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回,在一个漫长的冬夜,柯甫陵躺在床上,看一本法国小说。可怜的达 尼雅在城里住不惯,每到傍晚就头痛,这时候早已睡着,偶尔在梦乡中说出几句 不连贯的话。 时钟敲了三下。柯甫陵吹熄蜡烛,躺了下去。他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可是睡 不着。他觉得卧室里很热,而且达尼雅在说梦话。到四点半钟,他又点亮蜡烛, 这时候,他看见黑修士坐在床旁边一张圈椅上。 “你好,”修士说。他沉默了一忽儿,问道:“现在你在想什么?” “想名望,”柯甫陵回答说。“在我刚才读的一本法国小说里描写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学者,他做了些蠢事,因为渴求名望而憔悴。这种渴求在我是不可理 解的。” “因为你聪明。你对名望很冷淡,就跟对待你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样。” “对,这是实话。” “名望吸引不了你。人家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可是时间却会抹掉你的名 字以及字上的金粉;象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使人觉得荣耀、有趣、有益的地方呢? 再者,你们人数太多,人类薄弱的记忆力不可能保存你们的姓名,这倒是件幸事。” “当然,”柯甫陵同意说。“而且何必记住它们呢?不过我们谈点别的吧。 例如,谈谈幸福。幸福是什么呢?” 时钟敲了五下,柯甫陵却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搭拉到地毯上,对修士说: “古时候有个幸福的人,后来却被他的幸福吓坏了,他的幸福太大了。他为了求 天神大发慈悲,就把他心爱的戒指献给天神,作为祭品。你知道吗,我也象波利 克拉特斯①那样,开始为我的幸福感到有点不安了。我觉得奇怪:我一天到晚光 是感到快乐,它充满我的整个灵魂,压倒其他一切感觉。我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 忧郁、悲伤或者烦闷。现在我睡不着觉,我害了失眠症,可是我却不觉得烦闷无 聊。说真的,我开始觉得纳闷了。” “这是为什么呢?”修士惊讶地说。“难道快乐是超自然的感觉?难道它不 应当是人的正常状态?一个人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发展的水平越高,他越自由,那 么,生活给他提供的乐趣就越大。苏格拉底、第奥根尼、马可·奥勒留②都感到 快乐,而不是感到悲哀。而且《使徒行传》里说,要经常快活。 你快活,就幸福了。“ “可是万一天神生气了呢?”柯甫陵打趣地说,笑起来。 “要是他们使我失去安乐的环境,逼得我受冻挨饿,那可就不是滋味了。” 这当儿,达尼雅醒了过来,带着惊讶和恐惧的神情瞧着她的丈夫。他正对着 圈椅说话,比手势,发笑。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笑声有点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抓住他向修士伸过去的手。“安德 留沙!跟谁呀?” “啊?跟谁?”柯甫陵说,慌了。“喏,跟他。……他就在那儿坐着,”他 指着黑修士说。 “这儿没有人,……没有人啊!安德留沙,你病了!” 达尼雅抱住她的丈夫,偎紧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让幻影危害他似的。她伸 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病了!”她说,哭起来,周身发抖。“原谅我,亲爱的,我早就看出你 有点精神恍惚。……你的神经出了毛病,安德留沙。……”她的颤抖也感染了他。 他再看一眼那把圈椅,圈椅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忽然觉得胳膊和腿发软,害怕了, 着手穿衣服。 “这没什么,达尼雅,没什么,……”他喃喃地说,身子发抖。“我真的有 点不舒服,……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早就看出来了,……爸爸也看出来了,”她说,极力要止住哭泣。“你 常常自言自语,而且笑得有点古怪,……你睡不着觉。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啊,拯救我们吧!”她惊慌地说。“可是你别害怕,安德留沙,别害怕,看在上 帝份上,别害怕。……”她也开始穿衣服。直到现在,柯甫陵看着她,才明白他 的情况有多么危险,也才明白黑修士以及跟黑修士谈话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才明 白他疯了。 两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穿上衣服,走进客厅。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在他们家里做客的叶果尔·谢敏内奇被哭声惊醒, 穿着长袍,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客厅里。 “你别害怕,安德留沙,”达尼雅说,象得了热病似的浑身发抖,“别害怕。 ……爸爸,这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 柯甫陵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想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的岳父说:“您给我 道喜吧,我好象疯了,”可是他只动了动嘴唇,现出一脸的苦笑。 早晨九点钟,他们给他穿上外衣和皮大衣,系上围巾,用马车把他送到医师 那儿去。他开始治病。 「注释」 ①波利克拉特斯,公元前六世纪萨摩斯岛上的僭主。 ②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最后一个大哲学 家。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