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厨房里友好的谈话,这番谈话,虽然结束得属于很普通之举,却没有很友好之 意。 我们这一对野鹜正荡漾波心,自在消遣,自得其乐,像前一章里一部分所描写 的那样,他们也同样给他们的好友,在厨房里,供给了消遣之资,使之同乐。这个 消遣有双层意义,因为他们既供给了那些人畅谈之话题,同时又有助于他们畅饮之 兴致,所以使他们谈笑风生,眉飞色舞。 现在聚在厨房里炉火四围的人,除了店主东和店主妇而外,还有派崔济、中士 和马车夫,店主东和店主妇偶尔离座出入一下,马车夫则是给那位年轻的女士和她 的女仆赶车而来的人。 派崔济从山中人那儿早就听到了有关琼斯怎样碰到洼特太太的一切情节了,他 现在把他所听到的情节,全都对那一些人说了。他说完后,中士把他所知道的她那 一部分历史接着说下去。他说,她是洼特先生的太太,洼特先生是他们那一团的上 尉,她常在驻扎处陪伴洼特先生。“有的人,”他说,“一点儿不错,总怀疑,不 知道他们究竟依法在教堂里结过婚没有。不过,我自己哪,我老认为那件事与我无 干,我管不着。我得承认,如果叫我凭圣书发誓作证,那我就得说,她比你我,并 强不了多少;这位上尉哪,我相信,只要雨天出太阳,他就可以上天堂了。不过, 他上不上天堂,也都不在话下;因为他总少不了有人陪伴。如果即便坏人也别使他 受到冤屈,那就得说,这位女士是一位心眼儿挺好的人,她喜欢这些当弟兄的,老 想真正不苟、公公道道地对待他们。因为她曾替不少可怜当弟兄的求过情、讨过饶, 还出于慈心善意,不愿意叫他们任何人吃亏受罚。但是,可又一点儿不错,在我们 最近这次驻扎的那个地方,他和旗手呶参屯搞得挺近乎;这个话可是千真万确,万 确千真的。但是上尉自己,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只要她把他服侍到了,那又有 什么关系?他并没少爱她,而且要是有谁说她的坏话,他就能把那个人捅个透明; 所以说到我自己,我是不肯说她的坏话的。 我只是把别人说的重说一遍就是了:确实也是,大家都说的,准有点儿无风不 起浪吧。”——“不错,不错,有大风还有大浪哪,这我可敢给你开包票,”派崔 济喊道;“Veritas odium parit 。”“净是一派糟蹋人的胡言乱语,”店家的内 东家回答说。“我敢保她这阵儿穿戴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还真像一个挺贤惠的太太 ;她那个大方劲儿,也真称得起是一位太太;因为她只穿了一穿我的衣服,就赏了 我一个几尼。”“一点儿不错,是一位贤惠的太太!”店主东喊道。“刚才要不是 因为你的性子急躁了一点儿,你就决不会跟她闹得那样不可开交。”“你该连你这 个蠢才自己也都说上才对,”她答道:“要不是因为你胡搞乱来,那就什么事儿也 不会有的。不该你管的事儿。你可偏要横插一手,净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胡话。” “好啦,好啦,”他回答说,“已经作出来的事儿,没法能补救,过去的事儿就让 它过去就完啦。”“好啦,”她喊道,“那可得下不为例,难道以后就老这样补救 下去不成?我因为你那颗死木头脑袋瓜子受连累,这并不是头一次。我只要你在这 个店门里面,永远不要开口,你就管店门外面的事儿好啦,那才是你应管的。大约 七年以前出的那档子事儿,难道你忘了不成?”“算了吧,算了吧,我的亲爱的,” 他回答说,“别净揭老秃疮疙渣儿啦。好啦,好啦,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我干了那档子事儿,我抱歉,这不结了吗?”店主妇还要紧迫不舍,但是却叫那个 好作和事老的中士拦住了;这惹得派崔济大不高兴;因为他那个人就是爱看别人的 哈哈笑;他遇到这种以喜剧终而不是以悲剧止的无害争吵,老是去那个煽风点火的。 中士问派崔济,他和主人一路跋涉,都要往哪儿去?“快别提什么主人、主公 了吧,”派崔济答道;“我实对你说,谁的仆人我都不是;因为,虽然我在世路上 蹭蹬失意,但是我在贱姓后面,却可以加上绅士的字样;而且,尽管我现在生涯潦 倒,行囊萧条,我当年可当过文法学校的教师;sed hei mihi! non sum quodfui。” “很对不起,唐突阁下,”中士回答说;“那么,要是你不嫌冒昧的话,我就大胆 地请问一下,你同你的朋友,一路跋涉,都要往哪儿去呀?”