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红玫瑰,白玫瑰 亚诺什的心仍然由于痛苦而紧缩着,可是他的眼睛已经燃起了忿怒的火花。 “老先生,”他用嘶哑的声音激动地说,“五年来您跟我耍了这套可恶的把戏! 我请您解释您自己的行为。”他的鼻孔翕动着,脸色发白,眼睛里燃烧着预示暴风 雨即将到来的不祥的火花。 霍尔瓦特赞赏地望着他,心想:“他现在多么漂亮呀!我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 儿子呢?!”“好了,好了,好了,年青人!”霍尔瓦特不动声色,神气十足地微 笑道“您太激动了,可是我不能够批评您这一点,因为您还是个Juventus Ventus ……”“一点也不‘浮躁’!”伯爵气呼呼地打断他的话,“您已经成了贵族,而 且是一个有了白头发的贵族,没有权利用句拉丁语支吾搪塞过去。”老霍尔瓦特却 毫不在乎。 “对的,是贵族。可是,年青人,我应该对您说,还有比‘贵族’更崇高的称 号——就是贵族兼父亲。在这里,我是父亲,当我看见有一个人想找一条通向我女 儿心里的道路,而且又是用这种少见的浪漫方法——流水潺潺的小溪,载着小花束 的小船——那我就有权来考虑一下: 哼,你想拐骗我的女儿吗?这一下我就把你的路堵住,首先要观察一下,你是 谁,而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年青伯爵低下了秀气美丽的头,表示这些理由已经 足够把他说服了。 “五年来我同您书信来往,同时竭力不使你发生怀疑,并且不挑动我年青女儿 的心弦。我用多年来所积蓄的生活经验跟您耍戏……跟你——我的孩子——耍戏。 我希望你一点不反对我称呼‘你’,因为在信里我们不早就这样称呼了吗?”这时 伯爵仿佛感到疼痛而皱起了眉头——这个玩笑对他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他 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耐烦地在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他的头已经晕起来了。 “五年,这是很长的时间,我的孩子,而且在这些时间里我深刻地理解了你。 我的坚定的意志是这样的:‘给我最小的女儿亲自挑一个未婚夫。’我这下子挑中 你了!”他喜气洋溢地向亚诺什伸出双手,拥抱了他。伯爵忧愁地望着老头儿,似 乎什么也不明白。 “见鬼,你怎么啦?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好象不是来求婚而是来送葬的?难道 求婚成功的未婚夫应该有这样的表情吗?”“您破坏了我最秘密的理想,”亚诺什 伯爵十分忧愁地回答说,“我担心我来拜访您是徒劳无益的。请您原谅……”“胡 说!可是比罗什卡呢?……”“噢,她差不多不知道我。实际上她完全是另一位我 不认识的小姐。 总之,不是这些年来我所了解、深知而且藏在心坎里的那位小姐。”“我的年 青的小伙子,你别胡思乱想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挽回了。 现在可以补救的只有一个办法,”老头子的银须下露出了善良的微笑。 “怎么样呢?”年青人机械地问道。 “如果你娶我为妻,可是,我想,这种Madus Vivendi 你未必会喜欢吧。”这 下子亚诺什微微地笑了。 “真的,你以后会看到,的确,同你通信的当真不是比罗什卡,可是她也希望 这样做,这一点却也是真的。那只载了便条的第一只小船,警告你不要再到别尔涅 什去,否则那里有人要抓你,是她亲自放在水上的。我看见了这只小船,把它捞起 来,一句话也没说,自己誊写了这张便条;以后我就把这部分花园用墙围住,再也 不让她到小溪那儿去了。”“叔叔,您以为,”亚诺什伯爵活跃地问道,“她现在 不会躲开我吗?”“我以为吗?难道我是个傻子,这些年来同大学生通信是为了自 己开心吗?这样我倒不如同卡沙城的主教通信还好些,他比我要聪明得多,而且他 又是我的同乡。不,我知道,我的女儿是爱你的。”“噢,天哪,如果这话是真的, 那多好呀!”亚诺什叹了一口气说。 “我敢打赌,这是真的。”“可是怎么知道呢?”“非常简单。我们叫她出来, 问她本人就好了!”“但是在什么时候呢?”“马上,立刻。”