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琼斯先生和道令先生同瓶共饮 道令先生倒出一杯葡萄酒来,先给乡绅奥维资先生祝寿;跟着找补了一句说, “先生,如果你高兴,咱们还得给他那位外甥和继承人,那位年轻的绅士,同样祝 寿。来,先生,我这儿给卜利福先生,一位很棒的年轻绅士祝寿啦。我敢说,他以 后要在他的国家里,大大地出头露面。我自己的心目中早就给他选中了一个选举区 了。”“先生,”琼斯答道,“我毫无疑问,认为你决不是成心要跟我过不去,所 以我毫不见你的怪;不过我却可以对你说,你这是把两个人绝不相称地拴到一块儿 了;因为这两个人里面,一个是人类的光荣,而另外那一个则是一个大浑蛋,有辱 于人的称号。”道令一听这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他认为这两位绅士, 各有各的殊才异能。至于乡绅奥维资先生自己,”他说,“我一直不幸,无缘和他 相会,但是世界上所有的人,没有不夸他品高德优的。至于那位年轻的绅士,说实 在的,我也只和他会过一面,那是我把他母亲去世的消息报告他那一回;那时候我 太匆忙了,事务把我驱使得简直都把我分成八半儿了,因此我几乎跟他连话都没来 得及说;但是我看他的样子,非常像一位忠厚诚实的绅士,他的举动,又非常循规 蹈矩,文雅得体;所以我得承认,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他更使我可引以为快的 绅士哪。”“在那样短促的相识中,他把你骗了,”琼斯答道,“我认为本无足怪 ;因为他跟魔鬼一样地狡猾诡诈,所以你可以和他共处多年,还看不透他到底是个 什么样的人。我从襁褓中,就和他一起长大,而我们又从来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 然而他那个人有多阴险毒辣,我可是在新近很晚的时候,才发现了一半儿。我承认, 我向来就不很喜欢这个人。我认为,他缺乏慷慨侠义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人 类生性中一切使人伟大、高尚的坚实基础。 我老早就看到他那副自私自利的劲头儿了,那是我看不起的;但是一直到新近, 不久的新近,我才发现,他这个人,可以使出最卑鄙无耻、最黑心烂肺的阴谋诡计 来;因为一点儿不错,我到底发现了,他乘机利用了我这种胸无城府的脾气,把一 大套凶恶的权术心机,联结配合,做成了一种深沉至秘的方略,以使我陷入毁灭, 而他到底成功了。”“是吗!是吗!”道令喊道;“这样说来,那我可得正经八百 地对你明言,叫这样一个人,继承令长亲奥维资先生那份豪富巨产,可真可惜的了。” “哎呀,先生啊,”琼斯喊道,“你这是用我无权使用的名义奉承我了。固然不错, 奥维资先生那份善心,曾有一度,允许我用更亲近得多的称呼来叫他;不过既然那 只是出于善良之心的自愿行为,那在他认为应该剥夺我这种荣誉的时候,我不能抱 怨,说那不公道;因为那种荣誉的失去,和当年那种荣誉的赋予,都同样并非由于 功过而来。我可以实对你说,先生,我和奥维资先生并没有亲属的关系;如果世界 上的人,由于不能对他的道德给正地位,总得真正地位一旦揭露,再回头看那些情 节,竟无一点漏洞?我尽力回忆古今写作,能作到这一范例,使这种艰难费力的任 务严格、完善,终抵于成的;无过于喜剧性的史诗《汤姆·琼斯》。我相信,没有 读者曾经想到,此书之男主角原来是奥维资之甥,白蕊姞小姐之子,一直到揭露之 前夕;然而在事已揭露之后,再回头看,原先就知此事的局中人所作所为,有多自 然。..道令和琼斯在旅舍中偶然邂逅,由道令嘴里真正说出奥维资是琼斯的uncle , 但却并没因此而引起琼斯和读者对事实最小极细的疑心。