来的——无论如何, 我曾在教堂许诺要照顾她一世……希望她保重……”但是Max也说不下去了,他深深 的碧绿的眼睛腾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爱德华的画展办得很成功,有人愿出高价购买其中的几副,都被念容婉拒了, 她保留着爱德华的每一个点滴,那爱的、痛苦的点滴……而且,她花念容又怎会在 乎那区区一些价钱——她是霍斯曼古堡的惟一继承人,而霍斯曼古堡,曾出过三位 王妃…… 念容将自己埋葬在阴沉沉的古堡中,以自己的年华祭吊着爱德华。时而,她会 听见爱德华画笔的沙沙声——其实不过是一只松鼠跳过林梢;又有时,她约略看见 爱德华的身影一闪,女仆告诉她那是晾在外头忘了收回的衬衫…… 她倒也无所谓,饭也照吃,只是吃着吃着便咬着筷子发起怔来,贴身女仆多萝 茜小声提醒她,她醒过来,并没有难过的意思,可是看到他们的神色,忽然抱歉起 来;酒会也照参加,有人上来与她攀谈,先前她听他们的话还一边猛点头,“嗯”, 眨着眼睛,专心地等他们说,说完了,她问了声:“啊?”不太懂他们的话,她看 了看四周,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清晰,她重新看过那人,示意他们再说一遍,看对方 脸色一变,都忘了自己原先要问什么…… 望着爱德华的坟头,她会低低地问:“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近在咫 尺,又远隔天涯……” 守陵人走上来,“夫人,回去吧,早春的夜里会很冷……”啊,春天了,爱德 华,你知道吗?春天了呀!小时候,她与邻家孩子比生日,她比不过人家的六·一 儿童节,隔着竹篱笆对人家大声喊:“可是我的生日是春天呀?”她的家乡是中国 内陆,北方的一个小镇,黄河就从市中心穿过,春天来的时候,黄河冰裂,坐着羊 皮筏子的渔人间去扑刚出水的黄河金鲤鱼……啊,这一切,爱德华你知道吗你知道 吗你知道吗……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奇,让你吃惊地喘不过气来,猜猜是什么, 你猜不到的!……你猜呢。不告诉你! 报纸上登出了国际巨星莉芙·奥斯坦的仆闻——她因心脏病突发死于自己的旧 金山豪宅中……她是一个人。自Austan先生去世后她就一直是一个人。骄傲的莉芙, 奢华的莉芙,漠然的莉芙,她就是至孤独至凄清至寂寥,甚至绝望、也不会屑于外 界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援手。 她死的时候正值她事业颠峰,所以哀悼她的人也很多——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这个美丽得近乎于妖异,据说会蛊术的东方巫女…… 花念容是莉芙·奥斯坦的忠实影迷,所以特意从欧洲飞到美国去参加她的葬礼。 那是一个凄清的黄昏,念容买了一大束白蔷薇准备放到莉芙的墓上。走至半路 突然下起雨来,念容忙问进一座凉亭想等雨小些了再去——亭子里遥遥可以看见莉 芙的新坟。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一个黑风衣、黑墨镜的瘦高的 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痴痴地凝望着莉芙的墓碑,浑然不觉外界的风雨。 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伤痕与痛楚,此时的他一定心如刀割,很怕别人打扰吧! 念容静静望了一眼雨中的墓园,把花悄悄留在凉亭里,返身向来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