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事 “是谁在那儿走路啊?” 没有人答话。看守人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在风声和树叶声中,清楚地听见他 前面林荫道上有人走路。三月的夜晚多云有雾,笼罩着大地,看守人觉得大地、天 空、他自己以及他的思想,统统溶合成一个巨大而漆黑的东西。他只能摸索着走路 了。 “是谁在走路?”看守人又说一遍,他仿佛听见低语声和低抑的笑声。“是谁 呀?” “是我,老兄,……”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 “可你是谁?” “我是……过路的。” “什么过路的?”看守人生气地叫道,想用叫声遮盖他的恐惧。“必是魔鬼把 你弄到这儿来的!半夜三更,你这怪物,跑到墓园里来闲逛!” “难道这儿是墓园吗?” “不是墓园是什么?当然是墓园!你没看见吗?” “哎呀呀。……圣母啊!”传来了苍老的叹息声。“我什么也看不见,老兄, 什么也看不见。……你看,天这么黑,黑极了。伸手不见五指啊。真是黑,老兄! 哎呀呀。……”“可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朝圣的,老兄,朝圣参拜的。” “这些魔鬼,这些夜游神。……什么朝圣的!都是些醉鬼,……”看守人听见 过路人的声调和叹息,放了心,嘟哝说。 “跟你们在一起就免不了犯罪!白天老是喝酒,到晚上又由魔鬼支使着到处乱 跑。 不过,我好象听见你不是一个人,似乎有两三个人呢。“ “只有我一个,老兄,只有我一个。总共就只有我一个。 ……哎哟哟,我们的罪孽。……“ 看守人撞在那个人身上,站住了。 “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问。 “我迷了路,好人。我原是到米特利耶甫斯基磨坊去的,可是迷路了。” “哎呀呀!难道这是到米特利耶甫斯基磨坊去的路吗?你这只呆鸟!要到米特 利耶甫斯基磨坊去,得靠左边远处的路走,从城里出来一直顺大道走。你醉醺醺地 多走了三俄里冤枉路。大概在城里喝多了吧? “我确实犯了这个罪,老兄,确实的。……这是实情,我也不打算遮盖我的罪。 现在我该怎么走呢?“ “顺着这条林荫路照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然后立刻往左拐,再走,穿过 整个墓园,直到门口为止。那儿有一道边门。……你开了门,求上帝保佑,走你的 路吧。 注意,可别掉在沟里。出了墓园你一直顺着旷野走,走啊走的就到大道上了。 “ “求主赐给你健康,老兄。拯救我们吧,圣母,怜恤我们吧。要不你就送我一 程,好心的人!你行行好,把我送到边门那儿吧!” “哼,我才没有那个闭工夫呢!你自己走!” “你行行好,叫我为你祷告上帝吧。我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办 法也没有,老兄。……天真黑,黑极了! 送送我吧,好先生!“ “好说,我还有工夫来送你!要是每个人都要我照料,我才忙不过来呢。” “看在基督份上,送送我吧。我不光是看不见路,而且一 个人在墓园里走动 也害怕。太可怕了,老兄,太可怕了,我不敢走,太可怕了,好心的人。” “你简直缠住我不放,”看守人叹口气说。“好,我们走吧!” 看守人就和过路人一块儿走。他们并排走着,肩擦肩,不说话。潮湿的冷风照 直抽打他们的脸,肉眼看不见的树木发出飒飒声,而且劈劈啪啪地响,往他们身上 洒下大颗的雨点。 林荫路上差不多完全铺满了水洼。 “有一件事我想不通,”看守人沉默很久以后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要 知道,大门已经上了锁。你是翻墙过来的还是怎么的?如果是翻墙过来的,那么你 这么个老头子,干这种事,可是再糟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老兄,我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中了魔 啊。 上帝在惩罚我。真的,这是中了魔,鬼迷了我的心窍。那么你,老兄,这样看 来,是这儿的看守人吧?“ “我是这儿的看守人。” “整个墓园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风的势头那么猛,刮得两个人一时间只好停住脚。看守人等到风小下去,才回 答说:“我们一共有三个,可是一个害着热病躺在床上,另一个在睡觉。我和他轮 班守夜。” “哦,哦,老兄,原来是这样。这风啊,好大的风!恐怕死人都听得见!它呜 呜地叫,好比一头凶猛的野兽!哎呀呀。 ……“ “你从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来,老兄。我是沃洛格达城的人,离这儿很远。我走遍一个个 圣地,为好心的人祷告。拯救我们,怜悯我们吧,上帝。” 看守人站了一忽儿,想点上烟斗。他在过路人背后蹲下去,一连划了几根火柴。 