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日① 素来打不中目标的猎人的故事 那是清晨四点钟。…… 草原浸沉在朝阳的金光里,由于布满露珠而闪闪发亮,仿佛撒上了钻石的碎屑 似的。早晨的清风赶走迷雾,那雾在河对岸停住,好比一堵铅色的墙。黑麦穗、牛 蒡和野玫瑰的球形花朵安静而温顺地立在那儿,只是偶尔互相凑近,交头接耳地谈 几句话。鸢鹰、鴉隼、猫头鹰,飞过草地,飞过我们的头顶,平稳地扇动翅膀。它 们在猎取食物。……阿基木·彼得罗维奇·奥特列达耶夫、调解法官、地方自治局 医师、我、奥特列达耶夫的女婿普烈德波洛任斯基、乡长柯左耶多夫,这一行六人, 乘着奥特列达耶夫那辆可以改装成无座雪橇的四轮马车,出外去打猎。马车后面有 四条狗伸出舌头跟着跑。我和地方自治局医师都是瘦子,其余的人却胖得不亚于大 酒桶,因此,尽管这辆由祖辈传下来的四轮马车又宽又深,车里却挤得要命。我的 胳膊肘和枪托屡次戳着柯左耶多夫的肚子。我们大家互相碰撞,呼嗤呼嗤地喘气, 皱起眉头,彼此满心痛恨,焦急地等着我们可以下车的时刻。 我们正坐车到草原深处去打鹧鸪、草原鸨、鹌鹑和沼泽里的野禽,如果我们运 气好的话,还要打野雁。马车和马的主人奥特列达耶夫率领我们前进,多亏有他帮 忙,我们才能坐车出来打猎。我们的身体挤得很不好受,可是另一方面,我们的灵 魂里却洋溢着极其强烈的欢欣! 谁素来没有坐车出外去打过猎,谁也就不能理解这种欢欣。我们握着我们的枪, 怀着热爱瞧着它们,犹如母亲瞧着她的大有希望的爱子一样。 “我们的行程是怎样安排的?”我问,这时候我们走出奥特列达耶夫的家已经 有十俄里光景了。 “现在我们到叶兰契克去,”奥特列达耶夫回答说,“在那儿打田鹬。……从 这儿再走八俄里就到了。我们在那儿还可以打黍田里的鹌鹑。……我们打完鹌鹑, 就在那儿过夜。我们真正的射猎要在明天快黎明的时候才开始呢。……”“怎么样, 诸位先生,”我用手指头指着远处在蓝天当中浮沉的一只鸢鹰,问道,“你们认为 怎么样:从这儿开枪能打中那只鹰吗?你们打得中吗?” “打不中!”奥特列达耶夫说。“太远了!不过呢,用我的枪倒打得中。……” “用您的枪也打不中,”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 “打得中。用散弹是打不中的,因为够不着。不过,用子弹就一定打得中。… …”“用子弹也打不中。” “对不起,能不能打中,我心里有数!您不熟悉我的枪,可是我熟悉。……您 活到这么大从没见过好枪,所以您才会觉得那么奇怪。……我再远点也打得中。…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把头往后一仰,笑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奥特列达耶夫继续说。“看样子,你不相信吧?” “当然我不信。” “嗯。……可见你不熟悉我的枪。……这可是一管了不起的枪!它不是无缘无 故值六百卢布的。……”“多……少钱??”普烈德波洛任斯基问,伸长了脖子。 ……“多少?您再说一遍,爸爸!” “六百卢布。……你笑什么?你先看一下枪,再龇着牙笑!” “我看见了。……是哪家厂子的?” “法国马赛的……列彼列厂。……” “列彼列厂?这厂子我没听说过。……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管枪。……值百 把卢布罢了。……我不喜欢您这么胡说,丈人!何必胡说呢?我真不懂您为什么要 胡说!” “枪倒是好枪,”调解法官说,“可是六百卢布不值。您花了冤钱,阿基木· 彼得罗维奇!” “他根本就没花什么冤钱!”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激昂地说。 “他胡说!象个小学生似的胡说!” 奥特列达耶夫扭动身子,涨红脸。 “我可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他说。“就是嘛!你……你才爱胡说!嗯, 是啊!你老是想挖苦人!本来就不该带你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你带来了!… …”“不出来倒好。……何必胡说呢,我真不懂!胡说八道,象猪一样!” “你自己才是猪!你又是猪,又是傻瓜蛋。” 我们开口责备普烈德波洛任斯基。 “那就叫他别胡说!”女婿不服气,辩白道。“我一听见人家胡说,心里就有 气。……再者,他也别骂人是猪。他自己才是猪,就是这么的!要是他不喜欢我去, 那就……叫魔鬼保佑他!我不去也成。” “得了,别说了!阿基木·彼得罗维奇并不是有心要侮辱您!为一点点小事, 犯得上闹得不可开交吗?”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噘起嘴,如同胀饱了的火鸡一样,不吭声了。 “不能这样!”过了一忽儿,柯左耶多夫对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不能这样! 如今对您来说,他可以说就是父母。他是您丈人,您却对他撒野。……这是有罪的!” 女婿轻蔑地瞧一眼乡长,讥诮地冷冷一笑。 “莫非有谁向你请教?”他问。“谁请教你了?既是没人请教你,你就少说话。 ……你既是坐着,就乖乖地坐着好了!……什么‘就是父母’。……连话都不会说, 还要来多嘴。……嗯。 ……无非是个做生意的买卖人。……大老粗!” “您看看,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您不喜欢人家安静地坐着。我虽然出身于老 百姓,虽然可以说一点教育也没受过,不过我还是可以说,我的胸中,我的心里, 我的灵魂里,什么样的感情都有。您呢,虽说五花八门的学问都学过,可就是没有 什么感情。……就是这么回事,先生!” “住嘴吧,诸位先生!”我出头干预道。“你们别互相教训了!大家都少说几 句吧。……”奥特列达耶夫呼嗤呼嗤地喘气,从上衣的贴身衣袋里取出个很大很旧 的烟盒来,把粗手指头伸进去。医师和调解法官向他的烟盒伸出手去。 “不行,对不起,先生!”奥特列达耶夫庄严地说。“朋友是朋友,可是各人 抽各人的烟。这点烟我自己抽还嫌不够呢。 ……路程这么长,可是我带来的纸烟只有四十支。……”医师和调解法官很难 为情,为了使他们的困窘瞒过大家的耳目,就用口哨吹起《安果夫人》的曲调来。 奥特列达耶夫愚蠢得不得了,对人极不礼貌。……我们跟他合不来。发窘的医 师点上自己的纸烟,开始讲奇谈趣闻。他讲了二十来个,其中只有一个不带色情, 其余那些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您,老兄,真是个能手!”我称赞医师说。“我倒不知道您这么会讲逗笑的 故事呢!” “是埃……我知道的不算少,”医师说。“要是我有心给报刊写稿,那我就会 挣下一百万。我挣的会比您挣的多。” “这我不怀疑。……那您为什么不写呢?” “我不想写!”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写,就是这么回事!我有良心!难道有良心的人能给你们那些报刊写 稿吗?办不到!我甚至从来也不看报!我认为花钱订报的人都是傻瓜。……”“我 正好相反,”调解法官说,“我认为不花钱订报的人才是傻瓜。……”“今天大夫 心绪不好,”我说。“我们不要去惹他。……”“谁告诉您说我心绪不好?我心绪 挺好嘛。……您替报纸打抱不平,是因为您给报纸写东西,可是依我看来,报纸是 ……呸!连一个空鸡蛋壳也不值。那上面总是胡说,胡说,胡说。头一号的胡说和 造谣!报刊工作者无异于律师。……他们一味胡说,没有良心!” “我就做过律师,”调解法官说,“可是我有良心。”