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蒙眬 地方法院在开庭审案。被告席上坐着一个上流男子,正当中年,脸容憔悴,因 犯挪用公款和伪造文书罪而被控。有个身子消瘦、胸脯窄小的书记官正在用平缓的 男高音宣读起诉书。他既不管句点,也不管逗点,只顾一路念下去,他那单调的宣 读声类似蜜蜂的嗡嗡声或者溪水的潺潺声。在这样的宣读声中,人们只适于回忆, 幻想,睡觉。……法官们、陪审员们、旁听者们都烦闷得无精打采。…… 四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偶尔从法院的过道上传来什么人平稳的脚步声,或者打呵欠的陪审员对着 空拳头谨慎地咳嗽几声。……辩护人用拳头支住生着鬈发的脑袋,昏昏欲睡。 在书记官喃喃声的影响下,他的思路全然失去条理,搞得杂乱无章 了。 “嘿,民事执行吏的鼻子多么长啊,”他想,竭力要张开沉重的眼皮。“大自 然何苦糟蹋这张聪明的脸呢!要是人的鼻子都挺长,比方说有两三俄丈①长,那么 他们的住处恐怕就会嫌小,只好造大得多的房子了。……”辩护人猛的摇摇头,犹 如一匹马被蝇子叮咬似的,然后继续想下去:“现在我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时候大家照例都在家:我的妻子、岳母、孩子们都在家。……两个小孩, 柯尔卡和津娜,现在一定在我的书房里。……柯尔卡站在圈椅上,胸脯抵住桌边, 在我的纸上画画。他已经画下一匹尖脸的马,点上两个黑点算是眼睛,又画了个人, 胳膊特别长,还画了一所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津娜也在那儿,在桌旁站着,伸长脖 子,极力要看明白她哥哥在画什么。……“”‘你画爸爸吧!’她要求说。 “柯尔卡就动手画我。他画好一个小人,只要添上黑胡子,爸爸就算画成了。 后来柯尔卡开始在《法典》里寻找图片,津娜就霸占了那张桌子。她一眼看见 呼唤仆人的铃,就拉一下。 她又看见墨水瓶,就非把手指头伸进去蘸一下不可。要是书桌的抽屉没有锁上, 那么不消说,就得打开来翻一翻。最后,他俩灵机一动,装做印第安人,要躲到我 桌子底下去才能妥善地避开敌人。两个孩子就爬到桌子底下,大呼小喊,一直闹到 桌上的灯或者花瓶掉下地来才肯罢休。唉!……这时候,妈妈大概带着庄重的神情 抱着她的第三个产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个产品哇哇地哭,…… 哭个不停!“ “‘查活期存款户,’”书记官喃喃地念道,“‘柯彼洛夫、阿奇卡索夫、齐 玛科甫斯基、齐金娜等息金一概未付,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五卢布四十一戈比整,已 经一并列入一八八三 年的尾数。……’”“说不定我们家里正开饭!”辩护人的 思想飘游不定。“坐在桌边吃饭的有岳母,妻子娜嘉,内弟瓦夏和孩子们。…… 岳母的脸上照例带着呆板的忧虑和十分尊严的神情。娜嘉消瘦,有点憔悴,不 过她脸上的皮肤仍然雪白光洁。她在饭桌旁边坐着,她那神态却象是被人硬逼着坐 在那儿似的。她什么也不吃,做出有病的样子。她的脸上跟岳母的脸上一样,显得 忧心忡忡。可不是!她要管孩子,管厨房,管丈夫的内衣,管出门拜客,管皮大衣 的蛀虫,管接待客人,管弹钢琴!责任何其多,可是干的活儿又何其少!娜嘉和她 母亲简直什么事也不做。要是她们闷得慌而动手浇一浇花,或者把厨娘骂一顿,那 末,她们事后就会累得呻吟两天,说是这日子跟服苦役差不多。……内弟瓦夏慢腾 腾地咀嚼吃食,保持阴郁的沉默,因为今天他的拉丁语课得了一分。 这个孩子文静,乐于帮助人,也感激别人的帮助,可是他穿破那么多的皮靴和 裤子,用坏那么多的书本,简直要人的命。……那两个小孩当然任性胡为。他们要 醋,要胡椒,互相告状,不时把汤匙掉在地下。一想起他们,就叫人头昏脑涨! 妻子和岳母总是严格要求大家保持上流人家的风度。……上帝保佑,千万别把 胳膊肘放在桌上,别用整个拳头握住刀子,别用刀子吃东西,至于仆人端菜,也一 定要从右边而不是左边端上来。所有的菜,甚至是火腿煎豌豆,都有香粉和水果糖 的气味。所有的菜都不可口,太油腻,少得可怜。