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克罗克老爹的出场 这些消息使法伊感到极其惊慌,而且不仅是他,连那个管理庄园的管家布达依 先生也吓得非同小可。布达依先生是非常忠于这个家族的,几代以来,他的先辈一 直是为这个家族服务的。虽然他几乎不认识亚诺什,但是对于他来说,亚诺什是布 特列尔家族最后一代的子孙,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如果现在假设亚诺什伯爵死了, 他的遗骸将要放到陀鲍·鲁斯卡依祖坟里去,那也就是说这一族的家徽就从此消失 了。无论在马车的挽具上,在城堡的小窗上,马车的小门上都永远再也见不到布特 列尔家族的徽号了。虽然伯爵的土地还在那里,不过它将由别人来接管了。 这一点是管家感到最可怕的。 “要预先想些办法,”布达依说;他象生疟疾似地打着抖。 法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要送一份报告给省政府?”“给省政府?见你 的鬼去吧,先生!”法伊勃然大怒。“如果说省政府从开天辟地起就存在的话,那 末,请你相信我,它早就应该调查清楚,谁是打死阿维略的凶手了。何况现在那个 县检察官是那么糊涂,那些案件好象永远理不清似的。不,你还是吩咐备马,请你 赶快上翁格伐尔去找个医生来,因为我现在觉得不舒服。这是第一点。”“遵命, 我懂了!”“第二点,你到了那边,再去找一个名叫马嘉施·克罗克的老头儿,他 住在东正教堂后面的一间小石屋里。你也把这个老头儿带到波佐什来。”管家乘着 车子去,不到天黑他就回来了。他请那两个跟他一起回来的先生坐在他原来那辆马 车里,可是他自己却雇了一辆庄稼人用的大车。他说,他是根据医学观点这么做的, 因为他害着一种病,这种病可以利用大车的颠簸治好。那个医生曾想说服他,答应 给他开一张药方,并且肯定说,乘大车治病决不是一个可靠的方法,可是管家打断 医生的话说: “再见吧,先生!我需要什么,还是我自己最了解。”事实上,他早就想定当 了,他把套在原来那辆轿车上的两匹最好的马,套在大车上,因此他还是比医生和 那个名叫克罗克的老头儿早半个钟点到达波佐什。 法伊一见到他,就很不满意地喊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先生,难道我没有跟你说清楚,要你把谁领到这儿来吗?!” 可是这一次,管家不愿意温顺地倾听他主人的话,而开口反驳了。 他的面孔也气得象鸡冠一样。 “是啊,老爷,但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这个克罗克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 我能够和这样一个人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吗?不行,要我跟他同车,我宁愿在荆棘上 赤脚走回来!不过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是乘着老爷的四马轿车来的。”“唔, 唔,”法伊终于把语气缓和了下来,因为他很喜欢管家那种讲究体面的精神。“好 吧,好吧!可是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攻击一个人呢?你不是也知道,我在疝气痛的 时候,是很容易生气的。至于克罗克这个人,管家先生,你看见过打田鼠吗?” “怎么没有看见过!用水灌到田鼠的洞里。”“那末是什么样的人用这种方法杀田 鼠的呢?”“大部分是伐拉赫地方的吉普赛人。”“可不是?要叫省里的神父们也 亲自出去打田鼠,这至少是件奇怪的事。现在对于我们的事情,克罗克是有用处的, 因此我们要好好地款待他这个穷人。”克罗克从前是马尔季诺维奇——布达佩斯一 所修道院的主教——家的佣工。在一个非常热的夏天晚上,两个佣人(那时候马尔 季诺维奇家里只有两个佣人)乘着主人不在家的时候,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把一 件很不合身的、宽袖大腰的主教服套在身上,打“杜拉克”。他们特别喜欢看到镜 子里有两个穿着黑色法衣的教士在聚精会神地打纸牌。突然间,马尔季诺维奇和他 的几个朋友比平时回来得早了一些;其中一个佣人,一听到主人敲门,马上就脱掉 法衣,奔去开门,可是另一个佣人,刚好就是这个克罗克,他手足无措,吓得爬到 床底下去了。结果他在床底下偷听到一些造反的计划,就向维也纳警察局告了密。 后来,他也就因此担任了秘密警察的职务,一帆风顺地在外面活动,收听情报,最 后,一直到他晚年的时候,才在自己的故乡翁格伐尔买了一座小庄院和一所小屋子 退休了。