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章叙苏菲娅从监禁中获释 威斯屯老小姐驾到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乡绅正和牧师一块儿在那儿抽烟(店主 东那时别有公干)。乡绅刚一听到她的大名,马上就跑到楼下,给她带路,把她迎 接到楼上;因为他这个人,对于这类礼节仪式,极为讲究,特别是对他这位令妹; 本来他对这位妹妹,比对任何别的活人,都更肃然畏惧,尽管对于这一点,他自己 从来不肯承认,而且也许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威斯屯老小姐来到了餐厅,使劲往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扬声大肆抱怨说: “哎呀,一点儿不错,一路之上,从来没人受过这样令人难忍的颠簸折腾。我认为, 大道通途,自从立了这么些卡子路法以后,反倒比原先更坏了。我说,我的哥哥, 您怎么住到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来啦?我敢起咒赌誓地说,凡是有身份的人, 从来没有脚踏这块贱地的。”“我哪儿知道哪?”乡绅喊道,“我还只当,这儿就 挺不错的哪;这还是客店的老板给我介绍的哪,我还只当,他既然认识那么些高人 贵客,是头一个能把我介绍到那样一起子人当中间儿的哪。”“我说,我侄女在哪 儿?”那位女士说。 “您已经拜谒过白乐丝屯夫人没有?”“啊哈,啊哈,”乡绅喊道,“你侄女 这回可够牢靠的了;她在楼上的房间里。”“怎么!”那位女士答道,“难道我侄 女就住在这家公寓里?难道她不知道我来了不成?”“还真格地不知道,因为没有 人能随便就见到她,”乡绅说,“我把她严严实实地锁在屋子里头,保管再跑不掉 啦。我到京城头一天夜里就把她从咱们那位亲戚那儿擒拿到手,从那个时候以后, 我就一直滴水不漏把她看起来啦。我实对你说吧,她这阵儿已成了袋里的狐狸。” “哎呀我的老天爷!难道我的耳朵听错了不成?这都是什么话!我原先就想到了, 我答应您,叫您自己一个人先到京城来,看您到底准会办出件什么像模像样的漂亮 事儿来!什么我答应您?还不是您刚愎自用,非自己来不可?我不能把答应您这个 屎罐子硬往自己头上扣。您不是应承过我,我的哥哥,说您不会采取刚愎自用这类 粗暴手段吗?在乡间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因为这类刚愎自用的粗暴手段,才把我侄 女逼得从您身旁跑开的吗?您是不是想要把她逼得再来一个第二回走同样的路子哪?” “这真他妈是哪儿的事!”乡绅喊道,一面把烟斗往地上一摔。 “活人有听过这种话的吗?我本来还只当,你要对我干的事儿夸我一番哪,你 可这种样子冲着我,又村又辱!”“怎么,哥哥!”那位女士说,“难道我曾对您 透露过一丁点儿意思,说叫您认为,把您女儿锁在屋子里,是该夸的吗?我没时常 对您说,自由国土上的妇女是不能用那样无法无天的强权对待的吗?我们也跟男人 一样地有自由;我只实心实意地愿意,我不必说我们应该有更多的自由才好。只要 您还想要我在这个叫人恶心的公寓里再待一刻,或者说,您还想要我承认您是我的 亲骨肉,再不说,您还想要我再不怕麻烦,管您家的事,那我就一口咬定,非在此 时此刻,就把我侄女放出来不可。”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把背脊冲着壁炉站着, 一手掐在背后,另一手就捏着一撮鼻烟儿,那样威风凛凛,令出必行,所以我很怀 疑,不知道莎莱丝崔丝率领着一群艾玛怎的时候,是否还更威武严然,令人望而生 畏。因此,可怜的乡绅,慑于她所逞的威风,不能挺身抵御,原无足怪。