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严肃认真的会谈 并非人人知道,战争除导致精神焕发外也使贸易大有起色。战争造成许多灾祸, 但商人大体上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皮丘姆参加海上运输船舶公司时曾希望能分享利润,女儿已到婚嫁年龄,想多 挣点钱,这也对此起了一定的作用。 他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开展的商务活动进展不顺利,这促使皮丘姆同他的业务 总管比利进行了一系列十分严肃认真的会谈。 他们三番五次坐在通过一扇铁门同商店相连的办公室里,皮丘姆头上戴着他那 顶必不可少的帽子,坐在靠墙正好在极小的天窗下的拉盖书桌旁,五大三粗的比利 坐在角落里一张摇晃的铁椅上。 “比利,”皮丘姆这些日子一再这样说,“我对你不满意。一方面你太粗暴, 另一方面你从底下人那里进账不够多。一方面我听到有人抱怨你对他们不够客气, 另一方面又挣不到钱。比方说,缝纫车间的姑娘说她们得加班加点,可军装生产却 毫无进展,她们有十四个人,其实最多九个人就够了!你知道,我不允许加班加点, 也不允许有多余的开销大的人员。目前的形势严重,十分严重。英国正在艰苦奋战, 贸易不能忍受丝毫影响,而你倒大手大脚!如果事情办砸了,在这个企业工作和靠 它吃饭的每一个人都会丢掉饭碗。这每天都有可能发生。我期待你提出建议。” “如果我搞节约,你又会说我对手下太苛刻,”比利执拗地说。 “你就是这样做的。前不久隔三幢房子都能听见那个新来的人的喊叫声。这可 不行。” “要是我们用椅垫堵他的嘴,把他憋得透不过气来,你就会大发雷霆!你自己 也知道,如果我们对他们客客气气,他们是不会乖乖地把钱交出来的。我们克了他 一顿,只是为了杀鸡给猴看。这个小伙子根本就不按时交款。我们也对他说了,这 样做是为了给别人看,后来等你一走,我们对他就很仁慈了。” “不管怎样,我再也不老是提醒你了,比利。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当兵的 ’进项也减少了。我们要垮了,比利,我得把铺子关了。” “是的,当兵的没有吸引力,这话不错,皮丘姆先生。我做过详细调查,公众 对此不感兴趣,这毫无办法。我对你说过,我们不能搞政治疗皮丘姆想了想。他目 不转睛地看着落满灰尘的写字桌的一角,他的平凡的面孔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问题在于你的底下人不知道真相,”他说,“你在《橄榄枝报》上发表几篇 关于军队生活和南非的精彩文章,你的士兵起码就能有些在行了!” 他们在一间地下室印刷自己的报纸《橄榄枝报》。该报每周出版一次,刊登各 教区的个人新闻如婚丧嫁娶、儿童洗礼等。这对登门行乞是很重要的。该报还刊登 许多动人的小故事和《圣经》格言,每期都登一道思考题。 “此外,”皮丘姆继续说,“我们自己尽于傻事。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听不到 前线的消息,我们就不该把手下人派出去。这是完全错误的。现在这个马弗京被围 困,整个战争毫无进展,这对军队不利。人们会振振有词地说,既然他们一事无成, 那么干吗要失去胳膊和腿脚?无能决不应得到支持!尤其是当战争没有取得胜利的 时候谁也不愿去想起战争。更不用说,有人会想:这些家伙还能高兴自己至少在家 里,其他人就更糟了。让我们一部分年轻一些的人穿上军装,这个主意并不错,但 不应在任何时候都派他们上街去,前线没有打胜仗时就不该派。你去给我把人都叫 回来厂比利把他们叫了回来,至少是在那里的人。他们都穿着破旧的军装,绷着脸。 他们没有挣到钱。 皮丘姆默默地打量他们。但他的目光发呆,不停留在任何东西上。多年的练习 使他学会了这种目光。 “这也不行广他突然粗暴地说,而比利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听得人神,因为 他知道他的主人是永远正确的。”你挑的都是什么呀?这可不是什么英国兵!这是 矿工!你看那一个,嗨!“他用头示意看一个高个面带愁容的、有一把年纪的人。” 这家伙满腹牢骚,这种人是不会去为英国卖命的!即使会,那也是勉勉强强, 先要讲好拿多少军晌!当兵的都是可爱的年轻人,即使遭到不幸仍然精神抖擞、心 情愉快。再有这些令人作呕的断肢!