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为百包硬皮,专以飨批评家。 前一章引言里,我们对待那般叫作批评家是俨然可畏的“刺儿头”,也许得算 过于随便,有失身份;因为这般人都须作者折节垂顾,而一般也受到作者折节垂顾。 因此,我们在这一章引言里,要说明一下,我们为什么那样对待那般庄严岸然的人。 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就要使他们以前此未曾有过的新面貌,出现于读者之前了。 批评一词,系由希腊文而来,本为判断之意。因此我认为,有的人,不知此词 本意,而只看到此词的英译,就断然以法律上的判断解释之,而法律上的判断,则 往往等于有罪之宣告。 我倒是认为,这种看法儿颇有道理,因为近年来,绝大多数的批评家,都来自 法律界。这般绅士之中,有好多好多位,也许因为绝无希望有一无能扶摇直上,坐 到西寺厅的法官席上,于是就置身于剧院的观众席上,在那儿施展他们审判的才能, 宣布他们审判的结论,那也就是说,铁面无情,判处刑罚。 如果我们老拿国家这样高高在上、荣耀光辉的官员来比这般绅士,那他们自然 要笑逐颜开,而且如果我们成心要讨好这般人,是也会那样作的;但是,我们既然 打算要以真诚、老实的态度,来和他们打交道,那我们就得告诉他们,还有一种更 为低级的司法官员,既然也宣布判决、执行判决,那这般批评家,和他们也不无相 似之处。 但是实说起来,近代的批评家,以另一种面貌被人看待,才更恰当、合适;这 就是普通诽谤者的面貌。如果有的人,探查别人的品格,没有别的目的,就为的是 要在人家的品格里找到缺点,找到以后公之于世;如果这样的人应该叫作是人格的 诽谤者,那么,一个批评家读书的时候,也是为了同样卑鄙的目的,为什么就不应 该恰如其分地叫作是书籍的诽谤者呢? 我相信,除了诽谤者而外,罪恶就没有更卑鄙的奴隶,社会就没有更令人厌恶 的害虫,魔鬼就没有更和他相契的客人,或者更受他欢迎的客人了。 我恐怕,世人对于这个怪物的畏惧之心还不到他应得的一半;世人对他这种罪 行的宽大,究竟为什么,我是不敢说的;但是我却敢说,盗贼和他比起来,都成了 清白无辜的人;不但如此,连杀人犯自己都不能和他所犯的罪争雄斗强:因为诽谤 之为物,比杀人的刀还要残酷,由于它所给的伤害,是永远不能治疗的。只有一种 杀人的办法,可以说和这儿所攻击的这种罪恶,完全一样,而那种办法,是一切杀 人的办法之中最卑鄙可耻的,最惨绝人衰的,那就是用毒。这种报仇的手段太卑鄙 了,同时又太可怕了,因此我们的法律,很明智地把它和一切别的杀人罚法区别开 来,对它施以特别严厉的惩罚。 诽谤不但能造成可怕的祸患,它使用的手段不但卑鄙,还有别的情况,更使它 那种凶恶的性质加甚。因为诽谤往往是不经任何刺激挑拨而自生,同时对自己一点 好处也没有,除非一颗阴狠毒辣的心,专以别人的毁灭、痛苦为快,才能算得有所 收获。 莎士比亚宵豁达大度地说到这种罪恶: 偷我的钱包儿,只偷到废物,那算得东西,也算不得东西,那只是先为我有, 今乃他属,一种服侍万千主子的奴隶;但如有人,把我的美名窃取,那他所窃,并 不能使他富足,而却使我,落得一贫如洗。 对于这一切,我的善良读者诸公,毫无疑问,想必同意;但是如果把这种看法, 用来对付诽谤著作的人,那十有八九,有人认为,有些过于苛刻;但是我们在这儿 要看一看,它们二者,都是出自恶心劣性,都是无可受到诱惑为借口的啊。“再说, 如果我们把一部书看作是作者的骨肉,认为真是他的头脑所产生出来的子女,那我 们就不会下结论说,批评家这样的诽谤中伤,是微不足道的了。 那般一直让女诗神守贞不字的读者,对于这种骨肉之情是难得有充分理解的。 对这般读者,我们得学未克得夫疼爱地哀鸣说:“唉!你这是自己役写过书啊!” 但是一个作家,如果有女诗神给他生过儿女,如果我对他说,女诗神怀孕的期间多 么辛劳,分娩的时候多么痛苦,慈父对他这个宠儿怎样疼爱护惜,抚养教育,一直 到他长大成人,到社会上立身创业,那他一定会感到此事之可感伤,也许还要陪我 落泪(特别是他的小宝宝已经不在人间的时候)。 作父亲对这种子女的疼爱,比起任何一般疼爱来,都更不含完全出于动物本能 的味道,这种疼爱,都和处世立身之道绝对密切协调。