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话音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莉拉听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感到畏缩。 这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方式。她本来打算等孩子们上床就寝,他们俩坐在客厅或 者厨房里──尽量离床远一些。那时他吃饱喝足,也许有心情欣赏婚姻生活中一 些不太……不太重要的实惠。然后,她就平静地对他解释,说她感到自己还不愿 意使他们的婚姻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婚姻。她还要指出,既然她快要生孩子了, 两人同床而眠的一个最突出的理由已不存在。当她在脑子里设想这幕场景时,她 显得那么通情达理,她的论点又是那么无可辩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她的意见。 在她的计划里,她决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把这件事情脱 口而出。 “你希望什么?”毕晓普的语调很平淡──太平淡了。 莉拉深深吸了口气。“我希望我们各有一个房间。”她往旁边跨了一步,避 开了他。他没有伸手阻拦。她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转而又怀疑这只是因为刚 才的打击使他脑子发木,没有回过神来。“这样安排比较合理,”他转脸看着她 时,她说道。 “是吗?”他背对着窗户,脸部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出他的表情。 “当然啦。”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一丝惊讶。 “为什么?” 这个平平淡淡的问题,顿时使她失却了平衡。“为什么”?理由当然有许许 多多,而且她本来也打算摆出其中的几条,但是他提问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认为我们应该花一段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住在一起。” “你身是怀着我的孩子。我觉得这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 他语气里那种冷冰冰的嘲讽。他她顿时感到有些恼火。她做广一个深呼吸, 提醒自己发火没有好处。 “那是一个……事帮,”她斟词酌句地说。“那并不能说明我们像夫妻之间 应有的那样,真正地互相了解。” 毕晓普的小胡子抖动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猜想,几天以前发生 的事情也是一个事故喽?” “那是一个误会,”莉拉淡淡地说。她已经预感到他要提起这个话头,所以 准备好了一个回答。“那是当时的环境……和时间、地点等等导致的──” “不行。” “不一不行?”什么不行? “不能分开来住,”毕晓普毫无表情地说,回答她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 “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否愿意,我们必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 上。” “我不愿意,”她断然说道,被他傲慢专横的口气激怒了。“我决不会接受。” “你在嫁给我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 “我想象不出当时还有其它选择,”她尖刻地说。“那会儿,你像个得胜的 将军一样,昂首阔步走进教堂,当着所有的人宣布我怀着你的孩子。” 毕晓普向她靠拢,那双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坚硬,也像蓝宝石一样碧蓝。“我 不记得我宣布过什么。我倒记得你告诉你的好朋友洛根,说我强奸了你,要他赶 紧娶你。” “他不知道是你干的。”莉拉又感到一种愤怒和歉疚混合的复杂情绪,每当 她想起她诱导洛根相信的那个谎言,心里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而且即使他知道事情真相,也会娶我的。” “那么,你认为他会愿意与你分开来来住吗?” “当然。”莉拉扬起下巴,眼睛平闪烁着义愤。“洛根是位绅士。他从不违 拗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是啊,正如我以前就说过的,我从不自诩是一位绅士,”毕晓普用那种令 人恼火的慢吞吞的腔调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你的好朋友洛根知道你希望他 一辈子过单身生活,他恐怕就不会那么积极地为挽救你的名誉而做出自我牺牲了。” “不许称他为‘你的好朋友洛根’,”莉拉断然说道,她的怒火越燃越旺。 “而且我从未说过让你一辈子都这样。” “哦?”毕晓普黑色的眉毛高高扬起,几乎消失在垂落前额的浓密的黑发之 中,刚才他脱帽子时,这些头发就散落下来了。“这么说,你已经考虑好了一个 时间期限?