你愿意看到这种东西吗?一条胳膊吊在绷带上 就已足够。军装必须整洁。人们会想:除军装外他已一无所有,但他尊敬它!这就 会吸引人,这会使人心肠变软!我需要的是绅士!说话谨慎小心、彬彬有礼,但不 低三下四。负伤总归是光荣的。那一个还可以,其他人把军服都交回。“ “当兵的”走了出去。无论是那个大汉还是别人都丝毫不动声色;这是生意经。 “听着,比利,第一,只要讨人喜欢的、长得好看的年轻人,他们被送上战场 能派用场,出了事能引起别人同情。第二,不要令人反感的断肢。第三,军服要极 其整洁。第四,每当官方公报报道战事有所进展——不管胜仗还是败仗,但有进展! ——时才让这些漂亮的英国兵上街。这当然就要求你看报。我要求我的工作人 员掌握最新动态,了解天下大事。工作时间结束后,工作还得继续下去。你松懈了, 比利,我一再地告诫你!“ 比利满脸通红地走出去,以后几天大刀阔斧地采取措施,车间解雇了一些工人, 在办公室里有人挨揍。但皮丘姆先生明白,他的企业已不可能再进一步实现合理化 了。它早已实现了合理化。运输船生意所面临的损失,已无法从这儿找回。 皮丘姆竭力回忆自己所看到的科克斯打量自己女儿的那种眼神。 十五英镑 波莉。皮丘姆小姐的情况不妙。她不得不自己把她的脏衣服送到洗衣房去,庆 幸她的母亲由于皮丘姆身体情况每况愈下而无暇关心她的换洗衣服。 她曾多次跑去找史密斯先生商议。但这个年轻人很少在家。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遇到他时,他对她说:“我们会有办法的。不过以后我们得 更小心些。有避孕用品干吗不用呢?” 接着他就以极损人的口气只谈贝克特先生。而此事跟贝克特先生确实毫不相干。 她家住着一个老保姆。波莉在患难中向她求救。 她们两人把一个旧的铜制坐浴浴盆抬到小屋里,波莉呻吟着用大水壶往自己的 腰部浇快烧开的热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 老保姆也弄来几大杯褐色和绿色茶水让她喝。她时常把她那像母鸡头的脑袋伸 进门来问是否已见效;但并没有见效。 一条腿的乔治已经相当熟悉他那养狗工作。他在业余时间内躺在第二个院子里 的一个小铁皮工棚里,在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垃圾桶之间支了个行军床。为了解闷, 他读一本在厕所里捡到的破旧的大英百科全书。这本书只剩下半卷左右,而且不是 第一卷。不过从中还是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尽管它不足以提供完善的教育。可是今 天谁又有完善的教育呢? 有一天当他正在看书的时候,桃花突然闯了进来,她答应不向皮丘姆先生透露 片言只语。这个士兵认为,皮丘姆不是养活自己的职工、让他们去受教育的那种人。 有一次独腿人正好不在他的工棚里,波莉把那本书拿到自己房间里,看看能否 从书上了解一些有关自己身体情况的东西。但她不知道应该去查什么词条,也许这 一部分人类知识在另一卷上。反正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乔治发现他的书不见后十分吃惊,有好几天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甚至对狗也 不友善了。桃花翻完书后没有再把它送回原处,这是她的一大失误。如果人们有丝 毫烦恼,就会对别人比通常更加漠不关心。 数日后她同乔治谈狗。她帮他给一条波美拉尼亚小狗包扎受伤的脚爪。猛地她 头也不抬地问他,如果姑娘们认为她们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她们怎么办。她所以 问这个,是因为家政班的一位女友向她谈起过此事。 乔治先是默不作声地把破手帕裹在正在哀鸣的小狗的爪子上,后来说了一句既 明智又笼统的格言。 可是当天晚上他穿上便服外出,第二天上午他招呼波莉到狗舍旁边。 他对她说,她若愿意的话,下午可以到肯辛敦去找一个医生,此人开了一家很 大的妇科诊所,人也不傻。 这个地址是他的女友给他的。她的丈夫在前线期间,他曾与她同居;头天晚上 他去找过她。本来是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那位医生的地址,另一个是一名接生婆 的地址。后者更多是为穷人家姑娘服务的。