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斯屯老小姐的性格。她对于世事人情之洞明练达,及其因洞明练达而对情势 有犀利深刻、真知灼见之事例。 读者已经看到,威斯屯先生和他的妹妹、女儿,带着年轻的琼斯,还有牧师, 一块儿来到威斯屯先生宅里,在那儿,这一伙人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极尽欢畅快乐, 同度迢迢良宵。单单只有苏菲娅一个人庄重严肃,不苟言笑;因为说到琼斯,虽然 他情思缠绵,心无旁贷,但是他一想到奥维资病体康复,就觉心慰神怡;又和他的 心上人聚首促膝,再加上她出于不知不觉,时时带着柔情蜜意,看他一眼两眼;所 以就把我们这位男主角弄得神魂飘荡,情怀振奋,和其余那三个人,同乐其乐。而 那三个人,性情之和悦温蔼,也许跟世界之上任何别人都能比赛一气。 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苏菲娅仍然是正颜肃容,同时比素常日子,更早就退 席离去,只把她父亲和她姑母西个一同撂在餐厅。这位乡绅,对他女儿这种迥异平 素的态度举动,并无察觉。说实在的,这位乡绅,虽然也算得有几分政客智能,并 且还在选举会上,以代表乡间利益的候选人这种资格作过两次竞选,但是他却远非 有眼力、善观察的人。他妹妹这位女士,则和他在性格方面完全不同。她曾在皇宫 王庭中周旋过,在尘寰人海里见识过。因此,凡是这个尘寰人海中通常传播流行的 事事物物,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而且对于举止仪态、风土人情、礼节进退、世 风时尚,更精通熟悉,了如指掌。但是她的渊博精湛,并不是就到此为止。她从事 学问,更使自己的意知大大增益。她不但把所有近代的戏剧、歌剧、宗教乐剧、诗 歌和传奇故事全都浏览过——她对于所有这些文艺作品,都是内行的批评家——她 还阅读过拉班的《英国史》,伊查得的《罗马史》,以及好些本《史料回忆录》; 除此而外,她还学不厌多,又泛览过近二十年内出版的绝大多数政论小册子和报章 杂志。通过这种学习,她在政务治术方面,有深厚的造诣,能凭经据典、广征博引, 纵谈欧洲各国的军国大事。不但如此,除了上面所说的而外,她还对于爱情的理论, 精研穷究,远远过人,对于谁和谁是双双情侣,形影不离,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更清 楚。她对此道精通,在她是比较轻而易举的,因为她追究此道的时候,从来不受自 身任何同样情感的干扰,因而精力无所分散;因为她如果不是从来无所倾心,那就 是从来无人求她倾心;实在十有八九,后面这种情况最有可能。因为她那种赛过须 眉的伟岸身材(几乎有六英尺高),再加上她那样的言谈举止、学问才识,可能在 性别相反的人眼里,并不以巾帼把她看待,尽管她也“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然 而,因为她是把此道用科学态度加以考虑的,所以,她虽然在实践方面从无经验, 但是她对于这方面的一切匠心、秘诀,像贵妇淑女如何明示鼓励,如何虚掩爱宠, 以及随着这类行动附带而来的诸般各种,例如微笑示意、飞眼送情、斜视传心,等 等等等。在现在闺秀场中、脂粉队里,所实施风行的。无一不深知熟悉,十二分通 晓。总而言之,不论什么乔装伪饰,矫揉造作,无一能逃出她的眼光;但是对于忠 诚老实人的心灵所作出来简单明了、明显易见的活动,她却知道得特别地少,因为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这样的活动。 威斯屯老小姐由于这种了不起的明鉴精识,目已认为,她现在发现苏菲娅心里 有了秘密。她从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琼斯和斯威克姆等人交手的战场上发生的情况里, 首先看出这种秘密的首头;她那时所起的疑心,经过她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所作 的一些观察,更加证明确实不误。