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事又续 “我这位大学同学,现在又把我带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场景里。我不久就和所有 腥赌这一道门儿的行家全熟起来,他们并且把其中的奥妙,都对我传授了。我的意 思是说,传授给我,对那般初出茅庐的嫩秧子,该用什么样的妙算诡计,才能使他 们入于彀中;因为有些诀窍,是更高妙精致的,只有这种道门儿里极少数的人才懂 得,这些人都是干这一行的头头脑脑;这种光采,是我永远不用打算取得的;因为 我一来好喝,我喝起来从来没有节制;二来因为我生来的脾气,容易动强烈的感情 ;而腥赌这种玩意儿,可需要最大的冷静清醒,和最刻苦严厉那一派哲学家一样, 这是我那种脾气和感情,使我永远别想学得会的一种技巧。 “我和洼特孙先生现在相处得再没有那么友爱亲密的了;他不幸也有前面所说 的头一种短处,他这个短处还是极端严重;因此,他不能像别的人那样,以腥赌发 财致富;他是一阵富一阵穷,二者交替而来,还往往不得不把他在公开的赌场上从 傻瓜手里所掠夺的钱,在他喝着酒而他的朋友却滴酒不饮的时候,让给那些比他头 脑冷静的朋友。 “但是,我们两个可千方百计,对付着混日子,得过且过,很不舒服;我干这 种把戏,一直继续了两年;在这个期间,我尝尽了命运小儿千变万化的拨弄揶揄, 有的时候,财运亨通,享尽荣华;又有的时候,就贫穷匮乏,拼命挣扎;其困难之 大,简直令人不能相信。今天高车驷马,铺金盖银,明天就粗粝淡饭,清锅冷灶。 我的华衣丽服,往往晚上还穿在身上,第二天早晨就进了当铺。 “有一天晚上,我身上一个便士都没有了,从赌桌上出来,到街上一看,街上 闹哄哄的大乱,还有一大群各色闲杂人等,围在一处。我既然没有叫扒手掏兜儿的 危险,就放胆挤进人群里面,在那儿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有一个人,让几个流氓抢 了,还遭到暴行。那个受伤的人浑身是血,而腿好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现在过 的这种生活和交往的那些同伙,虽然弄得我几乎不知道什么叫体面,何物为羞耻, 但是可并没因此就把我的恻隐之心完全给泯灭了;所以我马上自告奋勇,要对那个 不幸的人帮忙。他很感激我的样子,接受了我这份好意;他完全听命于我的调度以 后,请求我,说要我把他送到一个酒馆里,在那儿,他就可以请一个医生;因为, 他说,他由于失血,觉得发晕。他好像的确非常高兴,碰到一个穿着好像是个绅士 的人;因为所有其他在场的人,看他们的外表,他是不能不加慎重,就对他们以诚 相见的。“我搀着这个可怜的人,把他扶到我们自己经常碰头的那个酒馆里,因为 那个酒馆碰巧离出事的地点最近。更侥幸的是,恰好有一个医生在那里;他马上就 着手治疗,忙着给病人的伤处上药、包扎。我听他说,伤势好像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自然很高兴。 “医生很麻利爽快并且很精巧熟练地把伤口包扎好了,问起受伤的人在这个城 里哪一处寄寓。那个受伤的人说,‘他是那天早晨刚刚才来到这个城市的;他的马 还撂在皮卡狄里一家客店里,他没有别的住处,也很少或者没有认识的人。’这个 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过我记得他的名字的字头是R ,他在他这一行里,名望 数第一,是国王的首席御医。他还有许多优点,性情慷慨和蔼,随时都肯为他的同 胞援助救治。他自动要把大马车借给病人,好送他到他住的那个客店里去,同时在 他耳边上,悄声对他说,‘他要是需要钱,他也可以帮助他。’