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约瑟夫·维顿卡 当裘里邀请毫无疑虑的布特列尔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的时候,他把神父留下来 陪另一位大学生聊天。神父接受了这个委托,两位年青的有学识的人很快地热烈争 论起来了。 他俩争论的话题是当时在杰姆普林,还有在其他各省贵族之间所流行的一种争 论,原来匈牙利北部贵族的代表们,家里都用三种语言说话: 德语、匈牙利语、斯洛伐克语,而后两种语言是一定要会说的。 为了使仆人们不懂老爷们的谈话,能说这两种语言已经够了:如果贵族是住在 斯洛伐克的村子里,他们就说匈牙利话,如果是住在匈牙利的村子里,他们就说斯 洛伐克话。 “这种惯例将会使匈牙利语完全消灭,”年青的别尔那特生气了。 神父立刻为斯洛伐克语辩护,而且per longum et latum 证明说,阿尔巴德族 的人也都说斯洛伐克语。他还补充说,他现在正以这个题目写一篇学术论文,准备 把它送到巴尼亚契卡村给费伦茨·卡辛茨先生评论呢。 年青的法学家发怒了,激烈地回答说: “那有什么,您寄去好了!他夸奖不夸奖,这个我可不知道,可是纸头对他来 说总是有用的。”可是神父并不屈服,他进一步发挥思想,说古时的匈牙利人,来 到新的祖国以后,因为随身没有带来相当数目的本族女人,便娶了淡色头发的斯洛 伐克女人为妻。因此匈牙利语内就出现了很多家庭日常用具的斯拉夫名称。而且完 全可能,他们的小孩子是说母亲的话,而不是说父亲的话,因为他们的父亲差不多 所有的时间都是骑着马,跟着烈海耳和巴托恩德出征去了。 “可能在个别情况下有这种事情,但也只是在平民之间而已。阿尔巴德族的人 从来也没有忘掉本民族的语言。”“那么为什么他们把某些省改用斯洛伐克的名称 ——把诺格拉德叫作诺维格拉德,把契恩格拉德叫作契尔诺格拉德,甚至把自己的 官邸也用斯洛伐克名称叫作维谢格拉德呢?”别尔那特激怒地挥舞着两手说: “这并不重要。自古以来,人民一直是这样叫这些城市和省份的,国王所以要保 留古老的名称,是因为匈牙利人对一切事物总是采取很宽容的态度的。老实说,神 父先生,外国的神父竭力央求我们的圣斯蒂芬,也向他灌输那些对于神父有利的虚 伪的政治教义,如:‘单说一种语言的民族是软弱无力的民族。’这种公式一定是 某一个神父想出来的,国王只是重复说说而已,至于后世的子孙,他们只是虔诚地 相信它罢了。”苏青卡神父立刻大怒说: “在那时候这句话是聪明话。可能,现在这句话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可是这 句话却是圣斯蒂芬本人讲的。至于我呢,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因为我肯定的只是不 随岁月而丧失效力的真理。毫无疑问,阿尔巴德族的人在一定的时期内是说斯洛伐 克语的。城市的名称就算是人民给的,可是自己孩子的名字是父母在洗礼时选的。 大家用斯洛伐克语把公爵叫作别拉,别拉不是别的,即是拉丁语‘阿尔别尔特’的 斯洛伐克译语,意思即是白色,用斯洛伐克语说来,就是别拉。”西格更加激怒了。 “应该禁止你们神父使用纸墨,否则你们会把一切都歪曲掉的!我们可怜的历 史呀!你们这些神父还在最初编纂它的时候,就把它们搞得面目全非啦!科罗曼国 王被人诽谤是个驼子,就是因为他反对迷信、普及教育的缘故。”“大学生,您是 新教徒吗?”神父问道。 “我是的。”“这就全都明白了。”“当然,您也明白为什么神父们把科罗曼 叫作驼子吧?”西格轻蔑地说。 “唔,如果您认为这些话不正确,那么您给证明一下他不是驼子吧。”“没有 证明也很清楚。要是他有这种身体上的缺陷,大家决不会选举他当十字军的领袖。 原来在那个时代,只有体力强壮、外貌魁梧的人,才能使部队敬畏。是啊,从那时 起已经过了许多岁月,可是皇帝很长时间,还不让叶夫盖尼·萨伏伊斯基参军,因 为王子是个残废。历史学家没有一点起码的逻辑知识,至今还把神父们的愚蠢捏造 当作真的,这简直不堪设想。”“年青人,您是宗教阶级的大敌!”“我是神学校 的敌人,因为他们把您教育成为一个伪君子。”“我是上流社会的敌人,因为他们 把您教育成一个野人。”“这是什么,暗示吗?”“随您怎么想好了。”“我要问 您……”两个吵架的人,象两只公鸡一样,准备互相抓住对方。神父的眼睛里发出 闪电般的光芒,嘴唇发抖(没有胡须的嘴唇发抖时常常可以看得很清楚)。别尔那 特直冒火,他好容易才压制住自己的愤怒。这时候乡警盖尔盖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 间里来,俯身在神父的耳边低声说: “现在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在等您。”