……我做单身汉的时候常吃到很 好的白菜汤和粥,可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岳母和妻子总是用法国话交谈,不过她 们一谈到我,岳母就开始讲俄国话了,因为象我这样没感情、没心肝、不要脸的粗 人是不配用柔和的法国话来讲的。……“‘大概,可怜的米谢尔挨饿了,’妻子说。 ‘今天早晨他只喝一杯咖啡,没吃面包,就跑到法院去了。……’”‘不用操心, 小母亲!’岳母幸灾乐祸地说。‘这样的人不会挨饿!恐怕他已经到饮食部跑过五 趟了。法院里办了个饮食部,于是他们每过五分钟就问审判长,能不能休息一下。 ’“饭后岳母和妻子议论减少开支的事。……她们不停地计算,记在纸上,到头来 发现开支大得不象话。她们把厨娘叫来,跟她一块儿算帐,责备她,为五戈比破口 大骂。……于是眼泪来了,尖刻的话来了。……后来就收拾房间,重摆家具,而这 都是因为没有事可做。” “‘据八品文官切烈普科夫供称,’”书记官喃喃地念道,“‘第八百一十一 号收据虽已寄交他本人,但他所应得的四十 六卢布两戈比则迄未收到,当时业已 声明在案。……’”“只要你想到这种种情形,往深里琢磨一下,玩味一番,” 辩护人继续想道,“说真的,你就会灰心丧气,恨不得叫这一 切马上完蛋。 …… 你成天价陷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烦闷和庸俗当中,筋疲力尽,头昏脑涨,你就会 不由自主想让你的灵魂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分钟也好。你就会去找娜达霞,或者如果 有钱的话,就去找茨冈姑娘,把一切都丢在脑后,……说实在的,把一切都丢在脑 后!鬼才知道那个地方,它远在城外,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你靠在沙发上,那些 亚洲人②就唱啊,跳啊,嚷啊,你感到那个迷人的、可怕的、疯狂的茨冈姑娘格拉 霞把你的整个灵魂都翻过来了。……格拉霞!可爱的、出色的、妙不可言的格拉霞! 她那牙齿,眼睛,……背脊,多么好看呀!“ 书记官还在喃喃地念着,唠叨不停。……在辩护人眼里,一切东西都合在一起, 跳动不定。法官们和陪审员们渐渐缩成一团,旁听者变成一堆斑点,天花板时而降 下来,时而升上去。……思想也不住跳跃,最后中断了。……娜嘉、岳母、民事执 行吏的长鼻子、被告、格拉霞,所有这些都跳动不定,转动不已,往远处退去,越 退越远。……“这真好,……”辩护人小声说着,昏昏睡去。“这真好。 …… 在沙发上躺着,四周舒适,……温暖。……格拉霞在唱歌。……“”辩护人先 生!“忽然响起尖厉的喊叫声。 “这真好,……温暖。……既没有岳母,也没有奶妈,……也没有那种有香粉 气味的汤菜。……格拉霞心好,漂亮。 ……“ “辩护人先生!”那个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 辩护人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茨冈姑娘格拉霞那对黑眼睛恰好直直地盯住他, 鲜艳的嘴唇露出笑意,肤色黝黑的俊脸喜气扬扬。他楞住了,还没完全醒过来,以 为这是梦境或者幻觉,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张开嘴巴,瞧着茨冈姑娘。 “辩护人先生,您想向这个女证人提出什么问题吗?”审判长问道。 “哦,……对了!这是女证人。……不,我不……不想问什么话。我没有什么 要问的。” 辩护人摇一下头,终于清醒过来。现在他才明白这儿站着的确实是茨冈姑娘格 拉霞,她是传到庭上来作证的。 “不过,对不起,我有几句话要问一下,”他大声说。“女证人,”他对格拉 霞说,“您在库兹米巧夫的歌咏队里工作,那么您说一说,被告常到你们饭馆里去 饮酒取乐吗?哦。……那么您可记得每次都是由他自己付钱,还是有的时候也由别 人替他付?谢谢您,……这就够了。” 他喝下两大杯清水,他那蒙眬的睡意完全过去了。…… 「注释」 ①1俄丈等于2。134米。 ②此处指茨冈人。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