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章载有情书,以及其他。 奥维资先生吩咐琼斯,立刻就离开这个家门,同时告诉琼斯,说他的衣服和一 切别的用具,琼斯要叫人送到什么地方,就给他送到什么地方。 他于是提步启程,往前走了一英里还多,一点儿也没顾到要往哪儿去,说实在 的,也几乎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走到后来,迎面一条小溪,横阻去路;于是他就 在溪旁一下躺下,长身仰卧;同时忍不住稍稍带着一些怨怒之意,嘟嘟囔囔地说, “难道我爸爸还能不让我在这个地方休息一下不成?”在这儿他立刻陷入最凶猛狂 乱、舍生求死的痛苦之中,从头上使劲往下拔头发,并且把平常随着发狂、动怒、 绝望而来的绝大多数动作,都表演了出来。 他这样把剧烈感情的初步袭击发泄过了以后,稍稍心气平定了一些。他的悲伤 换了另一个样儿,悲伤的发泄不像刚才那样凶猛暴烈了;到了后来,他终于头脑冷 静,能够用理性和感情争辩了:他考虑起来,在他这种使他悔恨交集的惨境中,应 该采取什么步骤才成。 他现在最大的疑虑就是,对于苏菲娅应该怎样行动。他一想到他得和她拆散分 离,真是心肝摧折,五内俱裂;但是他再一想,她有沦落到毁灭或乞讨之中的危险, 更加使他揪心扒肝,剖腹刳肠,如果那是可能的话。再说,即便欲据其人之身的剧 烈情欲能引诱他一时之间不去顾虑第二种情况,但是他仍旧绝无把握,说她能作这 样大的牺牲,而不顾一切,有决心满足他这种情欲。这种事奥维资先生本来就深恶 痛绝,他要是一干这种事,那就一定要把奥维资先生弄得情绪紊乱不可。这种情况 警告他,叫他绝不能采取第二种行动。最后,即使所有这些困难,他都不顾虑,而 这种行动那样明显易见不能成功的情况,也有助于他清醒过来。这样一来,荣誉加 上绝望的支持,还有他对他的恩人浃肌沦髓地感恩戴德,以及他对他心上人舍生弃 命地疼爱护惜,这种种感情合到一起,可就使他把如灼如焚的情欲扑灭平息,使他 决定舍弃苏菲娅而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追求她而使她陷入绝境。 他刚一想到他把情欲战胜压伏了的时候,他胸中那一团又光明煜煜、又烈火熊 熊的热气,是没有过这种经验的人很难想象的。骄傲在他心里起了奉承的作用,使 他觉得可心如意,因此他一时之间,可能感到丝毫无憾的快意。但是这种快意却转 瞬即逝,苏菲娅蓦地又回到他的心头,把他刚因胜利而感到的得意之情驱走赶掉; 他那时心里觉到一阵像针刺锥钻的剧疼;就像一员性情平和的大将,看着眼前一堆 鲜血淋漓的尸体,想到他这副桂冠,就是用这些人的鲜血的代价才赢得的;琼斯那 时候所感受的,就和这样的大将一样;因为我们这位胜利者面前,有千千万万的柔 情蜜意,都伏尸丧身。 但是,他既然已经拿定主意,要走这种巨人一般的荣誉(像伟大的诗人李所叫 的那样)所走的道路,他就咬紧牙关,决定给苏菲娅写一封诀别的信;这样,他去 了离得不远的一家客店,在那儿,找到了笔墨纸张等应用之物,如下写道:“威斯 屯小姐: “猥以鄙陋,斗胆陈词,但我在何种情况之下展翰奋笔者,苟蒙俯赐忖夺,则 我决敢断言,如小姐之仁爱宽厚,定能恕我书中任何矛盾或荒谬;以书中片语只字, 皆由忧波千顷,愁绪万解之胸中洋溢而出,故其所传示告语者,决非言辞所能明晰 表达也。 “我已下定决心,小姐,敬遵严今,远违小姐使人愉悦之馨颏,永离小姐令人 倾慕之仪容矣。此种严令,至属残酷,但其残酷,实来自命运,而非出于吾之苏菲 娅。命运实使之成为必要;因欲保全小姐之金相玉质,则除使小姐忘记曾有一如我 之可怜虫者在,诚无他途。 “我请小姐相信,苟我认为,我之苦难有可能不传入小姐之芳耳中者,即微一 提及之,亦我决所不为;因我深知,小姐之心善良温柔,对于受苦之人,永感同情 之痛,而我则决不欲小姐身受任何此种痛苦也。因些,即使小姐闻及我之任何苦难, 亦请万万勿有半晌片时意惹情牵;以我失去小姐之后,凡事于我,无不轻若鸿毛矣。 “噫,苏菲娅!与芳容睽违,实令人难忍,而欲小姐忘记有我其人,更令人难 忍;然而至忠至诚之爱,却对二者,决无任何宽假,非使之实现不可。如我涉想, 小姐每忆及鄙人辄芳心忡忡,则惟有请求小姐愿宥宽恕其痴妄而已。但如鄙人在此 苦难中,仍光辉荣耀蒙此青睐者,则即请牺牲我之一切,以图己之解脱可也。请您 设想,我向未对您寤寐以求可也;或请您设想,我确真正不配爱您,而爱您实出狂 妄非分,不论受到何等严厉惩罚均不为过,因而藐视之、鄙弃之可也——我已无能 再渎清听矣。但愿护人神灵,保您永免灾殃。”现在他在口袋儿里找他带的火漆, 但是并没找到,不但没找到火漆,在那里面,什么也找不到;因为,说实在的,他 刚才在那一阵如疯似狂的痛苦悲伤中,竟神智迷惘,把所有的东西都从身上抖搂掉 了。