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群军官的经历 我们前一章里所提到的那个中尉——这一支队伍的统率,现已年近六十。他很 年轻的时候就投军入伍,在潭泥艾尔那场战役中,以旗手的身份杀敌致果,身上两 处“挂彩”,战功赫赫,因此战役刚刚结束,冒勒勃罗公爵就提升他为中尉。 他在这个职位上,一直于到现在,也就是说,一直干了几乎四十年;在这个期 间,他见过成千上万的人,都升官晋级,出他头地;使他最揪心的是,现在统率指 挥他的,全都是些娃娃,而在他初次投军的时候,这些娃娃的爸爸还乳臭未干呢。 他的官运所以老不亨通,并不是单纯由于他在有权有势的人中间没有朋友。他 倒霉,因为他把他的上级上校老爷得罪了。这位上校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个团的 统率。上校所以对他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并不是因为他有失职守,有辱官身,也 确实不是因为他个人本身犯过任何错误;而完全是因为他太太不明事势之宜,不识 权变之机,原来他太太生得非常漂亮,因而引得上校垂涎欲滴;但是她虽然疼她丈 夫异乎寻常,却决不肯舍身邀宠,以为代价,满足上校,而为丈夫买得高官厚爵。 这位可怜的中尉之不幸,更有其殊异之处,那就是下面这种情况:原来他虽然 感觉到上校对他的仇恨所生的影响,他却丝毫不知,也丝毫不疑,上校到底是否真 正对他怀有仇恨。因为他既然不知道自己有任何招人仇恨的原故,他当然想不出为 什么他会有招人仇恨的实际:而他太太呢,她只害怕她丈夫为了要精心细意维护他 自己的名声,可以惹出不定什么样的意外,所以只以保住自己的贞操就算满足了, 对于她招得别人倾倒这种光荣,并不自鸣得意。 这位倒霉的军官(我想我可以这样称呼他),除了老于行伍、精于阵战以外, 还有许多长处;因为他的为人,虔诚信教,忠实待人,和蔼处世;他在领兵统率方 面,更熟练精通,因此不但自己那一连人,并且那一团里所有的人,都对他深敬厚 爱。 另外那些和他一同行军的军官之中,有一个法国籍的中尉,他已经离开法国那 么久,足以叫他把法国话忘了,但是却又在英国待得不够久,不足以叫他学会了英 国话,因此他简直哪一国的话都不会了,所以连在日常生活最普通的场合里,他都 几乎没法儿叫人明白他的意思。在他们这一帮人里还有两个旗手,都是很年轻的小 伙子,其中之一曾在一个代讼师手下受过熏陶,另外那一个是一家贵族宅里一个男 管家的老婆生的儿子。 他们刚刚吃完了正餐,琼斯就对他的同伴们谈起那一连人在行军途中怎么狂喧 欢呼,“不过,”他说,“尽管他们那样叫嚷吵闹,但是,我敢起誓说,他们在对 付敌人的时候,一定要更像希腊人那样,而不会像特洛伊人那样。”“希腊人和特 洛伊人!”旗手之一说,“这他妈到底是些什么人?所有的欧洲军队,我都听说过, 可就是从来没听说有任何这样的军队。”“别装大傻子啦,呶参屯先生,你真没听 说过吗?”那位值得尊敬的中尉说。“我想,你即使也许没念过蒲伯译的荷马,你 也总会听说过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吧;现在这位绅士一说,我也想起来啦,荷马的诗 里,把特洛伊人的行军比作鹅一般,呱呱地叫,可把希腊人那样鸦雀无声,大大夸 了一气。 我说老实话,这位新来的小弟兄,说得很合情理。”“阿(我)特(的)上提 (帝),捏(那)个阿(我)记特(得)大大提(地),”那个法籍中尉说,“阿 (我)上学特(的)什欧(时候),在dans马丹达西艾里捻阔(念过)。又什(是) 希腊人,又什(是)得(特)洛伊人,塔每(他们)什(是)为了意格(一个)女 人才塔(打)起来的——ouy ,ouy ,阿(我)捏(那)些故事头(都)念阔(过)。” “我真他妈恨不得把荷牟(荷马)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呶参屯说,“我的屁股上, 直到这阵儿,还他妈因为他,留下了伤疤哪。咱们这一回里有个托姆斯,他老在口 袋儿里带着本荷牟。