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乱子 “等一等,见鬼!要是这些唱男高音的公山羊再唱得不搭调,我走掉就是!要 瞧着乐谱,红头发姑娘!您,红头发姑娘,右边第三个!我在跟您说话!您要是不 会唱歌,何必带着您那种乌鸦叫的呱呱声跑到舞台上来?从头唱起!” 他这样嚷着,用指挥棒拍拍响地敲打总乐谱。这些头发蓬松的指挥先生不论怎 么发脾气,却往往能得到原谅。而且不这样也不行。要知道,如果他大喊见鬼,骂 人,扯自己的头发,那他是在捍卫神圣的艺术,对于艺术是谁也开不得玩笑的。他 小心戒备着;要不是他,演员们岂不是会唱出那些可憎的半音,不时搅乱而且破坏 和声吗?他总是保护和声,为它不惜绞死全世界的人,连他自己也情愿去吊死。谁 也不能对他生气。如果他是为自己打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那种痛心疾首、怒不可遏的火气,多一半是对右边第三个红头发姑娘发作的。 他恨不得把她吞下肚去,叫她陷进地里去,把她打得死去活来,扔出窗外去才好。 她比所有的人都容易荒腔走板,因此她,这个红头发姑娘,是他在世界上所有的人 当中最憎恨和蔑视的一个。要是她陷进地里去,在他眼前立时死掉,要是衣服上粘 着油泥的管灯人不去点燃灯火,而是把她焚化,或者当众打她一顿,他就会乐得哈 哈大笑。 “嗨,见您的鬼!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您对歌唱和音乐的理解,同我对捕鲸 术的理解差不多!我在跟您说话,红头发姑娘!请你们对她解释一下,说那儿不是 ‘升F调’,而是简单的‘发’!请你们教会这个不学无术的人认乐谱!好,您一 个人唱!开始!第二小提琴手,您带着您那把没擦松香的弓子见鬼去!” 她,十八岁的姑娘,站在那儿,瞧着乐谱,周身发抖,象是用手指头使劲拨了 一下的琴弦。她那张小脸不时红得象朝霞一样。泪水在她眼睛里发亮,眼看着就要 滴在那些竖起针头般小黑脑袋的音符上。她那丝线样的金黄色头发象瀑布似地落在 她的肩膀上和背脊上,要是能遮住她的脸不让人看见,她就喜之不尽了。 她的胸脯在胸衣里波浪般地起伏。那里,她的胸衣里和胸脯里,正掀起轩然大 波:她又觉得愁闷,又良心痛苦,又蔑视自己,又战战兢兢。……可怜的姑娘感到 自己有罪,她的良心在抓挠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对不起艺术、指挥、同事、乐队, 大概也觉得对不起观众。……倘使观众嘘她,那他们是一千倍地正确的。她的眼睛 不敢看人,可是她感到大家都带着憎恨和轻蔑的神情看她。……特别是他!他恨不 得把她抛到天涯海角去,离开他的音乐耳朵越远越好。 “上帝啊,指点我好好唱吧!”她暗想。她的嘹亮颤抖的女高音流露出绝望的 音调。 他却不肯理解这种音调,骂她,揪他自己的长头发。既然今天傍晚就要公演, 他才顾不上什么怜悯不怜悯呢! “糟透了!这个丫头今天要用她那副山羊嗓子把我活活地折磨死!您算不上歌 剧女主角,您是洗衣女工!你们干脆把红头发的乐谱拿走!” 她愿意唱好,不愿发音不准。……她也能够避免发音不准,她原是精通她的工 作的。可是她的眼睛不听她的话,难道这也能怪她?它们,那对美丽而不老实,因 此她一直到死都要诅咒的眼睛,总也不肯看着乐谱,不肯注意指挥棒的动作,却老 是瞧着指挥的头发和眼睛。……她的眼睛喜欢指挥的乱蓬蓬的头发和他的眼睛,可 是那两只眼睛却对她冒出火星,看上去实在吓人。可怜的姑娘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 那张不时掠过乌云和闪电的脸。她那小小的智慧总也不肯投到排演中去,却老是思 索那些妨碍她工作、生活、心情平静的不相干的事情,难道这也能怪她?……她的 眼睛瞅着乐谱,随后从乐谱上移到他的指挥棒上,再从他的指挥棒上移到他的白色 领结上,下巴上,唇髭上,等等。……“把她的乐谱拿走!她有病!”他终于喊道。 “我不能再指挥了!” “是的,我病了,”她温顺地小声说,准备道歉一千次。……他们打发她回家 去,她在演出里的位子就由另一个演员来接替。那个演员的嗓子差一点,可是对工 作能采取严格的态度,工作老实而认真,不去想什么白色领结和唇髭。 她就是到了家里,他也不容她消停。她从剧院里回来,倒在床上。