“你这回对我们的关 系总算名正言顺了;”派崔济说。“amicisumus。我还可以对你用实说,我的朋友 是这一国里最大的绅士之一。”(店主东和店主妇一听这话,一齐把耳朵耸起来) “他是乡绅奥维资先生的继承人。”“什么?就是在所有这块地方上作了那么些好 事的那位乡绅?”我们这位店主妇喊道。“不错,正是他,”派崔济答道。—— “那样的话我敢开包票,他以后要有一份漫山遍野的大产业拿到手了。”“那是千 真万确,毫无疑问的,”派崔济答道。“啊,”店主妇回答说,“我说呢,我头一 回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他像一位体面大方的绅士;可是这儿我这个丈夫 哪,可一点儿也不错,比谁都有眼力啦。”“我承认,我的亲爱的;”他喊道, “我那是看错了。”“又看错了,又!”她答道;“可是你从来看到我这样错过没 有?”“不过,话又说回来,先生,”店主东喊道,“凭他那么一位大绅士,可在 乡间的路上,拿腿走着,那是怎么回事?”“这我也说不上来,”派崔济答道; “大绅士有的时候会发怪脾气的。他这阵儿在格劳斯特有十几匹马和十几个下人哪 ;可是他觉得使唤起来,一概都不自在,而可在昨儿晚上,因为天气很热,非要到 那边那座高山上去散步乘凉不可,所以我也就拿腿跟着他走,好跟他作个伴儿;不 过,你可别想有再在那儿看到我的时候: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像在那儿那样担过惊, 受过怕。我们在那儿碰见了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人。”“你说的要不是那个山中人 ;”店主东喊道,“那你就把我绞死。他们都叫他山中人;他要真是个人就好了; 但是我可知道,有好几个人都相信,住在那儿的是个魔鬼。”“不错,不错,你说 的很在谱儿,”派崔济说:“你现在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啦,我真心诚意地相信, 那是个魔鬼,虽然我可没能看见他那劈岔儿的脚丫子:不过那也许是因为他有法术, 能把脚掩藏起来;本来一切恶魔,都会幻形变化,想要用什么样子出现,就可以用 什么样子出现么。”——“请问,先生,”中士说,“我希望,你可别嫌我冒昧; 请问,这个魔鬼是什么样一类的绅士?因为我曾听我们有的长官说过,世界上没有 这样的人;他们说,那只是牧师们耍的鬼把戏,免得他们把饭碗砸了;因为,要是 大家都知道没有魔鬼,那牧师就像我们在和平的时期里一样,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你说的那些长官,我想,”派崔济说,“一定都是学识渊博的大学者吧。” “他们并不能说有多远播(渊博),”中士答道;“我相信,先生,他们的学问还 没有你那一半儿大哪:再说,要说实活,我是相信有一个魔鬼的,尽管他们说没有, 而且他们之中还有一个是个上尉;因为我老觉得,老自己瞎琢磨,要是没有魔鬼, 那么怎么能一来就说把坏人送到魔鬼那儿去哪?这都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你们那些长官,有的人,”店主东说,“我相信,总得有一天承认有魔鬼,为的 是好叫他们害臊。要是有魔鬼,我毫不怀疑,魔鬼一定要替我把总帐都算清了。 这里就有一位军官,一气在这个店里驻扎了有半年,他真得算有良心,把店里 顶好的床铺占着,可一天连一个先令都舍不得花,他还叫他的随从在厨房的火炉子 上烤圆白菜,因为我礼拜天不给他们开正餐。每一个善良的基督徒都认为应该有一 个魔鬼,好整治整治这类糟烂透了的家伙。”“你要听着,你这个店家,”中士说, “可不能辱骂当弟兄的,因为我不能受这一套。”“当弟兄的都该死!”店主东回 答说,“我可受够了他们这份儿罪啦。”“绅士们,你们可要作证人,”中士说, “他可骂了国王,那就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我骂了国王啦!你这个混蛋,” 店主东说。