“这个可怜的人现 在没有能力对医生这样侠义慷慨的义举表示感谢了;因为他把眼睛一动不动地一直 盯在我身上有半晌之久,然后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嘴里喊道,‘唉,我的儿呀! 我的儿呀!’跟着就晕过去了。 “许多在场的人都认为,他这样晕了过去,是由于他失血太多;但是我自己, 也正在这个时候开始想起我父亲的面貌来,现在我的疑心更得到证明,一心相信, 现在在我面前出现的这位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他老人家。 我马上跑到他跟前,双手把他抱起来,极端如饥似渴地吻他那冰凉的嘴唇。 我说到这儿,得拉紧帐幕,挡住一幅我无法描绘的光景;因为我虽然没像我父 亲那一会儿那样,人事不知,但是我的意识,可不胜惶恐惊异,因此有几分钟的工 夫,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一无所知,一直到我父亲又从昏晕中苏醒过来,我觉得 我在他的怀里,彼此亲爱疼惜地互相抱在一起,同时我们两个一齐泪如雨下,流得 满面都是。 “绝大多数在场的人,都好像为这幕情景所感动,我和我父亲,都可以算作是 这一幕戏里的主演,可恨不得能怎么快就怎么快就离开那些旁观者的眼光才好;我 父亲因此接受了医生自动借给他的车,我陪着他坐上去,往他住的客店驰去。 “我们父子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父亲只用温和的口气埋怨我,问我为什么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给他写信,但是一点儿也没提到所以不写信的起因——我犯的 那次罪过。于是他告诉我,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坚决非让我和他一块儿回家不可。 他说,‘他好久好久就为我挂心而极度地优虑焦灼了;但是他为我担心的那些可怕 的事太多了,所以他不知道他是最害怕我死,还是最愿意我死。后来,他说,有一 个邻居的绅士,也是刚从这个城市里把他那失而复得的儿子领回去的,告诉了我在 什么地方;他所以到伦敦来走这一趟,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从我这种下流生活里 挽救出来。’他谢天谢地,已经成功了,虽然这番成功,是通过差一点儿要了他的 命的一件意外才取得的;他想到他所以没有丧命,有一部分只是出于我的恻隐之心, 那他只有高兴。他正经八百地说,他觉得要是我先就知道我搭救的人是我父亲,我 只是出于孝心,还没有现在这样使他更加喜欢。 “尽管荒唐堕落,可还并没使我的心变得绝仁弃义,对于这番亲子之爱,一点 无所感动(虽然这番慈父之爱,加到我的身上,实在不配),我马上就答应了听他 的吩咐,说只要他的伤好了,上得路,马上就跟着他一块儿回家;他的伤,经那位 国手一手调理,没过几天就好了。 “在我父亲登程上路的前一天(在这以前,我几乎连一时一刻都没离开过他), 我去和我那几个最熟的朋友辞行告别,特别对洼特孙先生;他劝我,不要单独为了 要顺从一个老糊涂虫、老悖晦了的心愿而把自己葬送了(这就是他说的)。但是这 类劝诱对我毫无影响,我还是重睹了自己的家园。我父亲现在极力劝我,考虑考虑 婚姻问题;但是我的心意可极端厌恶这类念头。我已经尝过爱情的滋味了,您也许 知道这种最温柔、最强烈的感情,可以达到多么纵凶逞暴,达到怎样过于极端的程 度。”说到这儿,那位老绅士把话打住,而拿眼诚恳地盯着琼斯;琼斯脸上在一分 钟的工夫里,就同时露出红与白二者极端不同的颜色。老绅士对于这种情况没作任 何论述,只重新接着说——“我既然生活必需之资无一不备,我又重新投身致力于 学问之中,而且其用功之勤,比以前无论何时都要超过。