费康比想,那个医生的地址对桃花合适, 他干活干净得多。 桃花不愿独自前去,于是当兵的便同她一起去。 那个医生在一幢又破又脏的公共住宅大楼中有一套住房。他们得登上狭窄的楼 梯去到三层楼,走过许多打开房门的住宅,好像那些房间容纳不下全部贫困似的。 然后,使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医生的住宅看上去十分舒适。前厅就已富丽堂皇。角落 里放着种在特大花盆里的观叶植物,墙上挂着壁毯,像是外国来的。相形之下,挂 在铁衣钩板上的病人的外衣和雨伞就显得十分寒酸了。 候诊室里坐着七八名妇女,全都是中产阶层的。当医生打开诊室的门放进下一 个病人的时候,他招手让桃花不按顺序先进去,因为她的衣着比别人要好。她忧心 忡忡地跟着他;当兵的留在候诊室里。 医生留着修剪整齐的柔软的胡子,高高的额头,是女人心目中的美男子。从他 那十指交叉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十分欣赏自己的手。不过他的面容有点憔。淬,眼睛 流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神情。他的声音柔细得有点做作。 当他把波莉的名字和地址——使她暗中吃了一惊——登记在一个本子上的时候,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墙上挂着种种武器,诸如黑人用的长矛、弓、箭筒和短刀等, 但也有旧式手枪。在一个角落里的玻璃柜里放着一些外科器械,看上去要危险得多。 写字桌上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 医生向后靠,把他的那双白手抱在一起,不等波莉除姓名外再说什么,就讲起 来:“是啊,您要我干的事是完全不可能的,亲爱的小姐。您究竟是否考虑过,您 向我提出的是何种非分要求?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且不说这方面有公安条例。医 生要是做您所想要的那种事,就会失去自己的诊所,而且还要进班房。您会说—— 我们医生在给人看病时常常听到——这些条例是中世纪的。可是,亲爱的小姐,这 些条例并不是我搞的。因此,您就放心地回家去向令堂坦白吧。她同您一样是个女 人,不会不理解的。您很可能连做这样一次手术的钱都没有。再者我的良心也根本 不允许我干这种事。没有一个医生会为挣区区十或二十英镑拿他的饭碗去冒险。对 我们同胞的困难,我们并不是麻木不仁的。作为医生,我们对社会苦难认识颇深。 只要有任何可能,只要您有任何症状,至少是肺结核,我就会说我们干,五分钟就 完事,以后就不会有麻烦。可您根本就不像有肺结核。这您就倒霉了。当初您少不 更事,轻率地寻欢作乐,就应该想到后果。要防患未然,不要感情用事,不管这种 感情令人多么愉快。过后你就跑去找医生叔叔,叫苦连天,大夫长大夫短,别见死 不救。至于看病的医生冒天大的风险,出于仁慈不能不见死不救,从而使自己陷于 绝境,那当然就无人过问了。啊,多么自私!这毕竟是非法手术,即使为了患者的 利益而不用麻醉药,也得要十五英镑,而且要先付,免得事后翻脸不认人,说什么 ‘谁让您给我动手术的?’。这样一来,医生就什么也没有捞着,可他也得生活呀。 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不能记账并把账单寄去,这是为了患者的利益。要是聪明的话, 他就根本不会干这种事。他这样做只会毁了自已。亲爱的小姐,腹中的胎儿就像其 他生命一样神圣。教会对此顾虑重重,并非没有道理。星期六下午我有门诊,不过 请您再慎重考虑一次您是否愿意承担这一重大责任,否则就不如算了。还有,您把 钱带来,不然您就根本不必再来了。从这儿出去,亲爱的孩子!” 桃花垂头丧气地走了。到哪儿去搞这十五英镑呢? 姑娘和士兵闷闷不乐地并排走着。 “还有一个地址,”过了一会儿士兵说,他们决定上那儿去。 那是一个胖老太婆。他们在客厅里洽谈。波莉坐在一张红丝绒沙发上。 “收费一英镑,”老太婆疑心重重地开始说,“再少我不能干。有时那些猪猡 会把血流在沙发上,你还得破费。还有,要是您嚷嚷,我就马上住手,您就可以回 去。您带钱了吗?那您半小时就完事。” 波莉站起来。 “我没有带钱。我明天再来。” 他们下楼时,她对费康比说:“我四处看了看。太脏了。” “那里主要是女佣人去的地方,”士兵说。他们走回家去。 