头一根火柴的亮光闪一下就灭了,一 时间照亮了右边一小块林荫道、一个上 面雕着天使的白色墓碑和一个黑十字架。第二根的火光明亮地燃起来,让风吹灭了, 它象一道电光那样爬到左边,然而黑暗里只现出栅栏的一角。第三根火柴才照亮左 右两边的白色墓碑、黑十字架、儿童墓地四周的栅栏。 “死人睡了,亲爱的人们睡了!”过路人喃喃地说,大声叹息。“富人睡了, 穷人也睡了。聪明人睡了,愚人也睡了。 好心的人睡了,凶恶的人也睡了。现在他们统统一个样儿了。 他们要一直睡到号声①响起来。祝他们升到天堂,永久安息。“ “现在我们在走路,可是将来有个时候,我们自己也会躺在这儿,”看守人说。 “是啊,是啊。大家统统都会睡在这儿的。没有一个人会不死。哎呀,哎呀。 我们做的事凶恶,我们的思想狡猾!罪孽啊,罪孽!我的灵魂该受诅咒,它贪得无 厌,我的肚子贪吃贪喝!我触怒了上帝,不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那个世界,我都不 会得救。 我钻进了罪孽的大海,就跟蚯蚓钻进泥土一样。“ “是啊,你也要死的。” “说的就是,我也要死的。” “大概朝圣的人死起来比我们这种人死得轻松多了,……”看守人说。 “朝圣的人各不相同。有的是真正朝圣的,侍奉上帝,叫自己的灵魂不受诱惑, 不过也有些朝圣的,三更半夜到墓园里来乱跑,给魔鬼凑趣,……对了!有些朝圣 的,要是高兴的话,就会拿起斧子,照你的脑袋砍下去,叫你呜呼哀哉。” “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是随便说说的。……喏,现在大概走到边门了。这就是那道门。你开门吧, 亲爱的!” 看守人摸索着把门打开,拉住朝圣者的衣袖,把他领出边门,说:“这儿是墓 园的尽头。现在你就顺着野地往前走,一直往前,临了就会走到大路上。不过这附 近有一条划定地界的沟,你可别掉下去。……等你到了大路上,就往右走,那就可 以一直走到磨坊了。……”“哎呀呀,……”朝圣的沉默了一忽儿,叹道。“我现 在又这么想我不必到米特利耶甫斯基磨坊去了。我何必到那儿去呢?先生,我还是 跟你一块儿在这儿待一忽儿吧。……”“为什么你要跟我一块儿待着呢?” “没什么,……跟你在一块儿快活得多。……”“嘿,你居然找着个快活的伴 儿! 你啊,朝圣的,我看你倒挺喜欢开玩笑呢。……“”当然我喜欢!“过路人说, 发出沙哑的声音,格格地笑。 “唉,你啊,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恐怕以后很久你都会记住这个朝圣的呢!” “为什么我会记住你?” “是啊,我巧妙地蒙哄了你。……难道我是朝圣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朝圣的。” “那你是什么人?” “死人。……我刚从坟里钻出来。……你记得在谢肉节 ②吊死的那个钳工古 巴烈夫吗?我就是古巴烈夫。……”“你真会瞎说!” 看守人不信,可是他周身感到一种沉重而且阴森的恐怖,就连忙走开,赶快摸 索边门。 “站住,你上哪儿去?”过路人说,抓住他的胳膊。“喂喂喂,……瞧你这个 人! 你丢下我,叫我去找谁啊?“ “放开我!”看守人叫道,极力要挣脱胳膊。 “站住!我叫你站住,你就站住。……休想挣脱我的手,你这条癞皮狗!你要 是还想活着,就照我吩咐,乖乖地站在那儿别说话。……我只是不想杀人流血罢了, 要不然你这混蛋早就咽气了。……站住!” 看守人的膝盖弯下去了。他害怕得闭上眼睛,全身发抖,让身子贴着围墙。他 想喊叫,可是他知道他的叫声传不到活人的耳朵里。……过路人站在他身旁,抓住 他的胳膊。……在沉默中大约过了三分钟。 “一个看守人害热病,另一个睡觉,这一个却来送朝圣的,”过路人唠叨说。 “好一班看守人,居然还拿薪水!不行啊,朋友,贼永远比看守人机灵!站住, 站住,不许动。 ……“ 在沉默中过了五分钟,十分钟。突然一阵风带来一声呼哨。 “好,现在你走吧,”过路人说,放开他的胳膊。“去向上帝祷告吧:总算你 还活着!” 过路人也打一声呼哨,从边门旁边跑掉了。随后传来他跳过那条沟的声者。看 守人虽然害怕得周身发抖,却预感到必是出了什么祸事,就犹豫不定地推开边门, 闭上眼睛跑回 去。在宽阔的林荫道转弯的地方,他听见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这 人压低喉咙问他:“是你吗,季莫费依?米特卡在哪儿?” 他一口气跑完这条林荫道,发现黑暗里闪着一点小小的朦胧的亮光。他离那个 亮光越近,就越是害怕,越是强烈地预感到必是出了什么祸事。 “亮光似乎在教堂里,”他想。“亮光是从哪儿来的呢?拯救我,怜恤我吧, 圣母!它果然在教堂里!” 看守人在打碎的窗子前面呆站了一忽儿,带着害怕的心情瞧着祭坛。……那几 个贼忘记吹灭一支小蜡烛了,正好有风吹进窗口,烛火闪摇着,把昏暗而发红的光 点洒在东一件西一件的法衣上,洒在被推倒的小橱上,洒在供桌和祭坛附近的许多 脚印上。…… 再过了一忽儿,怒号的风就把一连串急促而没有节奏的报警钟声传遍整个墓园。 …… 「注释」 ①指基督教神话中最后审判日的号声。 ②基督教的节日,一般在大斋节前三天举行。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