“在这里,当我的 面吗?”“当你的面。”“不,不,”伯爵反对说,“如果她说不爱我,那末我会 死在这里的。”“见鬼,你不会死的!”霍尔瓦特一下子打开了门,一排房间出现 在亚诺什的眼前。 “比罗什卡,比罗什卡!”老头儿喊道。“上这里来,”还不到一分钟——简 直不到半分钟(可是,对于亚诺什来说,仿佛过了一辈子似的),从隔壁的房间里 就传来了衣服的窸窣声!亚诺什伯爵象服从上司的命令似的,闭紧了眼睛。他感到 轻轻的一阵风——这是她衣服的窸窣声,——也感到了透过窗板的阳光。后来听到 了娇滴滴的声音: “爸爸,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亚诺什听到这句话马上睁开眼睛。他觉得, 现在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刚才闭紧眼睛,却是全都感觉到的。 比罗什卡象一个幽灵那样站在门口。似乎完全不是活生生的比罗什卡,而是她 的肖像从墙上走下来,站在门里,正象放在镜框里那样。只是她穿了另外一件衣服。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很合身的花布衣服。围上一条白围裙,袖子卷过手臂弯,露出一 双象樱桃花那样粉红色的小手。现在两手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头也低垂着,象一枝 折下来的百合花,可是,这个比罗什卡呀,她还是那么漂亮! “我的宝贝,我叫你来,因为我必须跟你决定一件重要的事情。你过来。可是 你穿的衣服是多么古怪呀?”小姐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围裙和一双手,满脸通红 了。后来她很快地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同弗里德在厨房里忙着呢,”她嘟囔着,“我不知道……天哪!……” “怎么?你想逃吗?哼,不行!你过来,过来……喏,上我这里来!”她站在父亲 背后,稍微踮起脚尖,用下巴紧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她躲到父亲背后以后,才偷偷 地、羞答答地望了客人一眼。 “你猜猜看,布特列尔伯爵为什么上我这里来?”“我不知道,亲爱的爸爸, 我不知道,”小姐压低声音,细声细气地回答。 象一个梦游人那样,布特列尔机械地、不知所措地朝前迈了一步。 他的嘴唇微动着,他觉得应该讲几句话,可是老霍尔瓦特阻止了他。 “让我来说吧。他是来向你求婚的。啊,啊,你干吗这样奇怪地望着我呢?我 跟你说:现在一切都由你决定。你如果爱他,你就嫁给他。 如果不爱他,你就拒绝他。你心里怎么想,你就怎么回答。”仿佛想要溜走那 样,小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她躲在父亲背后,象躲在屏风背后一样。 四周寂静得几乎连两位年青人心儿跳动的声音都能听得出。 “喂,不要象小孩子似的,回答吧!”小姐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有 那只古老的壁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钟摆懒洋洋地从一边摆到另一边。 “你怎么不说话?以后你还老是躲在我的背后吗?这可不是你的屏风!好吧, 你上这里来,要不然我要生气了。”老霍尔瓦特向窗边走去,小姐再也没有地方可 躲了;她现在宛如一朵娇嫩的小花,忽然给人除去了花托似的。她产生了一种奇怪 的感觉,仿佛她完完全全是个孤独的人……她颤抖着,好象风中的百合一样。 比罗什卡又走到父亲跟前,把头靠在他的怀里。 “噢,我害羞,我这样地害羞。”她说得刚能听得出来。 “你是不是还没有决定呢?你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吗?”“不是。”“‘不是’ 是什么意思?你还没有决定呢,还是你不愿意考虑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半睡半醒似地重复说。 老头子不耐烦起来了,他皱起了眉头。 “唉,你,小胆怯鬼!