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拉普捷夫已经觉得,长久待在家里不愉快。他的妻子常到侧屋里去,说是她 得给两个小姑娘教课,可是他知道她到那儿去不是教课,而是在柯斯嘉屋里痛哭。 这是孩子死后第九天了,随后是第二十天,再后来是第四十天,可是他仍旧得上 阿历克塞墓园去做安魂祭祷,然后整整一昼夜苦恼不堪,光是想着那个不幸的孩 子,为安慰妻子而说出各种陈词滥调。 他已经很少去仓库,而只从事慈善工作,为自己想出各种操心和奔走的事, 遇到为一点点小事出去奔走一整天,就暗自高兴。近来他打算到国外去一趟,了 解一下那儿夜店的经营情况,这个想法现在很吸引他。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尤丽雅刚走,到侧屋里去哭了,拉普捷夫却躺在书房里 的长沙发上,盘算着该到什么地方去。正好这时候,彼得通报说拉苏季娜来了。 拉普捷夫十分高兴,跳下长沙发,去迎接这个意外的客人,他旧日的、如今几乎 已经开始淡忘的女朋友。自从那天傍晚他跟她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她一点也没改 变,仍旧是老样子。 “波丽娜!”他说,向她伸出两只手。“象是多少个冬天,多少年没见面了! 要是您知道我见到您多么高兴就好了!欢迎欢迎!” 拉苏季娜打了个招呼,使劲握一下他的手,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走进他的 书房,坐下来。 “我上您这儿来坐一忽儿就走,”她说。“我没有工夫说废话。请您坐下, 听我说。您见到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在我完全无所谓,因为男士们对我的仁 慈的关怀我素来不放在心上。我来看您,只是因为我今天已经去过五个地方,到 处碰钉子,而这又是一件不能拖延的事。您听我说,”她继续说,瞧着他的眼睛, “有五个我熟识的大学生,都是些见识有限、头脑糊涂的人,然而无疑很穷,付 不出学费,现在要被开除了。您的财富使您有责任马上到大学去,替他们付学费。” “遵命,波丽娜。” “这就是他们的姓名,”拉苏季娜把一张字条递给拉普捷夫,说。“请您马 上去一趟,至于家庭幸福,您放到以后去享受也不迟。” 这时候,通到客厅的那道房门外边响起沙沙的声音:大概是一条狗在搔痒。 拉苏季娜涨红了脸,迅速站起身来。 “您的杜尔西内娅①在偷听我们讲话!”她说。“真可恶!” 拉普捷夫为尤丽雅抱屈。 “她不在这儿,她在侧屋里,”他说。“请您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的孩子死了,如今她正伤心得要命。“ “您尽可以安慰她,”拉苏季娜说,冷笑一下,又坐下来,“她将来还可以 生下整整十个呢。生孩子还用得着什么聪明才智?” 拉普捷夫想起这句话或者类似的话以前他早已听过许多次了,于是他的心头 便涌现出往昔那自由的独身生活的诗意境界。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年轻,要干什么 就干什么,那时候还没有对他妻子的爱,也没有关于孩子的回忆。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吧,”他说,伸个懒腰。 他们来到大学,拉苏季娜留在门外等着。拉普捷夫走进办公室,过一忽儿他 回来,交给拉苏季娜五张收据。 “您现在到哪儿去?”他问。 “到亚尔采夫那儿去。” “那我跟您一块儿去。” “可是要知道,您会妨碍他工作的。” “不会的,我向您担保!”他说,带着恳求的神情瞧着她。 她戴一顶镶着绉纱、象服丧似的黑帽子,穿一件很短的、衣袋鼓起来的旧大 衣。她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长了,尽管天气严寒,她脸上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对 拉普捷夫来说,跟着她走,顺从她,听她抱怨,是很愉快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 她:这个女人一定有十分充沛的内心力量,虽然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不随和,心 神不定,穿得不象样,头发老是没梳整齐,模样儿总有点古怪,可是她仍旧迷人。 他们来到亚尔采夫的寓所,从后门走进去,穿过厨房,在厨房里遇见厨娘, 一个长着白色鬈发的干净利落的老太婆。她很窘,现出甜滋滋的笑容,弄得她那 张小脸象个甜馅饼似的,她说:“请进。” 亚尔采夫不在家。拉苏季娜就在钢琴旁坐下,吩咐拉普捷夫不要打搅她,然 后开始弹一个又乏味又繁难的练习曲。他没有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光是 坐在一旁翻看一份《欧洲通报》。她弹了两个钟头(这是她每天的工作),到厨 房里吃一点东西,就出去教课了。拉普捷夫看完一本小说的续篇,然后坐了很久, 不看书,也不觉得无聊,想到回家去吃午饭已经迟了,反而很满意。 “哈-哈-哈!”传来亚尔采夫的笑声,随后他本人走进房间,健康,活泼, 脸上红喷喷的,穿一件崭新的燕尾服,衣服上钉着发亮的纽扣。“哈-哈-哈!” 两个朋友一块儿吃午饭。饭后,拉普捷夫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亚尔采夫 坐在旁边,点起一支雪茄烟。黄昏来到了。 “我大概开始衰老了,”拉普捷夫说。“自从我姐姐尼娜去世以后,不知什 么缘故,我开始常常想到死。” 他们就谈死亡,谈灵魂不灭,而且谈到,真要是死而复活,然后飞到火星上, 永远闲散而幸福,主要的是不按地球上的方式而按一种特别的方式思考,那倒挺 好。 “可是谁也不想死,”亚尔采夫轻声说。“任什么哲学都不能使我甘心死掉。 我纯粹把死看做毁灭。谁都想活着。” “您爱生活吗,加甫利雷奇?” “是的,我爱生活。” “可我在这方面却怎么也弄不懂自己。我要么心绪阴郁,要么心情冷淡。我 胆怯,不相信自己,我的良心畏畏缩缩。