这就是诗人无可模拟的艺 术。”道令知此事之真相之后,必向卜利福借端敲诈,卜利福虽谎称如何如何,道 令亦必识破。故他重用道令,且必许以重赏。此均可由读者揣测得之也。一种正确 的评价,认为他对我的行为是待亲属狠心,那他们就是对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 作了太不公正的判断了: 因为我——不过,我请你原谅,我不必把我自己的详细情况向你絮聒啦;我这 是因为,你好像认为我是奥维资先生的亲属,所以觉得应该在这方面,矫正你的错 误,免得人们对他贬责;我可以对你保证,我宁肯豁出性命,也不肯招致这种贬责。” “我得正经八百地对你承认,先生,”道令喊道,“你这番谈话,非常光明磊落, 有大丈夫气概;不过,你既然实在不是奥维资先生的亲属,那怎么有人认为你是哪? 我要是明白了这一点,那不但不是麻烦,反倒是很大的快乐哪。你的马,不到半个 钟头,决不会准备停当,你既然有足够的机会,那我愿意你能把怎么会发生那一切 的事儿都对我说一说:因为我得正经八百地承认,你不是那位绅士的亲属,而可在 人们中间传为是他的亲属,事属奇特。”琼斯的为人,既然性情随和由人(但是在 审慎谨饬一方面却非如此),在这一方面他很像他那位令人喜爱的苏菲娅,所以道 令先生很容易就说服了他,叫他满足道令先生的好奇心,把他出生和教养的历史, 都说了一遍,说的时候,像奥赛罗一样,..从他孩提之年开始,一直到他受命诉而 出之之时;道令听的时候,也和黛丝蒂瑁娜一样,倾耳聆取,听了以后,他起誓说, 这真是奇闻,远过一般的奇闻,这真今人怜悯,比起任何凄怆,更可怜悯。 道令先生听了这番叙述,确实深受感动;因为他虽然是一个代讼师,这种职业 却没绝灭了他的人性世情。实在说起来,我们对于某种职业存有偏见,因而对从事 这种职业者的私生活,也以这种偏见看待,我们对一个人的职业有看法,因而也用 这种看法看待这个人,这是再也没有更不公道的了。 固然不错,既然从事某种职业,就无法不作其业之中令人生畏的行动,而习惯 能减轻其中那可怕之点,而且结果使之成为第二天性;但是在不从事本业一切别的 情况下,人类的天性对从事一切职业的人,都起同样的作用;不但如此,那般给天 性假日(这是比喻)的人,在他们只从事日常事务的时候,天性对他们起的作用也 许还要更大。一个屠户,我毫不怀疑,对于宰了一匹良马,一定要觉得万箭攒心; 一个外科医生,虽然在截去肢体的时候,丝毫不感痛惜,但是我曾见过,他对一个 发了一阵痛风的病人,却动了恻隐之心。一个执行公职的绞刑吏,不定把几百人的 脖颈抻长了,而他在头一颗脑袋上施行其技术的时候,我们知道,却曾发过颤抖、 打过哆嗦;那些专以杀人流血为务的凶猛斗士,在从事战争中所屠杀的人,动辄成 千成万,不但是他们的同行同业,而且还往往是妇人孺子,都毫无顾借之心;即使 是这样的人,我说,在和平时期,当战鼓和军号都放在一边的时候,也往往把他们 一切凶相杀气收敛起来,而在文人平民的社会中,变得文质彬彬。在同样的情况下, 一个代讼师,也可以感到他同胞的一切苦恼和困厄,如果他碰巧没和这种人站在对 面打官司。 琼斯自己,像读者们晓得的那样,还不完全知道,他在奥维资先生面前,都怎 样叫人抹得一身黑。至于别的情况,他并没在那些方面说得于自己最为不利;因为, 他虽然决不想对他从前的益友兼恩人,加以任何贬抑,然而他却也不愿意把太多的 过失都揽到自己头上。道令因此观察到,而且观察得决非无理,一定有人给他使了 极为恶毒的奸计来陷害他。“因为,这位乡绅,”他喊道,“决不会只因为你犯了 几点任何年轻绅士都可能犯的错误,就把你的继承权一古脑儿取消了。当然,我说 取消继承权,是不恰当的;因为,一点儿不错,按照法律,你无权要求作继承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关于这一点,谁也用不着跑到律师咨询团那儿去问才能明白。