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寻常的人 夜里十二点多钟。担任助产士的老处女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柯希金娜的门外, 站着一个高身量的上流人,戴着高礼帽,穿着带风帽的制服大衣。在黑暗的秋夜, 他的脸和他的手都看不清楚,可是他咳嗽和拉铃的神态却流露出庄重,沉稳,甚至 有几分威严。他拉过三次门铃后,房门打开,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本人出来了。她 穿着白裙子,外面披一件男大衣。她手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灯,扣着绿罩子,灯光把 她那带着睡意和布满雀斑的脸、精瘦的脖子以及从包发帽里溜出来的稀疏的棕色头 发一概染成绿色了。 “我可以见一见助产士吗?”那个上流人问。 “我就是助产士。您有什么事?” 上流人走进前堂,玛丽雅。彼得罗芙娜看见面前站着一 个高身量的男人,身 材匀称,年纪已经不轻,可是生着一张英俊而严峻的脸和浓密的连鬓胡子。 “我是八品文官基利亚科夫,”他说。“我来请您到我妻子那儿去一趟。劳驾 快一点。” “好,先生,……”助产士同意说。“我马上去换衣服,麻烦您在客堂里等我 一下。” 基利亚科夫脱掉大衣,走进客堂。小灯微弱的绿光照着价钱便宜的家具以及打 过补钉的白色布套,照着寒伧的花朵,照着攀附着长春藤的门框。……屋子里有股 天竺葵和石炭酸的气味。墙上的小挂钟胆怯地滴搭响着,仿佛看到外来的男人感到 难为情似的。 “我准备好了,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走进客堂来, 她已经换好衣服,洗过脸,精神抖擞地说。“我们走吧,先生!” “是的,得赶快去,……”基利亚科夫说。“顺便,我想提一个不算多余的问 题:您接生要多少钱?”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说,不好意思地微笑。 “随您给吧。……”“不,我不喜欢这样办事,”基利亚科夫说,冷冰冰地定睛瞧 着助产士。“俗语说:诺言重于金钱。我不想沾您的光,您也不要沾我的光。为了 避免纠纷,我们还是事先讲定价钱比较妥当。” “我,说真的,不知道。……这没有固定的价钱。” “我自己也工作,因此习惯于尊重别人的工作。我不喜欢不公道。如果我没有 给足您钱,那就跟您多要了我的钱一样,在我是同样的不愉快,为此我坚决主张您 说出您的价钱。” “要知道,价钱很不一样!” “嗯!……您决定不下来,这我不能理解,不过既然如此,我只好自己来定价 钱。 我可以给您两卢布。“ “您说什么呀,求上帝怜恤吧!……”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说,脸红了,往后 倒退一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与其拿两卢布,我还不如不要钱的好。这 样吧,要是您愿意的话,五卢布好了。……”“两卢布,一个钱也不添了。我不要 沾您的光,可是我也不打算多出钱。” “那也随您,先生,不过只给两卢布,那我不去。……”“可是按照法律您没 有权利拒绝。” “好吧,那我不要钱,白去一趟就是了。” “我不打算白白麻烦您。各种工作都应当得到报酬,我自己也工作,我明白。 ……” “只挣两卢布,我不去,先生,……”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温和地申明说。 “要是您乐意,我不要钱去一趟倒行。 ……“ “既是这样,我很抱歉,白白打搅您了。……我荣幸地向您告辞。” “您这个人啊,说真的,……”助产士说着,把基利亚科夫送到前堂。“那么 这样好了,要是您乐意,给三卢布,我就去。” 基利亚科夫眯细眼睛,聚精会神地瞧着地板,整整考虑了两分钟,然后坚决地 说:“不行!”他说完,就走到街上去了。助产士又惊讶又难为情,等他走后,就 关上门,回到卧室去了。 “这个人相貌漂亮,气度庄严,可是多么古怪呀,求上帝跟他同在吧,……” 她躺下,暗自想道。 可是还没过半个钟头,门铃又响了。她从床上起来,不料在前堂里又看见原先 那个基利亚科夫。 “如今的世道真也乱得出奇!”他说。“药房里的人也罢,警察也罢,扫院人 也罢,谁也不知道别的助产士的住址,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您的条件了。我给您三 卢布就是,不过……我要预先申明一下:我雇用女仆,以及一般说来使用别人的劳 力,总是事先讲定,到付钱的时候决不加钱,也不给小费什么的。