“不错,你骂来着,”中士喊道;“你骂当弟兄的,骂当弟兄的就是骂 国王。这一清二楚完全是一码儿、一档子事儿;因为凡是骂当弟兄的,要是他有胆 量,就要骂国王,因此这件事说起来,是一清二楚一码儿、一档子事儿。”这我可 得请你别见怪,中士,”派崔济说,“你这是一种non sequitur。”——“别对我 跩那一套怪里怪气的黑话啦,”中士回答说,同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不能老 老实实地坐在这儿,听着当弟兄的叫人骂。”“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的朋友,” 派崔济喊道。“我这个话并没有骂当弟兄的意思;我只是说你那句结论是一个non sequitur。”“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你就也是一个同样的东西。你自己就不折不 扣是一个sequitur。你们都是一群浑人,因为我这就要考验考验你们;我押二十镑 的注儿,跟你们所有的人里那个顶好样儿的拼一下。”这番挑战,把派崔济吓得连 大气儿都不敢出;因为他刚让人款待了一顿丰富的捶打酒席了,他想挨揍的胃口并 没恢复得那么快;但是那个马车夫,骨头却没那么痠疼,好打架的胃口却更强大, 所以不容易老老实实地就忍受了这样的侮辱;因为他认为,这番侮辱,至少也有他 一份在内。因此他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中士面前,嘴里骂着,说他觉得自己 比部队里不论什么人都不弱,自动打一几尼的赌,来对中士拳对拳干一场。那位武 行的朋友接受了他的挑战,但是拒绝了他的赌注;跟着他们两个马上脱去上衣,交 起手来,一直到那个赶马的人,给那个带队的人,一顿好揍,他没有法子,只好用 他剩下那点快消耗完了的气儿,告饶乞命。 那位年轻的女士现在想要离开此地,起身上路,吩咐人把她的马车套好。但是 这全都是白费;因为马车夫已经受伤不起,那天晚上是赶不了车的。一个古代的异 教徒也许会把这种情况,不但归罪于战神,而且归罪于酒神;因为,实在的情况是 :那两名斗士,都不但向前者献礼致敬,而且也向后者献礼致敬。要把话说明白了, 他们两个都醉得和死人一样了;派崔济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多少。至于我们那位店 主东,喝酒原是他的本行,所以酒对于他,毫无影响,也和对于他店里一切别的家 伙一样。 店里的主妇,被召呼到楼上,去伺候琼斯和他那位伴侣用茶点,那时候,她把 前面那番光景的后半,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同时,对那位年轻的女士表示极为关心 ;她说,“那位年轻的女士,因为没法儿起身上路,心里焦急的不得了。她是一位 又甜蜜、又漂亮的人儿,”她又找补了一句说,“我一定敢说,我从前和她见过面 儿。我猜她一定是恋上了情人,从家里逃出来的。说不定有个年轻的绅士,和她一 样地心里忧虑愁闷,正盼她等她哪。谁知道哪?”琼斯听了这番话,长叹了一声; 但是洼特太太,虽然看到了这种情况,可在店主妇还没走开的时候,并没理会什么 ;但是在那位善良的女人离开了以后,洼特太太却忍不住不对我们这位男主角透露 出一些意思来,说她疑心,她有一个危险的情敌在他心里作怪。琼斯经她这样一提, 露出了那份忸怩局促的样子来,使她相信毫无疑问,真正如此,并用不着他对所讲 的话,作直接的答复;但是她这个人,在情好一方面,并不是心意那样精细的人, 所以虽然有此发现,也不以为虑。琼斯的仪表,使她眼里看着着迷,但是她既然服 里看不见琼斯的内心,所以她就不把那种发现挂在心上了。她能够在一桌爱之宴席 上尽情享受就够了,所以不顾得去想,已经另有人在这桌宴席上享受过同样的肴馔, 或者有人以后要在那儿享受同样的肴馔。这种思想感情,虽然不讲究精致细腻,却 得到真正实惠。有些女性,要是确实认为,她们的情人没有别的人据为己有,她们 可以满足于不把他们据为己有;洼特太太的思想感情,比起这种女性的欲望情好来, 远非她们那样喜怒无常,易怒善颦,自私自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