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骇人听闻的反常奇耻 我们正把琼斯撂在愁绝闷极的沉思深念之中,叫他在那儿自伤自痛,派崔济忽 然踉踉跄跄,一头闯进屋里,脸色白逾死灭,眼神儿睦睁发直,头发竖立头上,四 肢全都哆嗦颤抖。简而言之,他的样子就像他看见了一个鬼,或者不如说,就跟他 自己真是一个鬼,所要表现的那样。 琼斯本来不太容易失惊打怪,但是突然看到这种景象,却也不免有些着慌。一 点儿不错,他自己脸上也大惊失色;他问派崔济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嘴里也有些结 结巴巴。 “我希望,先生,”派崔济说,“您可别跟我发火儿。一点儿不错,我决不是 成心想要偷听,但是我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待在外屋。我打心里说,我恨不 得我离开这儿一百英里,也强似听到我所听到的话。”“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先生?哎呀我的天哪!”派崔济答道,“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人是不 是在厄普屯跟您一块儿待过的那个女人?”“不错,是那个女人,派崔济,”琼斯 喊道。“您当真跟那个女人,先生,同床共枕,睡过觉吗?”他全身哆嗦着问。 “我恐怕我们两个之间的经过,已经不是秘密了,”琼斯说。——“这样说不成, 先生;我得求您,先生,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先生,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派崔济 喊道。“我不是回答你了吗,难道你没听见吗?”琼斯喊道。“要是那样的话,那 么,上帝加福给您的灵魂,饶恕了您这个人吧,”派崔济喊道;“因为我得说,确 实一点儿不错,就跟我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一样地确实,您跟自己的亲娘一块儿睡过 觉。”琼斯一听这话,一下就变成了比恐怖的化身还甚,其惊俱之状,更过于派崔 济。一点儿不错,他有半晌,失魂落魄,哑口无言;他们两个,站在那儿,像疯了 的一样,互相瞪目而视。半晌之后,琼斯到底好不容易才勉强吐出字儿来,用续续 断断的声音说,“怎——怎一么!怎——怎——么!你——你告诉我的,到底是什 么?”“您先别忙,先生,”派崔济喊道,“我这阵儿吓得连气儿都没了,不能跟 您说话啦,不过刚才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万确千真的。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 就是您的亲娘。您真正地得算倒霉透顶了,先生,神差鬼使,那时候我碰巧没看见 她,因而没能把那件事儿阻止了,我敢说,那一定是魔鬼自己想方设法捣的鬼儿, 才弄出那样万恶滔天的罪行来。”“一点儿不错,”琼斯喊道,“命运不把我挤疯 了就永远决不肯放手。 但是我为什么要埋怨命运哪?所有我这些苦恼,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所有落 到我身上的这种种可怕的丑事奇闻,都只是我自己愚昧无知、放浪不检的结果。您 告诉我的那个话,派崔济,我听了简直地都吓得六神无主了!难道洼特太太果真是 ——不过我又何必问哪。因为你确实认识她。一—要是你对我还有任何友好的情份 一一不价,要是你对我还有任何怜悯的心肠,那就让我求你把这个苦恼不幸的女人 再我回来,叫她上我这儿来好啦!哎呀我的天!逆伦哪——还是跟自己的亲娘!还 有什么别的下场在那儿等着我哪!”