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 我们可尊敬的托特太太为了表示自己对客人深厚的敬意,在桌子上摆了一瓶野 栗树花。那时,刚好是栗树开花的时候,而且在附近一带,也没有别的花。比罗什 卡折下一根小枝,拿在手里轻轻地挥动着。 “怎么,您只有一个人?”亚诺什问。 “不,有一个女仆跟我一起来,但是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这村子里的一个老处 女伊寿比那里。好心的托特陪她到那里去,已经有半个钟头了。”“您在帕塔克做 什么?”“我去探望可怜的法伊舅舅。那末,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从爱格来。” “到什么地方去?”“哪儿也不去。”“我看,您心里非常痛苦。大主教怎么说?” “他欺骗了我。所有的人都骗了我,”亚诺什忧郁地皱着眉头,声音喑哑地回答道。 比罗什卡热情而忧郁地凝视着他,并轻声地问: “怎么,我也欺骗了您吗,亚诺什?”亚诺什深深地感动了,他的神态顿时温 和起来。他的眼光温柔地望着比罗什卡。 “您是神圣的,”他叹了一口气。“您的头上只缺少一圈灵光。”不过,灵光 倒是有的:栗树枝上的白花落到她的头上,撒在她的头发里,形成了一圈光轮似的 东西。 比罗什卡在听到亚诺什对她说出这几句知心话以后,就回复了她往常的态度。 “您不会是一个那么缺乏信念的人吧!您知道,我也在受苦;您要知道,我也 对生活感到失望。我也跟您一样受到旋风的袭击。但是,我总以为失望的程度可能 还要加深。总之我猜想,伯爵阁下可能还要更痛苦地感到绝望。”在比罗什卡的这 些话里,听得出一种使亚诺什特别感到伤心的、戏谑性的语调。 “这反正跟射击一个被枪弹打中了的人一样,”他悲伤地反驳着说。 “但是,根据某些专家的意见,如果再放第三颗子弹,那就会使这个可怜虫死 得更爽快。”“您这话不对,亚诺什。首先,您还没有死。”“恰恰相反,我早已 在那个世界里了。”这时,门稍微被推开了一点,秘书波特偷偷地向房里一看。亚 诺什转过身来,不满地对他说道: “波特,是您吗?请您定一餐饭,叫大家不要打扰我。”波特不见了,好象被 一阵风带走了似的。 “我看,您这可尊敬的幽灵,终究是感到饿了。”比罗什卡开玩笑地说。 “我最后一餐饭是在昨天早上吃的。”“噢,那么我应该相信,您真正是一个 幽灵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吃呢?”“因为我完全陷入了绝望的境地。”“这个可恶 的大主教究竟对您说了些什么话呢?”“他把我最后的希望也剥夺了。婚姻仍然有 效。”“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呢?您有什么建议?”亚诺什用一 种没有把握的语调问,同时询问般地看着比罗什卡的脸,好象她是一个能够解答那 个使他感到痛苦的问题的崇高人物。 “首先,您应该吃饭,”少女平心静气地回答,“然后,象我所做的一样—— 等待着。”“我已经不能够再等待下去了,”他用手抱着头,十分坚决地说。 比罗什卡惊恐地望着亚诺什。虽然看他的样子非常痛苦,但是他的面孔还是美 丽的、纯洁的。 “假如您不愿意等待,那末您到底准备怎么办?”“从昨天开始,我就是为了 这个问题在大伤脑筋,我承认,我已经想过不少狂妄的主意。”比罗什卡顿时严肃 起来,把那根栗树枝往桌子上一扔。 “请您对我直说吧,您想出了些什么主意?您可以相信,这是我十分关心的事。” “我不告诉您,”他忧郁地回答。 “为什么?”少女的脸色发白,慢慢地问。 “因为您不了解我,因为您没有象我爱您那样地爱我。”他的胸部高高地挺着, 语调中含着无限绝望的意味。 “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比罗什卡声音发抖、轻轻地说,同时两只眼睛睁 得大大地望着他。 “唉,假如您爱我的话,您不可能用那种漠不关心的语调,几乎很愉快地谈论 我们的命运。”听了这些话以后,比罗什卡的满腹委屈按捺不住了。她高傲地把她 美丽的头向后一仰,太阳穴上细小的静脉管在跳动着,她那雪白的头颈上美丽的脉 纹神经质地抽着;她的整个身心激动着,愤怒着,她脸上的肌肉都表现出痛苦。 “您在责备我吗?把一只银子做的小船寄到维也纳送给我,暗示着,叫我不必 再等您,这不是您吗?您是那样热烈地爱着我吗?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想跟我见一 次面而能够活下去的人,这不是您吗?不要打断我的话,也不要摇头,我知道,您 被先前的诺言束缚住了。但是,难道这是伟大的爱的表示吗?伟大的爱能移山倒海, 任何诺言都不能够阻挡它。