她把头埋在 枕头底下,却从闭着的眼睛的一团漆黑里看见他那张气愤得变了样的脸,觉得他好 象用那根小棒敲打她两边的鬓角。这个蛮横的人成了她初恋的对象! 头一张油饼往往煎不好①。 第二天,排演结束以后,她那些艺术同行纷纷到她家里来,探问她的健康情况。 报纸上和戏报上都登载着她害病的消息。剧院经理和导演也来了,人人都向她表示 恭敬的关切。 他也来了。 每逢他不站在乐队前边,不看着总乐谱,他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这时候他总 是彬彬有礼,殷勤,恭敬,象个男孩一样。他脸上洋溢着尊重而可爱的笑容。他不 但不喊见鬼,甚至当着女人的面不敢吸烟,也不敢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这时候很难找到比他更和善、更正派的人了。 他来到这里,脸色极其忧虑,告诉她,说她的病对艺术来说是很大的不幸,说 所有她的同事和他自己都不惜牺牲一 切, 只求“ notre Petit rossignol②身体 健康,心情平静就行。唉,这些病!它们使得艺术遭到很大的损失。必须对经理说 一声,要是舞台上还跟以前那样有穿堂风,那就谁也不同意演戏,大家一齐走掉了 事。健康比世上一切东西都宝贵啊!他带着感情握她的手,恳切地叹口气,要求她 准许他下次再来探望,然后一边咒骂疾病,一边走掉。 这个好人!可是另一方面,等到她声明已经恢复健康,又回到舞台上来,他却 又对她大喊见鬼,又有电光在他脸上闪来闪去了。 实际上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有一次,她站在后台,倚着一株上面装饰着木制花 瓣的玫瑰花丛,瞅着他的一举一动。她见到那个人,不禁痴迷得气都透不出来了。 他正在后台站着,跟美菲斯托费尔和瓦兰廷③一起喝香槟酒,扬声大笑。他的嘴是 骂惯了见鬼的, 这时候却不住吐出俏皮话来。他喝完三 杯酒,从歌剧演员面前走 开,向乐队席入口处走去,那边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正在调音。他走过她身旁,微笑 着,神采焕发,摇摇手。他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神情。谁敢说他是个不好的指挥?谁 也不敢!她涨红脸,对他微微一笑。他带着酒意,在她身旁站住,讲起来:“我喝 得浑身发软了,”他说,“我的上帝啊!我今天心里痛快极了!哈哈!你们今天都 这么好!您的头发可真漂亮!我的上帝啊,莫非我至今一直没注意到这只夜莺生着 那么漂亮的长发吗?” 他低下头,吻她那披散着头发的肩膀。 “我喝了那点该死的酒,浑身发软了。……我亲爱的夜莺,您不会再出错了吧? 会专心地唱吧?为什么您那么常常发音不准呢?以前您可不是这样,金黄的小脑袋!” 指挥浑身发软,吻她的手。她也讲起来:“您不要再骂我。……要知道我…… 我……。您骂得我心都碎了。……我受不了。……我向您起誓!” 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她自己也没觉得就挽住他的胳膊肘,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 都压在他身上。 “真的,您不知道。……您那么凶。我向您起誓。……”他在树丛上坐下,差 点摔下来。……为了不致跌倒,他就搂住她的腰。 “铃响了,我的小亲亲。到幕间休息的时候再谈吧!” 散戏以后,她不是一个人回家。跟她一块儿回去的还有他,带着醉意,浑身发 软,幸福得放声大笑!她多么幸福呀! 我的上帝!她坐在车上,感到他搂住她,她都不相信她的幸福了。她觉得命运 似乎在诓哄她!然而不管怎样,这以后有整整一个星期,观众一直在戏报上读到指 挥和他的她都病了。 ……他整整一个星期没离开她,这个星期在他俩心目中却象是一分钟。姑娘一 直到不便于再避开人们,什么事也不做,才放开他。 “应当把我们的爱情拿出去透一透风了,”指挥第七天说。 “缺了我那个乐队,我心里闷得很。” 到第八天,他又摇着指挥棒,骂所有的人见鬼,连“红头发姑娘”也不能幸免 了。 这些女人象猫似的充满温柔的爱情。我的女主人公虽然跟她的凶神结合在一起, 开始共同生活,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她的愚蠢习惯。