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本章叙说苏菲娅与其姑母二人之间的经过 苏菲娅的姑姑来到她室内的时候,她正在那儿看书。她一看到威斯屯老小姐进 来了,马上就慌里慌张地把书合上了,因此惹得那位好心的女士,忍不住不问,她 看的是什么书,那样好像藏藏躲躲?“我说实话,姑姑,”苏菲娅答道,“这本书 我承认,我看了,也无需害羞,也不必害怕。这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年轻闺秀笔下的 出品;我认为,她那份透彻的理解,给她的性别添了光彩,她那颗善良的心肠,就 给人类的天性增了荣耀。”于是威斯屯老小姐把那本书拿起来,马上又把它扔下了, 同时嘴里说,“不错,这个作者是个良家女子,但是她可和知名人士没有什么交往。 我从来没看过这部书;因为最善批评的人都说,这部书是言之无物一类的。”“姑 姑,”苏非娅说,“我不敢把我的意见摆出来,和最善批评的人对抗。不过这部书, 据我看来,可写了好多的人性;而且有许多部分,写得那么动人柔肠,发人幽情, 我看了以后,赔了不少眼泪哪。”“啊,那么这就是你爱哭的原因了?”姑姑说。 “我喜欢动人柔肠的描写,”侄女答道,“并且随时都不惜为之付出一哭的代价。” “好啦,”姑姑说,“那么你把我刚一进来的时候你看到的地方,指给我瞧瞧好啦。 那一定写得有些动人柔肠,我相信,而且是表现爱情的了。你瞧,你的脸都红起来 了,我的苏菲娅。啊!孩子,你应该看一些书,能教给你如何稍工乔装矫饰,能指 导你如何更善于掩盖你的心事才好。”“我希望,姑姑,”苏菲娅说,“我就没有 羞于告人的心思。”“没有羞于告人的心思?然而,孩子,就是刚才,我提到爱情 的时候,你可把脸一红。亲爱的苏菲娅,你就放心吧,你的心思就没有一样我不知 道得一清二楚的,这就好像,孩子,法国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样,在我们把计划付 诸行动老早以前,他们就已经全部知道了。孩子,你当真认为,你有本事骗得了你 爸爸,就有本事骗得了我吗?你昨天对卜利福先生那种表演过火的友好态度,是为 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还是见过只多不少的世面,那种情况是蒙混不了我 的。不错,不错,你这不是又脸红起来啦。我可以对你说,你那种感情并不是应该 羞愧的。那种感情是我自己所赞许的,同时是我把你爸爸劝得也对之表示许可的。 一点儿不错,我唯一考虑的是你的心愿,只要办得到,我还是永远想要满足你的心 愿。固然不错,一个人有的时候,不得不把更远大的前途牺牲了。你就听着吧,我 有好话告诉你哪,你听了一定要满心喜欢。你只要把我当作你的体己人看待,那你 要多遂心就可以多遂心。 我可以把这份责任承担起来。”“哟,我的姑姑,”苏菲娅说,同时露出她一 生之中向未露过的一种傻样子来,“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姑姑啊,您怎么会疑 心起我来啦?”“得了吧,别假模假式的啦,”威斯屯老小姐说。“你先想一想, 你这是跟你同性别的人说话,跟你的姑姑说话呀;我希望,你要深信不疑,你这是 跟一个一心为你的朋友说话呀。你要想一想,你这正是把我已经知道了的情况全都 对我泄露了啊。你昨天故意假扮出来的高着儿妙术,对于世事人情并不十二分精通 的人,决足以骗得过,但是我可都分分明明地看透了。最后,你要想一想,你那样 用情用意,我是绝对赞成的。”“哟,我的姑姑,”苏菲娅说,“您这真是突如其 来,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当然不错,我的姑姑啊,我并不是个瞎子——而且一点儿 不错,要是把人类所有的优点都集于一人之身,就得算是一种毛病——不过我爸爸, 还有您,我的姑姑,你们看人能和我是一副眼光吗?”