如果我问你这个期限有多长,是否显得太不够绅士风度?你认为我们 什么时候才算互相了解,才能不仅共姓同一个姓,而且共睡同一张床呢?” “我无法预料。”她从他面前转过身去,迈着紧张、迅速的步子穿过房间。 这是她辩论中的一个弱点,她明白。怎么可能给这种事情规定一个时间期限呢? 怎么可能说在三个月或半年之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呢?这是无法 提前知道的啊。 “这么说,你想让我耐心等待,看你什么时候改变情绪喽?” “这不是情绪问题!”她猛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失望和愤怒而 变得雾气迷蒙。“我只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我们几乎一 点也不了解对方。如果你提到那天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怀着你的孩子 这一事实,那么我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她警告着他。“那不是 我的意图,我认为你心里有数。” 糟糕的是,他确实心里有数,毕晓普想道,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她说的不是 他们婚姻生活的物质方面。她尽管毫无经验;一但她知道那是无需改进的。她说 的是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女人极为珍视的,而 男人则愿意忽视它,去追求更简单、更容易获得的肉体快感。 “不能分开住,”他又重复一句,看到她眼里迅速燃起愤怒的火苗。他等待 她发作,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她说话时,竭力使语气变得 平静。 “我不要求很长时间。也许只等孩子出生以后。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确实不算过份,毕晓普想道,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沮丧。他仿佛看到伊莎贝尔 的形像覆盖在莉拉身上。伊莎贝尔,有着浅黄色头发和温柔的蓝眼睛。就等孩子 生下来吧。求求你,毕晓普,让我回到圣路易斯的家里去。在这里生孩子,我感 到害怕。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回来。我向你保证。 结果她没有回来。加文出生后,他到圣路易斯去,伊沙贝尔请求他允许她再 呆一段时间。孩子太小了,她说。为什么要把他带到野蛮的西部,让他的生命受 到威胁呢?等他稍微长大一些,就不要紧了。他听了她的请求,只好做出让步。 说实在的,他那娇小、无助的儿子让他不敢大意。尽管他和岳母彼此之间没有好 感,但她确实有条件更好地照顾伊莎贝尔和加文。 时光流逝,他到圣路易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加文两岁的时候,毕晓普意识 到,如果他不把妻子和孩子从她母亲那里弄走,就将永远失去他们。于是,他不 理睬伊莎贝尔的眼泪,把他的家安在尽可能远离圣路易斯的地方。他找了一个在 采金地到旧金山的运货途中守护金货的工作,把伊莎贝尔和加文安置在城里的一 所小房子里。 伊莎贝尔曾经尝试过。上帝知道,她确实付出过努力。但是,她从来就不是 一个坚强有力的女人,现在则似乎更加胆小怕事,完全没有主见。她以前索性让 母亲操纵她的生活。没有路易丝在身边告诉她一切,从怎么穿衣服到怎么想问题, 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希望毕晓普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引路人。但是当她 怀上安琪儿之后,他开始感到自己不像是她丈夫,倒像是她父亲。 也许,如果她没有再次怀孕,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也许,伊莎贝尔就会变得 更加坚强、更加独立。但是当她发现自己又怀了孩子,就请求他让她回家。他当 时可以向她指出,“家”应该表示他所在的地方,但是他没有说。他隐约感到说 什么都为时太晚,他已经失去了她。他把她带回圣路易斯,让她留在那里等待孩 子出世。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毕晓普?”莉拉询问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中来。“就等到孩子出生,好吗? 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不能分开住。” 他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出房间,顺路一把抓起他放在五斗橱 上的帽子。 “我们还没有商量完呢,”莉拉说道,跟着他走进厨房。 但是她就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让后门在身后“砰‘” 地一声撞上。莉拉愤怒地瞪着他的背影,双手在身旁攥成拳头。她从来没见过这 么讨厌,这么令人恼火、令人失望的男人。她气冲冲地走向炉子,步子重得有失 淑女风度,然后一把掀开上面煨着的砂锅盖子。