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我 现在亲眼看到,跟你谈这个问题还嫌早呢。这就是整个回答。 如果你爱布特列尔,那末你要克服自己的羞怯,因为爱情,你得知道,比羞怯 更有力量。到此为止吧。如果你愿意,就上自己的房间里去吧。”可是小姐痉挛地 紧贴着父亲的胸脯,接着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竭力按下他的大脑袋,想凑在他耳 边轻声说句什么话。老头子在她的红宝石耳环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因为耳环括了 他一下,他喃喃地埋怨了一句。 “我穿着这件衣服,怪难为情的,”小姐低声说。 “嘿,嘿,嘿,”老头儿宠爱地放声大笑起来。“唉,你呀,真是个小傻瓜! (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怎么说:‘穿着这件衣服,怪难为情的。’唉,夏娃, 夏娃呀!轻浮的夏娃呀!你把多么荒谬的愿望灌入了女人的脑子!唔,好吧,你去 换件你所喜欢的衣服吧。还有:你不需要回答。你如果爱布特列尔,就在头上戴上 一朵红玫瑰,如果不爱,就戴一朵白玫瑰。”比罗什卡跑开了。布特列尔叹了口气 :“她不会回来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支滑稽小调的歌声,这支歌当时是从 巴黎传来的: 在葛烈诺勃家的大门上,小麻雀在那里歌唱: 特啦—啦—啦,特啦—啦—啦,嘿嘿,你呀,真是个笨蛋! 歌声愈来愈远了,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老头儿吸了口烟,然后又装上一筒。布特列尔一声不响,全神贯注地幻想着。 他一会儿存着希望,一会儿又感到失望。一个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很快地掠过: “这会儿她在穿衣服,人家在替她系胸衣的带子,这会儿她在吩咐女仆上温室去摘 玫瑰花。可是什么颜色呢?摘白的呢,还是红的呢?女仆倒已经知道了。她多么幸 福呀!”亚诺什不耐烦地望着时钟。“比罗什卡不在这里,时间过得多么慢啊。她 会不会突然不来,派个仆人来说她头痛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老头子 问,他挥挥烟斗,想使那刚才放进去的冒着烟的火绒快些燃着。 布特列尔颤抖了一下: “您在说什么?”可是潮湿的火绒却不愿燃起来,老头子只好再用打火石打火, 这么一来,他就顾不得答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比罗什卡跑进门来。但是,当他们看见她还是穿着 那件衣服,只是头发上一朵红玫瑰闪出愉快的小火花的时候,他们是多么惊讶啊。 “这就是你的漂亮装束吗?”老头子摇摇头生气地问道。 “是的,爸爸,我还带了一把扇子来呢。”“啊,扇子!当然罗。这是少不得 的!你可以用它来遮羞和掩饰娇态,这比躲在父亲的肩膀后面要好得多了。”扇子 ——这个小小的奥妙的工具——给人以勇气,现在她什么也不害怕了,至少是看不 出害怕来了。 “噢,女人呀,女人呀!”老头子望着天空,开玩笑地叫道,“你们都是这样 的呀!这么一来,你就带着武器来了。而且甚至还采取戴朵红花的方式来作回答。” 于是他愉快地向布特列尔眨了眨眼睛。 “你现在看见了吧?我刚才是怎么对你说的?喂,走到她那儿去,吻你的未婚 妻吧。”布特列尔喜气洋洋,迈着稳重的步伐向小姐走去。比罗什卡也迎着他走上 一步,低头站在亚诺什的跟前。 “请您把自己的玫瑰花拿去吧,”她的声音轻得差不多听不见。 布特列尔用颤抖的手,从她漂亮的亚麻般的淡色头发上取下了那朵花。 “我感谢你。”他在那个戴玫瑰花的地方吻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玫瑰花 插在自己大礼服的钮扣孔里。比罗什卡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和送他的那朵玫瑰花 并在一起。 老头子为了点着烟斗,又挥了一下,而且还重复着自己的问话: “喂,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