她还是象从前一样,眼睛不看 着乐谱,不看着指挥棒,却看着他的领结和脸。……临到排演和公演,她屡屡发音 不准,而且比以前更厉害。为此,他把她骂得好苦! 以前他只在排演的时候骂她,如今却可以在散戏后,回到家里,站在她床前骂 她。那个多情的丫头!她唱歌的时候,只要看到她热爱的那张脸,就顿时落下整整 四分之一拍子,或者嗓音颤一下。每逢歌唱,她总是从台上看着他,而她不歌唱的 时候,站在后台,眼睛也仍然离不开他颀长的身材。遇到幕间休息,他们就在化装 室里相会,两个人喝着香槟酒,讪笑那些给她捧场的人。乐队一奏起序曲,她总是 站在台上,凑着幕布上的小洞瞧他。演员们往往凑着这个小洞讪笑第一排的秃顶观 众,并且根据可以看到的人头的数目来断定剧院卖座的多少。 幕布上的小洞断送了她的幸福。有一次闹出了乱子。 那是谢肉节的一天,剧院里上演《法国清教徒》④,座无虚席。开演前,指挥 穿过乐谱架往他的位子走去,这时候她已经站在幕布后面,凑着小洞如饥如渴地往 外看,心里发紧。 他做出一副难看的严肃脸相,向四面八方摇指挥棒。乐队开始演奏序曲。他那 英俊的脸起初还相当平静。……可是后来,序曲演奏到中间部分,他右边脸颊上却 现出闪电,右眼眯细了。右边的乐声有点乱:那边长笛吹走音了,巴松管手不合时 宜地咳嗽起来,这一声咳嗽可能妨碍巴松管准时开始演奏。然后他左边的脸颊红起 来,开始颤动。这张脸瞬息万变,充满烈火!她瞧着他,感到自己升到七重云上, 幸福极了。 “大提琴,见你的鬼!”他咬着牙很快地嘟哝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提琴手是熟悉乐谱的,可是他不想理解乐谱的灵魂!这种温柔的乐器,声音 那么柔和,怎么可以交托给那些不知感情为何物的人去演奏呢?指挥整个脸上一阵 阵痉挛,他伸出空着的手,一把抓住乐谱架,倒好象胖胖的大凭琴手只为挣钱才演 奏,不是因为他的灵魂想演奏,这都要由乐谱架来负责似的! “快离开舞台!”旁边什么地方有个人说。……忽然间,指挥的脸大放光彩, 闪着幸福的神情。他的嘴角露出笑意。原来有个困难的地方由首席小提琴手极其精 彩地演奏出来了。指挥心里愉快得很。我那红头发的女主人公心里也感到愉快,仿 佛她就是首席小提琴手,或者她有指挥的心似的。然而她的心不是指挥的心,虽然 指挥确实藏在这颗心里。“红头发女鬼”瞧着那张微笑的脸,自己也开始微笑,… …然而这不是微笑的时候。紧跟着就发生一件令人惊讶的、非常愚蠢的事。……她 眼前那个小洞,忽然不见了。它到哪儿去了?上边有个什么东西刷刷地响,仿佛吹 起一股平稳的风。……有个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卷上去。……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开始用眼寻找小洞,想见到她热爱的那张脸,可是她没找到小洞,却忽然看见一 片汪洋大海般的亮光,高而且深。……那一大片亮光里闪出多得数不清的灯火和头 颅,她在形形色色的头颅当中看见了指挥的头颅。……指挥的头颅正瞧着她,惊讶 得呆住了。……随后,惊讶让位给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 ……她自己也没觉得就往脚灯跟前迈出一小步。……后排的观众发出笑声,不 久整个剧院都淹没在接连不断的笑声和嘘声里。见鬼!在《法国清教徒》里歌唱的 女人竟然戴着帽子和手套,穿着最时髦的衣服!……“哈哈哈!”?p> 头一排的那些秃顶,笑个不停,身子不住扭动。……全场掀起轩然大波。…… 他的脸变得苍老,添了皱纹,象伊索的脸了!那张脸上露出痛恨和诅咒的神情。… …平时他那么看重他的指挥棒,别人就是用元帅杖来掉换,也不肯放手,现在他跺 一下脚,把它丢在脚跟前了。乐队胡乱演奏一忽儿,停下来。……她往后退去,脚 步踉跄,瞧着两旁。……两旁都是布景,有些苍白而气愤的脸从布景后边向外张望。 ……那些野兽般的嘴脸在咬牙切齿地小声抱怨。……“您把我们毁了!”剧团经理 小声抱怨道。……幕布缓慢地放下来,飘飘摇摇,迟疑不定,仿佛不是落到该落的 地方似的。……她身子摇晃起来,倚在一块布景上。 …… “您把我们毁了,骚娘们儿,疯娘们儿。……哼,见鬼去吧,可恶极了的贱婆 娘!” 