桃花打起店里钱箱的主意。 她非常憎恶偷盗行为。这种憎恶情绪从小起就与偷窃行为一起伴随她成长。她 得到很少几分钱(买土耳其蜂蜜)和很多好的忠告。每当她把小指伸进果酱罐的时 候,她就会受到良心的苦责。果酱的味道是甜的,想到禁令是苦的。她被告知,上 帝什么都能看到,日日夜夜都在虎视眈眈。据说她所干的一切上帝都能看到。不过 某些事情看了并不赏心说目。她认为上帝看到的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事已够多的了, 他已见得多了,就不会由于良好而费力的表现再去改变他对罪人的看法。记过簿已 写满了,新的罪过肯定已写不下了,因此可以放手去干。波莉是个堕落的女人,现 在无论什么坏事都可以干。大人让上帝像看家狗一样看管果酱罐和商店钱箱,仅仅 是因为他们太懒了。 可是偷几个便士和偷十五英镑有着很大的区别。 桃花把行窃的技术困难估计得太大了。其实偷她父亲的钱还是比较容易的。商 店钱箱保管严密,但皮丘姆先生在裤袋里带着很多钱。他毫不留情地从那些最苦命 的人身上一便士一便士地搜刮来这些钱,把它换成银币随随便便地塞进裤袋。他认 为从长远来看,无论是这些钱还是其他什么都无法挽救他。他没有干脆把它扔掉, 这是因为他认真,表明他完全绝望:他不能扔掉一丁点儿。如果有一百个先令,他 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他认为他的钱(即使是世界上所有的钱)和他的脑袋都不够用 (即使是世界上所有的脑袋也不够用)。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工作而是头上戴着帽子, 双手插在裤袋里在他的店里转来转去,只是检查有无遗漏差错的原因。 他女儿本来可以在一周之内放心地从他口袋里拿走这十五英镑,比如说夜里在 卧室中,即使她被他抓住,也不会像她所想象的那样糟。比方说,倘若他醒来,看 到女儿正在掏自己的口袋,他肯定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继续做他的梦。他的女儿 会受罚,但不会在他心目中跌份。没有人会在他心目中跌份。 遗憾的是,人们彼此了解太少,因此波莉认为不可能从父亲身上搞到所急需的 十五英镑。 当波莉向士兵提到这笔数目时,他在院子里就建议她去找那位有关的先生算账。 有的钱箱必须砸碎才能取出钱来。只是史密斯先生并非钱箱。波莉于是又更多地打 起贝克特先生的主意。 士兵查看过他的狗以后又躺到他的行军床上。 假如他想问题,那么他大概会这么想:“又是缺少十五英镑。要是有这笔钱, 又会无法解释一个人会出生。一个女人为什么如此灭绝人性,把一个孩子生在这样 一个世界上,如果她有了这十五英镑就足以使之不会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了 吸几口空气,为了有时能遮雨的屋顶,为了几口味道差的食物而互相残杀,如果每 一次都有十五英镑使他们不能出生?要同谁进行这些多余的战争,谁需要进行这些 战争呢?要不是已经把自己的母亲剥削得使她拿不出这十五英镑,那还能去剥削谁 呢?所有制是不能改变的,所有的教授都这么说。有产者是不能消失的,为什么不 至少让无产者消失呢?法律禁止堕胎,而据说那些不幸的女人如果允许堕胎她们就 会感到幸福。于是她们就反对法律。她们希望别人给她们剖腹,取出爱情的结晶扔 进厕所。但她们的要求不可能得到满足。这也太放肆了!教会不是声称生命是神圣 的吗?这些女人怎么能如此伤天害理,不肯把孩子生在这人满为患、臭气熏天、啼 饥号寒的石头堆里?她们得克制自己,不能任性而为。她们应当喝一口威士忌,咬 紧牙关生下孩子。不然的话,任何人都可以跑来说不想生孩子!当然,血浓于水, 人人都认为自己的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太可惜。她的孩子当然是例外!真他妈的自 私!堕胎要钱,这是好事!否则就会刹不住……” 当兵的要是想的话大概会这么想,但他并没有想,因为他受过纪律教育。 此后不久,他起来上楼去,想要把他躺着时想起的一件事告诉波莉。他得带波 莉去见他的女友。她肯定还有办法。 他走进那间刷成粉红色的小屋时,桃花正仰卧在床上,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身旁, 眼睛望着天花板。 