但是她还是担心,万一有可能被人发现她看错了, 所以她特别小心,把她发现的秘密整整有两个星期之久,一直藏在心里,而只用虚 晒暗笑、挤眉弄眼、点头晃脑,或者偶尔透露一句半句隐语虚词,作为旁敲侧击。 但是即便这些小小的动作,也一点儿不错,”足以把苏菲娅弄得心惊胆战,而对她 哥哥,却一点也没发生影响。 但是,后来她到底认为她的发现保管没错儿,于是有一天早晨,趁着她和她哥 哥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打断了她哥哥正吹着的口哨儿.如下说道: “我说,哥哥,您新近在我侄女身上,难道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异样的情况吗?” ——“没有,没看出来,”威斯屯先生回答说:“这孩子身上难道出了什么事儿了 吗?”“我认为出了事儿了,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事儿。”“是吗?她从来可没言 语过,说她怎么不舒服,”威斯屯喊道,“再说,她又早已出过天花了。”“我的 哥哥,”她回答说,“女孩子们除了天花以外,还容易患别的征侯,而且有的时候 是比天花还更严重的征候哪。”戚斯屯听到这儿,带着极为关心的样子,把他妹妹 的话头打断了说,要是这孩子真得了什么病的话,那他就求她马上告诉他。还找补 了一句说,“他疼他这个女儿比疼自己的灵魂还厉害,这是她知道的。他女儿要真 有病,那他即使得从天边外国才能请到最好的大夫,他也要请的”。“您先别忙, 先别忙,”她微笑着回答说,“她这个病还不到那样可怕的程度。不过,我的哥哥, 我对于世事人情还明白一点儿,这是您深信不疑的;我侄女要不是不顾一切地爱上 了一个人,那我这一辈子就算瞎了眼,一点儿也不懂事儿。”“怎么!爱上了一个 人!”威斯屯勃然大怒,喊着说:“爱上了一个人,可瞒着我!我要取消她的继承 权;我要叫她连一丝一缕都不能带走,一法丁、一便士都不给她,把她赶出门去。 难过我那样疼她,那样把她擎在手心儿上,这阵儿都白搭了,都枉费了,没经我点 头,就自己搞起恋爱来?”“不过,这个女儿,您既然爱得比爱您的灵魂还厉害, 那您就先不要说把她赶出门去的话;因为您还不知道,她看中了的人,是不是合你 的心意哪。假设说,她情之所钟的这个人,恰好正是您自己也愿意的,那我想,您 就不会还生气了吧?”“不会,不会,”威斯屯喊道。“那就是两码事了。 要是她嫁的那个人也正是我想要她嫁的,那她愿爱谁就爱谁好啦,我决不麻麻 烦烦地再动脑筋,管她的事儿。”“您这句话,”他妹妹回答说,“说得倒还像个 通情达理的人。不过我相信,她看中了的那个人,也恰正是您要替她挑选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得说,我完全不通世事人情了。不过我相信,哥哥,您还是 得承认,我通点儿世事人情。”“那么,你听我说,妹妹,”威斯屯先生说。“我 一点儿不错,相信你也和别的女人一样,通世事人情;你说的那些,归其实,也正 是妇道人家的事儿。我不喜欢听你谈政治,这是你知道的;政治是我们男人的事儿, 不是女流之辈应该搅和的。不过说真个的,这个人是谁?”“哎呀呀!”她说, “那就请您自己把他搜寻出来好啦。像您这样一位大政治家,要搜寻这个人,决不 用费什么事。一个人,能看透各国君主内阁里的秘密,能发现欧洲所有的政治机器 里暗中操纵军国大事那些轮子的发条,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判断力,毫无疑问,能够 很容易就发现一个孤陋寡闻、太璞未凿的女孩子心里都有什么心思。”“妹妹,我 不是时常告诉过你,叫你留神,不要对我说宫廷里使唤的唧唧喳喳那一套吗?我跟 你说,我不懂那种暗语黑话。不过我可会看普通报纸,再不《伦敦晚邮》报什么的。 