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现在我们常常见面,往往一天见两次面。她几乎每天吃过午饭就坐车到墓园 来,一面等我,一面念十字架和墓碑上的题词。有时候她走进教堂里来,站在我 身旁,看我怎样干活。这里安安静静,画工和贴金工干着纯朴的工作,萝卜通情 达理,我呢,在外貌上跟别的工人没有什么区别,跟他们一样只穿着背心和破鞋 做工,别人对我都用“你”称呼,——所有这一切在她都是新奇的,使她感动。 有一回她在场,一个在上面画鸽子的画工朝我叫喊:“米赛尔,把白颜料递给我!” 我就把白颜料送到他那儿去,当我顺着不结实的脚手架下来的时候,她就瞧 着我,感动得流出眼泪,微微笑着。 “您多么可爱啊!”她说。 我从小就记得一件事:我们的一个富翁家里养着一只绿色鹦鹉,它从笼子里 飞出来,后来这只美丽的鸟有整整一个月在我们城里飞来飞去,懒洋洋地从这个 花园飞到那个花园,孤单单,无家可归。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使我联想到那只 鸟。 “除了墓园以外,我现在简直没地方可去了,”她笑着对我说。“这个城简 直叫人烦闷得要命。在阿若京家,大家朗诵、唱歌、娇声娇气地说话,近来她们 简直叫我受不了。您姐姐是个孤僻的人,布拉果沃小姐不知什么缘故恨我。我又 不喜欢上戏院。请问:我还有哪儿可去呢?” 我常到她家里,身上带着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手是黑的,这却使她喜欢。 她也希望我去找她的时候不要换衣服,就穿普通的工作服。可是在客厅里这身衣 服使我感到别扭,就象穿着军服那样叫人发窘;因此每次我去找她,总是穿那身 新的花呢衣服。这反而使她不痛快。 “您得承认,您对您的新地位还没有完全习惯,”她有一回对我说。“工作 服使您受到拘束,您穿着它觉得别扭。您说说看,这是不是因为您缺乏信念,您 感到不满意?您自己选中的这种工作,您的油漆工作,真使您满意吗?”她问, 笑了。“我知道,油漆能使物件变得美观、结实些,然而要知道,那些物件是属 于城里人和富人的,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奢侈品。而且,您不止一回说过,每个 人都应当凭自己的双手挣来自己的面包,可是您挣来的是钱,而不是面包。为什 么不认真地照您的话去做呢?应当挣来粮食,那就是说应当耕耘,播种,收割, 打谷,或者做那些跟农业直接相关的工作,比方说放牛,掘土,造木房。 ……“ 她打开写字台旁边的一个漂亮的柜子,说:“我跟您讲这些话,是因为想让 您知道我的秘密。 Voila①! 这是我的农业藏书。这儿有田地,有菜园,有果园,有牲口棚,有养蜂场。 我正在热心地读这些书,已经在理论上把这一切仔细研究过了。我的梦想,我的 美好的幻想是,等三月一到,我就上我们的杜别奇尼亚去。那儿真好,妙极了! 不是吗?头一年我要把事情仔细观察一下,对工作熟悉起来,第二年我就真正亲 自动手干活,象俗话所说的那样,拼命地干。父亲答应过把杜别奇尼亚送给我, 我要在那儿按我的意思干起来。“ 她涨红了脸,兴奋得流出眼泪,笑着,谈着自己的梦想,她说她要在杜别奇 尼亚住下,那会是很有趣味的生活。我羡慕她。三月快要到了,白昼越来越长, 在晴朗的日子里,到了中午,房檐上往下滴水,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了,我自己 也想下乡。 她说她要搬到杜别奇尼亚去住,我就痛切地想到我要一个人留在城里了,由 于她热烈爱好她的一柜子书,热中于农业,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不懂农业,也不 喜欢务农,很想对她说,务农是奴隶干的活儿,可是想起这类话我父亲说过不止 一次,我就没有说出口。 大斋期到了。工程师维克托尔·伊凡内奇从彼得堡回来,我却已经忘记这个 人了。他出人意外地回来,甚至没有预先打个电报通知一声。一天傍晚我照例到 他家去,不料他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讲述着什么事。他刚洗过脸,刮过胡子, 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的女儿跪在地板上,从手提箱里拿出许多盒子、小瓶、书 籍,把这些东西交给仆人巴威尔。我一看见工程师,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却 向我伸出两只手,露出又白又结实象马车夫那样的牙齿,含笑说道:“他来了, 他来了!