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难治愈小病 西格吐了一口气,觉得舒服多了,不过丢失靴子使他感到懊丧。他清楚地设想 到,赤着脚走路,看上去是多么令人可笑;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可能穿 着一只靴子, 跛着脚走路, 象贺拉斯在《Arspoetica》中那样,勇敢地把短长 格诗和长短格诗混在一起。西格深思了一下。唉!这是个不祥之兆!现在他能拿什 么去帮助亚诺什呢? 一个人,即使他身上穿戴的是破衣烂帽,但终究是一个人。不过要是一个人赤 了脚,即使是拿破仑,那也会变成不是拿破仑的。西格拚命追溯过去的史实,他想 遍了全世界的历史事件,只找到一个足以使人安心的、相同的事件:从前有个米哈 依·杰烈基,有一天,他从战场上逃回来,突然陷在泥泞里;后来总算把脚拔了出 来,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只长靴还是拔不出来,遗落在那边。 西格想道:“有什么办法呢?失掉也就只好失掉了。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事,就 是赶快离开此地!”他偷偷地潜过伊寿比的花园,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一幢房子旁 边。 从院子里一直穿过去是很危险的,因为那边来往的佣人很多,所以西格就紧靠 石墙,绕着房子跑去。他向一个唯一的、亮着灯光的窗洞里望了望,看见伊寿比家 的大姑娘坐在桌子旁边,和一只白毛狮子狗逗着玩。她温存地抚摸着那只小狗,并 在它的头颈上打了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这时,西格无意中想起了那只猴子的故事, 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个恶作剧:把那只剩下来的、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靴子,放在窗 口上作为人家猜疑的资料! 西格又往前走了两三步,到了大路上。现在他象一只出笼的鸟儿那样自由了! 但是他应该做些什么呢?去告诉谁呢?向谁去求救呢?这儿的人都依靠裘里生活, 因此他们害怕对自己有所不利。 西格仔细考虑了一番之后,就朝那个可敬的托特的小饭店那边走去。对西格来 说,在七高八低的石子路上行走,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他还是急匆匆地,喘着气, 继续向前走,(他决定不拔脚飞跑,恐怕引起人家的注意。)那些迎面过来的人, 都在黑地里惊异地偷看着,由于听不出西格走路的声音,因此都以为他是个赤脚的 流浪汉。 小饭店只有一个小窗里有亮光。西格上前敲门时,托特正好想脱衣睡觉。托特 的妻子躺在床沿上吸着烟,她在床的靠墙那边,给自己的丈夫留下了一块睡觉的地 方。 “是谁啊?”托特将窗户稍微推开一些,问道。 “是我,一个过路的大学生。”“啊!我一听就认出你的声音。我马上来开。 约翰娜,你把钥匙拿给我,它放在你的枕头下面。”托特先生拿着蜡烛走了出来。 他领着大学生走进店堂之后,发觉西格赤着脚,感到非常惊奇。 “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件,糟透了的事情了吧!”于是西格就详详细细地 将所发生的事情向他叙述了一番。 这个矮小善良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了些什么。他总是搔搔后脑勺,并随着 西格叙说的节奏,频频地摇着头。他的两只手也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他睁着两只 眼睛盯住西格——根据这些情况可以看出,这个小饭店主人激动得非常厉害。 “又是这些神父!所有的坏事都出在神父身上!”主人愤怒地叫出声来,但又 立即用手把嘴掩住。“嘘!说轻些,不然我老婆会听见的;她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 睡在隔壁房间里。根据全部事实来看,那个神父的确是个恶魔的仆人!怪不得人家 不许他上门。这当然是因为他干过什么勾当,所以老是被人家赶东赶西的。对,只 要我们活着,一定可以看得到。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很久。不出九个月……哈哈哈!” “你在说什么?”西格惊奇地喊着(这个可怜的人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你真 这样想么?……”“我正是这样想的。大家都知道,一个人作孽不会没有根由的。 紫罗兰是从它的种子里发出来的,白菜、马铃薯都是从根里生长起来的,而人的罪 过也是从其他罪过中产生的,假如男爵是由于贪财而作出那种事,那末神父究竟是 因为什么,而敢于作出这样冒险的事呢?不过请你相信我,现在那些男爵夫人和男 爵小姐都象人类的祖先夏娃一样,是用假的筋骨造出来的。可惜上一次你没有尝到 我的小鸡的滋味。哎哟哟! 你现在究竟打算怎么办呢?”“首先我要解救我的朋友。”“那你有多少兵和 炮呢?”“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我来你这儿,想请求你借给我一匹马,让我骑到帕 塔克去,亚诺什的保护人——法伊住在那边。法伊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一定知 道该怎么办。假使可能的话,还请你借给我一双长统靴子。”托特听了这些话,脸 色立刻阴沉下来,摇摇头说: “靴子我不借,虽然今天从塔里来了一个皮鞋匠——吉巴拉先生,他给我带来 了一双新的软羊皮靴,而且是一双适合公爵穿的靴子。可是……可是,如果裘里知 道了我把靴子借给你,那明天他一定会把我连人带货全撵出村子去……那马,我也 不能借给你,不过我可以替你出个好主意:你去偷走我的一匹马;同时在那个马厩 里,你还可以找到一副马鞍子,它挂在钉子上。”“怎么?!我得去偷马吗?” “唉,我告诉你,我们俩都是贵族,当然我们是可以互相了解的。 那匹马你以后可以还我,但必须叫全村的人都知道,有人偷走了我的马,您明 白我的意思吗?我马上去把看守马厩的人叫来,要他用药膏在我的背上按摩一下, 因为这是我今生不能缺少的、唯一的人间乐事。你先在柱子后面躲一躲,然后走出 来,拿一支蜡烛,就能安安心心地把马鞍装在一匹灰马身上。静悄悄的一溜,连个 影子都不会有!你知道,有人替你在背上按摩,那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对啦, 为了要按摩得好,首先要吃得饱饱的,这就是所谓Sine qua non,不过我的肚子经 常不舒服。唉!……可是那些神父呢?嘿!神父们!决不能叫我不想这件事。”西 格同意了小饭店主人的建议。要是他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一切事情的进行,都跟 事先所布置的一模一样:店主把看守马厩的人叫到屋里,然后西格就偷偷地潜入马 厩,他在那里很快地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把马备上了鞍子,过了几分钟,那匹 马已经轻快地驮着他,在往彼得拉霍的路上奔驰了。 在彼得拉霍的后面是一个现在名为约瑟法尔伐的村子。那时这个村子不叫这个 名字。而且总的说来,那时候整个杰姆普林省看上去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现在全省 的辖境以它的地形来说,俨如一只过膝的长统马靴(别奇—乌叶海城的拉科西就是 穿这种长统马靴的),但在上个世纪初叶,它象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儿。