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利丰 我毫不惋惜我的过去。① 莱蒙托夫 格利果利。谢敏诺维奇。谢格洛夫腰痛。他醒过来,在床上不住翻身。 “娜斯嘉!”他小声说,“麻烦你拿点酒精来,亲爱的,给我擦一擦后背!” 没有人应声。谢格洛夫伸出手去摸摸身旁,却没摸到人。 这张床,如果不把谢格洛夫本人算在内的话,就是空的。 “她到哪儿去了?”他暗想。然后他喊道:“娜斯嘉!娜斯嘉!” 这一回也没有人应声。他只能听见外面守夜人敲梆子。屋里圣像前那渐渐熄灭 的长明灯发出毕剥的爆响。谢格洛夫预感到事情不妙,就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从床 上跳下来。这已经是夜里三点钟,在这种时候娜斯嘉是照例酣睡得跟娃娃一 样的。 只有特殊的原因才可能弄得她不睡觉。谢格洛夫很快地穿上衣服,走出去,来到院 子里。 一轮明月,丰满而庄重,无异于将军家里的管家妇,在天空浮游,把美好的亮 光洒遍天空,倾泻在院子里和鳞次栉比没有尽头的房屋上,倾泻在正房两旁乌黑的 花园里。月光柔和而均匀,爱抚着人间万物。……土地上和树枝上连一片绿叶也没 有,花园显得阴沉而严酷,然而一切又都使人感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底,春天就要开 始了。谢格洛夫把整个院子扫一眼。在那广大而空旷的地方他一个人也没看见,只 看见一头牛犊站在那儿,一条腿上拴着绳子,拚命地蹦跳。谢格洛夫走进花园里。 那儿安静而明亮。黑糊糊的灌木丛中飘出潮气,就象从地窖里冒出来的一样。 “说不定她是到村子里去了吧!”格利果利。谢敏内奇暗想,由于不安和寒冷 而发抖。 “要是她不在凉亭里,那就只好派人到村子里去找了。” 谢格洛夫知道娜斯嘉有两种毛病:她常常心里愁闷而离开他,到村子里去找她 的亲属,此外她还养成习惯,喜欢夜里独自到凉亭去,在黑地里坐着,唱悲凉的歌 曲。 “我年老,衰迈了,……”格利果利。谢敏内奇暗想。 “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没有什么乐趣。……”他往凉亭那边走去,听见女人的嗓 音。然而那声音不是在唱歌,却是在说话。……话说得很快,一刻也不停,一口气 说下去,仿佛在诉苦。……“你丢开那个老魔鬼吧!”一个粗鲁的男人嗓音打断那 个女人的话说。“你务必要这么办!你只顾穿绫罗绸缎,用水晶盘子吃东西,可是 你这个傻娘们儿却一点也不懂:这是造孽。 ……唉唉,……不行,娜斯嘉!应当打你一顿才是,可又没有人来打!“ “你不懂,特利沙②!要是这只是我一人的事,我早就躲开他,跑到一百俄里 以外去了,可是,要知道,……我爹,喏,想盖一所小木房,……再说我弟弟也当 兵去了。总得给他寄点烟草什么的。……”那边传来哭泣声,随后是接吻声。谢格 洛夫的背上,一 股凉气从后脑壳一直贯到脚后跟上。他从声音听出那个男人就是 他手下的管事特利丰。 “这个娘们儿,”他惊恐地想,“我把她从泥地里拉出来,叫她留在我身边, 可以说,对她仁至义尽,差不多把她当成我的妻子了,不料,忽然间,她跟特利丰, 跟这个下等人勾搭上了!啊?我给她穿绫罗绸缎,跟她同桌吃饭,把她当成太太, 可是她呢,……跟特利丰勾搭上了!” 老人又是气,又是愁,膝盖发软。他又听了一忽儿,然后往正房那边慢慢走去, 心里难过,失魂落魄。 “我才不在乎呢!”他在床上躺下,暗想。“她也许以为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 吧!哼,不对。……明天我就把她赶走。让她去跟她那些乡巴佬一块儿嚼谷糠去! ……特利丰也是坏种,……叫他滚蛋!明天早晨就付清他的工钱。……” ? 等到娜斯嘉从花园里回来,若无其事地上床睡觉,他那些思想已经闹得他周身 发烧了。 “明天我就把他赶走。……可是,不,……我不赶走他。 ……你把他赶走,他就到另一个地方去,满不在乎,仿佛根本没什么罪过似的。 …… 要惩办他一下,叫他一辈子都记牢。 ……应当象从前那样,用鞭子抽他一顿才行。……把他抓到马房里去,狠狠地 抽他,…… 十个人一齐抽,浑身上下全抽到。