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 费多尔。卢基奇。绥索耶夫是由“库里金兄弟纺织工厂”出资创办的工厂学校 的教师,这时候正准备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宴会。每年,考试结束以后,工厂经理处 总要举办一 次宴会,应邀赴宴的有国民学校督学官,有主持考试的全体人员,有 工厂管理人员。宴会虽然是例行性质的,然而时间素来拖得很长,大家兴致勃勃, 吃得满有滋味。教师们忘记各自的官品①,只记得各自正直的劳动,和和气气,吃 得酒足饭饱,谈话谈到喉咙发哑,夜深才走散,歌声和接吻声惊动整个工厂区。这 样的宴会,按绥索耶夫在工厂学校里工作的年数来计算,他已经参加过十三次了。 现在他正准备去参加第十四次宴会,极力想使自己的外貌显得喜气洋洋,十分 体面。他把他那套新的黑衣服足足刷了一个钟头,临到他穿上时髦的衬衫,又在镜 子前面几乎站了同样长的时间。衬衫的袖扣洞太小,扣子不大容易钻进去,这件事 引起了一场十足的风暴,惹得他对妻子不住地抱怨、威吓、责难。他那可怜的妻子 在他身旁跑来跑去,累得筋疲力尽,再者,他自己最后也累坏了。等到仆人从厨房 里给他送来擦亮的半高腰皮靴,他已经没有力气套在脚上了。他不得不躺一忽儿, 喝点水。 “你多么衰弱啊!”妻子叹道。“你根本不应该去参加这个宴会。” “请你不必出主意!”教师生气地打断她的话说。 他的心绪极其恶劣,因为他对最近这次考试很不满意。其实这次考试的结果挺 出色,高级班所有的男孩都获得了证书和奖品。工厂的经理部门和政府的官吏对这 种成绩感到满意,然而教师却嫌不够。使他心里烦恼的是,学生巴勃金平素从不出 错,这次考试却在听写中写错了三个字,学生谢尔盖耶夫紧张得没能把十七乘十三 算对,督学官这个年轻而缺乏经验的人为听写选了一篇难文章,而且他请来邻近的 学校教师里亚普诺夫主持听写,那个教师“不讲同行的义气”,念听写材料的时候 不把字念清楚,却好象拿这些字放在嘴里咀嚼似的。 教师由妻子帮忙穿上半高腰皮靴,再对着镜子照一阵,就拿起一根节疤很多的 手杖,动身赴宴去了。这个盛典在工厂经理的住宅里举行,教师走到住宅门口,却 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忽然大咳起来。……他咳得浑身颤动,帽子从头上掉 下来,手杖从手里摔下地。教师们和国民学校督学官听见他的咳嗽声,就从住宅里 跑出来,他却已经坐在底下一 层台阶上,一身大汗了。 “费多尔。卢基奇,是您吗?”督学官惊讶地说。“您……来了?” “怎么?” “您,亲爱的,应该待在家里才对。今天您身体很不好埃……”“今天我跟昨 天一样好。不过要是您不愿意我来,那我可以走。” “咦,这话是从何说起,费多尔。卢基奇?何必说这种话呢?欢迎欢迎!认真 说来,这个盛典的主客不是我们,是您埃求上帝怜恤吧,您来了,我们简直愉快得 很呢。……” 工厂经理的住宅里已经为这个盛典准备停当。大饭厅里挂着德国的彩色画片, 弥漫着天竺葵和油漆的气味,当中放着两张桌子,一张大的是饭桌,一张小的是放 冷荤菜的。 窗口那边,中午炎热的阳光从放下的窗帘里隐隐透进来。……房间里的半明半 暗、窗帘上的瑞士风景画、天竺葵、碟子里切得很薄的腊肠,都显得那么纯朴,现 出姑娘家多愁善感的神气。这一切倒跟房主人本身相称,他是个软心肠的日耳曼人, 身材矮小,腆起小小的圆肚子,睁着油亮而亲热的小眼睛。阿道尔夫。安德烈伊奇。 勃鲁尼(这就是主人的姓名)在冷荤菜桌旁忙忙乱乱,仿佛那儿起了火似的。他不 住斟酒,往盆子里添菜,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他们发笑,表示他的友好心情。他 拍他们的肩膀,瞧他们的眼睛,嘻嘻地笑,搓手,一句话,象善良的狗那么亲热。 “费多尔。卢基奇,我瞧见的是谁呀?”他见到绥索耶夫,就用发颤的声调讲 起来。“我们多么愉快!您尽管有病,却还是来了!……诸位先生啊,请容许我让 你们高兴一下:费多尔。卢基奇光临了!” 教师们已经围住那张冷荤菜小桌,吃起来。绥索耶夫皱起眉头。他看见同事们 没有等他来就开始吃菜喝酒,心里不痛快。他认出其中有里亚普诺夫,也就是考试 的时候主持听写的人。他走到里亚普诺夫跟前,开口说:“您不讲同行的义气!对 了!正派人不这样考听写!” “主啊,您还在说这件事!”里亚普诺夫说,皱起眉头。 “难道您就不嫌腻烦?” “对,我还要说!我的巴勃金从没出过错!我知道您为什么象那样考听写。您 无非是希望我的学生遭殃,好显出您的学校比我的高明。