匈牙利朝 廷的剪刀把居住着库鲁茨人的那些令人可爱的盆地和山地的边区地带剪成了许多小 块。蒂萨河外的地区,维施、凯聂兹廖和扎耳柯达等地附近以及偏南的地区,如: 巧勃达、拉丹和塔尔陀施都划归萨波利奇省。乌恩克省当时也划入了一些地区,其 实是与辛那依斯基县对换的。当然人们还是留居在原地。并且他们想的、感触的、 留恋的还是一如往昔。不过现在他们都不到乌叶海城贵族议会那边去聚会了。因为 城里的那所黄色议会大厦,现在成为一只黄蜂巢了,革命活动的种子都在那儿发育 滋长。 在约瑟法尔伐村,西格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从帕塔克城来的马车夫——契烈彼 施老爹,他运来了一车空蜂箱,歇在小饭店旁边喂马。 “喂,帕塔克有什么新闻吗?”西格问道。 马车夫把一些最新的消息告诉他:今天天亮的时候,在鲍特罗格河边,有人发 现了一具被人谋杀的尸首,为了这件案子,副省长——贵族泰马施·西尔曼先生就 在今天到帕塔克去了;现在他还在帕塔克。(西格肯定,“这是天意把副省长派到 那边去的。”) “副省长不住在伊斯特万·法伊家里吧?”西格问那个老马车夫。 “是的,他住在乡长家里。伊斯特万·法伊先生的心绪非常不好,所以连请都 没有请他……”“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乱子吧?”西格吃惊地问道。 “这很难说……”契烈彼施嘟囔着说。“问题在于他老人家从国外订购了一千 福林的郁金香根……”“这我知道,从荷兰买来的。那封定购信还是我在复活节前 亲自给他写的。”“噢!怪不得那些郁金香根都用棉花裹着,装在特制的箱子里, 由邮局寄来。法伊先生本来打算在今天栽种;他把那些根拿到花园里,放在花匠住 的那间小茅屋的窗口上以后,就亲自去给那些海外来的植物准备栽种的土地了。正 当法伊忙着整理苗床的时候,恰巧有一批在他的花园里做临时工的斯洛伐克人正要 去吃早饭。这是必然的,其中有一个斯洛伐克人看到了那些郁金香根。他悄悄地走 近窗口,把那些郁金香根一起捞了下来,分发给每个同伴。他们把郁金香根切成一 片一片,就大嚼起来了!”“啊哟!他们的肚子都要闹鬼啦!”“少爷,现在您可 以想象得到这位可怜的法伊先生是如何大发雷霆的。不过最奇怪的是,那些斯洛伐 克人吃了郁金香根并没有肚子痛,而开始肚子痛的却是他老人家。”老契烈彼施惊 奇地扬起双眉补充说,“他的身体情况很不好,我告诉你……”“这恐怕是他气恼 的缘故。”“后来他被送到医生那里;医生嘱咐他要用热水袋焐肚子。这个消息马 上传遍了全城。当然,大家对这位善良的先生既感到好笑又觉得可怜。而副省长一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就决定住到别人的家里去。嘿! 他的四匹马可真不错啊!叫人看看也舒服!”“谁的马?副省长的马吗?” “是啊!它们一下子都昂起头来!看来,它们都习惯于在大草原上奔跑吧?”“我 想是这样,契烈彼施。”“你知道,那些草原有多么广阔吗?”“那草原真是大得 不得了,单程跑一次就有从这里跑到帕塔克那么些路。”“让那个红龙虾见鬼去吧!” 契烈彼施激动地说,“红龙虾倒的确很能巧妙地使弄它的螯子呢!”西格大笑几声, 往灰马身上抽了一鞭,飞也似地朝帕塔克那边驰去,他在路上停也没有停过,一口 气直跑到法伊的庄院里。西格跑到目的地时,公鸡都还未啼过,那就是说还没有过 半夜。 这时,老乡绅法伊还没有睡觉。他坐在楼上书房里的一张安乐椅上,苦恼地叹 着气,为丢失郁金香根而抱怨不息。这位热心于园艺事业的人心灵上所受的打击, 几乎使他失去了理智。 他听见马蹄声,就往窗外张望,但是由于他的目光已经迟钝,所以没有认出西 格来。 “这是我!亲爱的姑父,是我!”“这么晚,”法伊用痛苦的声音回答着。 “好吧!孩子们,躺下睡吧!别来烦扰我,我在生病,现在我的肚子上有水蛭。如 果你们肚子饿,那就去唤醒女厨子,因为你们可怜的姑母刚躺下。”“我是一个人 来的,庇施塔姑父。”“那末亚诺什呢?”