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愈益更近尾声 琼斯现在穿戴整齐,陪侍他舅舅,来到威斯屯先生的寓所。一点儿不错,他是 我们平生所见的人里面顶清秀英俊的一员;只凭仪表这一端,就足以使大多数的女 性着迷中魔;不过,我们希望,在这部史书里,早已可以看出来,自然夫人塑造团 弄他的时候,并不完全倚仗外表这一端(虽然她有的时候是那样),来显示她的匠 心妙手。 苏菲娅呢,虽然娇嗔填膺,心中不平,但是却也同样打扮得尽艳极丽,丰姿千 状(至于为什么,只有留待闺中读者,不栉学士,阐发解释了),所以显得妍美绝 俦,娟秀无双,连奥维资看到她,都不由得要对威斯屯低声耳语,说他相信,她是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娇娃好女。对于这句话,威斯屯答道,“这样儿,汤 姆这小子可就更兑(得)啦;他要是不把她弄得头蓬发乱,你就把我宰了。”他的 回答,也是低声耳语,但是在座的人却都从旁听见了。所以把苏菲娅羞得满脸通红, 而另一方面,汤姆就满脸灰白,他坐在椅子上,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茶几儿几乎还没撤走,威斯屯就把奥维资硬拽到屋子外面,说他有要事,得和 奥维资相商,还得私下马上就跟他谈,要不的话,他就会忘掉了。 现在只剩下一对情人单独在一块儿了;但是他们两个却都坐在那儿,眼光下垂, 瞅着地上,有好几分钟之久,悄然无语,绝不作声。我毫无疑问,认为有许多读者, 一定要觉得这种情况令人诧异;因为,一对情人,在艰险困难阻挠危害他们的时候, 本来有满腹幽情,要窃窃互语,无尽无休;在层拦叠障隔绝他们的时候,本来要幸 而晤会,便急不能待,一下就投到彼此的怀抱里。但是现在,障碍全去,疑俱尽消, 他们能够自由自在,随便任意,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作什么就作什么了,然而他 们反倒半晌之久,默然无语,数刻之间,安坐不动;因而叫一个不太善于察颜观色 的生人看来,竟可以尽情合理地认为,他们互不关心,形同路人。这种情况诚足使 人诧异,但是情况却又确实如此。 在这个间隙,琼斯先生试了一两回,想要开口发言,但是却完全张口结舌,而 只把续续断断的片语只字,嘟嘟嚷嚷地,或者毋宁说,长吁短叹地迸了出来;后来 还是苏菲娅,一半出于可怜琼斯,一半出于要把她分明知道他非常想要开始的话题 躲开,到底开口说道:——“一点儿不错,先生,经过这次的发现,您就成了世界 上最幸运的人了。”“小姐,既然我失去了您的欢心,”琼斯长叹了一声说,“那 您还能当真认为我会那样幸运吗?”“啊,先生啊,”她说:“您既然提到那一点 了,那您知道得最清楚,您是否咎由自取。”“一点儿不错,小姐,”他答道, “您自己对我的一切过失,是都一清二楚的了,米勒太太已经把全部事实都对您说 了。唉,我的苏菲娅啊,难道我就永远无望,还有得到宽恕的那一天吗?”“我认 为,琼斯先生,”她说,“我差不多得一意凭您自己的公道良心为准,让您个人对 自己的行为下判断。”“哎呀,小姐啊!”他答道,“我从您手里哀求的本是慈悲, 不是公道啊。我知道,公道一定要判我有罪。然而这个有罪可并不是因为我给白乐 丝屯夫人写了那封信而来的。关于那个,我以最庄重严肃的态度表白,您所听到的 全属事实。”他于是坚决地说,他所以敢写那封信,因为奈廷给勒给了他切实的把 握,说,如果事出意料,和本意违反,白乐丝屯夫人许了亲事,他能够名正言顺, 撕毁提婚之约;不过同时也承认,他严重地犯了失检不谨的错误,不该让那样一封 重要的信,落到白乐丝屯夫人的掌握之中;他说,“由于这封信在您身上发生的影 响,我得说是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我并不是相信,也并不能相信,”她说, “写那封信的情况,不是您想要我相信的那样。我的举动,可以让您分分明明地看 得出来,我并不相信那封信有多大关系。虽然如此,琼斯先生,难道没有别的情况, 足以使我生嗔动气的吗?