啊,您出去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比罗什卡喘着 气,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话也说不出了;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好象一匹受伤的马 一样。 真奇怪,在这次发怒之后,他们的态度都改变了。现在,亚诺什的心情变得平 静了。比罗什卡的责备对他的心灵起了有力的影响。 他没有说出一句要为自己辩护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淡紫色绸子做 的钱袋,并将袋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四个银币,每个价值二十克拉伊察尔。然后, 他把这些银币推到比罗什卡旁边,那时,她正以一种恐怖的心情看着他,她以为他 已失去了理智。 “这里有四个二十克拉伊察尔的银币,”他轻轻地说,“为了想找一个机会交 给您,我已经把它们随身带了好多年了,因为按权利来说,它们是属于您的。这是 我唯一所得到的东西,比罗什卡。那时候,我在一个老爷的家里当了两三个星期的 花匠助手,我忍辱、挨骂,都是为了一个希望,为了要看见一个我所崇拜的人;但 是,所能满足我的希望的,也仅仅是能听到一点她的消息,因为那时候她病倒了。 这就是我受苦的报酬,比罗什卡;这些钱是一个叫缪列尔的花匠付给我的。”这太 使人激动了,少女两手掩着面孔。 “我的天,我的天啊!您就是鲍尔诺茨的佣人们所讲的那个奇怪的、多愁善感 的青年花匠吗?”丝线一样的眼睫毛发抖了,泪水从眼睛里不断地流下来,好象五 月里的雨水。 这样一来,胡桃的壳被打开了,并且已经看到了核仁。现在轮到做第二步手续 了。 比罗什卡抬起头来,想用围巾擦干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出来;不过,现 在这些眼泪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而且透过这些眼泪,微笑的光芒照耀得比太阳光还 鲜艳。 “可是您也应该知道,”比罗什卡十分激动,响亮地说,“当您乘车到法庭去 的时候,我到了爱格;我打扮成一个农妇,站在人群中间,这是为了想看见您。” “我知道。”亚诺什回答。 “而且,后来我并没有丢掉那身衣服,一直保存着。三年前,我又穿着它,受 布达依先生的雇用,在您的波佐什庄园里当女佣人,这也是为了要再看您一眼。” “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您这位宫廷女士,和……”感到十分窘困的亚诺什叫了起 来,并且用手抓住桌子,好象想叫自己相信他不是在做梦。 “我在那里呆了四五天。但是那位伯爵到罗马去了,于是我就决定从我的主人 那里逃出来,连工资都没有拿;说不定主人现在还在找我。”“比罗什卡!”伯爵 费力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难道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打扫过您的书房。” 这时,她突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桌子旁边的一只椅子上放着她的行囊。比罗什卡 俯身打开那行囊(嘿,她端正的美丽的身材是多么动人啊!),急速地从手帕、披 肩和绒毛衣下面抽出一本皮面的纪念册。她很快地翻了几页,就递给亚诺什看。 “喏,您看,我把它描绘在纪念册上,作为一幅初稿!”是啊,这就是他在波 佐什的书房!长形的安乐椅,写字台,台上放着许多银质的和铜的小雕像,墙上挂 着一个布特列尔家族的家徽——一只头戴王冠、胸佩银色小铃的金鹰,墙上还挂着 玛丽亚圣母的画像和他母亲的遗像。他母亲的像画得特别精细,每一根线条好象都 是活的。 亚诺什看了一下图画,但是当他抬起眼睛看着比罗什卡的时候,在他们俩的心 里都燃起了愉快的、热情的火焰。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俯下身子感激地吻着比 罗什卡的手,他们两人的头离得很近,她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迷人的芳香和她那断 断续续的、急促的喘急……使亚诺什陶醉了。他是一个活的人!他已经不能再抑制 下去了,他不再吻少女的手,而开始吻她的眼睛,同时也把她的眼泪给揩干了。但 是,当眼泪不再出现的时候,他就发狂似地热烈吻起她的脸和头发来了。 “噢,我亲爱的小麦粒儿啊!