各人应当拿各人 该得的收入。” 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听基利亚科夫讲话没有多久就已经觉得他讨厌,惹人反感 了,他那四平八稳的话语压在她心上象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她换好衣服,跟他一块 儿走到街上。四 下里静悄悄的,可是天气寒冷,乌云密布,连路灯的亮光也看不 大清。稀泥在脚底下咕唧咕唧响。助产士凝神细看,却瞧不见出租马车。……“大 概路不远吧?” 她问。 “不远,”基里亚科夫阴郁地回答说。 他们穿过一条胡同,又穿过一条,再穿过一条。……基利亚科夫只顾迈步走着, 就连他的步态也流露出庄重和沉稳。 “多么可怕的天气啊!”助产士跟他攀谈说。 可是他庄重地沉默着,显然极力在平滑的石头上走,免得踩坏他的套靴。经过 长久的步行,助产士终于走进一个前堂,从那儿可以看见布置得很体面的大客厅。 各处房间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产妇躺着的卧室里也是如此。……大凡在分娩 的地方,亲戚和老太婆总是多得不计其数,可是这儿却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厨娘带 着呆板而惊恐的脸相东奔西跑,象中了邪似的。传来响亮的呻吟声。 三个钟头过去了。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在产妇的床上坐着,小声说话。两个女 人已经趁这段时间互相认识,彼此熟悉,一块儿闲谈、惊叹了。 “您可不能说话呀!”助产士不安地说,可是她自己又不住地问这问那。 后来房门开了,基利亚科夫本人静悄悄地走进卧室来,神态庄重。他在椅子上 坐下,摩挲着连鬓胡子。紧跟着是沉默。 ……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胆怯地瞧了瞧他那漂亮而不带感情、象木石一般的脸, 等着他开口讲话。可是他死不开口,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助产士白等了很久,就决 定自己开口,说了一句在分娩的场合照例要说的话:“是啊,感谢上帝,世界上要 添一个新人了!” “是的,这是愉快的,”基利亚科夫说,脸上保持着木石一般的神情,“不过 从另一方面来看,多一个孩子就要多一笔开支。孩子不是天生就吃饱穿暖的。” 产妇的脸上露出负疚的神情,仿佛她没得到批准,或者出于无聊的奇想,就把 一个活人生到世界上来了。基利亚科夫叹口气,站起来,庄重地走出去。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求上帝保佑他,……”助产士对产妇说。“脾气那么 严厉,连笑都不笑一下。……”产妇说,他素来就是这样。……他为人诚实,公正, 慎重,精打细算,然而所有这些品质都达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弄得一般人都感到 受不了。亲戚同他不和,仆人干了一个月就待不下去,没有人跟他来往,妻子儿女 老是心情紧张,每走一步路都要担惊害怕。他不打人,不骂人,他的美德远比缺陷 多,不过每逢他离家出外,大家却感到自在得多,轻松得多。为什么会这样,连产 妇自己也不明白。 “那些盆子得收拾干净,放到储藏室去,”基利亚科夫又走进卧室里来,说。 “这些小瓶也要收起来,将来有用处。” 他讲的话都很简单,平常,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助产士却心惊胆战。她开始怕 这个人,每次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打冷战。早晨她准备辞去的时候,看见基利亚科夫 的小儿子,一 个面色苍白、头发剪短的中学生,正在饭厅里喝茶。……基利亚科 夫站在他对面,用四平八稳的声调说:“你会吃饭,那你也得会工作。喏,你刚喝 下一口茶,可是你大概没有考虑到喝这口茶是要花钱的,至于钱,是靠劳动挣来的。 你要一面吃,一面想才是。……”助产士瞧着男孩呆板的脸容,觉得连空气都沉重 了,再过一忽儿,那四堵墙也会经不住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的威风而倒下来。她害怕 得心慌意乱,对这个人生出强烈的反感,就拿起她的小包袱,匆匆走出房外。 半路上,她想起她忘记索取那三卢布了。可是她停住脚,站一会儿,想了想, 却挥一挥手,仍然往前走去。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