费康比刚想开口,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放在藤椅上的一本体无完肤的书上。这就 是那一卷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或者不如说是那一卷的一部分,费康比曾有很多时光 与它为伍。有几页他已能熟背如流,但仍有多少他还背不下来! 自己心爱的书就在这儿,眼前这一事实不由得使这个当兵的感到震惊。他能重 新得到它,这并没有使他感到高兴。它的丢失使他感到震惊。要知道它在他的心目 中价值非凡。他甚至会在旧货店把它买来——假如那儿凑巧有这本书的话。可是为 什么那儿偏偏会有这一卷呢?这种事最多几十年才能碰到一次。据我们所知,它对 桃花毫无价值。可对费康比来说,也许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他拿它去交换,除 非是完整的这一卷。尽管如此,他不能走过去大声叫喊:嘿,这是我的书,它怎么 到这儿来啦?这样做就会把事情完全搞糟。见到此书在这间屋子里,完全改变了费 康比对皮丘姆小姐的看法。 因此,当她问他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嘀咕一句什么“想知道您近况如何”,然 后便走出屋去了,再也没有朝她或那本书看一眼。她因为心绪十分烦乱,所以也没 能在意他那奇怪的表现。 随着他离开她的房间,她失去了一位良友——在这样的世界上这种人是不可缺 少的,什么也替代不了——和一个也许会影响她一生的忠告。 波莉这些日子又到史密斯那儿去。由于他的女房东已经产生怀疑,他们就去市 立公园。波莉想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但史密斯坚持要到灌木丛中的一个地方去。 她觉得这是讹诈。 他搂着她的腰对她说,他已费了很大的劲去打听消息。 “你别以为我不是日日夜夜在考虑此事,”他把脸挨着她的脸蛋儿说。“这事 叫我十分为难。从那以后你也这么容易激动。比如说你不是平静地坐在这儿,这儿 灌木丛中多美啊,真正观赏一下月亮,月亮并不都是这样的,亲爱的,可你并不好 好地欣赏,我说的是你不使自己分心——这对你只有好处——而老是老调重弹,难 道你就对我已毫无感情?我把手放在这儿你的胸口上,难道已不会再使你开心?你 对我毫不信任。使你摆脱我给你造成的麻烦,当然是我该做的事,尽管你也参与其 事,这你得承认,亲爱的。好,听我说,我现在有办法了,我完全知道怎么做,比 较简单,你可以独自做,也不用花一分钱。你去拿一个葱头。”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抽回胳臂,急促地说下去:“把葱头——一个普通的 葱头,就像厨房里有的那种——放进去,等它发芽。葱头哪儿都生根,那是很细很 细的须根。等它生了根——这也许需要两至三天——以后就把它拔出来,于是什么 都会一块出来。多简单,是吧?” 波莉气呼呼地站起身,摘去自己裙子上的一些苔薛,整了整帽子,什么也没有 说。看到他生气了的样子,她简短地说:“要是用一个葱头就行的话,那就不会有 一个人去花十五英镑!那样做会流血过多而死掉的!” 他们匆匆地走出公园。分手时他清楚地表明,他觉得自己已尽到了义务。 波莉知道贝克特又名麦奇思,也知道他的B 商店。他把这都对她讲了。由于他 也经营木材,他有理由随心所欲自称木材商。 波莉见过他多次,有一次她试探性地向他提到她同经纪人科克斯的那次谈话。 她一字不提是她去他家找他地不提她父亲的那封信,但谈到他答应给她看一些有趣 的照片。她补充说,她最近要去拜访科克斯,因为他的姐姐据说是个十分和蔼可亲 的女人。 贝克特先生阴沉沉地听她讲,给人的印象是他正面临重大的决断。 晚半晌儿,波莉跟随母亲到地窖那间在木板架上储存苹果的小屋去。她知道皮 丘姆太太不喜欢别人跟着她到这儿来。但波莉就是想在这儿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同 她谈话。 当她把门打开时,她母亲吃惊地站在木架之间,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酒瓶放 在桌子上。皮丘姆太太深感痛心,她丈夫迫使她面对自己的孩子处于一种如此不体 面的境地,为了偶尔喝上一杯威士忌。她四十六岁,怨恨自己没有自由。 波莉却最愿意在她心怀内疚时同她谈话,因为在其他情况下她有可能叫人十分 讨厌。