看见您我很高兴,油漆工人先生!玛霞②把事情都跟我讲了,她刚才对 您推崇备至。我完全了解您,赞成您!”他接着说,挽住我的胳膊。“做个好工 人比起消耗公家的纸张和戴上公家的帽徽高明多了,也正直多了。我自己就用这 两只手在比利时做过工,后来还当了两年机车司机。 ……“ 他穿着短上衣,脚上是一双家常穿的便鞋,走起路来好象害了痛风病似的, 身子有点摇晃,搓着手。他轻声哼着歌,畅快得缩起脖子,因为他终于回到家, 洗过自己心爱的淋浴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们 是可爱的、招人喜欢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先生,你们只要一从事体力劳动, 或者着手拯救农民,到头来这一切总会变成教派活动了事。难道您不是某个教派 的信徒吗?瞧,您不喝白酒。这不是教派是什么呢?” 为了使他满意,我就喝白酒。我还喝了葡萄酒。我们品尝工程师带回来的奶 酪、腊肠、大馅饼、酸辣菜、各种凉菜,另外还有工程师不在家的时候从国外寄 来的葡萄酒。葡萄酒是上等的。不知什么缘故,工程师常常收到从国外免税寄来 的葡萄酒和雪茄烟,不知什么人常常免费寄给他鱼子和干鱼肉。他住房子不花钱, 因为铁路上用的煤油是房主供应的。总之,他和他的女儿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 仿佛全世界的一切好东西都供他们享用,而且他们完全不用化钱就可以弄到手。 我仍旧常上他们家去,可是兴致已经不那么好了。工程师使我觉得拘束,有 他在场我就感到自己的手脚仿佛全给捆住了。我受不了他那两只发亮、坦率的眼 睛,他那些议论使我厌倦,引起我的反感。我想起不久以前我还是这个保养得很 好、脸色红润的人的部下,想起他待我十分粗暴,这些回忆也使我难受。不错, 他搂住我的腰,亲热地拍我的肩膀,赞成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他依旧看不起我 的卑微,只是为了博得女儿的欢心才跟我敷衍。我再也不能按自己的心意说说笑 笑了,我变得孤僻,不爱说话,随时等待他叫我潘捷列,就跟叫他的仆役巴威尔 一样,我那外省人的、小市民的自尊心是怎样地愤愤不平啊!我这个穷人,油漆 工人,每天来找这些被全城看做外国人而且跟我全不相干的富人,每天在他们家 里喝贵重的葡萄酒,吃不平常的食物,我的良心不能容忍这些!每逢我到他们家 去,总是阴沉地避开路上的行人,皱起眉头,倒好象我真是个教派信徒似的。每 逢我从工程师家里出来,总因为自己饱餐了一顿而害臊。 最主要的是我担心自己会堕入情网。不管我走在街上也好,做工也好,跟同 伴谈话也好,我时时刻刻只是想着傍晚我要去找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暗自想 象她的嗓音、笑声、步态。每次我准备去找她,总要在奶妈那面凸凹不平的镜子 前面站立许久,系好领带,我那身花呢衣服惹得我讨厌,我一面难过,一面又看 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那么浅薄。遇到她在另一个房间里向我打招呼,说是她没穿 好衣服,要我等一等,我就听她换衣服的声音,这使我激动,觉着我脚底下的地 板好象在下降似的。每逢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哪怕她离我还远,我也一定要 作个比较;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们所有的女人和姑娘都俗气,穿得不好看,举 止不雅,这种比较在我心里引起一种骄傲的感觉: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比所有 的人都好!夜里做梦,我总是梦见她和我在一起。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跟工程师一块儿吃掉整整一只大龙虾。后来我回 到家,想起晚饭席上工程师有两次叫我“最可爱的人”,我就暗想:在这个家庭 里,他们对我就象对待一只跟主人失散的、倒霉的大狗那样宠爱,他们在拿我取 乐;等到他们对我厌倦了,就会把我象狗似的赶出来。我又害臊又难过,难过得 流下了眼泪,好象受了侮辱似的。我瞧着天空,赌咒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第二天,我没有到陀尔席科夫家去。那天晚间,天色已经黑了,又下着雨, 我沿大贵族街走着,瞧着窗户。