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奇怪的预兆 裘里以难得的殷勤,象迎接恭候已久的老朋友那样迎接两位大学生;他象拥抱 亲人那样拥抱他们,连骨头都发出了响声,然后领他们到早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里 去。他把西格领到另一边的厢房去,这不能不使人奇怪,因为家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这一边厢房还有很多空的房间。 西格没有看见仆人,觉得很奇怪;屋子里看来空洞而凄凉,完全象神话里的魔 窟一样。 阳台上有些影子在闪动着;一只黑猫在圆柱旁边伸懒腰,用黄色的眼睛凝视着 两位大学生。厨房那边时而有人来往: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女佣人,手里托着一个什 么器皿,把一些东西泼了出来;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头戴白色厨师帽的小厨子,马上 又消失不见了。这些人尽是陌生面孔。 裘里抢先对客人说: “不必多花时间打扮,我们马上吃饭。”亚诺什伯爵请求允许他在饭前写几行 字回家,以便马夫一喂好马回去时来得及把信带回去。 “您在路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幸?”“没有,我只是记起了一件事。”“好 吧,我派人把纸笔拿给您,我叫他们暂时等一等上菜。”一个新来的乡警用银盘送 上纸张、墨水和没有削尖的鹅毛管。因为按照习惯,鹅毛管应当由客人亲自用自己 的小刀削尖。 这个新来的乡警有一副奸猾阴险的面孔,一望而知是一个厉害的骗子;他的小 眼睛里隐藏着(的确隐藏得不好)卑鄙和无耻,而且他的一只眼睛还是斜的。上帝 由于疏忽,忘了给他一个额头,因此棕红色的头发简直就长在他的眼睛上面。单凭 这小伙子的一副外貌,就可处他绞刑。 “以前那个乡警难道不在这里了吗?”布特列尔问。 “我代替他了,”新来的乡警用嘶哑的、象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回答,仿佛他 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亚诺什很快地给比罗什卡写了几行字,约略述及自己的感觉和思想,他说: “一路上车声辚辚,仿佛响出了‘我爱你,爱你’的声音。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裘里家里,可是,不能多写,我的爱人呀,因为有人催我去 吃饭,可是我正想写许许多多……唔,没有关系,晚上睡觉前,我再写一封长而又 长的信。”亚诺什反复读了这张便条,对此却不觉得满意。堕入情网的人在写情书 的时候,总是不满意自己的文笔的;而普通人就没有这种感觉。因此,他把信揉成 一团塞进了口袋,又重新写了一封信匆匆忙忙交给了马夫。 在路上,在长走廊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他碰见了男爵小姐马丽什卡。 她同他打招呼,还伸出手来;男爵小姐脸色苍白,目光下垂,手冷得象死人一 样。布特列尔感到她的手还在发抖。 “这么说来,你们终于来到了,”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她显得有些奇怪,仿佛不欢迎他们来似的。 “但是要知道,我们以前答应过,真正的匈牙利人永远是恪守诺言的。”“然 而这样的匈牙利人常常会对这一点后悔的。”布特列尔望了她一眼。小姐的冷淡声 调使他感到奇怪,因为其中含有凶兆,仿佛某种秘密不由自主地要从她的嘴里脱口 说出来似的。 男爵小姐穿了一件领子扣得很紧、衣料上满是小花朵的衣服,这种衣料当时称 为“蓬巴杜”。从领子一直到裙子的下摆都有着垂直的滚边。 男爵小姐自己感到太不礼貌了,急忙改口说: “我很高兴你们来了,原来我正觉得寂寞呢。”“什么?在这样快乐的村子里 会觉得寂寞吗?”“唉,您自己会看见的……对,您自己会看见的,”接着她走进 餐室里去了。 不一会儿,大家都已经坐在我们所熟悉的那张桌子旁边了。 好菜和好酒丰盛得不得了。裘里男爵企图再讲些自己讲不尽的笑话,可是今天 他却没有能够把一些耐人寻味的尖刻的双关语说出来;他甚至一次也没有吩咐马丽 什卡上别的房间里去。显然有什么事情使他感到苦恼。马丽什卡也很明显地避免同 布特列尔的视线接触。她无法隐藏自己的窘态,便竭力去跟别尔那特聊天。他们谈 到花籽、秧苗和其他植物,别尔那特嘲笑那些年青的小姐对种花一点也不懂。