经过厄普屯那一场以后,我痴心妄想,认为您为我心肝摧 折,您也装模作样,显得您为我心肝摧折,正在那个时候,您可那样快当麻利,就 跟另一个女人又搞起幽期密约来!一点儿不错,您的作为真得说是荒唐离奇。难道 我对这样一个人说的甜言蜜语,能相信是真挚诚实的吗?退一步说,就算我能相信, 那我跟了这样一个特好翻云覆雨的人,敢保能有幸福可言吗?”“哦,我的苏菲娅 啊!”他喊道,“对于有生之人胸中烈火一般燃烧起来最纯最洁的爱情,请您不必 怀疑是否真挚诚实了吧。我请您细想一想,令人五体投地崇拜供奉的天人啊!我当 时是在什么样的山穷水尽、日暮途穷之中啊!那时候,我的苏菲娅啊,如果我能狂 妄自谀,说我还有一丁点希望,得以承命,拜倒在您的脚下,像现在这样,那就没 有任何别的女人能有力量,使我起最幽娴贞正的人要判为有罪的念头。对您翻云覆 雨?哦,苏菲娅啊!如果您的善良之心,足以对既往不再深究,那就求您不要因为 担心将来,而残酷地堵塞了您对我的仁慈之路吧。没有任何忏悔能比我的更真诚的 了。噢,我希望,我这种忏悔,能使我的天堂——存在于您这亲爱的胸中那个天堂, 失而复得。”“真诚的忏悔,琼斯先生,可以使一个罪人得到宽恕,但是这种宽恕, 可只能来自对真诚有完全判断力的一位。一个尘世凡人,可能受到欺骗;而要防止 这种欺骗,又没有任何万无一失的办法。不过,如果我能为您的忏悔所感动而对您 宽恕,那您只能指望,我至少也得要求您能对您的真诚给我最坚强可靠的证明。” “那不管要任何证明,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您就都提出来吧。”琼斯急不可待地 答道。“时光,”她答道;“只有时光,琼斯先生,才能使我深信不疑,您是一个 真诚的忏悔之人,已经决心改正旧日放诞风流的行径;因为如果我认为,您仍旧坚 持积习,不肯悔改,那您就不用打算我还有不厌弃阁下的时候。”“请您不要这样 认为,”琼斯喊道。“我现在跪在地上向您哀求,对您央告,请您开诚见信,这种 开诚见信,我要尽毕生之力,以求不负您的盛意。”“这样的话,”她说,“那就 让您尽一生的部分之力,对我表示,您不负我意。我认为,我的意思已经明白了, 足以使您深信不疑,在您不负我开诚见信的时候,也就是您可望得到我开诚见信的 日子。从过去发主的事看起来,先生,您还能指望我把您的空话信以为实吗?”他 答道,“请您不要只把我的空话信以为实;我有一种更好的保证,一种对我永不变 心、信誓旦旦的保证,这种保证,视不可见,疑无可施。”“那是什么?”苏菲娅 稍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样子问道。“那我指给您瞧好啦,您这使人丢魂失魄的天神化 人,”琼斯喊道,同时握住了她的手,把她领到镜子前面。“您瞧那儿,它就在那 儿那个令人可爱的形影上,在那儿那副面貌上,那儿那副身材上,那儿那双眼睛里, 那儿那副从眼睛射出光芒来的心灵里;一个人,有了这种种,还能有欺天、负心那 一天吗?决不可能,我的苏菲娅啊!所有这种种,都能把一个道锐曼特——一个拉 齐斯特勋爵的心牢牢紧系。这一点是决不容您置疑的,如果您能不用自己的眼光, 而用另外的眼光,看您自己。”苏菲娅晕生红潮,瓠犀半露;但是却又硬把双眉紧 皱,强作颦蹙。“如果我据以往以判将来,”她说,“那我这个人一离开您的眼底, 我的形影也就不会仍旧留在您的心头了,这就像我一走出屋外,它就不会仍旧留在 镜里一样,”“上天鉴临,一切神灵鉴临!”琼斯喊道,“您的形影从来就没有一 时片刻不在我的心头的。你们的心灵精细娇柔、玲珑剔透,不懂得我们有多粗俗拙 笨,也不能辨别,某种拈花惹草的勾当,和真正爱情多么没有关系。”“要是一个 人,”苏菲娅庄颜正容地答道,“不想学得精粹纯正、优雅灵透,像我这样,不能 分辨这类异同,我就永远不能嫁他。”“我一定学着那样,”琼斯说,“我现在就 已经学会了。 我刚一想到,我和我的苏菲娅还有齐体同心的希望那一刹那,就一下学会了; 所有其余那些粉白黛绿之辈,从那时候起,在我眼里,都变得是绝无使我可欲之物, 也同在我心里,都变得是绝无使我可动之情一样。”“好吧,”苏菲娅说,“关于 这个的证明,只有从时光上看。