神父眼里愤怒的火花突然消失了,他面 孔白得象块麻布,站起身来,急急忙忙跟着乡警走掉了。 西格感到非常奇怪。现在开始了?什么事情开始了?这所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全 都隐藏着某种秘密。到处都是秘密!树叶神秘地沙沙作响;在空中、在从花匠的小 住屋里升起的蓝灰色的炊烟中,都弥漫着一片神秘气氛。“唉,多愚蠢!这些全是 幻想的结果,”西格自己安慰自己。 “可是,亚诺什上哪儿去了?这还是个有趣的问题。什么事情值得他同裘里谈 得这么长久?要不要去找找亚诺什?”他考虑了一下,可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没 有叫你而闯进去妨碍人家的谈话是不合适的。 他还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等着有没有人来。可是房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花匠的小屋子里散发出一阵阵叫人恶心的气味,这是什么鬼东西? 西格走近小屋,看见窗台上摆着一些长玻璃管。“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熬 油做蜡烛呢。”长玻璃管内灌入融化的猪油,它的一头有一个细孔,灯芯就是从这 个小孔里放进去的。猪油凝结,蜡烛就做好了。总之,这些事都是非常简单的。可 是我们的祖先第一次看见这个发明,知道了这是一个叫作卡米斯基的波兰人发明的 以后,就啧啧称羡说:“这真是聪明!”花匠的小女儿把玻璃管拿到屋子外面去, 因为窗台上摆不下。女孩子干脆把它们放在墙边的地上。 一只毛茸茸的白狗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副懂事的安静神情,一会儿望望玻璃 管,一会儿望望一个躺在铺开的大衣上的人,他正在屋后面晒太阳,吃着猪油。 这只狗望了又望,它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些被人吃掉的油,怎么又会在玻璃 管里出现(玻璃管里的黄色油脂,冷却后很快就变成白色,成了食油的样子)。这 个奇怪的变化对于狗是难于理解的。这只狗满腹不解,把狗脸掉来掉去,仿佛一个 忙碌的乐队指挥。它专心致志地瞧着这些奇怪的事情,连在它周围嗡嗡响的讨厌的 绿苍蝇,也不能使它分心。 别尔那特玩味了一下这幕滑稽喜剧,微笑了一下,暗自思忖道:“现在这只狗 正嗅到一些什么秘密。事实上,它面前所发生的事情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儿,只是 它无法理解罢了。我也不能理解:这座屋子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哈!是您呀! 西格少爷!这下子我们碰到了!”西格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就转过身来。那个同他打 招呼的人,把刀子和猪油放在一边。 “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他喊道。 这会儿西格认出了这是他家厨娘的儿子约瑟夫·维顿卡。 “简直是怪事!约瑟夫,这是你,‘样样精通的能手’吗?说得正确些,你在 这里干什么呀?原来据我所知,你不是在乌叶海城木匠那里干活吗?”“我也是木 匠,也是能手,而且还是这里的一个大人物呢——吃奶酪,嚼猪油!喂,我的亲爱 的妈妈近况如何,她在做什么事?”“她活着,身体健康,给我们做很好的饭。如 果她知道我会遇见你的话,她一定会给你带些点心来的。”“我要点心干吗!我吃 的是烤肉,喝的是葡萄酒,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甚至还喝那么好的酒!托考伊葡萄 酒,少爷!……我这里过的真是神仙般的生活哪!”“你不是在这里当花匠吗?” “是呀,”约瑟夫有些生气了,他用两手托着乱蓬蓬的头,又躺在大衣上。 “不,别开玩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等待。”“别的什么也不做吗?” “随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等待。可是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打了个呵欠, 又吃起猪油来了。 “你在等什么呀?”年青的维顿卡神秘地■了■眼睛说: “晚上。”“晚上吗?等晚上干什么?”“唉,这一点刚巧不能说,”维顿卡 狡猾地微笑了一下。“对不对?”后一句话是对一个绿色的坛子说的,那只坛子就 放在他的脚边,有一半被一株醋栗盖没了。