……你拿鞭子抽他,他呢,求你,央告你, 你就站在一旁,不住晔郑汉莺莸爻樗∈咕ⅲ∈咕ⅲ〗兴舱驹谂员撸业挂纯 此牧成!牛? 怎么样,宝贝儿?啊啊,……就该这样!‘“第二天早晨,娜斯嘉照往常那样 斟茶。他坐在那儿,冷眼看她。她脸容平静,眼睛明亮,不带一点狡猾的神色。 “我什么话也不跟她说,”他暗想。“让她自己去明白。……我要叫她精神上 ……精神上痛苦!我不跟她多说,我生她的气,那她就明白了。……哎,要是她听 那个混蛋特利丰的话,真的走掉了,那可怎么办?” 最后这个思想,一时间把他吓坏了,他不由得脸色发白,说道:“娜斯嘉,你 怎么不吃小甜面包啊,亲爱的?要知道那是为你买的!” 八点多钟,管事特利丰走来报告他管的事务。谢格洛夫觉得那个农民带着痛恨 和轻蔑的神情看他,恬不知耻而又洋洋得意。 “把他赶走未免太便宜他,……”他用目光打量他,心里暗想。“应该用鞭子 抽他一顿才成。” “这我一点也看不明白,”他浏览一下特利丰交来的单据,开始挑毛病说。 “这是什么数目字?是七十五呢,还是十五? 你这个笨蛋!写七字,却连好好地画一个弯钩也不会!七字象是拨火棒,一字 呢,却象是鞭子,外带一根小短尾巴。你连这个都不会写?笨蛋。……从前,出了 这种事,就要把你们这班人抓到马房里去打一顿!“ “从前的事是从前的事,……”特利丰瞧着天花板,嘟哝说。 谢格洛夫斜起眼睛看一下特利丰。他觉得那个农民在冷笑,显得越发厚颜无耻 了。…… “滚出去!!”谢格洛夫看不惯特利丰的脸相,尖声叫道。 一直到傍晚为止,谢格洛夫始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盘算惩罚和报复的计划。 他的头脑里有许多计划交替出现,然而不管他想出什么办法,却无一不是触犯刑法 典的这一条款或者那一条款的。经过长久的苦思,事实证明他一样事情也不能做。 ……夜间两点多钟,他站在凉亭旁边,听见谈话声,这次谈话比昨天更糟。特利丰 笑呵呵地把他和东家的谈话对娜斯嘉讲了一遍。 “你知道,我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摇他几下,那他就一命归阴了。” 谢格洛夫受不住了。 “这是谁在说话,混蛋?”他尖声叫道。“谁一命归阴了?” 凉亭里忽然沉默了。特利丰困窘地嗽一下喉咙。过一忽儿,他游疑不定地从凉 亭里走出来,把肩膀倚在门框上。 “谁在这儿嚷?是什么人?哦,原来是您!……”他看见东家,说。“是您在 嚷!”?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从前,出了这种事,就要把我们这班人抓到马房里去用鞭子抽一顿,不过现 在我却不知道会怎样,……”特利丰瞧着月亮说,不住地冷笑。“想来,要给我算 清工钱,把我赶走吧。……好可怕呀!” 他笑起来,顺着林荫路往正房走去。谢格洛夫踩着碎步跟他并排走着。 “特利丰!”他俩走到花园旁门的时候,他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说。“特利沙! 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你等一等! 其实我倒没什么。……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你听着!我活到老年,却来请 求你,央告你这个坏蛋。我的好朋友!“ “怎么样呢?” “你要明白。……我给你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甚至,要是你乐意的话,我还 可以给你加工钱。……我给你三十卢布好了,不过你呢,……得让我拿鞭子抽一顿! 只抽这一回! 我就抽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特利丰略微想一想,看了看月亮,挥一下手。 “我不同意!”他说着,慢腾腾地往仆役的房间走去。…… 「注释」 ①摘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我一个人出门上路……》(1841)。—— 俄文本编者注 ②特利丰的爱称。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