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 男爵是个矮小精瘦的老头子,年纪在六十上下。他的颈项同脊骨成钝角,而且 很快就要变成直角了①。他头大,颧骨高,眼睛无精打采,鼻子象个圆疙瘩,下巴 颜色发紫。他整个脸上泛起淡淡的青紫色,这大概是因为柜子里放着烈酒,道具管 理员又很少锁上柜子。不过除了喝公家的烈酒外,男爵有的时候也享用香槟酒,那 是常常可以在化装室中酒瓶底和酒杯底上找到的。他的脸颊、他眼睛底下的大肉囊 耷拉下来,颤动着,象是些小块破布,挂在那儿以便晾干似的。他头戴有护耳罩的 皮帽,它那绿色的衬里在他秃顶上留下淡淡的绿色。那顶帽子如果没戴在男爵头上, 就总是挂在第三块侧面布景板后面一个用坏了的煤气喷嘴上。他的说话声刺耳,好 比煎锅里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他的衣服吗?要是您讪笑那身衣服,那就无异于不 承认权威,这可是不会给您增添光彩的。他的深棕色上衣已经掉了纽扣,肘部磨亮, 衬里不但磨亮,而且变成一条条破布,然而它本来却是一件了不起的上衣呢。如今 它穿在男爵两个窄肩膀上,晃里晃荡,如同挂在破衣架上一样,可是……由此应当 得出什么结论呢?话说回 来,当初它原是穿在一个最伟大的天才喜剧演员身上的。 他那件带天蓝色花纹的丝绒坎肩,如今已经有二十个裂口和多得不计其数的污斑, 然而丢掉它却不行,因为它是在威力无穷的萨尔文②住过的房间里找出来的!谁能 担保悲剧演员本人没穿过它?它是在伟大的演员走后第二天找出来的,因此可以起 誓,它不是假的。男爵脖子上系着的领结,来头也不校虽然从纯粹卫生学观点和美 学观点看来,应该另外换个比较结实和油污少一点的领结才对,可是系上那个领结 总还是可以夸耀一番的。它原是从一件伟大的旧斗篷上剪下来的,那件斗篷就是艾 尔涅斯托·罗西③在《麦克佩斯》④里同女巫谈话的时候披在肩膀上的。 “我的领结上有邓肯国王⑤的血腥气!”男爵常常一面在领结里捉虱子,一面 说。 至于男爵所穿的杂色花条长裤,您倒可以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它以前确实 没经权威人物穿过,不过演员们还是开玩笑说,这条长裤是用当初萨拉·贝尔纳尔 ⑥去美洲乘坐的那只轮船的船帆做的,它是从第十六号验票员的手里买来的。 不论冬夏,男爵老是穿一双大套鞋,为的是保住皮靴不坏,又为了他在提词人 小亭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他那有风湿病的腿不致被穿堂风吹得受寒。 人们只能在三个地方,也就是售票处、提词人小亭、后台男演员化装室里见到 男爵。在这些地点之外他哪儿也不去,很难设想他会在别处出现。晚上他在售票处 里过夜,白天他在那儿登记预订包厢票的观众姓名,同售票员下棋。年老而害瘰疬 病的售票员,是唯一肯听男爵讲话、回答他问话的人。 在提词人小亭里,男爵执行他的神圣职务。在那儿他给自己挣一小块面包糊口。 小亭只有外部粉刷成耀眼的白色,内部狭小的墙壁上却布满蛛网、裂缝、木刺。那 里面弥漫着潮气和熏鱼、烈酒的气味。幕间休息的时候,男爵常到男演员化装室里 去。凡是新来的人,头一次走进化装室,看见男爵,往往鼓掌大笑。他们以为他是 演员呢。 “好哇!好哇!”他们说。“您的扮相可真妙!您那模样多么逗笑!您从哪儿 弄来这么一身别致的衣服的?” 可怜的男爵!人们居然不承认他有自己的长相! 在化装室里他津津有味地观察著名的演员,或者,如果没有著名的演员,就大 着胆子在别人的谈话里插嘴,说说他的意见,而他的意见是很多的。谁都不听他的 意见,因为大家已经听厌,无非是些老生常谈,大家毫不客气,干脆当成耳边风。 一般说来,大家对男爵不喜欢以礼相待。要是他在别人鼻子跟前转来转去,碍人的 事,人家就对他说:滚开!如果他在亭子里提词的声音太轻或者太响,大家就骂他 见鬼,威胁说要罚他的钱或者革他的职。在后台,大多数玩笑话和俏皮话都以他为 目标。谁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身上施展一下耍笑人的本领,反正他是不会还嘴的。 自从人们开玩笑地叫他“男爵”以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可是这二十年中间 他一次也没对这个绰号提出过抗议。 硬叫他抄写台词而又不给他报酬,这也可以办到。样样事都可以办到!人家踩 了他的脚,他反而陪笑脸,道歉,很难为情。