我怎么也不能适应生活,做生活的主人。 有的人说蠢话,或者耍滑头,可是生活得倒颇有乐趣;我呢,有时自觉地做好事, 却只感到心神不安或者十分冷淡。加甫利雷奇,我把这一切的原因归之于我是奴 隶,我是农奴的孙子。在我们这班贱民闯出一条真正的道路以前,会有很多人在 半路上就丧命的!” “这话说得挺好,好朋友,”亚尔采夫说,叹口气。“这反而再一次证明俄 罗斯的生活多么丰富多采。啊,多么丰富呀! 您要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正生活在最伟大的胜利的前 夜,我一心想活到那个时候,亲身参与那个胜利。信不信由您,依我看来,卓越 的一代人目前正在成长。 每逢我给孩子们上课,特别是给女孩子们上课,我总是感到快乐。了不起的 孩子呀!“ 亚尔采夫走到钢琴那儿,按响一个琴键。 “我是化学家,按化学方式思索,将来也以化学家身份死掉,”他接着说。 “可是我贪心,生怕来不及生活得心满意足就死掉。单是研究化学,我还嫌不够, 我又搞俄罗斯历史、艺术史、教育学、音乐。……今年夏天有一次您的妻子要我 写历史剧,现在我就想写,一个劲儿地写,我似乎能够接连坐上三天三夜,不站 起来,一直不断地写。各种人物的形象弄得我疲惫不堪,我的头脑挤满了各种人 物和思想,我觉得我的脑子里仿佛有脉搏在跳动。我根本不是要我自己变成什么 特殊的人物,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只不过是要生活,要幻想,要希望,到处都 有我的份。……人生,好朋友,是短暂的,应当生活得好一些才是。” 这次友好的谈话直到午夜才结束,这以后拉普捷夫几乎天天到亚尔采夫家里 去。亚尔采夫吸引他。他照例在黄昏以前到他家里,躺下来,耐心地等他回来, 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亚尔采夫呢,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坐下来工作;可是拉普捷夫向他提出一个 什么问题,谈话就开始,亚尔采夫顾不上工作了。两个朋友到午夜才分手,彼此 十分满意。 然而这种情形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拉普捷夫到亚尔采夫家,却在那儿只碰 见拉苏季娜一个人,她正坐在钢琴那儿弹她的练习曲。她冷冷地瞧着他,差不多 带着敌意。她没有跟他握手,问道:“劳驾,请问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什么情形?”拉普捷夫不懂,问道。 “您天天到这儿来,妨碍亚尔采夫工作。亚尔采夫可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学 者,他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应当明白这一点,至少也该识趣嘛!” “如果您认为我在妨碍他,”拉普捷夫感到难为情,温和地说,“那我以后 不来就是了。” “那好极了。您就走吧,要不然,他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在这儿碰上您。” 拉苏季娜讲这些话的口气和她那对冷漠的眼睛弄得他心慌极了。她对他已经 没有任何感情,只希望他赶快走掉,这跟往昔的爱情多么不同!他没有跟她握手 就走了,他以为她会叫他一声,招呼他回去,可是练琴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慢腾 腾地走下楼去,明白他对她来说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 大约过了三天,亚尔采夫来找他,为的是跟他一块儿消磨一个傍晚。 “我有个消息告诉您,”他说,笑起来。“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搬到我家 里来住了,”他有点窘,接着低声说:“嗯,当然,我们并没有相爱,不过我想 这……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很高兴,因为我给了她一个安身的地方,给了她安宁, 而且万一她病了,她也可以不工作。她呢,却认为她跟我同居以后,我的生活就 会变得有条有理,在她的影响下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她是这么想的。就 随她去想吧。南方人有一句俗话:傻瓜靠幻想发财。哈-哈-哈!” 拉普捷夫没有开口。亚尔采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那些以前他已经看过许 多次的画片,叹口气说:“是的,我的朋友。我比您大三岁,再想要真正的爱情 已经嫌迟了。实际上,象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女人,对我来说,已经是 求之不得了。当然,我会跟她一块儿平平安安生活到老年。不过,鬼才知道是怎 么回事,我仍旧有点遗憾,仍旧巴望着什么,老是觉得我仿佛躺在达格斯坦的山 谷中②,梦见了舞会似的。一句话,人永远不会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东西。” 他走到客厅里,若无其事地唱着抒情歌曲。拉普捷夫坐在他的书房里,闭上 眼睛,极力要弄明白为什么拉苏季娜要跟亚尔采夫同居。后来他想到天下并没有 什么牢固经久的依恋,为此难过了很久。他恼恨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跟亚尔采 夫同居,也恼恨他自己,因为他对他妻子的感情已经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注释」 ①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中 吉诃德的情人。 ②参阅莱蒙托夫的诗《梦》。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