她抓过一把木勺,狠狠搅动锅里 的食物,力气大得有些吓人。 如果毕晓普不回到宾夕法尼业,莉拉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她可以嫁给洛根, 和他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会像一个绅士对待一个淑女那样,对她呵护有加。 他决不会这样让她生气。毕晓普只要轻轻一耸眉毛,就使她内心燃起怒火。洛根 做梦也不会朝她耸起眉毛。他会理解她想要分室而居的愿望。许多夫妻都各有自 己的房间,即便他们是因为正常理由而结婚的。这是一种十分文明的做法。但是, 如果她把这些话说给毕晓普听,他大概会说他从不自诩是个文明人,就像他从不 自诩是个绅士一样。莉拉猛戳一块土豆,把它摁到沸腾的卤汁下面。她真应该嫁 给洛根,她又一遍地想道。他决不会让她这样心烦意乱。 她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她转过身来,准备狠狠教训中途退出辩论的家伙。然 而,进来的不是毕晓普,而是加文和安琪儿。莉拉告诉自己不必失望。她正巴不 得毕晓普一辈子别再回来。她强迫自己对孩子们露出一个微笑。 “晚饭快做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洗手?” 如果毕晓普不愿意回来,他可以自己单独吃饭。他也可以就那么饿着、这样 更好。他应该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晚饭吃得很多,很安静。加文一向不爱说话,但安琪儿平常总能填补谈话中 令人尴尬的空白。今天晚上,由于从旅馆搬到新家的兴奋和忙乱,安琪儿已经精 疲力尽,吃饭的时候就差点睡着了。宽敞的厨房里缺少了她愉悦的说话声,显得 格外寂静,令人难受。莉拉几次抬起头来,都发现加文在盯着她看。他那双酷似 父亲的蓝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疑问。但每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就一言不发地 移开目光,而莉拉情绪不佳,没有精力去追问他的心思。 她曾经幻想过的新家第一夜决不是这样。毕晓普的缺席显得格外刺目。安琪 儿吃饭时不停地打瞌睡。而加文呢,一直用那种对十二岁男孩来说显得过于成熟 的目光注视着她。莉拉真想由着性子找到丈夫,狠狠地揪住他那高傲的鼻子,这 虽然有失淑女风度,倒确实十分解恨,同时她又渴望把脑袋埋在桌上,像个孩子 似的大哭一场。 莉拉觉得饭菜吃在嘴里就像锯木屑一样,难以下咽。晚饭结束,她才松了口 气,总算可以不再面对加文探寻的目光,不再面对餐桌顶端的那只空盘子了。她 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把安琪儿抱了起来。她把睡意沉沉的小姑娘挪到 身后,背着她上床。 “加文,请你拿着提灯,抱点柴禾进来,明天早上可以生火,”她离开房间 时,回过头来吩咐道。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会照她的话做。这也是他显得过于成熟的一个方面。 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叛逆心理,他没有,她对每一个听她说话的傻瓜说的那些 废话,他也没有。如果他是个怯懦、害羞的孩子,她就不会对他的沉默寡言产生 疑问。但她不相信加文身上有丝毫怯懦的成份。在他安静的外表下面,是钢铁一 般坚强的意志。很像他父亲的风格。 麦肯齐家的男人足以把一个清醒的女人逼成酒鬼,她一边把继女放到床上, 开始替她脱衣服,一边这么想道。真遗憾,如果他们更像安琪儿一些就好了。倒 不是说安琪儿没有自己的主见──莉拉尤其记得一件天蓝色的衣服,那上面缀着 时髦的鲜红色丝带──但是安琪儿谦和有礼,把坚定的意志包裹在温柔的外表下 面,这就使别人容易接受得多。 安琪儿脑袋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莉拉在她床边逗留,端详着熟睡的孩子。 这孩子的母亲怎么知道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毕晓普曾说,他的第一妻子在分娩 后不久就去世了。难道她当时打量新出生的女儿时,就看出了她的甜蜜可爱?或 者,她给女儿取名安琪儿,是作为一个祝福,送给这个她知道自己无力照顾的孩 子? 莉拉把手按在自己腹部。想到一个生命正在那里逐渐长大,她默默祈祷着, 希望自己能够看到她的儿子或者女儿长大成人。不过,现在没有理由操这份心。 任何时候也不该操这份心。她必须相信,命运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会好好呵护 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微微带上。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加文刚刚把柴禾箱装满。她一眼看出,他抱进来的柴禾 有大有小,搭配得当,其中还有许多引火物,使早上很容易把火生着。 “干得真漂亮,加文。谢谢你。” 她以为他会含混地应答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厨房。尽管她一厢情愿地认为, 他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信任──即便还谈不上好感,但他仍然不太愿意和她呆在一 起。