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结局的故事 一场小戏 很久以前,一天晚上,刚敲过两点钟不久,突然,我的厨娘出人意外地跑进我 的书房,脸色苍白,神情激动,报告我说隔壁那幢小房子的房东,米留契哈老太婆, 在她厨房里坐着。 “老爷,她请您到她房子里去一趟,……”厨娘气喘吁吁地说。“她的房客出 事了。……他开枪自杀了,要不然就是上吊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 说。 “让她去找大夫或者警察吧。 ……“ “她哪能去找大夫!她上气不接下气,吓得躲到大灶底下去了。……您就去一 趟吧,老爷!” 我穿上外衣,往米留契哈的房子走去。我走到房子的旁门跟前,看见旁门开着。 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地站了一忽儿,没有摸到扫院人的门铃,索性走进了院子。 那里的门廊乌黑,歪歪斜斜,门也没拴上。我推开门,走进门道。那儿伸手不见五 指,一团漆黑,另外还有扑鼻而来的神香气味。我摸索门道的出口,胳膊肘碰到一 个铁器,在黑地里撞着一块木板,几乎把它撞倒在地。最后我总算找到一扇门,上 面蒙着破烂的毡子,于是我走进一个小小的前堂。 目前我写的不是一篇圣诞节故事,我也完全无意于吓唬读者,然而我在过道里 看见的那幅画面却是离奇的,只有死神才画得出来。我面前是一道门,门里边是一 个小小的客室。 那儿墙上糊着黑的壁纸,已经褪了色,有三支廉价的蜡烛并排立在那里,微弱 的光照着四壁。客室中央的两张桌子上,放着一口棺材。这三支蜡烛,刚能照亮一 张黄中发黑的脸、一 张半开半闭的嘴、一个尖鼻子。从那张脸到两只皮鞋的鞋尖 上,乱七八糟地盖着一些纱布和薄纱,象是起伏不定的波浪。 波浪里露出两只苍白不动的手,手里握着蜡制的小十字架。客室的幽暗阴森的 墙角、棺材外边的圣像、棺材本身,总之,除了微微闪烁的烛火以外,一切都纹丝 不动,死气沉沉,就跟在坟墓里一样。 “这岂不是奇迹?”我看见这种出人意外的死亡图景,不由得呆住,暗自想道。 “哪能这样快呢?房客刚刚上吊或者开枪自杀,就已经装在棺材里了!” 我往四下里看。左边有一道门,上半部镶着玻璃。右边有一个瘸腿的衣帽架, 上面挂着一件旧皮大衣。……“给我水,……”我听见哀叫声。 哀叫声是从那扇上半部镶着玻璃的房门里传出来的。我推开房门,走进一个小 小的房间,那儿乌黑,只有一个窗子,窗上胆怯地滑过街灯的微弱亮光。 “这儿有人吗?”我问。 我没等回答,就划火柴。火柴一亮,我看见了如下一幅画面:我的脚旁,在血 污的地板上,坐着一个人。刚才要是我把步子迈大点,我就会踩在这个人身上了。 他把两条腿向前平伸出去,两只手按着地板,使劲扬起他那英俊而死白的脸,脸上 长着象墨汁那么黑的胡子。他抬起一对大眼睛瞧着我,我在那对眼睛里看到了无法 形容的恐怖、痛苦、祈求。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他的汗,他脸上的 表情,他那硬撑着的胳膊的颤抖,他那喘吁吁的呼吸,他咬紧的牙关,都说明他痛 苦得难忍难熬。 他右手旁边一滩血里丢着一支手枪。 “您别走,……”等到火柴熄灭,我就听见一个衰弱的声音说。“桌上有蜡烛。” 我点上蜡烛,在房中央站住,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站在那儿,瞧着坐在地板 上的人,觉得以前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 “我痛得受不住,”他小声说,“我没有力量再对我自己开枪了。不可理解的 优柔寡断啊!” 我脱掉身上的大衣,动手照料病人。我把他象小孩似的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在 蒙着漆布的长沙发上,小心地解开他的衣服。等到我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他就发抖, 觉得冷。不过我看见的伤口,却跟病人的颤抖和脸上的表情不相称。伤势很轻。一 颗子弹在他左胸第五条肋骨和第六条肋骨之间擦过,只擦破皮和细胞组织,如此而 已。我在他上衣的里边口袋附近,在衬里的夹层中找到了那颗子弹。我尽力止住血, 拿一个枕头套、一条毛巾和两块手绢做成临时绷带,然后给病人喝水,把前室里挂 着的旧皮大衣拿来盖在他身上。扎绷带的时候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我工作,他躺 在那儿不动,眯细眼睛瞧着我,仿佛为他不顺利的自杀和他给我招来的麻烦害臊似 的。 “现在请您务必安静地躺着,”我扎完绷带后说,“我到药房去一趟,买点药 来。” “不用!”他喃喃地说,抓住我的衣袖,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惊恐。他深怕我走掉。 “不用!请您再待五分钟,……十分钟。要是您不嫌弃,就请您坐下别走,我 求求您。” 他一面要求,一面发抖,牙齿打战。我听从他的话,在长沙发边上坐下。我们 在沉默中过了十分钟。我没开口,光是观看命运出人意外地把我打发来的这个房间。 好穷啊!这个人生着英俊秀气的脸,留着修剪整齐的大胡子,可是他的环境连一个 普通的工人也不会羡慕。蒙着长沙发的漆布已经斑驳,上面有许多破洞,一把普通 的椅子肮里肮脏,一张桌子上放着些废纸,墙上挂着的石印画难看极了,而这就是 我看见的一切。潮湿,阴暗,灰色。 “好大的风!”病人说,没有睁开眼睛。“刮得好响!” “是的,……”我说。“您听着,我觉得我似乎认得您。您去年在鲁哈切夫将 军的别墅里参加过业余演出吧?” “那又怎么样?”他很快地睁开眼睛问。 他脸上掠过了乌云。 “似乎我在那儿见到过您。您是姓瓦西里耶夫吧?”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就算您认识我,我也不会因此轻松点。” “当然不会轻松点,不过我也只是顺便问一句,……随口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闭上眼睛,仿佛怄气似的,扭过脸去对着长沙发的靠背。 “我不理解这种好奇心!”他嘟哝说。“您只差没开口问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我 自杀了!” 一分钟还没过去,他就又扭过脸来对着我,睁开眼睛,用要哭的声调对我说: “请您原谅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不过您会同意,我是对的! 问一个囚犯为什么关在监牢里,问一个自杀者为什么向自己开枪,那未免不厚 道,而且……不礼貌。这是利用别人的烦恼满足自己闲散的好奇心!“ “您不该激动。……我根本不想问您自杀的原因。” “您本来会这么问的。……这已经成了人们的习惯。其实何必问呢?就是我对 您说了,您也会要么不理解,要么不相信。……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理解。……警 察局的公文和报纸上常有这样的用语,例如‘绝望的爱情’和‘毫无出路的贫穷’, 可是原因是什么,还是不明白。……不论是我,还是您,或是你们那些敢于写《自 杀者日记摘录》的编辑部人员,一概不明白原因何在。一个人夺去自己的生命,他 的心理状态只有上帝才理解,普通人是不会懂的。” “这些话讲得很可爱,”我说,“不过您不应该多讲话。 ……“ 然而那位自杀者却讲得兴致勃勃。他伸出拳头支着脑袋,继续用害病的哲学家 的口吻说:“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自杀心理的奥秘!自杀的原因在哪儿?今天这个原 因使人拿起手枪来,明天同一个原因却似乎一文不值了。……这大概要看一个人在 特定时间的特定情况。 ……比方拿我来说。半个钟头以前我热切地巴望死,可是现在,蜡烛点起来, 又有您坐在我身旁,我就把死丢在脑后了。 请您把这种转变解释一下吧!是我变得有钱了呢,还是我妻子复活了?莫非这 种亮光,或者有外人在场,就对我发生了影响?“ “亮光确实会影响人,……”我不得不说话,就敷衍道。 “亮光对人的肌体的影响……” “亮光的影响。……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吧!不过话说回 来,也有在烛光下 开枪自杀的!至于在您写的小说里,如果象蜡烛之类的小东西竟然一下子改变了整 个戏剧进程,那对您的主人公来说却不大光彩!这些荒唐事也许自有解释,然而我 们解释不了。凡是我们不理解的事,那就无须多问,也无须解释。……”“对不起, ……” 我说,“不过,……从您脸上的神情来判断,我觉得目前您似乎在……装腔作 势。” “是吗?”瓦西里耶夫醒悟过来说。“很可能!我天生虚荣心重,又爱面子。 好,要是您相信您的察言辨色的本领的话,那您就来解释一下!半个钟头以前我开 枪自杀,如今却又在装腔作势。……您来解释吧!” 瓦西里耶夫最后那几句话是用衰弱无力的声调说的。他累了,不再说话。随后 是沉寂。我开始观察他的脸。他面色苍白,象是死人。他的生机似乎在熄灭,只有 这个“虚荣心重又爱面子”的人所受的痛苦的征象才说明他还活着。