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和柯左耶多夫互相看一眼,冷笑一下。 “我说的不是您。……我是泛泛而论的。……一般说来,所有的人都是骗子。 ……报刊工作者也罢,律师也罢,其他的人也罢,统统都是骗子。……”我没有沉 默下来,仍旧为报刊工作者辩护。调解法官继续为律师辩护。……马车上掀起一场 争论。 “那么您的医学呢?”我抓住这个题目说。“医学呢?医学值几个钱?莫非您 医病就不胡说?您一味要钱!医师是什么? 医师就是掘墓人的序言,……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 争吵。难道您的话有什么道理?您固然在大学毕了业,可是讲起道理来却跟澡堂里 擦背的差不多。 ……” “您讲话要冷静点!我认为大可不必用侮辱的字眼!” “我们只顾骂报刊工作者和律师,”普烈德波洛任斯基用勇低音说,“可是真 正爱胡说的,我们却没看见。……你们跟我丈人谈一谈吧,他在胡扯方面比任什么 律师都高明得多呢。 ……” 如此等等。……你一句,我一句;你做个鬼脸,我做个鬼脸;你骂,我也骂; 鬼才知道这个局面会闹到什么地步。……整个冬天我们相互之间积下不少芥蒂,现 在统统说出口了。我们比老处女还凶。 可是,我们这些没有睡醒而且喝得半醉的人正互相攻击,太阳却越升越高了。 ……迷雾终于完全消散,夏日的白昼开始了。……四下里安静而美妙。……只有我 们在破坏这种寂静。……我们来到我们所遇到的第一个沼泽,就走了马车,气呼呼 的,噘着嘴,缓慢地往四处走去。柯左耶多夫竭力要在我们之间造成和睦的气氛。 他把一枚三戈比硬币高高地丢到空中,朝它放一枪,打中了。我们大家就一块儿拾 起那枚硬币,数一数散弹在硬币上留下多少弹痕,七嘴八舌地谈起来。 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惊起一只秧鸡, 它飞起来,他就放一 枪,把它打死了。我 们祝贺他,高声欢呼。要不是医师捣乱的话,和睦的气氛就终于建立起来了。医师 趁我们庆贺普烈德波洛任斯基的第一次成功,独自走到马车跟前,解开蒲包,拿出 白酒和冷荤菜来款待自己。 “大夫!您在那儿干什么?”奥特列达耶夫叫道。 “我在吃菜喝酒。” “您有什么权利支配那些东西?” “怎么了?” “这都是给您预备的吗?我真不懂怎么干得出这种卑鄙行径,对不起!等都等 不得!您开的是哪一瓶酒?圣徒啊!那是我的药酒!您有什么权利喝,先生?” “您别嚷,劳驾!小声点!” “要知道,这瓶药酒是我带来给我自己喝的!我身体弱,才带药酒,可是…… 这真叫人没办法!他居然把它打开了!是谁要您这么干的!您把咸鱼肉包好!” “我不包!您这个不正派、不礼貌的人,应当知道打猎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 公用的。……您这个人,对不起,多么不顾礼貌!” 医师喝下一杯药酒,而且故意要气一气奥特列达耶夫,偏给他自己切下极大的 一块咸鱼肉。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跑到马车跟前,为了惹他丈人生气,凑着酒瓶口喝 下半瓶药酒。……奥特列达耶夫淌眼泪了。 “您这是故意捣乱吧? ”他小声说。“好吧!好!原来您是这样,……merci beauco up……”调解法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到马车跟前。 “啊啊?……您吃起来了?”他问。“这不嫌太早吗?不过呢,喝一杯倒也不 碍事。……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调解法官给自己斟一小杯药酒,喝下去。 “很好!好得很!”奥特列达耶夫喊一声。 “什么事好得很?”调解法官问。 “没什么。……” 奥特列达耶夫坐上马车,把蒲包丢在草地上,讥诮地向我们一鞠躬,拍拍车夫 彼得的后背。 “走!”