您的地位,琼斯先生,现在改变了;我可以对您实 说,您这种改变,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您现在不愁没有机会和我接近了,也不愁没 有机会使我相信您的心性也已经改变了。”“哦,我的天神化人啊!”琼斯喊道, “我对您这种美德善举,得怎样感谢您哪!您真能这样心善,承认看到我的幸运觉 得高兴吗?您相信我好啦,您相信我好啦,小姐,我这种幸运,只因为有您,才甘 芳醲郁,因为我的殷切希望就靠它来实现。哦,我的苏菲娅啊,不要叫这种现实遥 遥无期。我所有的一切,无不惟您之命是从。我决不能强求硬索,超过您所允许的 范围。但是您可得让我求您,考验我的时候,期限可别太长了。哦,请您告诉我, 什么时候,我就可以指望,您要对最庄严的真诚深信不疑哪?”“琼斯先生,我已 经出于自愿,把话说到这个分寸了,”她说,“所以我只指望,您不要再逼我了。 不错,我不要人逼我。”“哦,我的苏菲娅啊!快别这样盛气相向了吧,”他喊道。 “我没有,我哪儿敢,逼您啊?——但是我还是至少得再求您一回,请您给我个准 日子。哦,请您别忘了,情肠是多么会撩拨得人心急神惶啊!”“也许十二个月吧,” 她说。 “哦,我的苏菲娅啊,”他喊道,“您这就等于说千秋万古、地老天荒了。” “也许还可以稍短一些,”她说;“我不要人作不情之请。如果您对我的情好能像 我之所欲那样,那我认为您现在就可以宽心放怀。”“宽心放怀!苏菲娅啊,不要 把这样狂欢至乐的幸福,用这样冷落淡漠的字样来形容吧。哦,叫人想起来多么魂 飞天外哟!难道我这不是已经得到保证,我的幸福日子就快来到了吗?我要叫您是 我的那个日子;一切忧惧烟消雾散那个日子;我要能使我的苏菲娅幸福快活,因此 欢乐得神采飞越、心魂飘荡那个日子,难道不是就快来到了吗?”“一点儿不错, 先生,”他说,“那个日子,是在您自己的掌握之中的。”“哦,我这亲爱的,我 这天神化人,”他喊道,“您这个话让我乐得要失心发狂。——不过我一定得、我 当真要、对这样如降甘露地宣告我的幸福日子那两片吹气如兰的樱唇尽力报效。” 于是他把她搂在怀里,用他向来没敢冒昧用过的一种炽焰烈火的热烈,把她痛吻。 威斯屯本来站在屋外,细听了半晌了,正在这时,冲进屋里,用他逐猎的时候 所喊的口气、所说的行话,大声叫道,“盯住了她,好小子,盯住了她,别让她溜 了。——好,好,正该这样,我的乖乖,哦,正该这样!喂! 咋的?都弄停当了吗?她指定了日子了吗,老小子?咋的,是明儿个还是后儿 个?我咬定了,决不能过后儿个,过一分一秒都不中。”“您得让我求您,岳父,” 琼斯说,“不要因为我引起——”“求我个屁,”威斯屯喊道。“我还只当尼(你) 是个有种的小子,不听婆婆妈妈、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没出阁的姑娘那一套把戏 啦。我告诉尼(你)吧,那都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真他妈活见鬼!她不一心一 意,只想今儿个晚上就入洞房才怪哪!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苏菲?你说呀,就作一 回说老实话的孩子好啦,咋的?干吗哑巴啦?干吗不吱声儿啦?”“爸爸,您既然 好像对我想的是什么这样熟悉,”苏菲娅说,“干吗还用我再坦白哪?”“这才是 好孩子啦,”他喊道,“那么尼(你)这是已经吐口儿了?”“没有,爸爸,一点 儿不错,爸爸,”苏菲娅说,“我并没对这个吐口儿。”“只(这)样说来,那么 孟(明)儿个成不了兑(对)儿啦?后儿个也成不了啦?”威斯屯说。——“说实 在的,爸爸,”她说,“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明白尼(你)的心思啦,”他 答道,“咋的模(没)有意思?还不是为的尼(你)好跟我翻着,成心别扭、窝憋 你这个老子?”“我请您,岳父,”琼斯插言道。——“我告诉你吧,你就什(是) 个窝囊还带着块肺。”他喊道。