“这儿,” 他喊道,同时把钥匙扔出来,“这儿不是钥匙吗?你爱咋办就咋办,还不成吗?我 本来打算,只把她关到卜利福到京城来的时候,那是不会过很久的;这阵儿要是出 了什么漏子,那你可别忘了,该埋怨谁。”“我以性命担保,要负全责,”威斯屯 老小姐喊道,“但是可得依着我一个条件,不然的话,我对这件事就决不过问。这 个条件是,您得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我一手来管,除非遇有必要,我指派您,叫您怎 么行动,再就一丁点儿都决不许您干预。如果您批准了这种初步安排,哥哥,那我 还可以尽力设法保护您家的体面;如果不然,那我就仍旧保守中立。”“我请求您, 明公先主,”牧师说,“这一次置身于姑奶奶的忠告、指导之下好啦。经她与您的 千金亲接密谈之后,能比明公采用严厉手段所可作者更有成效,也未可知。”“怎 么?你要跟我敞开儿咧咧?”乡绅喊道:“你要是真要信口开河,那我马上就拿鞭 子把你抽回来,归到狗群里。”“啐!我的哥哥,“那位女士答道,”这样的话是 好对牧师说的吗?色浦勒先生是个明白人,他对您说的都是苦口良药;我相信,全 世界的人,都得异口同声,说他说得对。不过我可得告诉您,我刚才对您提的那个 绝无附带条件的提议,要您马上就给我答复。不是把您女儿完全交给我管,就是由 您按照自己那种闻所未闻的办法,完全随您的意,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样的话,那我就在这儿,当着色浦勒先生的面儿,从防地撤出,永远和您、 还有您一家,断绝关系。”“我求您让我作一个仲裁,”牧师喊道,“让我对您伸 请求之意。”“你瞧钥匙不就在桌子上吗?”乡绅喊道,“她要纳(拿)就纳(拿) 好啦;谁还拦着她不成?”“话不是那样说,哥哥,”那位女士答道,“我坚决要 求,得您把讲好了的让步条件完全批准,按照正式交割的规矩,移交到我手里。” “那么,我就把它交到你手里好啦。——给你,”乡绅喊道。 “我敢保,妹妹,这你可不能再骂我,说我不肯把我女儿交给你管了吧。她早 就曾有一阵子,整整一年,不止一年,比一年还夺(多),老跟着尼(你)过了, 在那一年多里,我连一回都没照过她的面儿。”“她要是永远跟着我过,”那位女 士答道,“那她可就幸福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决闹不出这类事儿来。”“咳, 一点儿不错,”他喊道,“什么都是我不对。”“不错,哥哥,”她答道,“您就 是那个不对的。这是我早就已经时常不得不对您这样说的,还是一直永远不得不对 您这样说的。不过,我希望您现在知过必改;从过去的过失里多多吸取教训,因而 不要把我使用的善谋良策,叫你那种愚昧冒失的大错巨误,挫折破坏了。一点儿不 错,哥哥,您没有资格办这类得运用手腕儿的交涉。您全盘的政治计划无一不错。 因此,我再度坚决要求,您决不许从中插手,您只老想着过去,悟已往之不谏好啦。” “妈的,老妹子,”乡绅说,“你叫我说什么好哪?你都能把魔鬼惹翻儿了。” “您瞧,又来劲儿啦不是?”她答道,“又是老一套,一点儿也没改。 我看透了,哥哥,跟您就没有话可讲。我只好请色浦勒先生评评,他是个明理 的人;让他说说,我的话是不是有半句能把任何活人招得发火儿的?不过您这个人, 无论在哪方面,都是任性由意、顽梗不化。”“请您许我求您,”牧师说,“不要 再撩拨他老人家了吧。”“撩拨他?”那位女士说;“一点儿不错,你也跟他是一 样的大傻瓜。 好啦,哥哥,您既然已经正式答应了我,说不再插手了,那我就再一次负起管 教调理我侄女这个责任来。我只有求上帝对一切男人手下掌管的事儿大发慈悲吧! 一个女人的头脑,能赶上你们一千个。”现在她传了一个仆人来,给她带路,好到 苏菲娅那儿,把钥匙拿起来,起身离去。 