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章包括情书各种 琼斯先生回到自己的寓所以后,只见桌子上放着下面这几纸书信,这几纸书信, 他碰巧按书信送来的次第先后展阅。 第一函 “毫无疑问,我已迷心失性,神魂颠倒,逾于寻常;不论我之决心下得如何坚 定,立基如何正当,但即使我牢守一瞬,皆所不能。昨晚我本下定决心,誓永不再 与你相见;今晨则又极愿一听,你是否能将此事剖析明白,如汝所言。然而我却知 之甚明,斯决难作到。我己将你一切所可妄造之遁词借口,皆对自己说过矣。—— 但或尚言之不尽,汝之妄造者,或比我所想到者更振振有辞。因此,收到此信之后, 立即来此无误。如果你能硬行造出一派托词,我几可应汝,我亦将信之。秘密泄露 于——我不必复思之矣。——立即来此可也。——此为我所写之第三纸,前两纸皆 己付丙丁——我只愿尚能保持理性。——即来无误。” 第二函 “如你尚有望我恕你之意,或尚有望我容你再进此门之心,即此时此刻,立即 来此无误。” 第三函 “我己得知,我之短简送到汝之寓所之时,汝不在寓。现收到此简之时,立即 来此见我;——我不外出;除你之外,不见任何他人。毫无疑问,并无它故,可使 你长久羁身。” 琼斯刚刚看完了这三纸情书,奈廷给勒先生就来到他屋里。“喂,汤姆,”他 说,“经过了昨儿晚上的奇遇,白乐丝屯夫人那方面有什么动静没有?”(因为现 在对那一家里不论何人,那位夫人是谁,都已经不是秘密了。)“白乐丝屯夫人?” 琼斯面色庄重沉静地答道。——“快别这样吧,亲爱的汤姆,”奈廷给勒喊道, “别对朋友还这样守口如瓶吧。我昨儿晚上虽然醉眼模糊,没看清楚是她,但是在 面具舞会上,我可见过她。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仙子之后是谁不成?”“那么你 确实认识面具舞会上那位女士了?”琼斯说。“不错,我敢起誓说,我认识她,” 奈廷给勒说,“并且舞会以后,我暗讽微示,对你提过有二十次了;不过因为你对 这件事太心虚面嫩了,所以我一直没好意思对你明明白白地畅所欲言。我认为,我 的老兄,从你对这件事那股特别小心翼翼的劲儿看来,你对这位女士的性格品质, 决不如对她的柔肌细理那样熟悉。你可别生气,汤姆,我敢跟你起誓,年轻人里面, 你并不是她头一个纵情肆欲的对象。你相信我好啦,她的名誉早就已经没有可供保 持的余地了。”琼斯刚一作窃玉偷香的勾当那时候,虽然不会天真得竟能认为这位 夫人是奉祀灶神的女祭司那一类的贞媛淑女,但是他既然对于京城一无所知,对于 城里更无甚认识,因此他就不晓得,有一种俗称“打野食的”人物存在其中;那也 就是说,一种女人,打着正经的幌子,装作正经的模样,却和她所喜欢的每一个男 人,暗中勾搭,偷期幽会;这种女人,虽然有些过分挑瘦捡肥的闺媛,不肯公然和 她往来,而在她家里,却是全城里无人不拜访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句话,无 人心里头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然而却又无人口头上叫她是那种货色。 因此,琼斯看出来,奈廷给勒对他的幽期密约,十二分清楚,并且开始认为, 他前此所斤斤保持的身份体面,现在已无必要,所以他就对他的朋友鼓唇动舌,大 开方便之门,要求他把他所知或者把他所闻,明明白白,畅谈无隐。 奈廷给勒本来在许多方面,都有些过于婆婆妈妈的,所以未免爱谈东家长西家 短。因此,他刚一从琼斯那方面得到随便畅谈的机会,跟着就长篇大论地说起那位 夫人的身世来。在这番畅谈里,既然有许多细节详情,都于这位夫人的荣誉大有关 碍,我们就略而不书,以示我们对上流社会中的贵夫人非常轻怜痛惜之意。我们得 小心谨慎,避免给我们这部史书未来的评论家以借口,不要他作恶意的解释,硬说 我们有意诽谤,成心造谣,因为我们根本永远没有想那样作的意思。 琼斯聚精会神地听完了奈廷给勒把一切可说的全都说了以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一位一见这样,喊道,“哦呵!啊,我希望你别是真爱上了这个女人了吧!我要 是先就知道了我的话能使你这样动心,那我敢不含糊地说,我永远决不会对你讲这 一番话。”