您当众打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也 敢凭人格向您担保,他不会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状的。您从他那件了不起的、他所 热爱的衣服上扯下一小块衬里来, 就象不久前jeune premier⑦做过的那样,他也 只是眫巴眼睛,涨红脸而已。他忍气吞声的温顺力量就有那么大!谁都不尊敬他。 他活着,大家都漫不经心地对待他,等到他死了,就立刻把他忘掉。他是个可怜人!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有过一个时期他倒几乎成了他崇拜的人们的同事和弟兄, 他热爱那些人胜过热爱生命。(他不能不爱有的时候扮演哈姆雷特和弗朗茨·穆尔 的人!)他自己也差点做了演员,要不是一件可笑的小事作梗,大概真就做成了。 在他身上,才能是很多的,愿望也不少,而且起初甚至有人要提拔他,可是他缺少 一点小东西:勇气。他老是认为,如果他胆敢登上舞台,那么他们,挤满上下五层 阶梯式座位的看客们,就会哈哈大笑,开始嘘他。临到人家请他登台表演,他就脸 上红一阵白一阵,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略微等一下吧,”他说。 他等来等去,到后来年纪老了,穷愁潦倒,于是经人说项,走进提词人小亭里 去了。 他做提词人了,然而这也不坏。如今再也没有人因为他没有戏票而把他从剧院 里赶出去:他是有职务的人了。他坐的位子比第一排还靠前,比大家都看得清楚, 却不必为他的位子付一个小钱。这很好。他幸福了,满足了。 他出色地执行他的职务。演出前,他总要把剧本通读好几遍,免得出错。等到 响起第一遍钟声,他就已经在小亭里坐好,翻开他的小册子。全剧院很难找到比他 更热心尽职的人了。 可是后来人们仍然不得不把他从剧院里赶出去。 剧院里是不能容忍混乱的,可是男爵有时候却惹出大乱子来。他总爱闹事。 每逢舞台上演得特别精采,他就眼睛离开小本子,不再小声提词。他常常停住 提词,叫起来:好哇!妙极了!而且观众还没鼓掌,他居然鼓起掌来。有一次他甚 至嘘演员,几乎为此丢了差事。 总之,您看一看他坐在臭烘烘的小亭里低声提词的那种样子吧!他脸上红一阵, 白一阵,指手划脚,提词声响得过火,呼呼地喘气。有的时候,甚至在场外过道上, 在存衣处附近验票员打呵欠的地方,都可以听到他的提词声。他甚至敢于在小亭里 开口骂人,指点演员该怎样表演。 “把右手举起来!”他常常小声说。“您的道白倒热烈,可是您的脸活象冰! 您不配演这个角色!您还是个吃奶的娃娃,演不了这个角色!您应该看一看艾尔涅 斯托·罗西是怎样演这个角色的!何必演得这么夸张?嗨,我的上帝啊!他那种小 市民的派头把什么都糟蹋了!” 他只顾小声说这类话,却忘记应该按着小册子提词了。他们不该容忍这个怪人。 要是早点把他赶走,观众也就不至于看到前些日子闹出的一场乱子了。 那场乱子是这样的。 当时正上演《哈姆雷特》。剧院里满座。在我们这个时代,莎士比亚的戏仍然 象一百年前那样受欢迎。剧院里一演莎士比亚的戏,男爵总是心情极其激动。他喝 很多酒,说很多话,不住用拳头揉鬓角。他那两个鬓角之间正展开一场剧烈的活动。 他那老年人的头脑里激荡着疯狂的嫉妒、绝望、憎恨、渴望。……应该由他自己来 扮演哈姆雷特才对,虽然哈姆雷特跟驼背,跟道具管理员忘记藏好的烈酒是格格不 入的。应该由他来演,不应该让那些今天演听差,明天演拉皮条的,后天演哈姆雷 特的无聊家伙来演!四十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这个丹麦王子,一切正派的演员都渴望 扮演他,他不仅仅把桂冠给了莎士比亚一个人。四十年来他研究,痛苦,被渴望煎 熬着。……如今死亡已经不是隔着万水千山。死亡不久就会光临,把他从剧院里带 走, 从此再也回不来了。……但愿他一 生中哪怕只交一次好运,穿上王子的短装 走过舞台,来到海洋旁边,在一片荒地当中,靠近巉岩。 无论谁到这样的地方, 瞧着下面千仞的峭壁, 听着远处的惊涛骇浪, 即使没有别的原因, 也会吓得魂飞天外。 如果渴望甚至能使人不是在几天之内,而是在几个小时之内熔化,那么秃顶的 男爵的渴望一旦成为现实,就会有什么样的烈火来把他烧为灰烬! 在上述那天傍晚,他心里又嫉妒,又怨恨,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吞下肚去才 好。哈姆雷特已经交给一个小孩子去扮演,他说话用微弱的男高音,特别是生着火 红的头发。难道哈姆雷特会生着火红的头发? 男爵坐在小亭里就跟坐在灼热的煤块上一样。哈姆雷特还没出场,他倒比较沉 稳,可是等到台上响起那个红头发的微弱的男高音,他就转来转去,坐立不安,长 吁短叹。