“亚诺什遭到灾难了。”伊斯特万·法 伊一听到这句话,立即把自己的病痛忘记了。他这个人是属于小灾受不了,大难挺 得住那种人的。法伊痉挛地立起身来,拉开喉咙,叱骂西格: “唉!真该死!还不赶快进来告诉我!”西格立即跳下马来,走进房间里,房 里点着两支蜡烛,显得很昏暗。 那老头儿的额上戴着一顶保护眼睛的绿色帽檐。 “见什么恶鬼啦?”法伊惊异地说。“你的两只脚怎么啦?我听不见你的脚步 声。”“我赤着脚,庇施塔姑父。”“你怎么啦,发疯了吗?”“上帝保佑,我只 是没有穿靴子,因为我在逃跑出来的时候,把靴子丢失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好好地说吧!要简单明了!”西格不得不把全部事件从头到尾 重新说一遍;当然他所说的就是我上面所写的一切,只不过西格叙述得比我还要没 有头绪,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老头儿常常打断他的话。他大声叫骂,用拳头敲着桌 子,好象要揍西格几拳似的。 “你们到那边去做什么?笨蛋!你们这是活该!难道你们看不出那是一个圈套 吗?你别给我辩解啦!你也该想想,你是一个伯爵!可是你做了一只驴子。要是我 看见有宪兵来迎接我,那就应当知道不该上他那儿去。对那种异乎寻常的殷勤招待, 你们怎么一点不怀疑呢?难道你们没有想到那个不受人欢迎的神父为什么出现吗? 两个肩胛扛一个头,连这种事都不懂。连打算灌醉你们都看不出吗?亚诺什究竟被 带到哪儿去了?……唉!你终究是个傻瓜!靴子也是这样,既然你要爬树,那就应 该把靴子拴得牢一些。幸亏你还没有伤风病死。不过现在的损失并不太大。好吧! 你快去把鞋子穿好,我们马上就动身!真是一件可怕的、能够轰动全国的丑事!我 的天哪!多丢人的事,真是肮脏透顶了!”老头儿说完话,立刻把束在肚子上的绒 围巾和各种保温器全部拿掉,他终于仍旧成为一个身材瘦削而匀称的人。当他的手 触及水蛭时,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从自己的身上拉了下来,并埋怨说:“我的血给 你们吃够啦!亲爱的!”他狠狠地把它们扔到窗外,似乎它们已经不再是他在血统 上的亲属,而是最恶毒的敌人。后来,老头儿扣好衣服上的钮扣,披了一件绿色大 礼服,戴上一顶帽子,拿起一根镶有鸭头式银顶的手杖,两个口袋里各插下一支手 枪。 “好!现在就上副省长那儿去吧?现在Periculum in mora 。警卫队一定要在 今天晚上开到辽斯克村。”在甬道上,有一个打扮得象从前库鲁茨人似的老仆人马 杰·巴克沙在那儿用鞋油擦长统靴。他看见主人打算出门去,就非常吃惊地拦着主 人不让走。 “不!老爷,”仆人咕哝着说。“这是没有好处的,眼看已经夜深了,难道还 能够往城里跑吗?我不让你去,你在生病,请你躺在床上吧! 不然的话,我就马上报告夫人。”“不,你不能这样做,老糊涂,”伊斯特万· 法伊对准他的耳朵大喊。(因为这个老仆人从前听惯了大炮的声音,所以耳朵有点 聋。)“不能这样做,懂吗?这是一件军机要事,今晚上我们要去惩治一个恶霸。 这可不是几根郁金香根的事!懂吗?嗯,我说了些什么?”为了检验一下仆人 是否正确领会了他的意思,法伊一定要他的仆人把自己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老马杰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他的主人已经不再为郁金香根的事而不愉快了 (大难治愈了小病)。 他回答说:“你说这是一件军机要事,叫我别去报告夫人……”“而且,要是 她在半夜里打铃,问起我来,那你就告诉她,我正好好地睡在床上。好!我问你, 现在老爷在做什么?”“老爷正好好地睡在床上。”“你真聪明,马杰!可是你揪 住我的大礼服干什么呀?你想把我拉住吗?请别用你那粗大的手指来碰我,不然我 就要给你的后颈几下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