在抖搂掉了的东西之中,就有他那个钱夹子,那是他从奥维资先生手里接过来 的,他还一直没打开过,并且是一直到现在,才头一回想起来的。 那家客店给了他一块干胶饼,作他现在封信之用;他用这块干胶饼把信封好了, 就急忙朝着小溪旁边往回走去,想要到那儿找一找他丢失了的东西。他就在这种情 况下,碰见了他的老朋友黑乔治。黑乔治对他的不幸诚恳切实地安慰了一番。因为 他的不幸早已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并且甚至于都传到这方近左右所有那些人的耳朵 里了。 琼斯把东西丢了的话,都告诉了那个猎守,于是猎守也和他自己一样着急地, 立刻和他一同动身回到溪边。在那儿,他们不但把琼斯到过的地方搜了,而且把他 没到过的地方也搜了,他们把草地上的每一堆草丛都搜了;但是一切都徒劳无功, 因为他们一无所获。原来,说实在的,虽然那些东西就在草场上,但是他们却就是 没搜到这些东西当时惟一所放的地方;把话说明白了,他们就是没搜到刚提过的那 个乔治的口袋儿,因为他恰好在这以前找到了这些东西,并且他很幸运,明了这些 东西的价值,就小心在意地把它们收起来,留备自用了。 这个猎守用尽心力搜寻已失之物,好像也希望能找到它们一样;他经过这样一 番努力之后,就要求琼斯,叫他好好想一想,他是否到别的地方去过。“毫无问题,” 他说,“如果他的东西就是刚刚才在这儿丢的,那这些东西一定仍旧会在那儿,因 为那是一块决不大会有人从那儿过的地方。”他自己所以从那块地里过,就是完全 出于偶然;因为他本来要在那儿支网逮兔子,预备第二天早晨往巴斯一家鸡鸭店里 送。 琼斯现在一点儿也不希望失物复得了,同时甚至也几乎一点儿也不再去想他把 东西丢了这件事。他现在转到黑乔治那面,真诚恳切地问黑乔治,他是否能帮他一 个世界上最大的忙。 乔治回答的时候,有些犹疑;“先生,只要是我的力量办得到的,您吩咐我干 什么都成,这是用不着我说的;我真心实意地愿意,我有能力的话,不管什么忙都 帮得上。”实在说起来,这一要求,把他吓得惊呆了。因为,他在威斯屯先生名下 当差,由于出卖野味,攒了不算很少的钱,他惟恐琼斯打算从他那儿借上几个。但 是他又一听,原来琼斯只是要他把一封信转给苏菲娅,他那一颗提溜着的心才算放 下了。转信他当然很高兴就答应了。说实在的,我相信,要给琼斯帮忙,不论什么, 他就很少不高兴的。因为他对琼斯要尽感恩知德之能事,而同时又是跟天地间那些 爱钱过于爱任何别的东西那种人一样地忠诚老实。 他们两个一致认为,要把这封信转到苏菲娅手里,昂纳阿姨是最合适的传递之 人。于是他们二人分途各自走去,猎守回到威斯屯先生府上,琼斯就去离开半英里 远的一个酒店,在那儿等待他那个传信人的回话儿。 乔治刚一回到他主人的府上,就碰巧遇见了昂纳阿姨。他先问了她几句话,以 探听她的口风,然后才把琼斯写给她小姐的信交到她手里,同时从她手里接到苏菲 娅写给琼斯的信。原来,据昂纳阿姨说,她把那封信放在紧身衣的胸部褶层,已经 有一整天的工夫了,到底没找到把信传出去的机会;后来还以为没法儿传递了呢。 猎守一面匆匆忙忙,一面又欢天喜地,回到琼斯那儿。琼斯把苏菲娅写给他的 信拿到手里,立刻就退身隐处,急忙把信展开读道: “琼斯先生: “自我见君之后,心之所感,非言可宣。君因我之累,忍受家父如此残酷之侮 辱,此我对君之亏负,永难报偿者也。但君既知彼之性格,则请且顾薄面,避之可 也。我只愿能有任何可慰君者以为赠;不过请君信我此言:即除遇恩断义绝、致死 丧命之强暴,决无其它能置我之手或心于使君见之将伤心之处。” 琼斯把这封信看了有一百遍,也同样吻了有一百遍。他现在心里是一片缠绵之 情,满怀缱绻之感;他痛心疾首,后悔不该,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给苏菲娅写了那 么样一封信。但是他更后悔的是,他利用了他的送信使者去了那一会儿的工夫,给 奥维资先生写好了并送走了一封信,在这信里,他指天誓日,答应了奥维资先生, 说决定守誓不渝,永绝一切恋爱念头。但是,在他头脑清醒、理智恢复了以后,他 分明看了出来,苏菲娅的情书,对于他的境地,既没能改善,也没能改变,顶多只 能说,由于她说了她要对他忠心至死这句话,给了他一线的希望,以待以后可能有 什么有利的意外发生而已。 因此他仍旧又恢复了先前下定的决心,和乔治告了别,拔步往大约五英里外一 个市镇走去;如果奥维资先生不肯徇私留情,收回成命,那他希望就把他的东西送 到那个市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