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伊芙琳流产后的第三个星期,她去看了卡尔曼医生。他给伊芙琳作了一次全面检查: 探查,触摸,扪诊。她则躺在那冰冷的金属检查台上,脚跟放在脚镫里,身上简简单单 地蒙着一层布。一名护士警觉地立在旁边,一方面安慰着病人,另一方面作保证人,以 免大夫被歇斯底里的病人控告行为不轨。 伊芙琳穿好衣服后,护士带她到卡尔曼医生的办公室,关好门,让大夫同病人单独 地在一起。卡尔曼医生的办公室,象他本人一样虽然破旧却很舒适。整个房间是木板镶 嵌的,有两面墙摆放着各色医学书籍。书脊有深红色的,有墨绿色的,有深蓝色的。一 面墙是从棚顶挂到地下的衣饰,模糊晦暗的。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放着一盏老式的学生式 台灯,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象大夫本人一样,这间层子没有令人畏惧的地方。 “你不该再想着那孩子了。” 卡尔曼医生说。 “不该想?”伊芙琳莫名其妙地重复道。 “流产是自然保护生态的一种方式。”卡尔曼医生个子虽不高,却是大腹便便。看 上去象是一只笨拙的企鹅,一点都不象东海岸上的几位凤毛鳞角的妇科专家。他曾执教 于列诺克斯黑尔大学,在第八十号公园街以及大耐克街开有诊所。女人们常常挤满他的 诊所。她们喜欢称自己为卡尔曼医生的姑娘,而且没有一个不爱上他的。伊芙琳也不例 外。卡尔曼能使她不担心,而她更是对他充满信心。他们之间的关系跟报上登的医生病 人一样:病人绝对相信医生,医生控制病人。 “我有病吗?”自流产以来,这个问题一直索绕着伊芙琳。她曾一次又一次地问自 己为什么失去了那个孩子?她这究竟是怎么啦? “你怎么也没怎么。绝对没问题。你的生殖系统状况极好。” “那为什么——” 没必要等她问完这个问题,因为他从前在成百上千的同类病例中他曾被提问过成百 上千次了。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盼望已久的婴儿的产妇来说,这种经历无疑是一次莫大 的打击。而对于一个医生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病例。医生们要作的,不过是给她 们吃点定心丸,让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有时胎儿不能正常发育。这比人们想象的要发生得多得多。”卡尔曼大夫尽量避 开谈论具体和的太接近于临床诊断时的分析。可他发现这种办法使这个病人心烦意乱。 “你是说我的孩子不正常?”伊芙琳被这种想法吓呆了。她想知道具体的每一件事 情,不管它有多么可怕。 “我不知道,”卡尔曼大夫说。 “不知道?难道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除非作一次尸体解剖。”他不想去听她那一连串令人毛骨惊然的问题,因为这不 会有任何结果的。 伊芙琳颤抖着。“尸体解剖?在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虽然那么小,但有时从表面上可以得出点症状,可不一定能确诊。” 伊芙琳仔细地回味了一下医生的话。她不晓得自己肉里出了什么故障。自己不能得 知,自己也不能作出任何有益的帮助。 “那么是什么毛病呢?” “您在询问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你很清楚,鲍姆夫人,我们医生并非超人。有时 候很简单,我们就是不知道病人有什么病。” “告诉我什么可能会出毛病。” 伊芙琳就是无法得到安慰。于是大夫开始背诵起来。 “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因为要使脸儿正常发育成熟,完整地健全地降生,亿万 个细胞要正常地生长。它们有正常的连结顺序。其中最普通的病症可能会发生在心脏和 肺部。 有时胎儿会被脐带勒死;有时会被羊水溺死;实际上就是淹死了……你真的还想听 下去吗?” “就一件事,”伊芙琳问道,“是我的错吗?” 这个问题是来这之前一直折磨她的问题。她确信自己作了什么错事,确信自己出了 什么毛病。她觉得很内疚。她认定失去孩于是她的错。她根本就不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 流产后,都有这种内疚和责任感。四十年代后期,女人们从不互相谈论这类事情。只是 在痛苦的孤独中挣扎着。当医生们告诉她们说,这种心情是极普通的反应,多半的女人 都觉得这不过是医生对她们的安慰罢了。潜意识告诉她们医生在撒谎,而通常她们又都 点头同意,但仍觉得内疚。卡尔曼医生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他明白虽然自己说的句句 都是实话,可这绝不会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的,然而他还是说。因为他使尽浑身的解数也 只能作到这一点了。医生,与他们的病人一样,无论男女,都是他们自己的时代的阶下 囚。 “是我的错吗?”伊芙琳默默他说。 “不,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您的错。