那要是他妈一下叫我抓到了,我不把它烧了,我他妈就不是人 养的。还有个考尔狄里厄斯,另一个他妈该死的婊子养的,也叫我他妈挨了不少的 桦条。”“那么你这是上过学的了,呶参屯先生?”那个中尉说。 “唉,他妈的,上过,”他回答道:“我爸爸,该死的老东西!非他妈把我送 到那儿去不可。那个老帮子,认准了死门儿,不他妈叫我当牧师就不成。可我,他 妈的,你猜怎么着,我心里想,你这老糊涂蛋,我他妈这一下子可得叫你吃个哑巴 亏;你想叫我他妈学你那一套混账玩意儿,那就叫一点门儿没有。听说咱们这一团 里还有个叫捷米·奥利弗的,他就差一点点也他妈当上了男皮条纤了,要真那样, 那可真得叫人说一千个可惜的了。因为他妈要不是整个世界上一个顶刮刮叫的家伙, 那你就他妈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可是他对付他那个老糊涂蛋,比我他妈还更够 劲得多,因为捷米既不会写字,又不会认字。”以后,俚语中parson用作动词,即 “举行婚礼”之意。)称枚师为男皮条纤,当然是辱骂。 “你把你这位朋友说得真是品德无双,”那位中尉说;“这样说他,还真得说 他当之无愧,那是我敢保的。不过,呶参屯,我得请你把这种又愚昧、又恶劣的习 惯——咒骂,都改了才好;因为,我可以实话对你说,要是你认为咒骂里面就有机 灵俏皮或者文明优雅,那你就完全上了大当了。我还有一样事得求求你:你得听我 的话,不要再辱骂牧师全体。污蔑毁谤、辱骂糟踏任何集体的人,都一定永远是不 合理的。特别把污蔑辱骂栽到这种神圣的职务上面。因为对集体污蔑就是对职务污 蔑。咱们这都是要为维护新派的宗教才去打仗的。我不必说,我让你自己想一想, 你这种行为,跟我们去打仗护维的,有多矛盾?”另外一个旗手名唤艾得利,他在 这以前,一直坐在那儿,脚下踢着脚跟,嘴里哼着小调儿,好像对他们说的话,全 没听见,现在插嘴说,“ OMorsieur,on ne parle pas de la religion dansla guerre,”“你说的很好,捷克,”呶参屯喊道。“要是没有别的事儿,就是la religion, 那叫牧师们去打他们自己的仗好啦,还用我去?”“诸位绅士,”琼斯说,“我不 知道,你们的意见怎么样;不过据我看,一个人,除了维护宗教,就没有更高尚的 事业可作。我念的历史虽然不多,但是我却可以从那里看出来,从来当兵的,除了 受到宗教热心的激发而外,就没有打起仗来,更舍身忘死、英勇果敢的了。说到我 自己,虽然我希望,我也爱国王和国家,并不下于国中任何别人,但是我所以当了 志愿军,为新派宗教事业而战,对我的推动力并不能算微不足道。”呶参屯现在给 艾得利递了个眼色,蔫不唧地悄声对他说,“这个臭装蒜的家伙,咱们给他个‘锛 儿’,咱们给他个‘锛儿’。”跟着他转向琼斯,对他说,“我非常高兴,先生, 你选中了我们这个团,在这里面当一名志愿军,因为,要是我们的牧师,不定什么 时候,过于贪杯,那我认为,你可以替他代行职务。恕我大胆,先生,认为你一定 上过大学;我可以不可以请您赏脸,开开金口,告诉告诉我们,您上的是哪个学院?” “先生,”琼斯回答说,“我不但役上过大学,我连比起阁下您来,还要更胜一筹, 因为我从来就没进过学校的门儿。”“我刚才认为你上过大学,”那个旗手说; “只是因为我看到你的学识那样渊博——”“哦,先生!”琼斯回答说;“一个人, 可以不上学也知道一些事儿,这也就和一个人上了学,而可以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一 样。”“这话说得很好,你这位年轻的志愿军,”中尉喊道,“要叫我说,呶参屯, 你顶好就别再招他惹他啦;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呶参屯听了琼斯挖苦他的话, 觉得很不是滋味儿,但是他一想,那句话虽然也够招人发火儿的了,但是为了那个, 就拳打脚踢,动起手来,或者浑蛋歹徒,骂出口来,却还未免小题大作,虽然当时 他所能想得到的,只是这类反击。