看着那张脸, 真叫人不寒而栗,然而瓦西里耶夫却还有力量大谈哲理,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还有力量装腔作势,那末,要是他自己看见这张脸,真不知会怎样! “您在这儿没走吧?”他忽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问道。 “我的上帝啊!您听听那声音吧!” 我开始听。乌黑的窗外,雨点愤怒地抽打着,一刻也不停。风在凄厉愁惨地呼 号。 “‘我就要变得比雪更白,我的耳朵就要听见快乐和欢欣,’”米留契哈已经 回来,正在客室里用懒散、疲倦的声音念着,她那单调乏味的声音既不提高,也不 放低。 “那倒真是快乐的,不是吗?”瓦西里耶夫把惊恐的脸转过来对着我,小声说。 “我的上帝啊,人是什么事都会看见,什么话都会听见的!应该把这种混乱谱 成乐曲才对!按哈姆雷特的说法,‘它就会把无知的人弄得张皇失措,使得耳朵和 眼睛丧失功能。’到那时候我会多么了解那种音乐!我的体会会多么深!……现在 几点钟了?” “两点五十五分。” “离天亮还远得很呢。明天早晨就要出殡。那情景会多么美妙!冒着大雨,踏 着泥地,跟在棺材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走啊走的,除了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满目凄凉 的风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无非是些满身沾满污泥的送丧人、小酒馆、木柴常… …裤子湿到膝部。街道长得没有尽头,时间拖拖拉拉,好比过了一万年,人们态度 粗鲁。…… 心上呢,压着石头,石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您很久没见鲁哈切夫将军了吧?” “从去年夏天以后就没见过他。” “他喜欢发脾气,不过他是个可爱的小老头。那么您还在写东西吗?” “是的,写一点。” “哦。……您可记得当初我追求齐娜的时候,我怎样跟傻瓜一样,就象一头兴 奋的小牛似的在业余演出当中蹦蹦跳跳? 那是愚蠢的,不过真好,很快活。……甚至回想起来都能感到一种春天的气息 呢。…… 可是现在!舞台的布景发生了多么急剧的变化!这倒成了您写作的题材!只是 您不要异想天开,写什么《自杀者日记》。那已经庸俗,成了陈词烂调。您写一篇 幽默的东西吧。“ “您又……装腔作势了,”我说,“您这种处境可没有一点幽默的地方。” “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您是说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 瓦西里耶夫坐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沉痛的委屈 神情,下巴开始发抖。 “您嘲笑银行出纳员和负心的妻子怎样骗人,”他说,“可是讲到欺骗,那末, 不论哪个银行出纳员,哪个负心的妻子,也及不上我的命运那么厉害地欺骗我!我 受到的那种欺骗还没有一个银行存款人受到过,也没有一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受到过! 别的都不说,您只体会一下我现在成了多么可笑的傻瓜!去年您亲眼看见,我幸福 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您却亲眼看到……”瓦西里耶夫的头倒在枕头上,他 笑了。 “比这再荒唐可笑的转折,想都没法想了。头一章:春天,爱情,蜜月,…… 一句话,完全是蜜。第二章:谋差事,进当铺,受穷,跑药房,而且……明天要踩 着烂泥走到墓园去。” 他又笑起来。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决定走了。 “您听着,”我说,“您在这儿躺着,我到药房去一趟。” 他没回答。我穿上大衣,从他的房间里走出去。我走过门道,看一眼棺材和正 在念经的米留契哈。不管我怎样注意地看,我也认不出那张黄中带黑的脸就是齐娜, 就是鲁哈切夫剧团里活泼而俊俏的ing énu. ①“ Sictransit ”②,我想。 我走出去,没有忘记随身带走那支手枪,然后我上药房去了。可是我不应该走 掉。 等到我从药房回来,瓦西里耶夫躺在沙发上已经昏厥过去。绷带给粗鲁地扯掉 了,伤口受到触动,淌出了血。我一直忙到天明才使他清醒过来。