金黄色的小麦粒儿,她离开我深深地躲在海底。” 假如整个情景并不象五月里的梦那样好,那么,这种表现也许会引人发笑!现在, 只有太阳能够在小窗口上微笑。连黄蜂也停止了嗡嗡的叫声,躲藏在盛开着花朵的 栗树的小花铃里,轻轻地、安静地在里面晃来晃去。 “啊!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比罗什卡抗拒着,“您放手!亚诺什,您要理 智些!您把我的鬈发都弄乱了!请您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快点,快点!您看窗外,难道您没看见,托特先生和我的女佣人来了吗?”真 的,小饭店老板托特和一个穿着一条浆过的、走起路来会发出沙沙声的裙子的漂亮 女佣人,并排快步走过来。小饭店老板手里拿着一只烟筒,并且一晃一晃地挥着它 ;在他的后脑壳上很得意地歪戴着一顶插有青麦穗的帽儿。 亚诺什伯爵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显出一副想掩盖他刚才那种行为的样子,专心 致志地细看着比罗什卡的图画。 “您现在总可以相信,我是爱您的吧?”比罗什卡问。 “我相信,我相信,我真幸福!”“那末您告诉我,您过去想了些什么?” “一切,一切都告诉您。”他本来已经想开始讲,但是,这时候门开了,女佣人朝 房间里一望,想看一看她美丽的女主人是否睡了。老托特听见女佣人说姑娘还不想 睡,而且正热烈地和一位先生在交谈,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来。他对那个亲切地 向他微笑着的亚诺什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这个被突如其来的欢乐所激动的老年人 把帽子猛力向地上一丢,喊道: “Salve domine comes illustrissime!这是件怪事,见鬼了! 这种情况只有在蜜饼上才能见到。”善良的托特指着一张画片,上面画着一对 情人:一个羞答答的姑娘和一个多情的青年,他们俩的心幸福得快要跳出来了。这 一类画片都是糖果点心商人们拿来贴在那些在市场上出卖的蜜饼盒上的。 亚诺什快乐地摇着年老的小饭店老板的手。 “喏,我又来了,托特老爹,我是为了吃掉上一次我们没有吃完的小鸡而来的。” 是的,这个“上一次”离开现在已经很久了。从那时到现在,小饭店老板的头发都 完全变白了,亚诺什的青春也已经逝去了。 “唉!青年人,唉,青年人!今天我梦见了喜鹊和拿破仑从圣叶琳娜岛上回来 总算是有点道理的!我本来就不相信神父的话,说他死了。 这都是神父们在说谎。好啦,我去照料中饭。我老婆知道您来了吗,伯爵?” “我想,秘书已经告诉她了,不过她还没有来过。”“呸,狗养的!对了,她不敢 站在这样一位尊贵的老爷面前。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好吧,我现在去照料一下。” 一眼就可以看出:托特先生是善于管理家务的。从院子里传来了他的责骂声,然后 又听到砰砰的关门声,忙乱了好一阵子,不久就开饭了。 各式各样的菜一盘盘地端上来——一批批新鲜的食物来个没完。这样的菜恐怕 连弗兰茨皇帝也不会拒绝亲自来尝一尝的。 小饭店老板亲自在桌旁招待他们,他顺便还打听了西格·别尔那特的消息(噢, 他现在已经是波若尼的议员了);后来他把话题转到崇高的政治方面,并坚决地说, 有朝一日,伟大的拿破仑还会到这里来的。 “他早就死了,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伯爵反驳着说。 托特摇着头,可是他不敢反驳亚诺什的话,只是说: “要是他死了,那他的儿子还活着哩!我听说,现在他在维也纳——他的祖父 那里。不久以前,那个小孩子在花园里游戏的时候,他拿着一把玩具小军刀,把一 些黄花都给砍掉了。祖父问他:‘你在干什么?’——‘祖父,我杀德国人!’原 来在他看来,红花都是法国人,而黄花都是德国人。唉!这里还要来一次灾祸,只 要小孩子能成长起来就好了! 我计算着日子,我每天记着,他又长高了一点点。”亚诺什有些感到厌烦了, 小饭店老板打扰了他和比罗什卡单独在一起谈话的机会,可是他抑制住自己,并很 客气地回答着小饭店老板的话。 不过,他也由此而感到快乐,因为我们那位可敬的托特先生不知疲倦地反复向 比罗什卡轻轻地说:“他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体面的人啊! 这样高贵的老爷竟然没有一点高傲的气派!他常常和普通的老百姓闲谈!”时 间象赛跑一样地飞驰着,终于到了准备马车的时候。告别的时刻到了:一辆马车要 向左面去,另外一辆要向右面走。