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呆在厨房里迟迟不走,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莉拉动手 收拾桌子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管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似乎并不急 于把它说出来。她提醒自己忍耐是一种美德,一边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由他去 决定什么时候开口说话。 她从炉子里的贮水槽里倒出一些热水,注满一只洗碗盆。脏盘子不多,只需 几分钟就能洗完。莉拉干着手里的活儿,一直敏感地意识到加文的存在。盘子洗 乾净了,放在一边晾乾,而他仍然一声不吭,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用一条 柔软的亚麻毛巾擦干双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她怀疑地扬起一只眉毛。“你就是想看我洗盘子吗?” 他耸耸肩膀,眼睛盯着地面。莉拉看着他,深切地感觉到他是这么年幼。他 的行为总是大大超过他的年龄,使人很容易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你在想什么,加文?”她温柔地问。 他又耸耸肩膀,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倒说话了,但眼睛并没有看着 她。“我看见他走了。” “你父亲吗?”除了“他”以外,她还没有听见加文用别的称呼提及毕晓普。 “是啊。他显得很生气。” “他也许确实有点……烦躁,”她勉强应付着。上帝,她压根儿不知道怎么 做母亲。她怎么对付这件事呢?她过去的经历没有教会她怎样对他说话。就她所 知,她的父母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果加文问毕晓普为什么烦躁,她该 如何回答? “他还回来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决不轻松。 “回来?你是说今晚?” “以后永远。” 莉拉片刻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过神来以后,她为加文居然以为毕晓普 会一去不回而感到震惊。 “他当然要回来!你怎么会认为他不回来?” 他又是那样随意地耸耸肩膀,但她一眼看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他以前就 没有回来。” “以前?你是指他把你留给外公外婆?” “是啊。妈妈怀着安琪儿时,他就把我们留在那儿。那时他就没有回来。” 莉拉凝视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怎么可以忽视加文的感觉?她是否只 顾体会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而没有去注意他的心情? “坐下来,加文。”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示意加文也找 一把椅子坐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身体僵硬,同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你父亲今晚有点烦躁。我们为一些事情 争执得很厉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去不回。” “你怎么知道?” 他这个赤裸裸的提问,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使莉拉感到非常心 痛。“因为他决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知道, 他决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撇下我们三个──四个,”她加了一句,用手抚摸着 腹部。“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把你和你母亲留在圣路易斯,但我确信一定是有 充份理由的。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母亲?” 这是一个冒险的问题。因为就她所知,毕晓普的第一个妻子不会说她丈夫的 任何好话。 “我问过一次。她说我不应该怪他离开我们──是她把他打发走的。她说他 是个好男人,只是选错了人。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紧跟着就哭了起 来,我就没有再问别的。她说父亲不和我们在一起,都怪她自己不好。” 选错了人?也许,是选错了妻子?莉拉思忖着。她把这个念头搁在一边,留 待以后再仔细思考。 “你不相信她的话?”