“我告诉你吧,”姑姑回答 说,“我们两个人对你看中了的那个人完全赞同;就在今儿下午,你爸爸还让你准 备一下,迎接你的求婚人哪。”“我爸爸;今儿下午!”苏菲娅喊道,同时血液一 下冲到脸上。“不错,孩子,就是今儿下午。你是知道你爸爸那样风风火火的脾气 的。你那天黄昏在地里晕倒了那时候,我就头一回发现你生了爱慕之心了,我把你 这种爱慕之心对你爸爸说了。我从你那一晕里,就看出你这份儿心意来了。我在你 苏醒过来那时候,也一下就看出你这份儿心意来了,我在那天晚上吃晚饭和第二天 早晨吃早饭那时候,都看出你这份儿心意来了(你要知道,我的孩子,我是见过世 面的人)。好啦,我把这个话刚对你爸爸一提,他马上就跟奥维资去提亲。他是昨 儿提的亲,奥维资当时就许了亲了(一点儿不错,他还是很高兴地许了的哪)。今 儿下午么,我对你说吧,你可得把你最美的仪态全都摆出来。”“今儿下午!”苏 菲娅喊道。“亲爱的姑姑,您吓得我连魂儿都出了窍了。”“哦,亲爱的,”她姑 姑说,“一会儿你的魂儿就又归了窍了;因为来的这个人是个实在招人喜爱的年轻 小伙子,那是千真万确的。”“不错,我得承认,”苏菲娅说,“我还从来没见过 有人那样十全十美哪。那样勇敢,可又那样温柔: 那样工谑善谐,然而可又那样不得罪人;那样善良仁慈,那样雍容尔雅,那样 文质彬彬,那样清秀俊逸!他有了这种种优点,出身低又有什么关系?”“出身低? 你说的是谁?”她姑姑说,“卜利福先生出身低!”苏菲娅一听这个名字,一下失 色,脸上灰白,有气无力地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她姑姑一见跟着喊道,“就是 卜利福先生——不错,就是卜利福先生啊。咱们说了半天,还能是别人吗?”“哎 呀我的天,”苏菲娅答道,差一点儿没晕倒,“我还只当咱们说的是琼斯先生哪; 一点儿不错,我不知道任何别的人,能是——”“我说真个的,”姑姑喊道,“你 这一下,又真把我吓了一大跳。难道说,你所钟情的是琼斯先生,而不是卜利福先 生吗?”“卜利福先生!”苏菲娅重复道。“一点儿不错,这不可能是您跟我说正 经的;要是您说的是真的,那我可就要变成世界上活着的人里面顶苦恼的女人了。” 威斯屯老小姐有半晌的工夫说不出话来,同时烈焰一般的愤怒火花儿,从她眼里闪 闪发出。后来到底把嗓音提到最高的调门儿,像雷震电殛一般,发出下面这一连串 声音: “你居然打算要和一个私生子出身的人结亲,从而败坏了咱们家的门风,这是 叫人想得到的事吗?威斯屯的清白家世,受得了这样的玷污侮辱吗?要是你太不明 事理,不能把你这种荒唐乖戾的意马心猿制服压伏,那我认为,就凭咱们威斯屯家 的声誉名气,也会把你这种卑鄙下贱的歪思邪念,在刚一有萌芽的时候,都给你铲 尽除净了。更不用说,我决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厚颜无耻,敢当着我的面儿,亲口 对我承认你这种痴心妄想。”“姑姑,”苏菲娅全身哆嗦着回答说。“我这些话, 都是您硬逼我才说出来的呀,我不记得,我以前曾对任何人用夸奖的话,提过琼斯 先生的名字。即使这阵儿,要是我没误会了您的意思,要是我没认为您也赞成他, 我也决不会提起他来的。不管我对那个可怜不幸的青年有什么想法儿,我本来打算 把它们都带到坟墓里面去的——我现在看了出来,那座坟墓,就在这一阵儿,我就 得去寻找,好作我的安息之地。”她说到这儿,身子在椅子上颓然坐下,脸上涕泗 滂沱,那种含悲茹苦,忍位吞声,默不作声而惹人心酸的光景,即使铁石心肠的人 见了,也一定要受感动。 但是所有这种使人心软的悲伤,在她姑母身上,一点儿也没引起怜悯作用。她 不但没生出怜悯,反倒怒不可遏,大发雷霆。“我还是宁肯,”她最猛烈地厉声喊 道,“跟着你到坟里去,也强似亲眼看到你结这样一份亲,把你自己和你的门第都 玷污了。