现在我把全部时间花在上 面的书,是那些论述真正哲学的,不论近世,也不论古代,我无一不研究学习;这 种名堂,本是许多人认为,只是供人戏谑之物,使人嘲笑之资。我现在浏览亚里士 多得和柏拉图的著作,以及古代希腊留给后世的其它一切无价之宝。 “这些作家,虽然一点儿也不能教给我世人用以发财致富或抓权取势的方术, 但是他们可训诲我那对这两种东西大量取得不足为贵的心胸。他们使人心胸开阔, 志气高尚,对命运翻云覆雨之无端袭击,意坚如铁,志强若钢,决不为之动心。他 们不但教导我们行明智睿哲之道,而且培养我们,使之永遵其道,永行其道,明明 白白地以实例指示我们,说我们如果打算在世上得到最大的幸福,或者打算能以任 何可以持久的安全,保护我们自己,使我们免于受到到处缠绕、包围我们的苦恼, 只有明智睿哲,才能作我们的指导。 “除了这个以外,我还格外学习了另一种学问。最明哲的异教徒所教的一切哲 学,和这种学问比起来,就不比梦幻泡影强多少,并且实在净是空虚、迷离的东西, 像最呆笨痴傻的徘优曾经沾沾自喜把它表现的那样。这种学问就是那种只有在《圣 经》里才能找到的神圣智慧;因为《圣经》教给我们认识一切事物,确定一切事物, 比起这个世界所给与一切可供我们采纳的,都更值得我们用心致力;这一切事物的 是非、真伪,是上天自身不惜纡尊降贵,显示给我们的;它所显示的之中,连最小 至细的那一种知识,都是人类最高的智者不经帮助就不能攀登的。我现在开始觉得, 所有我花在最高明的异教徒作家身上那些时间,比徒劳无功好不了多少;因为,不 论他们的教训有多么可喜、可爱,也不管他们对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行动应遵 守的法规,制定得有多完备,但是要是把他们所训诫的和《圣经》里所启示的光辉 一比,那他们的高文典册,都显得琐碎轻微,毫无意义;就像孩童之辈,对他们那 些幼稚的游戏、娱乐所规定的规则一样。固然不错,哲学使我们成为明哲之士,但 是基督教可使我们成为贤德之人。哲学使人心胸开阔,意志坚强,但是基督教可使 人心肠敦厚,性情温和。前者使我们受世人的景慕,后者使我们为天神所眷宠。前 者使我们享人间一时之快乐,后者使我们享天上永久之幸福——不过我这样热烈恣 肆,高谈阔论,颂扬圣道,赞美主恩,我恐怕你们有些觉得烦絮的慌了。”“一点 儿也不觉得烦絮,”派崔济喊道。“上帝可别叫我有烦厌好事美物的时候!”“我 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那位素不相识的人接着说,“都消耗在一种使我感到至乐 的情况中,完全沉溺于默思冥想,一点儿也不受世务人事的骚扰搅乱。四年之后, 我丧失了父亲中最好的父亲;这个父亲我疼爱到极点,所以我这个丧父之痛,远非 任何形容所能表达。我现在把书本完全置之一旁了,有整个一月的工夫,我除了悲 伤,还是悲伤。但是,时光是心灵最好的医生,所以后来它到底使我得到解脱。” ——“不错,不错;tempusedanrerum ,”派崔济说。“我于是,”那位素不相识 的人接着说,“把从前学习的重新拾起,这种学习,我可以说,完成了我的疗程; 因为哲学和宗教可以说是锻炼心灵的良方,心灵一旦失调,哲学和宗教对它的作用, 和锻炼对有病的身体一样地有功效。它们的功效实在和锻炼相同:因为它们使精神 旺盛、坚强,一直到一个人变得像贺拉斯卓越优美的诗句里说的那样——Fortis, et in seipso totus, teres atque rotundus ,Ex-terni ne quid valeat per loeve morari;In quem manca ruit semper Fortuna ——”琼斯听到这儿,某种 怪念奇想,侵入他的想像,因此他不觉微笑,但是那位素不相识的人,我相信,却 没注意到他这种情况,所以又往下说道: “我的环境,受了这位人中最优秀者这一死的影响,大大改变了;因为我的哥 哥现在成为一家之主了。