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他又是那样故意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膀,好像他们 谈论的话题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似的。 莉拉想办法来减轻加文害怕毕晓普永远消失的恐惧。“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 的话吗?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决定立刻把你和安琪儿接来,而不是让你们留在 圣路易斯,等婴儿出世以后再说吗?” 加文耸了耸一只肩膀,眼睛盯着他俩之间的地板。“记得。” “这是因为他认为你们不快乐,你记得吗?” “这话是你说的。”显然,他还不愿意相信她。 “是你父亲说的,”她纠正他。“既然他这么关心你们,把你们接来和我们 同住,还为我们置办了这座房子,他就不可能一走了之,把我们撇下,对不对?” “我不知道。”加文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但她看得出来,他正在考虑她 的话。 “你父亲是个出色的男人,加文。他有很强的责任心。你不必担心他会离开 我们。” “我猜是吧。”他局促地挪动脚步。“我可以回自己房间了吗?” “当然。”莉拉发现加文显然忘记是他首先挑起话头的,这使她暗暗感到滑 稽。“晚安。” “晚安。”他“腾”地站起身来,好似出膛的炮弹。 “加文?”他刚走到门口,莉拉把他唤住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 满不情愿的神情几乎写在脸上。“即使你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会继续照顾你 和安琪儿。你永远不必为此担忧。”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们?”他问道,同时吃惊地睁大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 站在门边的毕晓普悄悄往后退去。他又回来了,打定主意要给妻子定下规矩。 结果,他正好碰上她在和加文谈话。他曾听别人说,偷听者永远不会听见别人说 自己的好话。这话也许不假,但是,要获得新的角度观察事物,偷听无疑是一种 十分保险的办法。 他悄悄移到门边的阴影里。他在夜晚的寒风中耸起双肩,眺望着远处夜空中 隐约可见的漆黑的大山轮廓。大山上面,没有月亮的天空上闪烁着无数颗星星, 它们像缀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一样光芒四射。他依稀听见从巴黎那个方向传来某间 客厅里的钢琴声,由于距离遥远,琴声变得非常细微,若有若无。近处,树林里 一只狼在嗥叫,声音怅惘而孤独。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莉拉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几 个星期以前,她甚至还不知道他这两个孩子的存在。而且,自打他们突然出现在 她生活中以后,加文至少没有做过什么讨她欢心的事情。然而她居然向男孩子提 出,她要一直照顾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连他自己──孩子的亲身父亲,也 很难给他这样的保证,毕晓普带着强烈的自责这样承认。他的母亲也做不到。伊 莎贝尔连照顾自己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照顾她的孩子们了。 按理是不应该比较这两个女人的。伊莎贝尔有着月光一般苍白的头发,玲珑 秀美,像一个精致、脆弱的瓷人儿。莉拉则是阳光和火焰。伊莎贝尔被生活吓得 六神无主,而莉拉则敢于面对人生。从她在床上对他的反应,到她拒绝在辩论中 妥协,她在每个方面都和伊莎贝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把他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心里,把这座房子改造成了一个家,她抬起下巴, 睁着明亮的眼睛,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挑战。她坚强而不失女性魁力,刚硬而不 失温柔和蔼。也许,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是值得做出一些让步的。他慢慢离开房 子,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向城里走去。他要进行晚上的最后一次巡逻。 莉拉把绣针穿进织物,灵巧地用拇指的指甲把小珠子推到合适的位置。针线 活是她做得比较出色的女性事务。她唱起歌来吓得小狗嗷嗷乱叫,她弹起钢琴来 毫无乐感,她在水彩画方面没有天赋,然而,凡是用到针线的活计,莉拉很快就 会胜过别人,甚至连她母亲也自叹弗如。她母亲经常颇为自豪地对朋友们提起这 点。 她对大多数针线活都很精通,但每当为了消遣时光而干活时,她一般喜欢在 羊毛或丝绸上绣花。手里这块刺绣,她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但最近几个星期没 有多少时间弄它,嫁给毕晓普以后,就更是无暇顾及。这块饰布,上面用羊毛和 彩珠描画出精致的涡形花纹和花卉图案,本来是打算装饰河道老宅的一个壁炉架 的。