我全明白!……”“您为 什么跟我过不去?”里亚普诺夫顶嘴说。“您干吗缠住我不放?” “算了,两位先生,”督学官解劝说,做出要哭的脸相。 “得了,为一点小事犯不上闹起来。三个错啦,……一个错也没有啦,……那 不都是一样吗?” “不,不一样。我的巴勃金从不出错!” “他缠住人不放!”里亚普诺夫继续说,气愤地哼鼻子。 “他仗恃他是个病人,不住骂人。哼,老兄,再这样下去,我不来顾您有病没 病了!” “我的病不要您管!”绥索耶夫生气地嚷道。“这关您什么事?您老是病啊病 的唠叨没完。……我才不稀罕您的同情!再者您凭哪点说我有病?考试以前我害过 病,这是确实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复原,只是有点衰弱罢了。” “您复原了,那就应该感谢上帝,”神学教师尼古拉神甫说,这个青年教士穿 着讲究的深棕色法衣和长裤,散着裤腿。 “您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反而一肚子气,这样那样的。” “您也妙得很,”绥索耶夫打断他的话说。“考题应当直截了当,意思清楚, 可是您老是叫学生猜谜。这样可不行!” 大家同心协力,好歹劝得他平了气,让他在桌旁坐下。他挑选很久,不知该喝 哪种酒好,后来露出一脸的哭丧相,喝下半杯某种绿色露酒。随后他要来一小块馅 饼,细心地把馅里的鸡蛋和葱剔掉。他吃下头一口,觉得馅饼太淡。他撒上点盐, 可是立刻把馅饼生气地推开,因为又太咸了。 在宴席上,绥索耶夫被安置在督学官和勃鲁尼中间。按照久已养成的风气,他 们吃过头一道菜后,就开始祝酒。 “我认为,”督学官开口说,“我有愉快的责任感谢不在座的学校董事丹尼尔。 彼得罗维奇和……和……和……“”和伊凡。彼得罗维奇,……“勃鲁尼从旁 提了一句。 “和伊凡。彼得罗维奇。库里金,他们不惜资金,开办学校,我提议为他们的 健康干杯。……”“从我这方面来说,”勃鲁尼好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说 道,“我提议为尊敬的国民学校督学官巴威尔。根纳季耶维奇。纳达罗夫的健康干 杯。” 椅子纷纷移动,一张张脸露出笑容,例行的碰杯开始了。 第三个祝酒的素来是绥索耶夫。这一次他也站起来,开口讲话。他拉长脸子, 嗽一嗽喉咙,首先声明他没有演讲的口才,也没准备讲话。随后他说,他任职十四 年以来,遭到过很多的阴谋、暗算,甚至告密,又说他知道他的仇人和告密者是谁, 可是不愿意点出他们的姓名,“深怕破坏某人的胃口”,不过尽管有那些阴谋,库 里金的学校却“不仅在精神方面,甚至在物质方面”也在全省占第一位。 “别处的教师,”他说,“都挣二百和三百,可是我挣五百卢布,此外我的住 宅由工厂出钱装修,置备家具。今年所有的墙都糊了新的壁纸。……”接着教师大 事宣扬本校的学生同地方自治局和政府的学校学生相比,所得到的文具要多得多。 而且依他看来,在这方面,学校应当感激的并不是工厂主,他们住在国外,甚至未 必知道这个学校的存在,却应当感激另一个人,这个人尽管是日耳曼血统,信奉路 德派新教,却具有俄国人的灵魂。绥索耶夫讲了很久,不时停下来喘气,而且他又 喜欢渲染,结果他的发言冗长,听着很不舒服。他好几次提到他的某些仇人,极力 含沙射影,说了又说,常常咳嗽,难看地活动他的手指。最后他累了,出汗了,声 音放低,断断续续,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结束了他的演讲:“这样, 我提议为勃鲁尼,也就是为阿道尔夫。安德烈伊奇干杯,他就在这儿,在我们中间, ……一般说来,…… 大家都是明白的。“ 他讲完话,大家都轻松地吐口气,就象有人在空中洒了点凉水,解除了暑热似 的。 看来,只有勃鲁尼一个人没有不愉快的感觉。这个日耳曼人喜笑颜开,转动着 多愁善感的眼睛,热情地握绥索耶夫的手,又象狗那么亲热起来。 “啊,我向您道谢!”他说,着重念“氨字,把左手按在心上。”您了解我, 我很幸福!我用整个心祝愿您事事如意! 不过我得向您指出,您夸大了我的意义。这个学校的蓬勃发展要完全归功于您, 我可敬的朋友,费多尔。卢基奇!缺了您,它就不会跟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您以 为这个日耳曼人在说恭维话,这个日耳曼人在说客气话。哈哈!不对,我的好朋友, 费多尔。卢基奇,我是个老实人,从来也不说恭维话。如果我们一年付给您五百卢 布,那就是说您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诸位先生,我说的不是实 话吗? 