因此,他暂时先隐忍一下,不还一言;但是却拿 好了主意,只要一有机会,就骂他一顿,以报这一玩笑的仇。 “现在轮到琼斯,要提出人来,饮酒祝寿,像当时说的那样;他当然忍不住下 把他那亲爱的苏菲娅提出来。而且还提得特别通快麻利,因为据他想,在座的决不 会有人能猜出来他的意中人是谁。 但是职司祝寿那个提名人——那个中尉,却不满足于只提苏菲娅就完了。他说, 他一定得听一听此人姓甚才成;琼斯一听这个话,稍为犹疑了一下,马上跟着就说, 苏菲娅·威斯屯小姐。呶参屯当众宣称,他不能让这个人和他提的那个人在同一次 的一巡酒中祝寿,除非有人给这个人作保。“我知道有个苏菲娅·咸斯屯,”他说, “她和巴斯那儿那些年轻的人,有一半儿睡过觉;也许现在说的就正是那个人。” 琼斯正颜厉色地对他保证,说决不是一个人。他词严义正地说,他提的这位年轻小 姐,是地位身分很高,家业财产很富的一位闺秀。“没有错儿,没有错儿,”那个 旗手说,“正是这个人。要是她和我说的不是一个人,你们就他妈把我下到十八层 地狱里。我敢跟你们打六瓶勃艮第葡萄酒的赌,咱们团里的汤姆·夫伦池就能带着 她在桥街上随便哪个酒店里。和我们大伙儿一块儿玩儿。”于是他进而精确详细地 描叙她的容貌身段(因为她和她姑母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看见过她),最后结束他 的话说,“她爸爸在索默塞特郡有一片很大的田产。”坠入情网的人,听到他心尖 上的人,即便叫人家提名道姓、稍微拿着开开玩笑,都万分不能容忍。但是琼斯, 虽然脾气里既有情人的爱,又有英雄的勇,而且还都够百分之百,却对这番谰言妄 语,不像他也许应该的那样,听到以后,立时就厌恶憎恨,发作起来,要说实在的 情况,那是因为他从来很少听到这类的隽语妙辞,他并没能一下就了解它的意思, 所以有好半晌,以为呶参屯先生真把使他迷恋的那个人,误认作另外一个人了。但 是现在,他却正颜厉色地转向那个旗手说,“你要耍嘴皮子,请你另找一个题目好 啦;因为我得实对你说,你要是拿这位小姐的品格开玩笑,我可决不能白白地忍受。” “开玩笑,”那另一个回答说,“我这一辈子还有比说这番话,更加钉是钉铆是铆 的时候,那你就他妈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咱们团里的汤姆·夫伦池在巴斯,连 她和她姑姑,来了个一箭双雕。”“这样的话,”琼斯喊道,“那我就得斩钉截铁 地跟你说,你是这个世界上一个顶胆大狂妄、顶无耻之尤的歹徒恶棍。”他这句话 几乎还没说完,那个旗手就马上满口一片咒骂,抄起一个酒瓶来,一直朝着琼斯的 脑袋砍去。酒瓶砍到他右边的太阳穴稍微往上一点儿,把他一下打倒,长身卧地。 这个征服者,一见他的敌人,一动也不动躺在他面前,同时鲜红的血,从他的 伤口那儿,往外汩汩汹涌一直流起来,就打算要从战场上移阵撤军,因为他在那儿, 没有余荣可以取得了。但是中尉却驾临门口,横身拦阻,因而把他退却的路切断。 呶参屯为了争取自由,苦苦哀求中尉,高抬贵手,以他仍留此处的种种恶劣后 果为强烈的口实,同时问那个上士,他这样干,还不算轻饶了那个家伙?“他妈的!” 他说,“我只不过跟这个家伙开开玩笑就是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听说,威斯屯 小姐害过任何人。”“你没听说?”中尉说,“这样的话,你就犯了绞刑,死有余 辜,一来因为你不该开那样的玩笑,二来因为你不该用那样的武器。你现在是我的 囚徒啦,老先生。你得待在这儿,一步都不许动,等值班的卫兵,把你看管起来。” 我们这位中尉,对那个旗手有绝对的权威,因此旗手刚才把我们这个可怜的男主角 打得长卧地上那股烈火轰雷之勇,也几乎不能使他奋发振作,拔刀抵抗中尉,即使 他腰间挎着战刀的话;但是所有的战刀,本来都挂在墙上,在这场斗殴刚一开始的 时候,就让那位法籍军官严紧收管起来了。这样一来,呶参屯别无他法,只好低头 垂手,静候下文。 那位法籍绅士和文得利,奉了他们顶头上司之命,把琼斯从地上抬了起来,但 是他们一看,他即便还有气儿,也没有多少了,就又撒手把他放下了。艾得利还骂 了一句,说鲜血把他的坎肩儿都弄脏了。