您一定要消除这个怪念头。一次流产并不是世 界到了未日。” “可我觉得好象已经到了。” 伊芙琳让大家都失望了——纳特,她母亲,她父亲。以前大家对她都那么满意,可 她却辜负了他们。 “好啦,这不是世界的未日,也不是你的错。”卡尔曼医生真是出奇地爽快。 “我该怎么办呢?”伊芙琳能够听到自己哀诉的声音,这使她很尴尬。她需要人来 告诉她怎么办。如旱有谁知道得比她多,并告诉她如何去作,那她一定会去作的,什么 都会好起来的。 “你该把这一切全部忘掉。回家,去作你的事。再要孩子,越快越好。这是最好的 补救方法了。” 伊芙琳第一次笑了。 “真的那么容易吗?回家,再次怀孕?” “就那么容易。”卡尔曼医生朝候诊室作了个手势,那里坐满了孕期不同的妇女。 “女人们从来就是那样做的。” 卡尔曼医生的处方开得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过了三年,伊芙琳才又一次怀孕。可是刚刚过了九个星“期,在1951年3月初,她突 然又一次自动流产了。没有任何迹象,只有一次严重的疼痛性痉挛的袭击。夜阑人静, 没有尊严或是救护车的警报声,只用了十分钟在她的洗澡间里,就一切都结束了。 随后的那些日子里,伊芙琳绝食了。她拒绝离开房间,拒绝穿衣服,拒绝告诉任何 人其中的原因,但是一看到妇女或孩子——在超级市场里,在药店,在人行道上——她 就无法忍受。她害怕路过学校,游乐场,甚而至于陈列着儿童服装的橱窗。她害怕周围 的世界,因为她所目睹的是孩子们微笑中的控告,母亲的皱眉,空荡荡的婴儿车。 看到伊芙琳这种样子,纳特和她父母都很着急。她越来越瘦弱、恐惧和焦虑。她们 齐心合力终于说服了她再去看卡尔曼医生。母亲驱车把她送到医生办公室,陪她走过去, 跟她一快坐在候诊室等着。倘若只有她一个人,她绝不会作任何事情的。 卡尔曼医生给伊芙琳作检查,告诉她他的确没有发现她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事实 也确如此。她排卵正常,但有些妇女即使排卵不正常也同样生下了健康的婴儿。他只能 说某些妇女比另一些妇女更难怀孕,某些妇女比另一些妇女更难怀到期。不幸的是,伊 芙琳似乎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他只能建议她坚持再试。 他的话并没能消除伊芙琳的焦虑,或恢复她的信心。虽然他犹犹豫豫的,但到底还 是给她开了一镇静剂。 镇静剂似乎产生了奇迹。伊芙琳强烈的焦虑消失了,到1951年5月份。她又一次怀孕 了。 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卡尔曼医生无论如何还是对的,而她自己也肯定,绝对的 肯定,这次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原先的流产是自然的残酷而又无常的错误。这一次她 将要给纳特捧上一个漂亮的小宝宝。她静下心来等待着,确信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不 幸的是,她,又错了。七月份,她第三次流产了。 长尔曼医生——现在被她视为死敌——又给她开了那种镇静剂。但这次毫无效果。 伊芙琳吃了那药,可她再也不相信他们了。她不再相信她的医生,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大 夫。纳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他们将有可爱的宝宝,她根本没有什么病,不管怎样, 他都会永远爱她。可她却认为纳特是对她撒谎,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没有能力作成千上万的女人们每天都在做的事情。1947年,三百八十万婴儿出世; 1948年,三百六十多万婴几出世——这个数目年复一年地继续到五十年代。正如科学家 早已预计到的,战后出生率增长了。伊芙琳体会到在内心深处她仍在企盼着。她不正常, 无生育能力,而与此同时,纳特的生意却是兴旺发达。她兄弟彼得三年前结的婚,他妻 子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而且又怀孕了。埃尼·考夫曼娶了他在宾夕法尼亚结识的一 位姑娘,他们已有了三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周围到处是财富与生命的迹象,而她却只看 到自己没有妊娠与生育的能力。 性,曾经是欢乐的源泉,现在却成了生儿育女的必要条件。伊芙琳几乎绝望地期待 怀孕甚至表现在她的性生活中。纳特射精之后,她象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不想让自己 不正常的身体毁掉他给她的健壮的细胞。她克制自己,不去享受性高潮。 谢天谢地,1951年9月,伊芙琳又怀孕了,这是当年的第三次,根据卡尔曼医生的建 议,她要在床上躺完九个月。由于不活动,她长了四十磅。到1952年6月她终于生产了, 通过剖腹,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在庆贺宴上,为她取名为乔伊。 转自白鹿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