的确,那里的居民都知道他是一个“该死的家伙”,所以都不愿意跟他往 来。 克罗克是个身材不很高的人,约摸七十岁。他的头发、胡须、眉毛、眼睫毛全 白了,甚至他的眼睛也有点儿发白,但是却象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所以当他的两只 眼睛看着和他谈话的人的时候,就象两枚针扎在对方的身上一般,直透到对方的心 里去。 法伊认识这个老头儿已经很久了,所以他虽然由于疝痛而脸上现出一副痛苦的 样子,可是当克罗克和医生一起进来的时候,他还是竭力向克罗克装出很尊敬的笑 容。 “您好,克罗克老先生!唔,您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我看,您完全还是个年青人!真见鬼,论年龄您可以做我的父亲,但是您保养得多 好啊!您好,大夫!您来了,谢谢。一路上还好吧,是不是?我觉得身体不舒服, 亲爱的大夫。请坐!不过我们首先要谈谈心事。要知道我还害着心病呢!大夫,现 在先让老克罗克来治我这个心病,然后我们再来谈我那个病体。”于是法伊向克罗 克使了一个眼色,把他领到一间内房去了。 “克罗克老爹,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请您来?我的干儿子——亚诺什伯爵很神秘 地失踪了。可能,他没有失踪,不过在我叫他去的那个地方,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 他这个人。”克罗克一声不响地听着,他只是常常眨眨白色的眼睫毛,用一个大手 指擦擦他那刻有千把条皱纹的额头。但由于他这么一擦,那些深得象伤痕似的皱纹 都开始动起来了,他面部的表情也随着起了变化。 法伊叙述着,亚诺什如何驾着马车从卡波施回来,同时他也不隐讳地说:“这 个年青伯爵还是个没有十分成熟的人:他十分重感情,性格上没有决断性,但是他 很纯洁,心地真诚,生活也十分质朴;他不是一个浪子,不是一个赌棍,不是一个 放荡的人,因此从这方面来说,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然而却又发生了另外一方面 的事,那就是在这几天里所出现的一种小波折。”克罗克老爹点了点头。 “关于裘里的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还是请您再讲一下吧。”当法伊把 自己认为是主要的事情叙说了一遍以后,克罗克就向他提出了几个问题。 “亚诺什伯爵答应上波若尼去吗?”“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分手的。在这一点 上,他自己是很着急的,因为他很爱他的未婚妻。”“他没有到鲍尔诺茨他未婚妻 那儿去吗?”“没有!我也派人上那儿去了。再说,在这场官司没有了结之前,是 不准他跟他的未婚妻见面的。况且亚诺什是个遵守诺言的君子,他决不会去跟她会 面。”“那末阁下究竟如何打算呢?”“我就是不敢再往下想。”“先生,您现在 怀疑他自杀了,”克罗克说着,他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直盯住法伊。 “说出来,我很难过,但这是免不了的,青年人是富于幻想的。他熟读过《少 年维特之烦恼》。”“荒唐,荒唐!”克罗克嘟囔着说,“好的书是不会害死人的, 看来这一定是本坏书。如果几千霍尔特土地能制止一个人自杀,那他一定能够祛除 那些从书本上所得的一切坏印象。”“那末您认为……”“我认为这件事并没有什 么了不得。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只要带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就行啦!那另外的一只 眼睛和一只耳朵我可以留给家里的老太婆去用,因为她是个聋子和半瞎子。”“我 不懂您的意思。”“先生,我想请您向伐木人定制一把斧头柄,一把最普通的,任 何木匠都会做的斧头柄。”克罗克说完这句话,一本正经地从鼻烟盒里,取出一些 鼻烟往鼻孔里一塞。 法伊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因为他理解这个狡猾的密探已经同意把这件事承担下 来了。法伊想道:“现在我真不惜花上几十个金元去看一看他这个脑壳里的玩意儿。 真有意思,是不是他脑袋里的皱纹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多呢?而且这些皱纹里究竟 能藏些什么呢?”法伊很想从他那儿套出一点东西来。 “老爹,您说,为什么您认为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得呢?”“因为根本没有出 什么事故。”“这怎么说呢?”法伊觉得很奇怪。 “很简单!现在我问您,先生,您有没有丢掉过钥匙?”“我不知道。”“唔, 很好,这么说来,您没有丢掉过钥匙。但是,假如您到钥匙堆里去找一把钥匙,可 是没有立即找到,那您就马上断定钥匙遗失了。 是不是这样呢?”“可能是这样。”“您瞧!假如您没有找过伯爵,那您就不 会认为他失踪了。如果说,现在我的亲家列庇茨基到翁格伐尔城去找我而没有找到, 那阁下以为怎么样,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失踪了呢?”法伊对这种希奇古怪的理论实 在是无法再听下去了。 “您听我说,克罗克老爹,”他不耐烦地喊道。“您别以为我是经受得起这种 迫害狂的人。我怎么能想得到这种事呢?四邻八方都在传说,裘里通过那些帮凶已 经把亚诺什害死了。”克罗克放声大笑起来。 “阁下这样过分忙于寻找亚诺什,惊动了整个左邻右舍,那怎么会没有谣言呢! 您掉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谣言就会把它变成一株整整的灌木。当然,现在有许多 可怕的推测在折磨着您,可是事实上一点事情都没有,只不过亚诺什伯爵现在不在 波佐什,同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罢了。”“克罗克,您终究是一个最可爱的人。您 几乎使我的心都安静下来了;我甚至不再感觉到疝痛。现在我也用不到那个医生了! 我真不知道现在该对他说些什么。”法伊尴尬地抓着后脑勺。“唔,那末伯爵一定 由您负责去找了?不过这件事不能往外声张,要秘密地进行。”“凡是有钱可赚的 事,我都干。”“您马上就去找吗?”“马上。不过,请您允许我去询问一下城堡 里的佣人。”“我准备从各方面来配合您的工作。佣人、车辆、马匹,您尽管吩咐 使用好了,只是请您快些办,快些办!”“过两昼夜您一定能知道伯爵在什么地方。” “我要好好地感谢您……克罗克老爹,您一定会感到非常满意的。 唉,现在我对那个医生究竟怎么说好呢?”克罗克毫不耽搁,立即开始行动, 询问城堡里的佣人。在询问时,他的态度十分亲切和彬彬有礼。这使他很得人心, 立刻获得了每个跟他谈话的人的好感。此外,他又好象是个足以令人敬重的老爷, 使人产生一种把他当作一个可敬的长者的印象。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而善良的神 情,这是因为上帝有时也感到有必要赋予恶人一副善人的面貌。克罗克穿的服装跟 他的内心无论如何是不相称的:他从头到脚浑身穿得象个真正的匈牙利人,甚至从 他那双山羊皮靴上还传出了马刺的声响。如果不是他自己暴露出身份,那鬼也猜不 到克罗克从前在维也纳当过密探,并且由于他的作恶多端,有许多匈牙利爱国志士 被送上了断头台。 佣人们也不能说出什么重大的线索。伯爵在城堡里只逗留了三四天,并且在那 几天当中,他也没有跟外面的人接触过;城堡里又没有客人。 “伯爵住在哪里?”“住在几个向阳的房间里。”“小伙子,领我到那边看看 去,”克罗克请求一个仆人说。 克罗克老爹在各个房间里把全部东西翻寻了一遍,但是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平常是谁在这儿打扫的?”“是一个女佣人。”“小伙子,她漂亮吗?” “瞧您说的,她是个丑婆娘!”“唔,感谢上帝,”克罗克装出一副轻快的样子说 道,“如果你叫她到这儿来,那对我来说至少是没有危险的。”那个佣人噗哧一笑 出去了。等了一会儿,他把一个女人推进门里来,那个女人六十岁左右,是一个雇 农的寡妇。 “老妈妈,这里大概是你收拾的吧?”那个老太婆不知为什么用手指头沾上了 些唾沫,就在那儿抚摩起她的头发来了。 “是我。”“亲爱的,自从伯爵走了以后,你有没有扫到过什么纸片儿?一些 撕破了的或是揉皱了的纸片,上面都写着字的,你明白吗?”“我很可能扫到过。” “你能不能再找到那些纸片?你要是能找到,那你就是一个很能干的老妈妈了!” “我一定能找得到。这儿扫出去的垃圾,我们都倒在一只大箱子里。 而且这只箱子也难得清除一次,所以那些垃圾到现在还在那儿。”“好极了, 快去找吧!我的宝贝!”老太婆急忙跑出去。当她跑过走廊的时候,她抑制不住要 在那些闲着无事的佣人面前夸奖一下那个可爱的老头儿:“他的言语和举动是多么 高尚啊……”女佣人很快就跑回来了,她的围裙里兜着一大堆碎纸片。克罗克关上 房门,从这些碎纸片中拼出了一只信角,上面写着:“亲爱的比罗什卡,我真奇怪, 为什么你不写信给我。