他在嗜好方面,和我迥然不同,我们在生活中所追求的, 绝然各异,因此我们处在一起,势同水人之不相容。但是使我们住在一起更不愉快 的,是常无外物、能在其滑润之表面立足,对命运之袭击,永远坚定而不移。 这样更近于原文。这儿的概念,出自斯乡噶派哲学家,他们讲的是自足于保护 自己之力。 来找我的那几位朋友和常跟随我哥哥从野外到饭桌的那无数猎人——他们二者 之间,存在着那样的龃龉抵触;因为这般猎人,除了成天闹闹吵吵,满口胡言乱语, 使正经八百的人听着逆耳刺心而外,还老是尽量对正经八百的人肆意侮辱,深表鄙 夷。这种情况达于极点,因此不论我自己,也不论我的朋友,只要和他们一同坐在 一张饭桌前面,就没有不受他们嘲笑戏弄的时候,因为我们这几个人不懂他们行猎 那一套行话。本来真有知识的学者,以及几无不晓的通人,对别人的愚昧无知,总 是深表同情,体恤怜悯,但是有些人,只精通一门微不足道、卑不足称的簿技小艺, 可毫无疑问,准看不起那些不通此道的人。 “一句话,我们不久就分道扬镳了。我听了医生给我出的主意,到巴斯去喝矿 泉水;因为我的深悲剧痛,加上我老坐着从事的生活,使我得了瘫痪一类的症状, 而矿泉水则据说几乎是治这种病最有效的良药。我到巴斯的第二天,在河边上散步, 那时太阳晒得正热(虽然那时刚是一岁之始季),所以我就来到几丛柳林的树阴下 面,靠着河边落坐。我在那儿坐了还没多久,就听到柳林那面,有一个人又叹息、 又呻吟,看样子极为痛苦。于是忽然之间,他咒骂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同时喊道, ‘我决不再受这个啦,’跟着一下投到水里。我纵身而起,往他那儿跑去,同时一 路尽力高喊救人。幸而一个钓鱼的碰巧在河的下游离得不远的地方垂钓,不过有高 大的芦苇把他挡住了,所以我先没看见他。他现在也马上跑过来,我们两个有些冒 着生命危险,把那个投水的人拖到岸上。起初的时候,只见那个人好像没有生命的 迹象留存;但是我们揪着他的脚后跟(因为一会儿,就有好些人来帮忙了),把他 倒挂着,于是他嘴里吐出大量的水来,后来到底有了会喘气的症状了,又稍稍过了 一会儿,手脚都会动弹了。 “一个药剂师,碰巧也杂在众人中间,正在那儿;他看到这个人肚子里好像差 不多已经把水都倒出来了,身子开始发了好几回痉挛活动,所以就建议,说得把这 个人马上就抬走,放到暖和的床上。大家马上照着他的话办了,那个药剂师和我一 块儿跟着帮忙。 “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个投水的人住在哪儿,所以我们就把他一直往一个客店里 抬,正在路上,侥幸碰见一个妇人。她一见这个人,厉声大叫了一气,跟着告诉我 们,说这位绅士就在她家寄寓。 “我看到这个人在那个妇人家里平平安安地安置好了以后,就离开了那儿,把 他交给了那个药剂师,叫他照顾那个人。这个药剂师,我相信,对他用尽了一切应 该用的办法,因为我听说,他第二天早晨神志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于是我去看他,打算尽我所能,查问出他所以走上这样一条绝路的原因,同 时也要尽我所能,劝阻他以后不要再起这样犯罪背教的恶念。他当时刚一把我让进 屋里,我们马上就互相认出谁是谁来;因为这个人并非别个,正是我的好友洼特孙 先生!这儿,我不必絮聒您,说我们两个刚一见面都是什么情况;因为我要尽力避 免冗长繁杂。”“我说,您把话都跟我们说了吧,”派崔济喊道;“我非常地想要 知道知道,他怎么来到了巴斯。”“所有的要点,您都可以听到,”那位素不相识 的人说。于是我们给了我们自己和读者同样稍稍喘息的机会以后,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也接着写下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