他叫道。 “您这是到哪儿去?”我们惊讶地问。……“要是你们认为我讨厌。……没受 过教育……。柯左耶多夫!你上车来,好朋友!咱们这些乡巴佬,哪儿配跟有学问 的先生们一块儿打猎?咱们别待在这儿惹他们讨厌!走,亲爱的!” “可是您上哪儿去?您要干什么傻事?” “既然我傻,您又何必多操心?……就算是这样吧!我就是傻瓜。……再见。 ……我回家去。……”“那我们坐什么车子回去呢?” “你们爱坐什么就坐什么,……这辆车子是我的。” “你,老丈人,吃了毒草,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的?”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嚷道。 柯左耶多夫在奥特列达耶夫身边坐下,温顺地脱掉帽子。 “你发疯了?”普烈德波洛任斯基继续说。“快下车来!” “我不下车。再见,姑爷!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懂得人道,又文明。……我呢, ……我是什么人?” “你是傻瓜!诸位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谁惹恼他了?是您吧,大夫? 您啊,见鬼,您老是拱起您那有学问的鼻子,去管那些跟您不相干的事!” “我不是您的丈人。……我请您不要这么哇哇地叫,”医师怄气了。“要是您 再大嚷大叫,那我就走!……”“您自管走!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您还怪 不错的呢!” 医师耸耸肩膀,叹口气,登上马车。调解法官摆了摆手,也登上马车。 “我们老是这样,”他叹道。“我们不论干什么事,总是弄得一无结果。……” “赶车!”奥特列达耶夫喊道。 彼得吧嗒一下嘴唇,拉了拉缰绳,马车就开动了。 我和普烈德波洛任斯基互相看一眼。 “站住!”我叫道,跑过去追那辆马车。“站住!” “站住!”普烈德波洛任斯基大叫起来。“站住,畜生!” 马车停住了,我们就坐上马车。 “你干的这种事我要永远记住!”普烈德波洛任斯基说,两眼闪闪发光,举起 拳头对他丈人摇了遥“永远记住!到死都忘不了这一天!” 我们一直沉默无言地坐车到家。在我们的灵魂里,极其强烈的欢欣为极其恶劣 的心情所代替。我们恨不得互相吃掉,其所以没有吃掉,也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从 哪儿吃起罢了。 ……我们坐车来到奥特列达耶夫的房子跟前,奥特列达耶娃太太正在露台上坐 着喝咖啡。 “你们回来了?”她惊讶地说。“怎么这样早?” 我们走下马车,默默地往大门口走去。 “你们往哪儿走啊,诸位先生?”奥特列达耶娃太太叫起来。“总得喝咖啡吧? 总得吃饭吧?你们往哪儿走啊?” 我们转过身去对着门廊,什么话也没说,光是庄严地摇我们的大拳头。普烈德 波洛任斯基朝门廊这边啐口唾沫,骂起来,然后就走到马棚里去睡觉。 两天后,奥特列达耶夫、普烈德波洛任斯基、柯左耶多夫、调解法官、地方自 治局医师和我,在奥特列达耶夫家里坐着打牌。我们一面打牌,一面照例互相痛骂。 ……过三天,我们互相骂得死去活来,可是过了五天,又在一块儿放焰火了。…… 我们互相争吵,毁谤,痛恨,鄙视,可是我们又没法分手。你们不要惊奇,也不要 发笑,读者诸君!请你们搬到奥特列达耶夫卡村来,在这儿住上一个冬天和一个夏 天,你们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穷乡僻壤此不得京城。……在奥特列达耶夫 卡村,一只虾无异于一条鱼,福玛②也算个人物,于是争吵也就成了活生生的语言。 …… 【注释】 ①基督教的圣彼得节;在俄国,打猎的季节从这一天开始。 ②指普通老百姓。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