固然不错,有个一歇半歇,也许会有一段押韵的东西,我搞不出多少个所以然来, 因为那里面一大半的字母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可我还是能弄清楚了,那都是些 什么名堂;那是咱们这个国家的大事,因为吃私行贿、堕落腐败,又搞得不像样子 了。”“我打心眼儿里就可怜您这种乡下人的愚昧无知,”那位女士说。“真个的?” 威斯屯答道:“我还可怜你那种城里人的经多见广哩;叫我当什么都行,就是不当 朝廷的大官儿,也不当长老会的长老,更不当同的意见要容忍,教义的解释要宽广。 长老会则主张更严厉,更狭义,本通行于苏格兰,英国在内战及克伦威尔时,曾一 度得势。王政复辟后失势,且多为英人所不喜。拥护汉诺菲王室的党派。我相信, 有的人可那样。”“如果您说的这些人里面有我,”她回答说,“那您要晓得,我 的哥哥,我不过是个女人。我是什么党派,一点儿也无关紧要。再说一”“我机, 希望汉诺菲王朝覆灭。这些人里,除了天主教徒和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地位而不满 的辉格党人等各种人之外,还有乡村绅上。他们可以威斯屯为代表。他们并不懂政 治,但是却继承了坚强的托利党偏见,更加上当时赋税增加,强烈地使他们生怨。 在这般无知的农村绅士中间,詹姆斯主义成了一种风尚。他们对仅诺菲”耗子”众 口喧嚷,大肆谩骂,丝毫不苟地为“海峡那边的国王”祝寿。为了表明他们所谓的 原则,他们在逐猎的时候穿方格条纹背心,他们的夫人则穿方格条纹裙子,他们的 小孩用方格条纹连衣裙打扮她们的玩具娃娃(苏格兰人所穿)。 菲尔丁以捷姆斯党人为名讽刺他们。 还不知道你是个女人?你就是占了是个女人的光;要是你是个男子汉,我可以 先给你个信儿,你早就挨抽了。”“可不,您瞧,”她说,“您就仗着您那个抽, 就可以认为您比我们优越,是不是?您比我们强的,只是体力方面,不是脑力方面。 您相信我好啦,你们拳头粗,能打我们,你们正占了这份儿光。否则我们凭我们这 种优越的智力,早就把你们所有的人都作成那些勇者、智者、机警者和文明者已经 成为的那样——作成我们的奴隶了。”“我很高兴,领教过你的智力,”那位多绅 说。“不过关于这档子,咱们以后再说好啦。这阵儿你先得告诉我,我女儿看中了 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您先别忙,先等一会儿,”她说,“等我消一消我看不起 你们男人这口冲天而起的怨气。要不然,我就该也生起您的气来了。好啦——我已 经想方设法把这口气对付着咽下去了。现在好啦。我说,您这位足智多谋的老先生, 您看卜利福先生怎么样?”我侄女看到他躺在地上、不会喘气儿的时候,不是曾晕 过去了吗?他苏醒过来以后,咱们一块儿走到地里他站着的那地方的时候,她不是 又吃惊失色来着吗?我还要跟您请教,她从那天晚上起,到第二天早晨,不但第二 天早晨,一直到现在,就老郁郁愁闷,那都为的是什么?”“哦呵,可不么!”那 位乡绅喊道。“你这阵儿这么一提,我一古脑儿都想起来啦。那一点儿不错,是你 说的那种样子,我还是打心眼儿里都高兴是那种样子。我早就知道了吗,苏菲是个 好孩子,决不会因为搞恋爱惹我生气。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像这阵儿这么快活; 因为不论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两家的田产这样就在手根儿底下,一下就能连到一 块儿。我心里本来早就起过这种念头了;因为一点儿不错,这两份田产,可以说已 经结了亲、联到一块儿了,要是把它们拆开,那才是真真地可惜了。固然不错,在 我们这一个国家里,还有更大的田产,但是在这一个郡里可没有啊。我豁出去把些 东西砍掉削减了,也不肯把我女儿嫁到不认识的外乡人或者外国人中间去。再说, 这种大田产里的大多数,又都在作大官儿、当老爷们的手里,我连听到这号人的名 字,我的气都不打一处来。好啦,那么,好妹妹,你看该咋办,你给我出个主意得 啦;因为,我得说,你们老娘儿们办起这号事儿来,比我们男人强多了。”“哦, 我这儿恭敬听命,敢不尽力?那位女士回答说。“您看得起我们,认为我们有些事 还办得来,那我们只有感念您宠命优渥。