说这些话的声音,也就是一个钟头以前她动身到剧院里来,对她喁喁私语的那 个声音:“不爱你是不可能的,我的小亲亲!你啊,我的好天才!你的吻抵得上穆 罕默德的天堂啊!” 可是现在呢?她完了,实实在在,她完了! 等到剧场里恢复秩序,勃然大怒的指挥第二次着手指挥乐队演奏序曲,她却已 经回到自己家里。她很快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躺着死掉,总不及站着或者坐着 死掉那么可怕。她相信良心的折磨和悲伤会送掉她的命。……她把头埋到枕头底下, 索索地抖,在被子里不住翻身,什么也不敢想,羞得透不出气来。……被子上有他 吸过的雪茄烟味。……过一 忽儿他回来,崴敌┦裁茨兀?p> 夜里两点多钟他回来了。指挥喝醉了。他又伤心,又气愤,灌了不少酒。他两 条腿发软,手和嘴唇发抖,好比微风吹拂下的树叶。他没脱掉皮大衣和帽子,照直 走到她床前,站一忽儿,沉默不语。她屏住呼吸。 “当着全世界的面丢尽了脸,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睡觉!”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们这些堂堂正正的艺术家,居然能昧良心!好一个 真正的女艺术家!哈哈!简直是妖婆!” 他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把被子往壁炉那边一扔。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耍笑我,见你的鬼!你知道吗? 莫非你不知道?坐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猛然一拉。她在床沿上坐下,把脸藏在她那披散下来的头发里。 她的两个肩膀发抖。 “原谅我吧!” “哈哈!这个红头发!” 他猛然扯一下她的衬衫, 看见她美丽的肩膀白得象雪一 样。可是他没有心思 欣赏肩膀。 “你从我家里滚出去!穿上衣服!你毒害了我的生活,没出息的东西!” 她往椅子跟前走去,那儿凌乱地堆着她的衣服。她开始穿衣服。她毒害了他的 生活!她毒害这个伟大的人的生活,这太卑鄙,太恶劣了!她走掉就是,免得继续 干这种卑鄙的事。 其实,没有她,也还是会有人来毒害他的生活。……“滚出去!马上就走!” 他拿起她的短上衣,摔在她脸上,把牙咬得嘎吱嘎吱响。 她穿好衣服,在门边站祝他沉默着。然而这种沉默没持续多久。指挥身子摇摇 晃晃,对她指着门口。她走出房门,到前堂里。他推开临街的大门。 “出去,贱婆娘!” 他抓住她窄小的后背上的衣服,把她推出门外。……“再见!”她用忏悔的声 调小声说,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外边大雾迷濛,天气很冷。……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见鬼去吧!”指挥 对着她的后影叫道。他没听她咯吱咯吱响地踏着泥浆走去的声音,却关上大门。他 把他的伴侣赶到寒冷的迷雾中去后,就在温暖的床上睡下,开始打鼾。 “她活该!”他第二天早晨醒来说,可是……他说的是假话!好象有几只猫抓 挠他那颗音乐的心。他怀念红头发姑娘,心都痛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象喝得半醉 的人那样走来走去,心里痛苦,盼着她回来,由于下落不明而苦恼。他认为她会回 来,他相信这一点。……可是她没回来。她爱这个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因此她 不愿意破坏这个人的生活。由于她“行为不检点”,她的名字从剧院演员们的名单 上勾销了。人们没原谅她闹的乱子。关于辞退她的决定,没通知她本人,因为谁也 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大家什么也不知道,然而揣测纷纾……“她冻死了,要不 然就是投河自尽了!”指挥揣测道。 过了半年,大家都把她忘了。连指挥也把她忘了。每个漂亮的艺术家都有很多 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要记住每个女人,那就得有非常好的记性呢。 