“哎呀,我的好朋友啊!”琼斯喊道,“我和这个女人已经完全纠缠在 一块儿了,所以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解脱出来。爱上了她,哪儿有的事!老兄! 我决没爱上了她,但是我可欠她的情分,还是很大的情分哪。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 那我就什么都不用再对你隐瞒啦。我在这以前,所以能一饮一啄,向未缺少,那可 以说完全都是她的恩赐。像这样一个女人,我怎么能贸然就把她甩开了哪?然而我 可又非得把她甩开了不可;不然的话,那我就得对另一位比起她来应致以天高地厚 之敬爱的女士,犯了弃信背义的巨奸大慝了。我对这位女士的至情厚意,我的奈廷 给勒,是很少有人能想象于万一的。我现在如狂似痴,疑莫能明,不知道究竟该怎 么办才好。”“那我请问,你这另一位至好女友,是幽娴窈窕的闺秀淑女吗?”奈 廷给勒喊道。“幽娴窈窕!”琼斯答道,“从来没有人敢吐个半个脏字,玷污了她 的名誉。送暖之香风,也没有她的品德那样清朗皎洁。 漱玉之清溪,也没有她的品德那样澄澈明净。她无论是心灵,无论是形体,都 绝对十全十美、超群轶伦。她是天上少有、世间无双的艳姿丽质:而同时可又气度 高雅,仪态飘逸;因此,她虽然老在我的脑子里盘旋萦回,缠绕不去,但是几乎只 有亲眼看到她的时候,才想到她那仙姿佚貌的艳丽。”——“你心头眼底,既然有 这样一个美好无双的佳偶好逑,那你为什么还要有片刻的犹豫,对这样一个——” “得啦,”琼斯说,“请你不要再糟蹋她啦;我连想到忘恩负义,都起厌恶之感。” “这可是瞎说,”那另一位说;“你并不是她头一个人,她对之施这样的恩、用这 样的情的。他对她之所好,都特别大手大脚,博施广济。不过,我可得告诉你,她 施舍的恩惠,都是胸有成算,以便使受施之人,只能生虚荣之心,不能起感激之情。” 总而言之,奈廷给勒在这方面一直说下去,对琼斯讲了这位女士许多故事,他起咒 赌誓他说都是确实不假的;因此他把琼斯胸中对她的敬重之意一扫而光;所以他对 她的感激之情也相应地减少下降。实在说起来,他现在开始觉得,他所受的恩赐, 与其说是琼瑶之报,还不如说是刍豢之养。这不但贬低了她的身份,也贬低了他的 虚荣,使他对于二者都起了一种反感。他既然在这方面生出了憎恶之情,于是他的 心思,由于自然的转变,就完全回到苏菲娅那方面,于是她的坚贞贤淑、她的冰清 玉洁、她对他怀的深情厚意、她为他受的艰难险阻,填满了他的胸臆,使他跟白乐 丝屯夫人的偷情苟合,更加显得龌龊污浊。这番想法儿的结果是:他明知他一旦不 再作她的男宠(他现在就以这种眼光看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他就会一下砸了自 己的饭碗;但是如果他能找到无伤面子的借口,他就决定把她甩开。他把这番意思 对奈廷给勒挑明了,奈廷给勒琢磨了一下,跟着说道,“老兄,有啦!我想出一个 准有把握的办法来啦;那就是,向她求婚;要是这个办法不成功,我以绞死相抵。” “求婚?”琼斯喊道。“不错,向她求婚,”奈廷给勒答道。“那么一来,她一下 就可以和你一刀两断。我认识一个青年,从前也受过她的豢养,这个青年曾真心实 意地向她求过婚,可她为报答他这番情意,一下就把他赶走了。”琼斯直言无隐, 说他不敢冒险作这种尝试。“她也许对这种求婚,看人下菜碟儿,对这个人不像对 那个人那样厌恶啊。要是她把我的话拿着当了真的,那我闹了个不上不下,可怎么 办哪?那我岂不是掉到自己掘的陷阱里,永远完蛋大吉了吗?”“不会的,”奈廷 给勒答道,“你只要听我的,就决不会那样。我有应付她的巧计,随时都可以叫你 跳出陷阱。”“能有什么巧计哪?”琼斯问道。“是这么回事,”奈廷给勒答道。 “我刚说的那个青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熟的相识之一。他和白乐丝屯夫人断了 关系以后,那位夫人对他很作了一些缺德的事儿,他对这位夫人恨透了。所以我认 为,不用费什么事,就可以叫我这位朋友把这位夫人写给他的信拿给你看,这样一 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和她断绝关系,不用等到她结这个同心结的时 候,就可以宣布婚约无效了;我这是说,如果她愿意结这个同心结的话。