阿若京家的人已经睡了,只有边上的一扇窗子里 有亮光,那是阿若京家的老太太在自己房间里刺绣,点着三支蜡烛,自以为在跟 迷信斗争。我们家已经一片漆黑,对门陀尔席科夫家的窗子却亮着,可是隔着花 和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我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三月的冷雨淋在我身上。我听见 我的父亲从俱乐部回来。他敲大门,过了一分钟,窗子里出现亮光,我看见姐姐 举着灯急急忙忙走来,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整理头上浓密的头发。后来父亲在客 厅里走来走去,一面搓着手,一面讲话,姐姐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想心 事,没有听他讲话。 接着,他们走出客厅,灯就熄了。……我回头看工程师的家,这时候也一片 漆黑。在黑暗中,在雨地里,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听凭命运摆布,我感到我的 一切行动,愿望,至今我想过和说过的一切,如果跟我这时候的孤独相比,跟现 在和日后生活里还要产生的苦恼相比,就都显得渺小了。唉,人们的行动和思想 远不及他们的苦恼那么重大!于是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我在做什么,竟用尽力 气拉陀尔席科夫家的门铃,把绳子也拉断了,然后顺着街道逃跑,就象心里发怵 的小孩,以为马上一定会有人走出来,认出我。等我跑到街道尽头站住,喘一口 气,却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守夜人在远处敲着铁板。 我有整整一个星期没到陀尔席科夫家里去。那身花呢衣服被我卖掉了。油漆 工作没有,我就到处找活儿干,不管什么样繁重、讨厌的活儿都干,每天挣一二 十个戈比,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我在寒冷的、没膝的泥水里蹚来蹚去,累得胸 口隐隐作痛,我想借此把种种回忆压下去,仿佛要为我在工程师家里吃过的干酪 和罐头食品而惩罚自己似的。可是等到我又湿又饿地在床上躺下来,我那罪恶的 幻想就立刻开始为我描绘出美妙诱人的画面,我就只好吃惊地对自己承认说,我 爱她,热烈地爱她。随后我就酣然入睡,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苦役般的生活中反 而变得更强壮更年轻了。 有一天傍晚,天意外地下起雪来,而且刮起了北风,好象冬天又来临了。这 天傍晚我下工回来,发见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坐在我的房间里。她穿着短短的 皮大衣,两只手揣在手笼里。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问,抬起她那对聪明而发亮的眼睛。我快 活得心慌意乱,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就跟父亲要打我的时候我站着的姿势一样。 她瞧着我的脸,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心慌意乱。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又问一遍。“既然您不肯去,我就自己来 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别丢开我,”她说,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孤单,十分孤单!” 她哭起来,用手笼遮住脸说:“我孤孤单单!对我来说生活是沉重的,沉重 得很。在整个世界上,除了您以外,我没有第二个人了。别丢开我!” 她微微一笑,找手绢擦眼泪。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就搂住她,吻她, 这时候,别在她帽子上的饰针把我的脸划出了血痕。 我们就谈起来,谈得那么亲热,仿佛我们早就很亲密似的。…… 「注释」 ①法语:在这儿! ②玛丽雅的小名。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