哎呀天哪!我从来连半点儿都没想到,会眼巴巴地活着,听到自己的亲侄 女,直言不讳,说对这样一个家伙深慕热爱。你是头一个——不错,威斯屯小姐, 你是姓威斯屯的人里面,头一个心里有了这样卑躬屈节、下流无耻的念头的。这姓 氏本来是以妇德闺训出名的”——她就这样滔滔不绝,有一刻钟之久,直到她虽然 声嘶力竭,而却并没气消怒息,最后才以一定要马上就去告诉她哥哥的话,结束了 她这番训斥。 于是苏菲娅在她姑姑脚下倒身跪下,抓住了她姑姑的两手,哭着求告她姑姑, 千万要把她姑姑逼她说出来的话替她遮盖起来;她尽力提醒她姑姑,说她爸爸的脾 气多么暴烈,同时郑重地宣称,她自己的心愿决不会使她不顾利害,作出任何惹她 爸爸生气的事来。 威斯屯老小姐眼盯着她侄女,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努了一把劲,开口说道, “只有考虑到一点,她在她哥哥那方面才能替她侄女保守秘密。那就是,苏菲娅得 答应她,就在当天下午,把卜利福先生以求婚人的身份招待,还得把他当作她的未 婚夫看待。”可怜的苏菲奴完全抓在她姑姑的掌握之中,毫无直截了当拒绝她任何 要求的力量;她出于不得已,只好答应她姑姑,说她可以接待一下卜利福先生,并 且尽力对他客气一番,但是又求告她姑姑,说不要把婚事匆匆忙忙地促成。她说, “卜利福先生一点儿也不是合她心意的人。她只希望,她父亲可以接受劝说,不要 把她弄成妇女中最苦恼可怜的一员。”威斯屯老小姐对她毫不通融地说,“婚事已 经乾坤两造完全同意,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够、也不应该把它改变。老实说,我 得承认,”她说,“我原先还把这件事看得无足轻重,不但这样,我本来还稍微有 一些顾虑;后来一想,这件婚事一定大大地合你的心意,我的腹疑才打消了。现在 哪,我可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可心如意的事了。而且这件事,只要我能 作到,连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姑姑,”苏菲娅回答说,“冲着您和我爸爸待 我这份好意,我至少盼望能延迟一下。我敢说,您一定会给我点几时间,好叫我把 我现在对这个人这样强烈的厌恶劲儿慢慢缓和下来。”她姑姑回答她说,“她对世 事人情,了解得太清楚了,决不能受这样的蒙混;现在既然她知道她侄女的心另有 所属了,那她只有劝他哥哥尽快把婚事办完,还是越快越好。你围攻敌人,”她又 找补了一句说,“而敌人的援军就在跟前,有解围的危险,而你可缓延围攻,那绝 非善于用兵之道。不错,不错,苏菲,”她说,“我既然千真万确地知道了你心生 强烈爱情,而要满足这种爱情,就决不能不毁坏荣誉,所以我要尽我所能,把维护 荣誉这种责任,从我们家的人身上推脱开。因为你一旦结了婚,那这一类事儿都只 是属于你丈夫一个人所管的范围以内的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你能永远审慎谨 饬,严守闺训,别作出有失妇德的事来;如果那是你办不到的,结婚就曾把许多女 人,从毁灭中救了出来。”苏菲娅对于她姑姑的用意所在,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 却认为,不宜对她姑姑回答什么话。不过,她还是下定决心,要见一下卜利福先生, 还要对他尽力客气一番,因为只有她能这样办,才能从她姑姑那方面得到给她之所 爱保守秘密的诺言,她之所爱这种秘密,是出于自己的厄运,而不是出于她姑姑的 计谋,才不幸从她嘴里泄露出来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