换了旁人,我们就不会出这么多的钱。……求上帝怜恤,办好一个学校,对工 厂来说是光荣呀!“ “我得诚恳地承认,您的学校的确与众不同,”督学官说。 “您不要以为这是奉承。至少我有生以来象这样的学校还没看见过第二所。考 试期间我在您的学校里坐着,时时刻刻感到惊奇。……奇怪的是竟有这样的孩子! 他们知道得很多,对答如流,同时他们没有吓得战战兢兢,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诚 恳神态。…… 看得出来他们都热爱您,费多尔。卢基奇。您是位地地道道的教师,您天生就 是一位教师。您样样条件都具备:有与生俱来的素质,有多年的经验,有对事业的 热爱。 ……说来简直叫人奇怪,您虽然体质弱,可是有那么多的精力,对工作理解得 那么深,……而且,您知道,您有那样大的毅力,信心!在学校会议上有人说您是 您这项事业中的诗人,这话说得对。……的的确确是诗人!“ 所有在座的人象一个人似的,异口同声讲起绥索耶夫的非凡才能。犹如堤坝决 了口,诚恳热情的话语滔滔不绝,象那样的话,人在不喝酒的时候,由于谨小慎微, 是不会说出口的。绥索耶夫的演讲也罢,他那难于相处的性格也罢,他脸上那凶恶 难看的表情也罢,统统被人忘却了。所有的人,就连那些沉默胆怯、新近任职的教 师,那些贫苦受气、见着督学官总得尊称“大人”的青年人,也畅谈起来了。事情 很清楚,绥索耶夫在他那一行中是个卓越的人物。 他在任职的十四年当中已经习惯了成就和赞美,这时候听着那些崇拜者的热情 洋溢的讲话,毫不动心了。 听到赞美而陶醉的并不是他,却是勃鲁尼。这个日耳曼人把每个字都听进去, 眉开眼笑,拍着手心,羞涩得脸色绯红,仿佛那些赞美不是针对教师,却是针对他 似的。 “说得好!说得好!”他叫道。“一点不差!您猜中我的想法了!……太好了! ……” 他不时瞧着教师的眼睛,仿佛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快乐似的。最后他忍不住,跳 起来,用他尖细的男高音压过所有的说话声,大声嚷道:“诸位先生!请允许我说 几句!嘘! 听了你们说过的那许多话,我只有一句话要讲:工厂的经理部门是不会忘记报 答费多尔。卢基奇的!……“大家都安静下来。绥索耶夫抬起眼睛瞧着日耳曼人泛 起红晕的脸。 “我们是善于器重人的,”勃鲁尼放低了喉咙,继续说,做出严肃的脸相。 “听了你们讲的话,我必须告诉你们:……费多尔。卢基奇的家属的生活会得到保 障,一个月前已经为此在银行里存下一笔钱了。” 绥索耶夫用疑问的眼光瞧了瞧日耳曼人,瞧了瞧同行们,似乎弄不明白:为什 么得到生活保障的是家属而不是他本人? 这当儿他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呆望着他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他所不能忍受 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一种柔和的、温柔的、同时却又极其不祥的东 西,类似可怕的真理。 一刹那间这使得他周身发凉,心里充满说不出的绝望。他面色苍白,脸相也变 了,忽然跳起来,抱住头。他照这样站了十几秒钟,带着恐惧呆呆地瞧着前面,仿 佛看见勃鲁尼所说的死亡正在向他逼近似的。随后他坐下,哭起来。 “算了!……您怎么了?……”他听见许多不安的声音说。 “水!您喝点水吧!” 过了不久,教师镇静下来,可是先前那种活泼的情绪再也没有回到吃饭的人们 身上来。宴会在阴郁的沉默中结束了,而且比往年早得多。 绥索耶夫回到家里,首先照一照镜子。 “当然,我不该在那儿大哭起来!”他瞧着带黑眼圈的眼睛,瞧着凹陷的脸颊, 暗想。“今天我的脸色就比昨天好得多。 我害的是贫血和胃炎,我咳嗽是胃里的毛病。“他想到这里放了心,慢腾腾地 脱掉衣服,用刷子把他的黑色衣服刷了很久,然后仔细地叠好,锁在五斗橱里。 后来他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叠学生的练习簿。他从中抽出巴勃金的练习 簿,坐下来,专心欣赏那孩子气的清秀笔迹。……当他检查学生们的听写试卷的时 候,地方自治局的医师,正坐在隔壁房间里,小声对教师的妻子说:不应该让他去 参加宴会,因为,看样子,这个人活不到一个星期了。 「注释」 ①俄国教员是叙官品的。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