维顿卡探过身子,喝了几口酒,心满意 足地把嘴咂了咂,又把坛子放在一旁。 “你可算不清这坛好酒酿了多少年啦!”“约瑟夫,我看你的差使不错。我会 把这件事告诉你母亲的。你在这里多久了?”“已经十天了。”“你老是在等待吗?” “嘿,瞧您说的!我在这里安装一台机器,如果我的主人马通·奥特烈叶维奇看见 了它,毫无问题一定会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我,说得正确些,不是小女儿,她有点 儿斜眼,是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卡杜什卡。 少爷,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一朵真正的百合花!就连花匠也种不出来!” 约瑟夫·维顿卡是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如果在童年时不是主人的猪猡把他的上嘴唇 咬了一口,他可能还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呢。这一来他破了相,现在看来也很可怕。 “什么样的机器?这么说,你已经成了一个能干的人了吗?可是听说你完全成 了个酒鬼啦。”说这些话无非是为了打开维顿卡的话匣子。西格·别尔那特知道得 很清楚,约瑟夫的脑袋很聪明。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看过一次,甚至用削笔刀就能 刻出这么一件小东西来。而且他本人也有很多发明。维顿卡甚至制造过这么一只钟, 钟里面连一切最小的零件都是用木头镟成的,只有钟摆是用石头凿出来的。钟的机 件做得十分准确,连熟练的钟表匠看了也会妒忌他的。他还花了一年工夫造了一辆 自动车,甚至还试过制造一种能够飞行的机器。 在那个时代,国内有许多有天才的人物,可是他们之中很少有人得到成就,哪 怕波若尼城的盖姆彼林也是这样。这个工匠带着一台机器到各国去,见了一个国王, 又见另一个国王,随便哪一个最强的棋手,这台机器都可以战胜他,甚至包括拿破 仑本人在内。至今都没有人猜出这台机器的秘密。 约瑟夫·维顿卡很有希望,因此老别尔那特发现了他的天才,就送他到乌叶海 城的木匠那里去当学徒。不过赋有天才的农民们,虽然他们的才能可以同很受称颂 的美国发明家较量一下,但他们却总是无声无臭地死去:有的人在地主庄园里钉钉 棺材,有的人为了向老爷弄些酒钱,就为他们的子孙做些玩具。 少爷漠不关心的话,很使维顿卡生气,他气忿地回答说: “唔,您等着吧,您还能听到这台机器的消息。”“在什么时候?”“对,可 能就在今天晚上!”“晚上就在眼前,如果这台机器有些价值,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呢? 可能不是你做的吧。据说有许多工匠在这里干活;很明显,你懂得一些皮毛, 却还要把别人的成就作为自己的夸耀呢。如果我把这些成就告诉你母亲,她会多么 高兴呀!不过我在这里不会留到晚上的。”“您要走了吗?”“多半要走的!” “那么您不会对旁人说吗?”“你自己判断一下,我还能害你吗?况且我也不准备 让你母亲不高兴。”“可怜的妈妈!啊,她会把猪肉同四季豆做成一道多么好的菜 呀!”小伙子深深地感动了。“唔,好吧,我向您说穿了吧,不过您得记住——说 了话是要作数的!要不然可怜的约瑟夫就倒霉了。您走近些,我说给您听……我造 成了这台机器,它能把地板放上去当作顶棚,也能把顶棚放下来当作地板。”“约 瑟夫,告诉你,你最好讲斯洛伐克语。这样我很快就懂了。”“好的,少爷,”接 着维顿卡就改说斯洛伐克语了。“我告诉您,我制造了这样一台机器,它能把整个 房间移入另一个房间。”“这是什么机器?还能放下一个房间吗?”“不是放下! ……是举起来!……其实,是一回事,肉骨头滚到狗身边,或者狗跑近肉骨头,这 不是一样吗?”别尔那特考虑了一下。 “在什么房间里需要这样改动呢?”“在老爷的办公室里,还有上面的那个房 间。我不是向您吹牛,这是一件出色的制品!可惜少爷看不到它。”“现在谁住在 上面那个房间里呢?”“谁,谁?是小姐呀!噢,她是多么漂亮的美人儿呀!今天 晚上我的机器——对老爷来说只值一个戈比——要把一个人强迫抬到小姐房间里去。 魔鬼自己也弄不清。仿佛这个家伙自己不会走到小姐那里去似的!” 别尔那特象被什么东西螫了一口似的吓了一跳。现在他全明白了。 维顿卡的难看的嘴唇歪成了笑的样子,可是他突然把帽子丢在地上,用拳头打 着自己的额头。 “少爷,您干吗吓成这个样子?难道我说漏了嘴吗?是不是今晚有人要把您放 在这架机器里举起来?啊?”可是西格·别尔那特顾不了回答,他一直穿过灌木和 花坛,往正屋飞奔而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