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明令人可爱的小姐和令人可厌的女仆究为何人 在六月里,玳茉丝珂玫瑰,由于偶然,植于百合花间,于是它在一片素净的粉 白丛中,呈显出一点朱砂色的红艳,在五月的大好时光里,性好戏跃的牛犊,喷放 出她那乳香之气,布满野花似锦的草场;在万紫千红一齐艳发的四月里,那性情柔 顺、爱情坚定的鸽子,栖息于柔条纤梗之上,一心无二,琢磨她那多情的配偶:就 像这些艳卉幽芳、稚牲驯禽,而比它们更百倍地明艳照眼,更百倍地吐气如兰,一 心无它,净想她的汤米,心地之善良纯洁,一如其面目之美艳丽妍,就在这种情况 下,苏菲娅(因为那正是她本人)正以手扶着她那如螓之首,欹在枕上;这时候, 她的女仆进了屋里,一直跑到床前,嘴里喊道,“小姐—小姐—小姐,您想谁在这 个店里?”苏菲娅—惊而起,嘴里喊道,“我希望,别是我爸爸追来了吧。”“不 是,小姐,这可比一百个爸爸的价值都高;琼斯先生自己这会儿就在这个店里。” “琼斯先生!”苏菲娅说,“决不可能!我没有那样好的运气。”她的女仆说,千 真万确,一点儿也不错,他在这儿:于是她的小姐马上打发她下去告诉店家,派人 把琼斯唤醒,说有人要来拜访;因为她说,她马上就要去见他。 昂纳阿姨刚一像我们看见的那样离开了厨房,店主妇立刻就开口把她大骂起来。 这个可怜的妇人,本来有好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恶言恶语了,现在这些恶言恶 语,从她嘴里一下倾泻而出,就像垃圾车,刚一把挡板儿抽掉,垃圾就一下倾下一 样。派崔济也同样添油加醋,添砖加瓦,把他的诽谤诬蔑,乘势掺入。他不但把那 个女仆抹了一身烂泥,并且(这是读者可能没想到的)还想要使苏菲娅像百合花那 样洁白的品格,也蒙上不洁。“向来没见过有比这一桶更好的青鱼,”他喊道, “noscitur asocio ,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固然不错,我们得承认,在这两个女人 里面,那个穿着华丽的更文雅客气一些;但是我可敢保,她们两个,没有一个,比 她们应该的那样更好半点儿。我一点儿也不含糊,敢说这句狂话,她们一定是一对 从巴斯来的游娼。名门闺秀,决不会这样深更半夜,不带仆人,就赶路趱行的。” “老天爷可没瞎眼,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店主妇喊道,“你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 了;因为真正的名门闺秀,决没有来到店里不叫一份儿晚餐的,不管她们吃还是不 吃。”他们正在那儿这样说长道短的时候,昂纳阿姨回到厨房,把她接到的任务布 置下去,叫店主妇马上就把琼斯唤醒,告诉他说,有位女士要会见他,有话跟他说。 店主妇把她往派崔济身上一推,说,“他是那位乡绅的朋友;至于她自己,她是从 来不管唤醒男客的,特别是男客是绅士的时候。”说完了,就不理不睬,甩脸子走 出厨房去了。昂纳只得转告派崔济,吩咐他去把琼斯唤醒;但是却遭到他的拒绝。 他喊道,“我这位朋友睡得很晚,这会儿要是去把他唤醒了,他非大发脾气不可。” 昂纳阿姨仍旧坚决非要叫他去把琼斯唤醒不可,他说,“她一定敢保,琼斯要是知 道了为什么要唤醒他,他不但不会发脾气,反倒要乐得跟上了天一样哪。”“在另 外一个时候,他也许会那样,”派崔济喊道,“但是non omnia possumus omnes。 对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一回有一个女人也就够了。”“你这个家伙,你说的有一 个女人是什么意思?”昂纳喊道。“你不要这样家伙、家伙的,”派崔济说。 他于是对昂纳直截了当地说,琼斯早跟一个骚娘儿们一块儿睡上哪,同时还说 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在这儿不能载入篇章。