他的低语声,与其说象提词,还不如说象呻吟。他的手颤抖,胡乱翻动书 页,时而把烛台拉近点,时而又推远点。……他盯紧哈姆雷特的脸,不再小声提词 了。……他一心想把那个红脑袋上的头发统统拔光,一根也不剩。叫哈姆雷特生着 红头发,还不如叫他索性秃头的好!他演得夸张,太夸张了,见他的鬼! 到第二幕,他根本不再提词,光是忿忿不平地冷笑,骂街,嘘演员。幸好演员 们记住了台词,没有发觉他的沉默。 “这个哈姆雷特可真好!”他骂道。“没说的!哈哈!这些士官生先生自不量 力!他们应该去追逐女缝工,不该跑到舞台上来演戏。要是哈姆雷特生着那么愚蠢 的脸,莎士比亚就未必会写出这个悲剧!” 等到他骂得腻烦,就开始教导红头发的演员。他比划手势,做怪相,念台词, 用拳头捶他的小册子,硬要演员照他的主意表演。他要挽救莎士比亚,不让他挨骂。 为了莎士比亚,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即使闹出十万个乱子来也不去管它! 红头发的哈姆雷特一开口跟别的演员对话,就糟糕透了。 他装腔作势,就象“身强力壮、头发很长的大汉”一样,关于那种大汉,哈姆 雷特自己就说过:“这样的演员我恨不得拿起鞭子抽一顿。”临到他开始朗诵大段 台词,男爵就受不住了。 他呼呼地喘气,秃顶不住撞响小亭的顶板,把左手按在胸口上,举起右手比划 着。苍老而痛苦的说话声响起来,打断红头发演员的朗诵,逼得他扭回头来看小亭 一眼:他冒着火焰的熏炙象恶魔一样,身上粘满凝结的血浆,圆睁着血红的双眼。 来往寻找普里阿摩斯老王。 男爵从小亭里探出半个身子,对主要演员点一下头,然后不再用朗诵的声调, 而是用漫不经心、有气无力的声调补充一句说:“你接着念!” 主要演员就接着念,然而没有马上开口。他迟疑了一分钟,这时候整个剧院充 满深沉的寂静。这种寂静却被男爵本人打破,他正把头缩回去,不料他的头撞响小 亭的边沿。剧场里响起了笑声。 “好哇,鼓手!”最上层楼座的观众嚷道。 他们以为打断哈姆雷特朗诵的不是提词人,而是在乐队席上打盹的老鼓手。那 个鼓手就象小丑似的向最上层楼座的观众鞠躬行礼,于是整个剧院哄堂大笑。观众 是喜欢剧院里的小风波的,要是不演戏而专演这类小风波,他们倒愿意出双倍的票 价呢。 主要演员继续朗诵,寂静才逐渐重新恢复。 男爵却是个怪人。他听见笑声,羞得满脸通红,举起双手抱住秃头,多半忘记 头上已经没有当初为漂亮的女人所喜爱过的那些头发了。现在,不但全城的人和所 有的滑稽杂志都要嘲笑他,而且人家还会把他赶出剧院去!他羞得发烧,生自己的 气,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兴奋得四肢发抖:现在他就要朗诵大段台词了! “这不关你的事,生了锈的老门闩鼻!”他暗想。“要是你脖子上不想挨揍, 象个最没出息的听差似的,那么你的本分就光是做提词人。不过这也太可气了!那 个红头发小孩简直不打算演得象个样子!难道这一段能那么演吗?” 男爵眼睛盯紧演员,又开始嘟嘟哝哝地出主意。他又受不住了,又惹得观众笑 起来。这个怪人太神经质。演员正念第二幕最后一段独白,念到半中腰略微停顿一 下,为的是沉默地摇摇头,小亭里却又传出说话声,充满愤怒、轻蔑、憎恨,可是 那声音,唉!却又苍老而无力:嗜血的、荒淫的恶贼! 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 男爵沉默大约十秒钟,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接着念下去,声音却已经不那么响: 嗨,我真是个蠢材! 我的勇气上哪儿去了! 如果人世间没有衰老这种现象,那么,这个声音就会是真正的哈姆雷特的声音, 而红头发的哈姆雷特的声音是不对的。衰老破坏了许多东西,也妨害了许多东西埃 可怜的男爵!不过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 现在他已经从剧院里给赶出去了。您会同意,这个措施是必要的。 【注释】 ①意谓“他背部伛偻”。 ②托玛索·萨尔文(1829—1916),意大利悲剧演员,曾在俄国演出。 ——俄文本编者注 ③艾尔涅斯托·罗西(1829—1896),意大利悲剧演员,曾在俄国演 出。——俄文本编者注 ④莎士比亚的剧本之一。 ⑤《麦克佩斯》中的一个人物。 ⑥萨拉·贝尔纳尔(1844—1923),法国话剧女演员,一八八一年曾 在俄国演出。——俄文本编者注 ⑦法语:演主要情人角色的演员。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