如果相信道德高尚和笃信宗教的人们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会受罚。指 挥受到惩罚了吗? 是的,他受到惩罚了。 五年以后,指挥路过某城。城里有个出色的歌剧院。他在城里停留一天,为的 是了解一下歌剧院的演员们。他在最好的旅馆里住下。他到达后的头一天早晨就收 到一封信,清楚地表明我这个头发很长的男主人公享有多么高的名望。信上要求他 为歌剧《浮士德》担任指挥。原来的指挥突然病倒,于是指挥棒没有人执掌了。他, 我的男主人公(信上要求他说),是不是愿意不辞辛劳,利用这个机会让城里爱好 音乐的市民们欣赏一下他的艺术?我的男主人公同意了。 他就拿起指挥棒,“素不相识的”乐师们看见了他那张掠过乌云和闪电的脸。 闪电很多。这也难怪:排演已经来不及举行,他只得直接在公演的时候显出他的艺 术本领。 头一幕顺利地过去了。第二幕也这样。可是到第三幕却闹出了小乱子。指挥没 有看舞台或者看任何地方的习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总乐谱上。 第三幕里,玛加丽特⑤,一个出色而嘹亮的女高音,边纺线边歌唱,他听得很 满意,就微微一笑:这个小姐唱得好听极了。然而等到这个小姐唱慢八分之一拍子, 他脸上就掠过闪电,带着痛恨的心情看舞台上。可是那些闪电出了大事!他惊讶得 张大嘴巴,眼睛瞪得象小牛犊那么大。 舞台上纺车旁边,坐着个红头发姑娘,就是从前被他从暖和的床上赶下来,推 到外边黑暗的冷雾中去的那个姑娘。现在她,红头发姑娘,就坐在纺车旁边,不过 已经完全不是从前被他赶出来的那种样子,而是另一种样子了。她的脸还是跟从前 一样,可是嗓音和体态却大不相同。她的嗓音和体态已经运用自如,细致多了,优 雅多了,也大胆多了。 指挥嘻开嘴巴,脸色煞白。他的指挥棒烦躁地活动,在一个地方胡乱挥舞一阵, 随后就停在那儿不动了。……“就是她!”他大声说,笑起来。 他心里充满惊愕、兴奋、无比的欢乐。被他赶走的那个红头发姑娘,并没有消 沉,却变成巨人了。这使他那指挥的心感到愉快。舞台上多了一颗明星,他为艺术 事业高兴得透不出气来! “就是她!就是她!” 指挥棒已经停在一个地方不动。等到他想挽救这个局面,游杷创铀掷 锘? 去,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首席小提琴手惊讶地瞧着他,弯下腰去拾指 挥棒。大提琴手以为指挥头晕,就停住手,后来又拉起来,却跟不上。……音乐声 转来转去,在空中兜圈子,想从混乱中找出路,却绕成一团乱麻。……她,红头发 的玛加丽特,跳起来,用愤怒的眼光打量“那些醉鬼”,他们……。忽然,她脸色 惨白,她的眼睛上下打量指挥。……观众们跟这些事全不相干,他们是花钱来看戏 的,于是开始喝倒彩,打唿哨。……给这个乱子添上最后一笔的,是玛加丽特发出 一声尖叫,声音响得整个剧院都能听见,然后举起双手,整个身子往脚灯跟前扑过 去。……她认出了他,现在她别的都没看见,只看见他脸上重又出现的乌云和闪电。 “啊,该死的坏娘们儿!”他叫道,一拳头打在总乐谱上。 要是古诺看见人家这样嘲弄他的作品,他会怎么说!啊,古诺就会把这个人打 死,而且他这样做是对的! 这是指挥生平第一次出错,然而出这样的错,这样的乱子,他却不能原谅自己。 他把下嘴唇咬出血,从剧院里跑出去,一直回到旅馆里,关上房门。他关在房 间里,坐了三天三夜,大概一直在反省和悔恨。 据乐师们说, 这三天三夜他把头发都熬白了, 而且把头发揪掉了一半。…… “我侮辱了她!”现在他喝醉了酒就哭着说。“我破坏了她的独唱!我不配做指挥!” 可是当初他把她赶走后,这样的话为什么就一句也没说过? 【注释】 ①借喻“初次的尝试难免失败”。 ②法语:我们的小夜莺。 ③法国作曲家古诺(1818—1893)根据德国作家歌德的诗剧《浮士德》 改编的同名歌剧中的两个人物,在此指扮演这两个角色的男演员。 ④德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创作的歌剧。 ⑤歌剧《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格蕾岑的名字,在此指扮演这个角色的女演员。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