她不清楚现在拿它派何用场。如果放在这屋里的朴素的壁炉架上,就显得太 难看了。不过这是她以后操心的事。此时此刻,只要看到图案在她手下活生生地 显现,就足以使她感到快慰。 后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打碎了她刚刚找到的不堪一击的宁静。毕晓普回家了。 他当时那么粗暴地扬长而去,她还以为他会整夜呆在外面。她整个身体突然变得 僵硬,手指紧紧捏住绣针。他走进客厅时,她把刺绣活儿放在膝盖上,抬起脸来。 “如果你饿的话,还有一些炖菜,”她说,决定不让他看出她是多么心神不 宁。 “不用,谢谢你。”他已经在厨房里脱了帽子。现在,他抖落身上的外套, 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坐在高背椅里,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显得非常疲倦,她 不很情愿地注意到这点。她不愿意看到他变得有了人情味儿。“孩子们都睡了吗?” “睡了。安琪儿吃晚饭时就差点睡着了。加文也很快回屋去了。” 他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已经安定下来了。”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莉拉用赞同的口吻说。“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小孩 子全凭大人摆布。” “我想是吧。”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她意外地发现这沉默并不令人感到尴尬。不管他离家时 态度多么恶劣,现在他的情绪似乎变得温和了。他坐在椅子里,身于朝前倾着, 臂肘撑在膝盖上,用那双犀利的蓝眼清盯视着她。 “我可以让你改变主意,”他开门见山地说。 莉拉用不着询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们先前的对话在她脑海里依然清晰。她感 到热血一点点涌上面颊,却不肯垂下眼睑。“我知道你可以使我……有所回应。 但这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我居然能够那样回应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许多夫妻结婚的时候并不认识,”他说。 “我想是的。”她低下头来,看着腿上的刺绣活儿,同时用手指轻轻抚摸一 片树叶的暗影部份。她小心地斟词酌句,想使他明白她的感觉。“可是,我父母 的婚姻是建立在情爱和信任的基础上的。幸好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时去世 的,在我看来,如果他们先走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我以前一直幻 想自己的婚姻也是这样,幻想我会嫁给一个我所爱的人。” “就像洛根的弟弟?当时你爱他吗?”毕晓普问,拿不准自己是否希望听到 她的回答。 “我爱比利,”莉拉说,那不假思索的口吻令他感到不快。她依然低垂着头, 继续说道:“当时你爱你的第一妻子吗?” “伊莎贝尔?”毕晓普张口结舌,他没有料到自己的问题会转过来把他问住。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曾经爱过伊莎贝尔吗?“我想我是爱她的,”他慢吞吞 地说。 “那么,你也许就能明白我内心的一些感觉了。我的要求并不过份──只请 你给我一点时间。” 毕晓普没有说话,尽管他心里已经做出决定。该死,婚姻生活真是复杂,超 出了任何人的估计。 “我不同意分开来住,”他说。莉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为生气而闪闪发 光。他举了举手,阻止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怒的话语。“我们同住一间屋,同睡 一张床,但是我不会碰你。” “你不会碰我?”莉拉疑惑地重复一遍。 “我会给你所需要的时间,”他说,突然间感到极度疲倦 “多长时间?”她问,仍然被他的建议弄得一人雾水。 “等孩子出世以后,我们再商量。” 她又低头看着她的刺绣活儿,心里在考虑他的话。这当然不是她所希望的结 果。与他同床共枕,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建议已经相当不 错,许多男人还做不到呢。他完全可以行使他的权力,便求她把他当作不折不扣 的丈夫接受下来。即使有些男人也许会同情一个少女的紧张心理,但看到她对他 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表示出的淡漠、被动,一定也会感到不满; “如果我们个准备……亲热,分开来住不是更简单吗?”她问他。 “不行。” 乾巴巴地一口否决,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莉拉恼火地咬紧牙关。他是世界 上最让人生气的男人。她恨不得把这话甩给他听,但最终谨慎战胜了怒火。他没 有满足她的要求,但他愿意做出让步。她不想惹得他再改变主意。 “很好,”她说。“我们就住在同一个房间吧。”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