他发着高烧,说 胡话,浑身发抖,转动着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望着房间各处,直到清晨来临,教士 开始做安灵祭,响起诵读经文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等到瓦西里耶夫的住宅里挤满老太婆和送丧人,棺材抬走,从院子里运出去, 我就劝瓦西里耶夫留在家里。可是尽管他伤口疼痛,早晨又阴雨连绵,他却不肯听 我的话。他没戴帽子,跟在棺材后面走到墓园去。他一言不发,两条腿勉强迈动, 偶尔猛一下抓住他受伤的胸部。他脸上现出极度的冷漠。只有一次,我问他一句无 关紧要的话,才使他从麻木的状态中醒过来,他转动眼睛看着马路和灰色的围墙, 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出阴沉的愤恨光芒。 “‘车论作坊’,”他念着一块招牌上的字说。“文墨不通的大老粗,见他的 鬼!” 从墓园里出来,我把他送回家去了。 从那天晚上起到现在才过了一年,瓦西里耶夫穿在脚上、踩着烂泥送他妻子去 下葬的皮靴还没完全穿坏。 目前我要结束这个短篇小说了,他呢,正在我家客厅里坐着弹钢琴,给女客人 表演内地小姐们怎样唱哀感缠绵的抒情歌曲。女客人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哈哈大 笑。 他正兴高采烈哩。 我把他叫到我的书房里来。他显然不满意,因为我害得他离开了愉快的女伴们。 他走进我的房间,在我面前站住,摆出没有工夫的姿态。我把这篇小说递给他, 要求他读一遍。他因为我是作家,素来抱着迁就的态度,这时候就压下一声叹息, 那是懒惰的读者的叹息。然后他在圈椅上坐下,开始阅读。 “见鬼,多么吓人啊,”他微笑着,嘟哝说。 然而他越往下读,脸色也就变得越严肃。最后,在沉重的回忆的压力下,他脸 色煞白,站起来,就这么站着继续读下去。他读完,就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这篇小说该怎样结束呢?”我问他说。 “怎样结束?嗯。……” 他打量一下房间,打量一下我,打量一下自己。……他看到自己身上时髦的新 衣服,听见女人的笑声,就……往圈椅上一坐,笑起来,就象那天晚上一样。 “是啊,当初我对你说这件事可笑,岂不是说对了?我的上帝啊!那时候我的 两肩负着那样的重担,就连象的背也承受不住,我的痛苦鬼才知道有多么深,似乎 天下再也没有更深的痛苦了,可是现在痛苦的影踪都到哪儿去了?怪事!看上去, 苦难给人留下的烙印似乎一定会永世长存,不可磨灭,无法更改。可是结果怎么样 呢?那种烙印如同便宜的鞋掌一 样,很容易就磨损了!它一点也没留下来,一丝 一毫也没留下来!仿佛那时候我不是受苦,而是在跳玛祖卡舞。人间万物变化无常 啊,而这种变化无常真可笑!这倒为幽默作品提供了广阔的园地呢!……那你,老 兄,就给他安上一个幽默的结局吧!”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您很快就来吗?”那些着急的女人招呼我的男主人公 说。 “马上就来!”这个“虚荣心重又爱面子”的人说,理着他的领结。“这种事, 老兄,可笑而又可怜,可怜而又可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HomoSum③。……不过 我仍然要称赞大自然的这种新陈代谢作用。如果我们的牙痛,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 经历到的种种惨事,总之各种痛苦的回忆,都在我们心中保留下来,如果所有这些 回忆都永世长存,那我们这班俗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瞧着他笑吟吟的脸,不由得想起一年前他瞧着乌黑的窗子的时候,他眼睛里 充满那样的绝望和恐怖。我看出他在扮演他平素那种学识渊博的空谈家的角色,打 算在我面前卖弄他那些新陈代谢之类的空洞理论,同时我又不由得想起他当初坐在 地板上那一滩血里,睁着他那对病态和祈求的眼睛的模样。 “这篇小说该怎样结束呢?”我大声问我自己说。 瓦西里耶夫嘴里吹着口哨,整理着他的领结,往客厅走去。我瞧着他的背影, 心里感到懊恼。不知什么缘故我为他过去的痛苦难过,我想起在那个不祥之夜我自 己曾经为这个人百感交集,也感到难过。仿佛我失去了什么似的。…… 「注释」 ①法语:演天真纯洁少女的女演员。 ②拉丁语:就这样过去了。(全句是“俗世的荣华就这样过去了”。) ③拉丁语:我是人。(全句是“我是人,凡是人的习性我都有”。)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