于是他最凶猛激烈、如痴似狂地陷于悲伤、绝 望的深疼剧创之中,把派崔济吓得口口声声只说,他决不能离开琼斯;不过琼斯头 一阵惊涛骇浪一般的恐怖、悔恨已经发泄出来了,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儿镇定了,于 是他先告诉了派崔济,这个苦恼可怜的女人和那个受伤的绅士,住在一个寓所里, 就打发派崔济找她去了。 如果读者肯回到第九卷厄普屯那一场,回忆当时那番光景,那他就很容易诧为 异事,为什么当时出了那么多的意外,竟在洼特太太和琼斯厮混了的一天里面,派 崔济却无缘得和洼特太太相见。这类事情我们在人世中可以常常看到,因为在人世 中,细小琐碎的情况积累联贯起来,最后会变为最大的事件;明确精细的眼睛也会 在我们这部史书中,发现不止一件同样的事例。 派崔济寻觅了两三个钟头,徒劳无获,始终没见到洼特太太,回到他主人身边。 琼斯在派崔济久出不归的时候,本来就已经认为山穷水尽,无可奈何了,一听他这 个报告,更几乎如疯似狂地胡乱折腾了一气。不过,他并没在这种情况中折腾得很 久,就收到下面这一封信: “琼斯先生, “我离您后,见一绅士,从他那方面,得知于您有关一事,使我不胜惊异,极 为触动;不过因我现在无暇把此至关重大之事奉告,故我请您暂时抑制好奇之心, 等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那也就是我最早有暇抽身能和您相见的时候。哦,琼斯 先生啊,我在厄普屯过的那一个快活日子,我想起来,最有可能使我所有的来日都 变成苦恼的时光,但是我万没想到,使我得到那样充满快活的究为何人。请您相信, 我永远诚心诚意为您服役之不幸者 捷·洼特。 “我愿您尽您所能以自慰,因弗兹派崔克先生决无性命之忧;因此,不管您有 任何严重罪恶,可使您懊悔痛恨,但杀人流血决不在其中。——又及。” 琼斯看了这封信以后,让它自行落地(因为他的手无力拿住信了,也实在一点 儿不错,可以说,他几乎失去了任何机能的运用了)。派崔济把信拾起来,看到琼 斯默默无言,认为已得允许,就把信也同样看了一遍。这封信对于他的影响,明显 可见,也不亚对于琼斯。得用绘画的笔,而非写字的笔,才能把他们两个脸上显出 来的恐怖描绘出来。他们两个正相对无言的时候,狱吏来到囚室。他一点儿也没注 意到他们两个脸上明显可见的情况,就对琼斯说,外面有人想跟他说几句话。这个 人马上就让狱吏带进屋里,其人非他,正是黑乔治。 令人恐怖的景象既然对于乔治不像对于狱吏那样习以为常,所以他一下就看了 出来琼斯脸上所表现的惶恐错乱。他把这种神色归之于新近发生的这件意外上,因 为在咸斯屯先生一家里,把这种意外的情况都传得恶极坏绝: 因此他认为,那位受伤的绅士已经一命呜呼,琼斯先生正一帆风顺地走向羞恶 耻辱的下场了。他想到这一点,心里异常忐忑不宁;因为乔治这个人,性格极富同 情,虽然曾因受了无法抵抗的诱惑而犯过一次有负友谊的小小过失,但是,总的说 来,他对以前从琼斯手里受过的恩惠,却并没木然无知,漠然无觉。 因此,这个可怜的人,一见现在这种光景,几难忍住潸然出涕。他对琼斯说, 他为琼斯的不幸,衷心地难过,他请琼斯考虑考虑,是否他有任何可以为他效劳的 地方。“也许,先生,”他说,“您这阵儿可能需要少少地几个钱;要真是那样的 话,那我有的那几个钱,虽然不多,我可诚心诚意地愿意献给您,供您随便使用。” 琼斯很热烈地和他握手,对他这种要尽一份好心的帮助表示了千恩万谢,但是却回 答说,“他在那方面,连一丁点儿都不需要。”乔治一听这话,比以前更加死乞白 赖地硬求琼斯接受他这番效劳之意。琼斯对他又表示了一番感谢,同时斩钉截铁地 告诉他,说他所需要的,没有活人能有力量帮忙。“那么,那么,我请您,我的好 少爷,”乔治答道,“就别把这件事这样难过地放在心上啦;结局也许比您想的可 要好啦;我确实听说过,杀了人而终究脱掉干系的绅士,并不是从您开始才有的。” “你说的完全文不对题,乔治,”派崔济说,“那位绅士还并没死,而且也决不像 要死的样子。 你这阵儿就别再搅拢我这个主人了吧,因为惹得他心烦意乱的难题,并不是你 那点儿力量能帮他解决的。”“派崔济先生啊,你并不晓得我都有什么力量,能作 到什么,”乔治答道;“要是惹他心烦的是关于我们那位年轻的小姐,那我就有消 息可以报告报告我们少爷。”