但 是,一位绅士,既然可以不管怎么说,把你在当日的情况下,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抱 养了,那你虽然不能指望得到全部家产,也可以盼望得到很大的一部分;不但如此, 如果你盼望得到全部,我也不能说你不对;因为毫无疑问,所有的人,就没有一个 人不愿意得的越多越好的。你不能因为那样,就说他们不对。”“你一点儿不错冤 枉了我了,”琼斯说;“我能得到一点点儿就很满意了;我从来没对奥维资先生的 家产打过主意;不但这样,我相信我还可以确实不错地说,我从来没考虑过,他能 够给我什么,或者可以给我什么。我现在庄严地宣布,假使他的安排偏向我而损及 他外甥,那我要把那种安排全部取消。我宁愿自适其适,心神泰然,也不要以得到 别人的家产为快。一个人,住的是高楼大厦,深宅大院,使的是车马人夫,结队成 群,吃的是山珍海味,盛筵华宴,加上财产所能给的其他一切排场阔气,外观体面 ;另一个人就琢磨考虑一件慷慨义侠、道高德重、峥嵘巍峨的慈行善举,因而在一 颗善良的心里,感到温暖切实的自足、膨胀洋溢的满意,魂飞魄散的极乐、活跃沸 腾的至欢:把这两个人比一下,那前面那个人的骄傲有多可怜?那怎么能跟后面这 个人相比?我对于卜利福将来有望得到财富并不羡慕;即使他真得到这份儿财富, 我也不羡慕。我要是因为要和他交换地位而得自认即便是半个钟头的恶徒,我都决 不肯干。我相信,卜利福先生一点儿不错,疑心我怀有你说的那种看法儿;我认为, 就是这种疑心,因为本是出之于他自己卑鄙下作的胸怀,才使他对我使出卑鄙下作 的手段来。不过,谢天谢地,我知道,我感觉到,我感觉到我清白无辜,天真无邪, 我的朋友;你即便把全世界都给了我,来换我那种感觉,我也决不干。因为只要我 知道我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打算过要伤害任何人,那你 Pone me pigris ubi nulla campis Arbor aestiva recreatur aura, Quod latus mundi neblae ,malusque Jupiter urget . Pone,sub curru nimium propinqui Solis in Terra dominibus negata ; Dulce ridentem Lalagen amabo, Dulce loquentem .” 他于是斟了满满的一杯葡萄酒,为他那亲爱的莱勒玑祝寿而干杯;又同样把道 令的酒杯斟得满满,非叫他也替她祝寿而干杯不可。“那么,我这儿为莱勒玑小姐 衷心祝寿,”道令喊道。“我可以庄重不苟地说,我常常听到有人为她饮酒祝寿,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的面儿;不过他们都说她美貌无双。”在这一番话里,虽然他 不十二分了解的,并非只限于那几行拉丁诗,但是那里面却有一些地方,给了他深 刻的印象。并且虽然他眨眼、点头、撇嘴、龇牙,以图把他得的印象对琼斯掩饰 (因为我们有时会因为所想者正确而害羞,和所想者错误而害羞一样),但是他却 确实是暗中对琼斯的思想感情,按照他所了解的,赞成嘉许,并且确实为他觉得一 阵一阵的体恤怜悯。 不过我们也许可能另有机会,把这一点评论一下,特别是如果我们碰到在这部 史书里有再遇见道令先生的时候。在现在这一次,我们要模仿琼斯一下,有些突然 把道令先生撂开;因为琼斯一听派崔济告诉他,说马已备好,马上就把账付清,向 他的酒友道了一声晚安,骑马上路,往考文垂进发,虽然夜色昏沉,而且恰在那时, 下起大雨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