那个法国人就嚷嚷,“阿特(我的)上提 (帝),阿(我)浦(不)能摸一个mort 提(的)因(英)科(国)人,阿(我) 丁(听)说,英科(国)提(的)律调(条)还是律理(例),你们怎说?绞死捏 (那)可(个)兑(最)后冒(摸)塔(他)的人。”刚才那位善良正直的中尉以 身堵门的时候,同样也用手拉铃儿。酒保听到铃声,即刻来到跟前,中尉差遣他, 去传一行火枪手和一名军医。这一道命令,再加上他一嚷嚷他所看到的情况,不但 把士卒调来,还马上把店主东、店主妇、店里的仆役,实在说起来,所有当时恰巧 在客店里一切别的人,全部招来了。 如果要把跟着来的光景里一切详情全描绘出来,把所有的人所说的话全记录下 来,那就非我力所能及了,除非我有四十支笔)还得能同时一齐并用,就像那一群 人现在发言的样子。因此读者只能以看到最特别异常的光景为满足,而把其余的一 切,很可以不事追求。 头一件作的事,就是把呶参屯这个人先抓起来,别叫他跑掉了,一个伍长,领 着六名士兵,接受了把他看管起来的任务以后,带着他离了他很愿意走开的地方, 但是却很不幸,把他解到一个他非常不愿意去的地方。要把实情说出来,就得说, 野心之追求,实在是任情由性,毫无凭准,所以这个青年,在取得光荣胜利之际, 就恨不得在世界上一个角落里韬晦隐藏,永远别让光荣的名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我们觉得奇怪的而且读者也许也要觉得同样奇怪的是:这位中尉,一个正派而 善良的人,却会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到拘留、看管那个犯罪的人身上,而没把它用 在抢救、医治那个受伤的人身上。我们所以提到这种观察所得,并不是妄自炫耀, 想要把这件奇事加以解释,而是恐怕,后来有的批评家,发现这种小小的漏洞而沾 沾自喜。我们要让这些绅士们知道,我们也和他们一样,能看出来我们的人物有什 么乖僻谬戾,但是如实直书,却是我们真正的职责所在。我们这样尽了职分以后, 要考察我们的文章所自来的原本——那部大自然一书,那是学识渊博、见识明睿的 读者所应从事的,因为我们所写的每节每段,都是从那本书上辗转抄录而来,虽然 我们并没永远把引用的特别篇章页数,明明指出,以为依据佐证。 现在来的那一伙人,却是另一种脾气。他们对那个旗手本人,暂停好奇之心, 以待日后看他更能引人入胜的形态。在眼下,他们把全部关心和注意,都集中在那 个鲜血淋漓、长卧地上的人身上;他们把他扶到椅子上,叫他直身坐下以后,一会 儿他就显出有命可救、有气可喘的迹象。这一伙人刚一看出这种苗头来(因为最初 他们大家以为他死了),就马上一齐给琼斯开起方子来(因为医界中人既无一个在 场,所以在场的别人,每一位都自动承担起医生之职)。 整个屋里的人,都一致同意放血;但是却很不幸,跟前没有动手术的人!于是 每个人都嘴里喊,“快请剃须匠来,”但是却没人活动一步。有人出主意,说得给 受伤的人这样那样甜酒喝,但是那也是光说不办,只落得同样没有结果;到后来, 还是店主东,吩咐人拿一大杯浓啤酒来,外带一块烤面包。他说,在英国,这就是 最好的药酒。 在这一回事故里,主要帮忙的人,实在也就是真正有所作为的人,或者说,好 像算得有所作为的人,只是店主妇: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下一绺来,捂在伤口上,把 血止住,她动手扮起琼斯的太阳穴来;她对她丈夫用啤酒的办法表示了大大的鄙夷 之后,打发一个女侍,去到她自己的药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来;刚拿来了,她就 劝琼斯喝了满满的一大口,因为这时候琼斯恰好刚刚苏醒过来,已晓人事了。 医生一会儿来了,看过伤势以后,摇了一会脑袋,把一切作过的事都批评了一 番,吩咐人把琼斯马上抬到床上。在那儿,我们想把他撂下一会儿,叫他先安安静 静地歇一歇,因此我们把本章结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