“我拘管她的时候,她成天价没有别的,一个劲儿 地唉声叹气,哭天抹泪,蔫头耷脑,传书递简;这阵儿我响(向)着尼(你)了, 她可又别扭起来了。就是铁了心,一个劲儿的和我过不去,就是这么回事。她这个 老子是决不配指使她、管教她的,归里包堆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要跟我斗气儿,和 我扭着干。”“那么爸爸您要我怎么着才好哪?”苏菲娅喊道。“我要尼(你)咋 着才好?”他说,“还有啥?这阵儿就把手给咱申(伸)给塔(他)。”“好吧, 爸爸,”苏菲娅说,“那我就遵命啦。这就是我的手,琼斯先生。”“好,那孟 (明)儿个一早儿就跟塔(他)成亲,尼(你)吐口儿吧?”威斯屯说。“我敬遵 严命,爸爸,”她喊道。——“那么孟(明)儿个早晨就是择好了的日子喽,”他 喊道。“既是您愿意明儿个早晨就把事儿办了,爸爸,那就是明儿早晨好啦,”苏 菲娅说,琼斯于是双膝跪下,在狂欢大喜之中,吻她的手,同时威斯屯就开始满屋 子又蹦又跳,接着马上大声叫道,“奥维资这家伙他妈的跑到哪儿去了哪?正赶着 要他办正经八百的事儿,他可不在这儿,净跟那个活遭瘟的律师道令扯闲篇儿,扯 起来还没有个完。”于是他一下冲到外面,寻找奥维资去了,把一对情人,不早不 晚,恰当其时,撂在屋里,单独共享几分钟的温存之欢。 不过一会儿他就伴同奥维资一块儿回来了,只听他嘴里说,“尼(你)要是不 信,尼(你)致(自)格(个)儿去问她好啦。尼(你)不什(是)吐口儿,苏菲, 孟(明)儿个就结婚吗?”“那是您的法旨,”苏菲娅喊道,“我要是违抗了,那 岂不又成了反叛了吗?”“我只希望,小姐,”奥维资喊道,“舍甥能不负您这样 一位闺媛淑女,永远和我一样,深深地感觉到您使寒门增彩,蓬荜生辉。即便全英 国里最高的名门巨室,能和这样一位贤惠绝世、才貌无双的闺阁之秀结婚联姻,都 得视为无上的光荣。”“着哇,着哇,”威斯屯喊道,“可我要是依着她,犹犹豫 豫、慢慢腾腾,那这份儿光景,尼(你)还且挨不着边儿哪;我没有辙,只好拿出 点儿当老子的款儿来,才把她镇住了。”“我希望,我的亲家公,”奥维资喊道, “我希望,一丁点儿胁迫强制都不要有才好。”“好啦,你试试吧,”威斯屯喊道, “你有那把劲儿,那你就叫她把她说的话一笔勾销好啦。 尼(你)吐口儿啦,并模(没)真心后悔吧?尼(你)后悔吗,苏菲?”“一 点儿不错,爸爸,”她喊道,“我不后悔,我也不相信,只要答应了琼斯先生,不 论什么,以后有后悔的时候。”“这样的话,汤姆,”奥维资喊道,“我以最热烈 的情感祝贺你;因为我认为你是人类中一个最幸福的人。同时,小姐,也请您允许 我在这个大好的喜庆日子,对您致以祝贺:一点儿不错,我深信不疑,您所委身之 人,一定会对您的德容才智,宝贵珍惜,他一定会至少尽其所能,以图无负于您这 种德容才智。”“尽其所能!”威斯屯喊道,“那还用说,我敢保塔(他)一定要 尽其所能。——好吧,奥维资,我要跟你打五镑对一克朗的赌,从明儿个起,再过 九个月,咱们准能抱个大胖小子;不过,尼(你)得告诉我,尼(你)来点儿什么 喝!勃根狄,香槟,还是别的?因为,朱庇特别见怪,咱们非来个通宵不可。” “一点儿不差,亲家公,”奥维资说,“您得恕我不能奉陪。我和舍甥,都一点儿 没料到,这次的喜事会这样快就来到跟前,所以早跟别人另有约会了。”“另有约 会!”乡绅言道,“我才不听尼(你)那一套啦。我今儿个晚上,不管尼(你)说 什么,都非跟尼(你)干上了不可。为讨亥锐老爷的喜欢,尼(你)一定要在这儿 吃晚饭。”“您一定得见谅,我的好亲家!”奥维资答道;“我已经正式答应了人 家了,我向来不爽约,这是您知道的。”“那,那尼(你)告诉咱,和谁订了约会 啦?”乡绅喊道。奥维资于是对他说明了,同时把同席的人也都说了。“是塔(他) 们哪!”乡绅答道,“那么好来,我跟尼(你)一块儿去,不结了么?还有苏菲也 去!因为今儿个晚上我是跟尼(你)搅和定了;再说,把汤姆和这个丫头硬掰开了, 也太霸道了。”奥维资马上接受了这个提议,苏菲娅也答应了一同前去,不过先从 她父亲那儿私下得到了诺言,不要把他的婚事对别人提半个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