难道他们不准你写信吗?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信就在这儿 中断了。后来克罗克又拼出另外一封信的片断。“我亲爱的比罗什卡!现在我被一 个预示着你不爱我的征兆折磨得日夜不安,如果你爱我的话,那末你就写一封信给 我吧!我想你是知道的,在我的痛苦中,不可能有其他的慰藉。难道他们不准你写 信吗?太可怕了……”这封信又没有写完。 可见,伯爵很不满意信上开头的那几句话,所以他把信撕掉了。这样的信,克 罗克发现了六七封,信上都是很婉转地叙述着那同一个苦衷。 看起来,亚诺什最后还是把那封信写成了,并且把它送给比罗什卡去了。在垃 圾堆里还发现了另外一封信的碎纸片,上面写的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克罗克仍然把 这些碎纸一片片拼起来,费了好大工夫才看出信里写着下列这些话: “我亲爱的侄儿: “我祈求上帝,希望这封信到达你手里的时候,你的身体很健康。比罗什卡病 了,你的几封信只是使她感到不安。你也知道,她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多么柔弱。如 果你珍惜她,你就宽恕她吧,你以纯洁的爱情爱她吧。我亲爱的亚诺什,我这样跟 你说话,以及我把你写给她的信,原封不动交给你那可靠的仆人送还给你,你可别 生气。你听我的话,听你姑母的话,我现在正为着你的幸福向那位使你遭遇到严酷 的灾难的上帝祷告。我不愿意使我们那只已经受尽苦难的小羔羊的、善良的名字上 蒙上一点儿阴影(要知道她是为了你而病的,我亲爱的侄儿),那个阴影是上帝的 右手把它加在你们的幸福上面的。 是的,幸福还会回来的,它一定能回来的;因为上帝有两只手,你不必怕,我 的侄儿。 上帝的另外一只手并没有失去机能,它可以使你们恢复幸福。然而,我的孩子, 每一个姑娘的无价之宝——纯洁的名誉——是不可能恢复的。因为,它一沾上了污 点,那就不是完美无瑕的了。假如比罗什卡跟你通了信,或者是会了面,那人们会 说些什么呢?所以你们两人更应该比其他的人回避得开些。这是历来礼节上所需要 的,也是比罗什卡的父亲所要求的,他把女儿交给我照顾。他为了你亲自在布达奔 走。愿上帝为此赐给他力量、健康和成功,并使他和我们大家都摆脱那个可恶的魔 鬼(你也一定明白,我指的是谁)。我感到非常痛心,也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我不 能叫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花园,经过昨天一场大雨淋洗之后,是多么的美丽啊! 的确,我们遇到的都是不幸。一部分果树已经冻坏了,我儿子西格骑的‘莫狄洛克 ’那匹马在跳篱笆的时候,在桩子上碰伤了。 唉!我们家里现在是多么乱啊!我甚至感到高兴,幸亏我现在住在霍尔瓦特家 里。如果你能婉转地把‘莫狄洛克’遭到不幸的事告诉西格,那就很好,因为我和 老头子都不打算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他。吻你一千次。 你亲爱的姑母别尔那特“再者,我亲爱的侄儿,你要挖掘自己的力量,多多忍 耐,你要想到其他的许多人,如公爵、王爷、甚至皇帝也在受着苦难。人全是上帝 的虫豸,有时是不可能立时实现自己所有的愿望的。你回忆一下,六年前,我病在 床上,患了盲肠炎,后来整整有两年工夫不准我去碰一碰水果,而我却为爱吃水果 几乎想得死去活来。 “我顺便告诉你一下,我差一点忘了说,女厨子维顿卡生了丹毒病。这个可怜 的善良妇人,未必能够活下去了。再吻。 别尔那特”老克罗克在这些信里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能帮助他查明事情 的来龙去脉。于是老头儿也只得皱着眉头把那些拼凑成的书信收集起来,拿去给法 伊看。那时候法伊已经很顺利地把那个从翁格伐尔来的医生格里比打发走了。刚才 当他在内房里跟克罗克商议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安德拉什·卡波尔的园丁哭哭啼啼 地跑进房里来,因为他的妻子快要死了。他听说这儿有个医生,于是他想,也许医 生能给她一些药,当然这是要得到老爷允许的。 “还用说么!他当然会给她的。何况现在我自己已经不很需要医生的帮助了。 (法伊身体好的时候,看见医生就很生气;只是当他身体不好而看不到医生的时候, 他也非常生气。)多么幸福啊!呵,我是要说多么不幸呀。去吧!去吧!亲爱的大 夫,你看病人去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