这句话惹得昂纳阿姨大怒,她骂了一 声“不是人,”就气忿忿地急忙回到她小姐跟前,对她小姐把她的使命成败之详, 和她听见的话首尾之故,一概都说了。不但说了,而且还渲染夸大,把一团怒火, 都发泄到琼斯身上,好像出自派崔济口里的话,都出于他口里一样。她如泉之涌, 对琼斯骂不绝声,同时对她小姐献计,叫小姐不要对这样一个从来也没配得过她、 无情无义的人,再牵肠挂肚的了,这一丁点儿都不要。她跟着又把娼丽·西格锐姆 的旧话,也翻腾出来,还把琼斯以前舍弃苏菲娅自己那回事,加以最怀仇抱恨的解 释;这种种情况,我得承认,对于现在这种意外,实属火上浇油。 苏菲娅一时之间,忧思千端,愁绪万种,把心思都占去了,不顾得打断女仆滔 滔不绝的话头。不过后来她到底还是插嘴说,“这话我是不论多会儿都不能相信的 ;一定有坏人冤枉他。你说,你这是听见他的朋友这样告诉你的;但是毫无疑问, 一个朋友决不会把这种怕人的事儿都泄了底。”“我认为,”昂纳喊着说,“那个 家伙准是给琼斯当马泊六的:因为我从来还没看见过有那个坏蛋那样一副丑恶嘴脸。 再说,像琼斯先生那样一个荒唐放荡的浪子,从来就没认为这种事丢脸。”要说实 在的,派崔济这番举动,确实该打五十大板;但是他虽然睡了一觉,他昨儿晚上灌 满了一肚子黄汤的劲头,并没完全消耗,而今儿早晨,又格外灌了一品脱还多的葡 萄酒,或者实在不如说是大麦酒精酒;因为派锐酒绝对不醇。现在,他那个脑袋天 生盛酒的那一部分,本来就器小易盈,所以有一小部分酒就从那儿流溢而出,把他 那心房的闸门冲开,因而那儿所储存的一切秘密也跟着都尽泄无余。这些闸门,实 在说起来,天生的就没关得牢固。我们要是对他的性格用最善意的言词加以解释, 我们就得说,他本是一个忠诚老实人;因为,他既然是活人之中最喜寻根觅底的, 永远继续不断不知深浅探问访查别人的秘密,因此他就把他所知,尽情传播,以作 他对人家忠实的琼瑶之报。 苏菲娅正满心焦虑,揪心扒肝,疑难莫名,取舍不定,这时候,苏珊端着掺兑 赛克酒的奶水进来了。昂纳阿姨马上低声耳语,怂恿她小姐,套问这个大妞儿,因 为她十有八九,可能告诉她小姐事情的真象。苏菲娅认为这个办法很对,所以就开 始如下问道:“你到我眼前来,大姑娘;你现在要老老实实,据实回答我问你的话 ;我答应你,一定要好好地赏你。这个店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年轻的绅士,一个挺秀 气的青年绅士,他——”苏菲娅说到这儿,脸红起来,显出一时心神无主、不知所 措的样子。“一个年轻的绅士,”昂纳喊道,“跟厨房里那个不知大小的浑东西一 块儿到这儿来的。”苏珊答道,“有的。”“你知道不知道有关任何女士的任何情 况?”苏菲娅继续说,“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女士?我并不是问她漂亮不漂亮;也许 她并不漂亮;那不是我问的目的。不过你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女士没有?”“唉,我 的小姐,”昂纳喊道,“您连句活都不会问。你听我说,大姑娘,是不是那个年轻 的绅士,就正在这会儿,跟一个恶心人的娼妇什么的,睡在一块儿?”苏珊一听这 个话,只微微一笑,却不吱声儿。“你回答这个问题吧,大姑娘,”苏菲娅说, “这儿这个几尼是给你的。”“一个几尼,小姐!”苏珊喊道:“啊,几尼是什么 样儿?要是我的女东家知道了,她非立刻就下我的工不可。”“这儿是又一个几尼, 也给你,”苏菲娅说,“我还是丝毫不苟地答应你,我决不会让你的女东家知道这 件事。”苏珊略为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最后结束她的话 说,“要是您不很放心,小姐,我能悄悄地偷着溜进他的屋子里,去看一看他是不 是在他自己的床上。”这个话苏菲娅马上答应了,苏珊照着这话办去,回来以后, 带回了一个反面的答复。 苏菲娅这会儿浑身乱颤,满脸发白。昂纳阿姨哀恳她,不要伤心,只别再对这 样一个一无可取的家伙痴心就是了。“哟,怎么啦?”苏珊说,“我只盼着,小姐, 小姐您可别生我的气。