不过我确 信无疑,她是不会愿意的。”经奈廷给勒千准万确这样一打气,琼斯稍为犹豫了一 下,就同意这样办;但是他却起咒赌誓地说,他没有信心,敢当面跟那位夫人求婚 ;于是就由奈廷给勒口述,他写了下面这一封信。 “白乐丝屯夫人, “顷辱宠召,使立亲侍妆次,不幸有事外出,未能如命,至为忸怩;加以势不 由己,迁延迟误,未能及时剖白原委,以自明其无辜,使此次之不幸,弥增其罪戾。 吾之白乐丝屯夫人啊!夫人之名誉可能因此次神差鬼使、阴错阳差之意外,暴露于 众目之前,言念及此,如处水深火热之中。欲拯之于万一,惟有一途。其途为何, 吾不必明白表而出之,只请许我得尽一言,即己足矣;即我尊夫人之荣誉,既一如 尊我个人之荣誉故我惟一之野心,即如何能置我之自由于夫人之足下是也;如能获 此,实为至荣。且苟非夫人以深情厚爱,赐我以法律之权,使我得永称夫人为卿卿 者,则我之幸福即永无完美之日,此我下怀,敢以敬告,惟夫人鉴之。 我以“最深最大之敬意,谨致此书于 “夫人妆次: “夫人最戴恩感德、最卑鄙陋贱之厮养 “汤玛斯·琼斯。” 她对这一纸书,立即如下复道: “琼斯先生, “拜读华翰,情词恳切,观其冰冷霜凝、庄容肃貌,余可誓言,阁下业已获得 大札所称之法律权力矣。非但此也,吾二人多年以来早已组成夫妻一体之怪兽奇畜 矣。阁下果真涉想,余为一愚蠢之人乎?抑阁下以为,汝有如簧之舌,逞其花言巧 语,足以使我魂迷魄夺,失去一切理智,将全部财产置于阁下掌中,因而使阁下以 我之所有,纵欲行欢乎?余所望于爱者,此即其证明乎?阁下对余所报者,此即— —但对阁下责问,殊所不屑,我只对阁下之深厚敬意表示无限景仰而已。 “此函未及修改:——我言之所表或过于我意之所在。——今晚八时来此无误。 又及。 琼斯听了他那位枢密大臣的建议,如下复道: “白乐丝屯夫人, “夫人对我竟生此疑,我之惊诧,非言可表。设有一人,作如是卑鄙之想,白 乐丝屯夫人岂能明知之而仍加以青睐、赐以恩宠者乎?抑伊人能对此最庄重严肃之 同心结,视为不足一顾乎?此次之不幸,实出于我对夫人之爱,暴烈猛厉,因而一 时失捡,竞忘我对夫人之荣誉应如何护惜;苟我仍与夫人续其旧好,决难长避世人 之耳目,而此事一旦暴露,其于夫人之名誉定为致命之伤;在此情况下,夫人岂能 设想,我仍可继续旧行,以亲謦欬,以满私欲乎?苟夫人对我洵作如是想者,鄙人 只有祷告突然意外机缘之来临,能使我不幸从夫人手中所接受之金钱赠赐,全部归 还;至于更为温存之所赐,则我永属,等等。” 他写到这儿,用结束前一封信一样的话,结束了这一封信。 那位夫人如下复道: “我看你只是一流氓恶徒!我衷心看不起你。你如再来此处,我一概挡驾。” 琼斯脱离羁绊,甚为欣幸,因为这种羁绊,据尝过这种滋味的人看来,我恐怕, 并不能认作是最轻极微。虽然如此,他心里却没觉得十二分坦然。 在这番计谋中,诡谲的成份太多了,使一个完全憎恶各种诈术、骗局的人,不 能觉得心安理得;如果他不是纠缠在左右为难的困境里,他也决不肯把这样的计谋 付之实行。这种困境,就得使他或者对某一女士,再不对另一女士,总得有一方面, 失去荣誉;读者一定会见许,不但善谋佳筹,也不论深爱至情,都是强有力地向着 苏菲娅使劲辩护,用力护持。 奈廷给勒对他这番谋略之成功,大喜至欢,他的朋友则因之对他表示千恩万谢、 千颂万扬。他回答说,“亲爱的汤姆,咱们互相帮了各自不同的大忙。你因我的帮 助,恢复了自由,我就因你的帮助,失去了自由。不过如果你在你那方面既因之而 感到幸福,而我也在我这方面同样感到另一种幸福,那我敢说,咱们两个就是全英 国最幸福的人了。”这两位绅士现在应邀来到楼下,共进正餐,在那儿,米勒太太 亲下厨房,自己掌勺儿,把她最拿手的烹调之术都尽力献出,以庆祝她女儿的大礼 告成。她把这番欢乐的光景,(主要归之于琼斯的善行义举。她全副的精神都如熊 熊烈火,焕发起对琼斯一片感德戴恩之情;她所有的神态,所有的言谈,所有的行 动,无一不忙于表示她的感激;因此她的女儿,甚至她的新姑爷,几乎都不是她心 之所顾,意之所在。 正餐刚好吃完,米勒太太就收到一封信,但是我们在这一章里,既已有了足够 的信了,因此我们将在下一章叙说这封信的内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