“你说什么,乔治先生?”琼斯喊道,“难道新近发 生了什么于我的苏菲娅有关的事儿不成?我的苏菲娅!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真正 大胆,竟敢这样亵渎这个神圣的名字!”“我仍旧还是希望,她终归能是您的人,” 乔治答道。“噢,一点儿不错,先生,我有几句关于小姐的话,正要对您说一说。 威斯屯老姑奶奶刚刚把苏菲娅小姐送回家来了,那儿引起了一场翻江搅海的风波。 我是没法儿懂得这里面的底细的;不过我们老爷可发了比天还大的脾气,老姑奶奶 也发了一样大的脾气,她从门口出来要上轿子的时候,我还听见她说,她再也不登 老爷的门了。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能明白哪?不过,我刚才出来的时 候,什么都又安安静静的了;本来拉宾伺候开晚饭来着,他对我说,他好久好久没 看见老爷对待小姐脾气那么好的了;老爷吻了小姐好多次,起咒赌誓地说,要叫小 姐事事自主,永远也不想再把她锁在屋子里。我当时想,这个消息您听了一定高兴, 所以虽然已经深更半夜了,我还是偷偷地溜了出来,来告诉您这个消息。”琼斯对 乔治说,确实一点儿不错,他听了这个话十二分地高兴;因为,虽然他永远也不敢 狂妄肆意,还想有一天,能瞻仰到那位无可伦比的天仙化人,但是在他的患难困苦 中,却没有任何别的情况,比听到她安宁快活这种永,使他心安意慰的消息,更能 叫他消忧解愁的了。 在乔治这次探监中,其余所谈的话,都无关轻重,不值得在这儿一叙。 因此,我们在这儿突然打住,读者一定会见谅的。我们只请他们听一听,那位 乡绅这番对他女儿又疼爱起来,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好啦。 威斯屯老小姐刚一来到她哥哥的寓所,马上就把能和费拉玛勋爵结亲怎样可以 光大门楣,荣耀家世,一一铺陈,件件详叙,但是她侄女却对这门亲事百分之百地 拒绝;没想到这位乡绅也和他女儿站在同一立场上,同样坚拒。于是这位老姑奶奶 马上大发狮子吼;这样一来,这位乡绅就耐无可耐,忍无可忍,什么克制冷静,什 么老成持重,完全不顾了,于是他们两个人,舌剑唇枪,大动于戈,一来一往,几 经回合,其势之猛,也许连毕灵门地区都永非所及。正骂到热闹中间,威斯屯老小 姐愤愤而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顾不得、来不及把苏菲娅收到书信一事对她 哥哥提起,本来这件事如果抖搂出来,那就很有可能产生恶劣的影响;但是,我相 信,实在的情况却是:她那时连一次想到那封信的时候都没有。 在他们两个争吵的时候,苏菲娅一直都默默无言,这实在是一半出于需要,一 半出于意愿。现在威斯屯老小姐走了,苏菲娅才以向着她父亲而反对她姑姑之礼致 敬,以答谢她父亲原来向着自己而反对她姑姑之恩。她能这样对他,在她还是第一 次,而她这种态度;也是乡绅最为欣赏的。除此而外,奥维资先生坚决认为,绝对 不要使用强硬手段,他还没忘;还有,他毫不怀疑,琼斯一定非绞死不可,所以他 觉得,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一定能用正大光明的办法,使他女儿就范;因此他现 在又一次把他生来就对他女儿的疼爱尽情流露,随意发泄;这样一来,使苏菲娅那 样克尽孝道、感恩戴德、温柔婉顺、仁爱慈样的一副心肠,大受感动;因此我颇怀 疑,如果能把她已经山盟海誓对琼斯许下的诺言以及也许还有与琼斯有关的其它事 项,一概一笔勾销,她是不是能牺牲自己,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以报答她父亲? 她答应了他,说要把报答她父亲作为终身的事业;不得到他的允许、永远也不嫁任 何人。她这一说,那位老人听来,只觉得欢欣快乐,俨如腾云驾雾一般;因此他决 定采用另一种办法,然后喝得酩酊大醉,上床大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