不过我请问,小姐,小姐您的大名是不是就叫苏非娅·威斯 屯小姐?”“你怎么有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苏菲娅问道。“哟,那个人,这位上 等派头的女士说的那个人,也就是在厨房里那个人,他昨儿晚上说起您来着。不过 我只盼着,小姐您可别恼我。”“我说实话,大姑娘,”苏菲娅说,“我一点儿也 没恼你,我请你把话都告诉我,那我答应你,一定还要赏你。”“哟,小姐啊,” 苏珊接着说,“那个人在厨房里,对所有在那儿的人说,苏菲娅·威斯屯小姐—— 唉,我真想知道,怎么能把那个话说出口来才好。”——他说到这儿,把嘴一闭, 又不吱声儿了。经过苏菲娅的怂恿鼓励和昂纳阿姨的硬逼强劝以后,她才如下接着 说: “他对我们说,小姐,小姐您因为爱那位年轻的乡绅,都闹得要死要活的(不 过这都是瞎说),那位年轻的乡绅要把您甩开,所以才要到前敌去打仗。那时候我 只自己心里想,那个乡绅一定是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坏家伙;可是这阵儿哪, 我可亲眼看到,他为了那样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人,因为一点儿不错,她 是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人,这还不算,还是个有主儿的女人哪;他为了那样 一个女人,就能把一位像小姐您这样又时髦、又阔气、又漂亮的人儿甩了,这说起 来,可真有点儿奇怪,不合乎情理。”苏菲娅给了苏珊第三个几尼,同时叮嘱她, 说要是她把一切的经过,别露一个字,还别告诉别人,说苏菲娅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那她一定要老拿她当朋友看待;她这样说完了,就把那个女侍打发开,吩咐她,叫 她同时告诉驿卒,立刻把马备好。 苏菲娅现在就剩了她自己和她的女仆在一块儿了,她对她那忠心可靠的女仆说, “她的心没有比现在这会儿再安静坦然的了。我现在深深地相信,”她说,“他不 但是个恶棍歹徒,还是一个卑下低劣、该受鄙视的可怜虫。我无论什么别的,倒还 能不计较。但是他可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样粗野不堪的情况下,把我的名字随便 嚷嚷出去,这件事使他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我鄙夷轻蔑的对象,不错,昂纳,我的心 这会儿非常地安静坦然了;”于是她一下泪如泉涌,痛哭起来。 经过一晌之后(这一晌的工夫,苏菲娅主要都用在哭泣和对她女仆保证,说她 的心十分安静坦然了上面),于是苏珊回来了,对她报告,马已经备好了;这时候, 我们这位年轻的女主角脑子里忽然一转,想起一个极为出乎寻常的念头来,那也就 是一种办法,能叫琼斯知道,她在这个店里待过,而且如果他心里对她的爱还有一 星星留存,能至少构成一种对他那种胡作非为的惩罚。 读者请回忆一下从前说过的那副小小手笼,它有幸在这部史书里出现过不止一 次了。这副手笼,自从琼斯告别离开以后,白天和苏菲娅形影不离,跟她作伴,晚 上和她形影不离,跟她同榻。这副手笼,在现在这会儿,就正笼在她的手上;她从 手上把这副手笼气忿忿地揪下来,用铅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块纸条儿上,把纸条 别在手笼上;然后她又赏了内室女侍一回,叫她把这副手笼连同纸条儿,放在琼斯 的空床上;如果琼斯看不见这副东西就在床上,她嘱咐女侍,叫她务必想方设法, 在早晨的时候,把这副东西弄到琼斯的眼皮子底下。 于是,她把昂纳阿姨吃饭的饭费(这笔饭费,据账单上所开的价钱,连她自己 并没吃的也算在内)交付清楚,骑上马,同时又对她的同伴保证了一声,说她心里 十分安静坦然了,继续她的行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