您这位足智多谋的老先生,既然不耻下问, 跟我要主意,那我想,您可以亲自对奥维资先生求亲。男女双方,不论哪方画的家 长,亲自出面,求婚提亲,决不算什么有失体面。国王艾勒辛诺厄斯,在蒲伯先生 的《奥德赛》里,亲自把女儿许给了尤利赛斯。像您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当然 用不着我先嘱咐您,叫您不要提您女儿害相思的话;那毫无疑问,是一切规矩礼节 都不许可的,”好啦,”乡绅说,“那我就亲自去求亲好啦;不过要是他不许婚, 那我可非先给他一顿好揍不可。”“您就不用犯顾虑啦,”威斯屯老小姐喊道, “像这头亲事,没有一样不可心如意的,还会碰钉子?”“那我可不敢说,”乡绅 回答说。“奥维资那个狗不理的家伙,脾气可古怪啦。钱不钱的,他才一点儿都不 在乎。”“我的哥哥,”那位女士说,“您的智谋都跑哪儿去了?您当真听了几句 空口说的话,就信以为实了吗?您认为,奥维资先生比别的人多说了几何不爱钱的 话,就相信他果真不爱钱吗? 这样一来就轻易听信别人的话,在我们女人家身上还得说不算现眼,可是老天 生下来就为了叫他们搞政治的明哲男子汉,可就不应该那样了。一点儿不错,我的 哥哥,您要是当了跟法国办交涉的全权大使,准保能把交涉办得响当当的。他们很 快就能叫悠相信,说他们攻城略地,只是为了实行防守原则。”“妹妹,”乡绅含 着极大的鄙视态度说,“关于丢城失地,叫你在宫廷里那些朋友去负责好啦;你既 然只是一个女人,我决不会把失算误事,都往你身上推;因为我相信,他们决不会 糊涂到那个份儿上,把国家的机密委派给女人。”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伴之以特 别讥讪的笑声,竟使威斯屯老小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在所有这个时间里,她哥 哥本来早就已经净抓挠她最怕疼的地方了(因为她在政治方面实在得说深知其奥妙, 并且把她的本事,如虎护幼地加以维护),因此,她勃然大怒,说她哥哥不但是粗 鲁不文的乡间俗子,并且还是冥顽不灵的木头脑袋。她决不再在他家里待下去了。 这位乡绅,虽然也许从来没读过马卡威利,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一个无懈 可击的政客。他对于交易巷的政治哲学那一派所极力履行的某些明哲学说,尽力维 护。他知道,什么是金钱的真正价值和惟一用途,那就是,把金钱积攒起来。他对 于产业归复付金、预期财产权等等,都有什么确定价值,也同样精通。他常常算计 过他妹妹的财产有多少,他自己或者他的后代都有什么机会继承那份财产。他决不 会因为一点儿小忿而就牺牲了这样一份巨富,对于这一点他是聪明过顶的。因此, 他看到他把话说得太过头而把他妹妹惹翻了的时候,就想法儿要跟他妹妹言归于好。 作到这一节倒并不太难,因为那位女士很疼她哥哥,更疼她侄女。并且她虽然自以 为工于政治,长于谋略,对于她这一点稍有触犯,她就立刻感到愤怒,但是她实在 却是一个脾气特别和善、性憎特别温柔的女人。 他先毫不讲理地把几匹马狠狠地打了一顿,出了出气(那几匹马,除了窗户开 着以外,设法儿能从马棚里逃走);然后低声下气,柔声软语,安抚他妹妹,说他 刚才说的话一概不算数,把他惹翻了他妹妹的话一概完全否定了。最后还把善于辞 令的苏菲娅请了出来帮忙。苏菲娅除了态度举动优美娴雅,能取得别人的欢心而外, 她姑姑还最爱听她的话,最偏听她的话。 这样一来,威斯屯老小姐变得满面笑容,对她哥哥说,“您地地道道、一点儿 不错,是一个克罗特人;不过既然这种人,在女皇兼女王的军队里大有用处,所以 您也和他们一样,有您的所长。因此我要再一次和您签订和平条约,同时还要注意 看着,您那一方面,不要破坏这个条约;您既然是那样一位无可挑剔的政治家,那 我可以盼望,您像法国人一样,可以维护和平,至少维持到为您的利益起见,您不 得不遵守条约的时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