举个 例说,他们村子里有一位漂亮的小姐(说得正确些,已经是位姑娘,很快就要做太 太了),有一次他和布特列尔送给她一个鸟蛋。可是这个傻瓜拿了鸟蛋怎么办呢? 她把鸟蛋种在地里,等它孵出小鸟来。 布特列尔立刻满脸通红起来。马丽什卡男爵小姐仔细地望了他一眼以后,脸色 变得更苍白了。 “喝吧,大学生,喝吧!”裘里劝他们喝酒。“我们的事情就是喝酒。生命短 促,死亡久长!马丽什卡,你也喝一杯。我希望我们大家都有很好的情绪。你跟布 特列尔碰碰杯吧!唔,我要瞧一瞧,你们会不会这样碰一下,使得高脚杯一碰就发 出声音来。”大家喝酒了。马丽什卡跟布特列尔碰了碰杯。由于喝了酒,她那温柔 的面容马上通红起来了。白玫瑰变成了红玫瑰。 “我的仇人爱怎么说都行,可是如果说我这里没有好酒,这连我的仇人也不会 这样说的!你们还尝尝这石榴般的红酒吧。”当然,两位大学生也把这种酒尝了一 尝。 “啊,盖尔盖伊,现在把金杯子给我,斟上陈的托考伊葡萄酒。现在我们可以 看出,我们之中谁是真正的男子汉。”仆人从橱里拿出了精致的金杯子。 “这只镶满红宝石的杯子是路易第一皇帝赐给我的祖先帕尔·裘里的,当时他 和我的祖先一起在那不勒斯作战。唉,孩子们,据说,从前有一个女人,她的嘴唇 就这样红,那是个好女人,她曾经用这只杯子喝过酒!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那时 别人就从她那里夺去了这只杯子。这个有名的女人叫作约翰娜……亚诺什伯爵,您 用这只杯子喝吧!”另外两只金杯子也有自己的来历。 “其中一只,”裘里解释说,“是密恩哈尔特·巴拉沙的(这只杯子是否真金 做的,是有问题的,真是见鬼,因为这位大人通常总是用铜钟来铸金币的)。第三 只杯子是我父亲的教父瓦尔德斯坦伯爵送给我的父亲的。一般说来,现在裘里家的 人只有在受洗礼的时候,才能领到一些东西。”布特列尔伯爵一听到放在桌上的大 杯子是瓦尔德斯坦的时候便吓得抖了一下。这是不祥之兆!他已经不能再喝了。 裘里的目的好象是要把这两位大学生灌醉。可是他的一切诱劝和一切狡猾都是 白费心机。他唱了许多古老的席间之歌,歌里说我们的祖先在建立葡萄园时,就关 照过:喝吧,喝吧,孩子们。可是这也没有用。 布特列尔伯爵对诺亚的命令已经不感兴趣,他固执地推开了自己的酒杯。他真 觉得瓦尔德斯坦的杯子仿佛不是杯子,而是桌布上朝着他的一个露出牙齿的骷髅。 因此他只好从桌旁站起,走下台阶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裘里让两位大学生先走, 自己在路上低低地对马丽什卡说: “我的女儿,你要勇敢些。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他不愿意,”小姐压低了 声音轻轻地说。 “正因为这样,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出力量来。孤注一掷。要么胜利,要么毁 灭!”“噢,爸爸,我多难为情呀!”老头子勃然大怒,全身的血都涌到他的头上 了。 “住嘴!你以前原该感到难为情的。现在不必再说什么了。快到自己的房间里 去换衣服吧。”马丽什卡顺从地低下头。她现在象一根被自己的果子压弯了的树枝 一样。 裘里跟在她后面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那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就是饭前她在 那里碰到布特列尔的地方,向她说道: “无论如何,你不能丧失勇气,我们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这是一位非常有钱、 令人羡慕的未婚夫!至于你用什么手段达到这个目的,那是不很重要的。人家会谈 论这件事情,可是以后就会忘掉的。”“噢,天哪,这些要都是往事,那有多好呀!” “为什么呢?”“这样大家就已经全都忘掉啦。”“你别怕。干这种事情有一个可 靠的伙伴,那就是时间。唔,你不怕吗?啊?”“我不怕,”小姐轻声说,抖得象 白杨树的叶子。 老头子离开了她,赶快追上两位大学生。这时伊什托克马夫正在向两位年青人 辞行,他已经吃过饭,喂好马,准备回家了。 “伊什托克叔叔,你可别忘了信呀!”“少爷,难道这能忘掉吗。”别尔那特 家的马车离开了院子,仆人们马上轰隆隆地关上两扇大门,并且推上了沉重的铁门 闩。 真怪。大门平常总是敞开着等候来客的。 不一会儿,传来了侧门上小铁锤的敲门声:这表示侧门也已经上闩了。 西格·别尔那特含意深长地望了布特列尔一眼,仿佛说:“这里要出什么事情 啦。”