这种儿女,真正可以说是他 们的父亲所有的财富,其中有好些,都实在克尽孝道,奉侍老父,使之终其天年; 所以,如果这般诽谤者,用尽毒害,使他的著作短命夭折,那不但大大伤害了作家 的父子之情,并且损害了他的物质利益。 最后,一个人对于一本书诽谤,也就是对一个作家诽谤:因为,如果一个人要 骂别人是私生子,那总得先骂他妈是婊子才成;所以,要说一本书蹩脚、荒谬绝伦 等等,那也总得先说作者怎样是笨伯蠢物,呆头傻脑才成。这种称号,用来评判一 个人的品质,固然比恶棍这个叫法儿稍好一些,但是对于他在世路上的利益,却有 更大的损害。 我这种说法儿,也许有的人听来,会觉得可笑,但是,我深信不疑,也会有人 感觉到而且承认,我所说的都是真理;不但这样,他们也许认为,我谈这个题目, 缺乏应有的严肃态度;不过,面带笑容绝不是就不可以谈真理。说实在的,对一本 书恶意贬之,甚至于轻意贬之,至少得说是作了一种坏事;我相信,一个生性阴沉、 狺狺向人的批评者,总难让人认为他不是个坏人。 因此,在本章下剩的部分里,我想尽力把诽谤者的特点表明,同时把我在这儿 想要清除的批评也指出来:因为我决不要人家误解我(除非这儿说的这般诽谤者), 说我认为真正配批评文学的并无其人,或者说,我打算把那般致力文坛、使文坛受 惠获益的高贵批评家,从文学界清除出去。古人中的亚里士多得、贺拉斯和郎结纳 斯,今人中法国的达西艾和波舒,还有我国的几位,都是大家认定,理所当然,至 少在文学法庭上执掌权衡,裁夺可否。 我不必把批评家所有的资格一一指实(因为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说过了),我想 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不论谁,凡是对自己并没读过的书妄加斥责的,我一概反对。 这类批评家,不管他们是只凭自己的猜度或者怀疑就发评论,或者据别人的转告或 意见就下断语,恰当地说来,都得说是对他们所斥责的书肆意诽谤。 另有一般人,挑不出具体的毛病来,只用一些空泛贬斥的字样——像糟透了、 枯燥得很、遭瘟的东西,特别是那商个字组成的词儿——下流——笼统地把整部书 糟蹋了,这般人同样应斥之为有诽谤之嫌;而下流一词,苟非批评界的泰斗,就不 应出口。 再者,即使著作中,果有暇疵,理应抉而出之,但如此等玻疵,并不占重要地 位,或此等瑕疵,别有巨丽异彩足以掩灭之,在此情况下,如仅以其稍有瑕疵,而 竟对全书概以严厉之词贬抑之,则其贬抑,只使人感到诽谤之恶意,而不觉其为真 正批评者之判断。这种贬抑与贺拉斯表现的思想正相反,因贺拉斯说: Verum ubi plura nitent in carmine , non ego paucls Offendor maculis.quas autincuria fudit , Aut humana parum cavit natura —— 如果满篇都是灿然罗列的佳句丽语, 即使有一星半点和全篇不协的瑕疵, 显出一时的疏忽或不可避免的过失, 我也决不会因而皱眉庭额、百红耳赤。(夫郎西) 因为像玛什勒说的那样:Aliter non fit,Avlte ,liber 。—书之写成,阿 威特啊,只能如斯。品行之善恶,面貌之美丑,实在说起来,所有一切于人有关的 好坏,都得用这种办法来衡量。像我这部书,费了好几千个钟头才写成,这样一部 书,如果因为里面只有一章一回,或者也许几章几回,应受不偏不倚、合情合理的 指摘而就全部遭到贬抑,那实在得说是残酷。然而一部书因遭到这样的指摘而全部 受到严厉的贬抑,却是最普通的事情;其实这种指摘,如果合情合理地看待(但并 非永远这样看待)决无碍于全书的优点。特别是在剧院里,如果批评者持这种态度, 那么有一处,表达得不合观众的胃口,或者不合观众中任何批评家的胃口,全剧都 会给喝倒采;有一场不合观众的脾气,全剧就会陷入危境。按照这类的批评限制来 写书,就像跟脾气烦躁的人过活一样,什么都得迎合他的好恶。如果我们非得按照 某些批评家的思想感情下判断,或者按照某些基督徒的思想感情下判断,那就没有 作者能在今世得救,也没有人能在来世得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