亚诺什向小饭店老板说道: “好吧,亲爱的主人,这顿丰富的饭菜我们应该付您多少钱?”不过他问这句 话也仅仅是为了客套一番而已,因为他知道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所以他预先在 小书架上的一本祈祷书里放了一千福林(恐怕我们可敬的托特一辈子也不会发觉)。 老托特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只是生气地摇着头:“呀,哎,哎!”他在房 间里踱来踱去,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不过后来他就面对着墙壁,好象在用他的拙 劣的拉丁语对着墙壁说: “Edisticoenamnunc edere visamicitiammeam 。”他继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老是想找些东西送给他那两位客人。最后,他看见酒柜子上有两只红色的酒杯(他 家里唯一的贵重物品),这是他过世的兄弟——一个在各地流浪的工匠副手——从 波希米亚带来的。杯子上面雕刻着涂着银粉的卡尔斯巴德的浴场和各种各样的鹿; 观赏这种酒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踮起脚尖,把两只酒杯拿下来,把较小的一只递给比罗什卡,另一只递给亚 诺什。 “收下我的礼物吧!rogo humillime,你们有时可以用这两只杯子喝喝酒,来 纪念今天这个日子。”无论他们怎样拒绝,他们还是不得不收下这个礼物,因为老 头儿非常直率和诚恳地要求他们收下。令人感动的告别场面总是没个完。可敬的女 主人也出现了。她身上穿得和过节一样: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头上披着一块 刚烫过的网状头巾。 比罗什卡戴着一顶草帽。噢,我的天,这顶帽子戴在她头上是多么相称啊!草 帽的边缘围着一圈玫瑰色的花蕾,看上去,好象她那洁白而瘦小的脸上围着一个玫 瑰花做的框子。 当他们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啊!现在是最后一次握手了— —一切都将结束了。 亚诺什走到她旁边。 “比罗什卡,”他说,“我想和您单独讲几分钟话。或者叫佣人乘着马车先沿 着那条通到小山冈去的道路向前走,然后我和您就沿着这条林荫道步行过去。” “好的,”比罗什卡回答。 于是,马车出发了,比罗什卡和亚诺什走进了绿荫如盖的栗树林子的小道,这 条小道从小饭店开始一直伸展到大路上。 小饭店老板托特本来预备送他们一程,但是看到他们要单独在一起走,就和全 家人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俩肩并肩地走着,象鸽子一样唧唧咕咕地谈着话。老头 儿盼着,也许他们还会回过头来向他挥挥手,但是他们走着走着,并且热烈地谈着 话。噢,上帝,这个比罗什卡的步子是多么有节奏,简直就跟音乐一样!他们停下 来一两次,将身子微微地向后转了一下,看到了我们那位可敬的托特。但是,不, 他们停下来只是因为他们讲到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忽而,比罗什卡很活泼地做着手 势,忽而亚诺什做着手势。看上去,他们是在争论什么。唉,但愿他们不是在吵嘴! 他们又继续走了。最后又停住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现在他们互相握着手。亚 诺什扶比罗什卡坐上马车。噢,我亲爱的人们!你们虽然拥有大量的财富、巨大的 森林、草原、土地,但是却不得不经受许多痛苦。 可敬的托特和他家里的人看着看着,一直等到他们两个人的马车和那挥动着表 示告别的白手巾隐没在尘埃里的时候为止;在这以后,小饭店老板一家才回到屋里 去。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只是回忆到,亚诺什很喜欢吃鹅肫、油炸圆馅饼 和炒腰子。他尝了两次调味汁。可爱的比罗什卡把所有的苹果都吃了。“你真行, 老婆子,你把它们保存到现在。”可敬爱的托特走到露台上,骄傲地说: “我的妻子,当一个小饭店老板终究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事情!这是个伟大的 事业!什么人都到过我这儿!什么人都有!你即使把辽斯克和它周围的一切地方都 给我,我也不愿意当一名毛皮匠,或者做一个诵读经书的教士。”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