“盖尔盖伊,盖尔盖伊,你去看看,哪一个在敲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仿 佛人都死光了。随便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一个人: 厨房里没有人在干活,铺桌子的人也没有,马夫及其他雇工更不用提了,他们 通常有很多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现在一个也没有。 一阵冷风掠过花园,在树木之间发出了啸声,接着马上又静了下来,就象一只 鹅突然被人割断喉管时嘎嘎的叫声,变成了微弱的唏声。 盖尔盖伊非常不愿意离开饭厅,因为他正在那里收拾没喝完的名酒。收拾残酒 各有各的做法,有的人把它放在橱里,有的人就喝了它…… 但是,现在谈不到酒不酒了。 “盖尔盖伊,你去看看,谁在那里敲门?你说我不在家。你懂吗? 我今天要单独同我的亲爱的客人在一起。”西格·别尔那特用心细听,听到侧 门终于打开了。真有意思,乡警竟会不顾老爷的禁令,放谁进来呢? 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托——托——托。西格凝视着裘里的面孔—— 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奇怪呢?可是在严厉的老军人的脸上,可以看出的只是漠 不关心的神态。很明显,对于这个来客他不是不知道的。 黑色的毡帽,黑色的法衣,熟悉的面孔——苏青卡神父来了。 可是他已经不是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笑容满面的神父了。现在他拖着没有信心 的脚步走近来,垂头丧气,目光下垂,象一个看破红尘的、虔诚的上帝仆人,甚至 他的声音也很谦和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问候有财有势的地主,随后又跟两位年青人打招呼。裘里连 手都没有向他伸出来,只是向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凳子。 西格再一次偷偷地望了望布特列尔,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的惊奇:真怪, 原来小饭店老板说过裘里已经不许神父到城堡里来了。可是布特列尔仍旧没注意眼 前的情景,没有看到西格对他做的手势,跟以前一样在继续望着自己的订婚戒指。 现在,当然罗,他全神贯注地瞧着戒指,对同伴的手势一点都不感到兴趣了。 “您来得真好,神父,”男爵说,可是他的眼睛没有望着神父。“您陪我的年 青朋友别尔那特消遣一下,我要跟亚诺什伯爵在我的办公室里谈一件事情呢。我们 走吧,亚诺什!”西格坐在椅上局促不安。男爵挽住布特列尔的肩膀,带着他沿着 黑暗而阴湿的长廊,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只受惊的蝙蝠从拱形天花板上掉下来, 它的翅膀碰上了亚诺什的面孔。 “呸,讨厌的东西,你吓坏我啦!”(“不要紧,你现在还没有吓坏呢,”裘 里暗自想道。) 他让布特列尔走在前面,他们已经到了县长的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里摆着几张 棕色的皮椅子和沙发。一面墙边放着一个大书架,架上满满地堆着各种各样的文件, 窗边放着一张台子,台上放着两支蜡烛,还有一个诉讼当事人向它宣誓的耶稣受难 架,一本日历和一本指定给路德教徒宣誓的圣经——他们在起誓的时候,是把双手 放在书上的;如果手边找不到圣经,那末为了这个目的,就得用一本详梦书,因为 详梦书的外表很象圣经(现在那本详梦书翻开了一页,掉在沙发上)。 许多“物证”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斧头、手枪、刺刀、镰刀和棍棒等。墙 边有一大捆胡桃木的棍子——这就是反对人间罪恶的有效工具。 “唔,这就是我的办公室。老弟,你坐到这里来,坐到沙发上来。 这是个不舒服的、甚至可说是悲惨的地方。对不对?但是你瞧,我在这里却感 到什么都合适,的确,有的人在这里是要倒楣的。原来人都不是一模一样的呀。这 一点谈得够啦。喏,你抽袋烟吧,抽了烟我们可以更愉快地讨论这个伟大的计划, 那是我在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想出来的;我作出这个计划,正象小蜜蜂建造自己的蜂 房一样,以后从那里会流出蜜糖来的。嘿,嘿,嘿!是呀,蜜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