她刚一走去,那位乡绅(先把门关好了)就嘴里一连迸出二十个母狗来,又狠 狠地骂了她二十句,连他自己曾对她的家产打过主意这件事也都没饶过!不过他找 补了一句说,一个人既然为了这个,低声下气、俯首帖耳,过了这么些年了,要是 这阵儿因为不能再多忍一会儿,就把这份家产到底弄丢了,那太可惜了。这条母狗 不会长生不老的,再说,我又知道,她白纸黑字,把我写在遗嘱里,作了继承人了。 牧师对他这番决定十分赞赏,现在乡绅又要了一瓶酒来(他每逢遇到不论开心 的事还是糟心的事,都采取这种办法),把这种加糖泡药的饮料大量地喝了下去以 后,把肝火完全扑灭,他的脾气变得十二分平静稳定了,这时候威斯屯老小姐带着 苏菲娅回了屋里。那位年轻的小姐已经头戴帽子,身披斗篷;姑姑就对威斯屯先生 说,“她打算带着她侄女一块儿到她的新寓所里去,因为,一点儿不错,哥哥,” 她说,“您这儿这几个房间,都决不是正经八百的体面人可以住得的。”“很好, 姑奶奶,”乡绅说道,“不管什么,你看着咋好就咋办得啦。 这孩子在你手里,再也没有那么妥当的了。这儿这位牧师,可以给我公公道道 地当个证人,证明我在你背后,说过有五十次,说你是世界上顶英明达理的妇女队 里的。”“我对此点,”牧师喊道,“可以毫不犹豫,立即充当证明人无误。” “不但如此,哥哥,”威斯屯老小姐说,“我敢断言,我也永远把您这个人,说得 同样令人赞美。您得承认,您的脾气有点儿过于急躁;但是如果您一旦给自己工夫, 遇事再思再想,那我就没见过还有比您更明事达理的了。”“既然你认为我当真那 样,那么,”乡绅说,“我这儿打心眼里祝你长寿,为你干杯啦。我有的时候,脾 气暴躁一些,但是我可从来不屑于记仇怀恨。苏菲,你可千万得作个好孩子,你姑 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关于那一方面,我毫不怀疑,”威斯屯老小姐 答道。“从她堂姊哈丽特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臭丫头所作所为里,她不是已经亲眼看 到一个活榜样啦吗!那个丫头就是因为没听我的好话,才把自己毁了。哦,哥哥呀, 您猜怎么着?您动身要往伦敦这儿来的时候,刚走到还听得见人招呼您的地方,就 来了一个家伙,您猜是谁,就是姓那么个讨人厌的爱尔兰姓、恬不知耻的狂妄之徒 ——那个弗兹派崔克呀。他没经通报,就一直地闯进门来,要不,我才不见他哪。 他呶呶不休地,说了他老婆一大套不三不四的话,叫人听来摸不着头脑,还非叫人 听不可。我没怎么答理他,只把他老婆来的那封信给了他,叫他自己去写回信吧。 我想这个可气的丫头一定非要想方设法找到咱们不可;不过我可得请您不要见她, 因为我是拿定了主意,决不见她的。”“我欠(见)她!”乡绅说;“你放心吧, 决没错儿。我不会及(给)这样不敬长辈的丫头撑腰打气。那个家伙,她丈夫,来 的时候,我不在家,还不算他有运气?他妈的,我实在告诉塔(他)吧,塔(他) 要是见了我,我不在饮马池里灌塔(他)一个饱才怪哪。你堪欠(看见)了没有, 苏菲,不敬老,不孝顺爹娘,会给任(人)们带来什么下场?你自己家里就有一个 活榜样。”“哥哥,”姑姑喊道,“您用不着重复这种叫人恶心的事儿来吓唬我侄 女吧。您怎么就是不肯把事儿完全交给我一手料理?”“好啦,好啦,交及(给) 你,都交及(给)你,这还不行吗?”乡绅说。 现在,威斯屯老小姐吩咐人叫轿,谈话才告终,这对苏菲娅是很侥幸的。我所 以说侥幸,因为话要是一拉长了,十有八九,兄妹之间又会引起新的争执来。他们 兄妹,只有教育和性别不同;因为他们两个,同样地暴烈急躁,同样地自以为是; 他们两个都对苏菲娅无限地疼爱,他们两个也同样地高自标置,互相看不起对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