波莉通知她,她想嫁给贝克特先生。 “他根本不叫贝克特,”皮丘姆太太不满地说。 “不错,他叫麦奇思,或者不如说,也许他叫这个名字,”桃花平静地说。 “那么皮丘姆呢?对一个也许叫这也许叫那的人,皮丘姆会说什么呢?”皮丘 姆太太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到最近的木架上,一面问。“这不是你可以依靠的男人。 我头上也长眼睛,看得见他以为我没有在看的时候是怎样跳舞的。他还以为我在‘ 墨鱼’酒馆喝了四五杯就醉了。没有一个干正经事的男人会这样搂女孩子腰的。你 就别来骗我了!亲爱的波莉,你能提出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的理由是没有道理的,另 有原因,我宁可不去谈它。他把你弄迷糊了,问题就在这里。” “是的,我喜欢他。” “不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皮丘姆太太洋洋得意地说,“你已经神魂颠 倒了!你迷上他了,已看不清二加二等于几了!” 波莉火了。 “别说那么多了,”她威严地说,“告诉爸爸,叫他同贝克特先生谈谈。”说 罢就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皮丘姆太太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喝光了杯中酒。夜里她与丈夫谈了。她是了 解波莉的。 下午皮丘姆曾同科克斯大吵了一场。经纪人科克斯在一家酒馆的后室公然要求 购买新船。这对“旧船利用公司”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好多天以来就已预感到大事 不好的伊斯门简直瘫倒在他的椅子上,但赛马经纪人却跳起来,像一头公牛似的大 声嚷嚷,接着又哭着倒下了。一切都无济于事。据科克斯说,一个议会委员会已着 手调查购船合同。于是他们就委托独占两份的皮丘姆于周末陪同科克斯去南安普敦。 他应该在那儿为“无可指摘的”运输船进行洽谈。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把那几条;日船正式移交给政府委员会。仅仅为 了不引起轰动,他们就得交船,以后还可以更换。检修尚未结束,工程在海上运输 船舶公司的主持下继续进行。委员会只派来两名身穿便服的官员,他们匆匆地走过 场。他们在有风的码头堤岸上站了不到一刻钟。天下着雨,他们感到寒冷。 当皮丘姆大太晚上入睡前向丈夫谈女儿的事提到麦奇思这个名字时,皮丘姆勃 然大怒。 “是谁在向你们介绍自己?”他嚷道。“这个B 商店骗子?介绍,这是什么意 思?你们在什么地方逛荡,让陌生男士对你们介绍自己?这是一个整个伦敦商业中 心区都赫赫有名的大骗子!你就是这样照管女儿的!我日以继夜地为她工作,而你 却让她认识那个泡在银行前厅想为其骗人商店搞贷款的大色鬼!你女儿究竟怎么啦! 这事我很快就会去摆平的!她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同这个科克斯眉来眼去……她这种 淫欲是从哪儿来的?” “不是从你那儿么,”皮丘姆太太冷冷地说,一边把被子拉到下巴下面。 “当然不是从我这儿,”皮丘姆在黑暗中怒气冲冲地说。“我不能这样。因为 我需要保持清醒头脑,不让这些豺狼把我撕碎!”他顿了一下:“我什么话也不想 再听了。波莉同谁来往由我决定。” 就波莉来说,他已下定决心。 翌日上午,他在办公室里教训了女儿一顿。他毫不留情地盘问她访问科克斯先 生的情况,甚至从哭哭啼啼的女儿口中获悉了那些照片,那都是些裸体女人的照片。 皮丘姆盘问完后对她说,他认为她向他供认的情况大多是谎言。科克斯先生是 一位非常正派的生意人,他对她感兴趣,没有听说她的交往,她可以感到高兴。他 就点到此为止。 她见到麦奇思先生时告诉他,她父亲决不会同意他俩的婚事,而科克斯已邀请 她周末去野餐。第一点是真的,第二点是虚构的。 麦奇思听到桃花说她父母相中科克斯先生,他心里明白必须采取行动来对付这 个科克斯。 经过一番沉思,他作出决定,乘坐一辆公共马车去往一家名声不佳的报社,这 种报社只有两间屋子,那儿的人通常都是地位卑下、好打听别人事情、假作正经的 男士。 他翻阅了别人取来的几本有污点的快散架的旧报合订本,然后登上另一辆公共 马车前往南铁匠广场,在那儿的一幢背街房屋里委托一个衣衫不整、面目可憎的胖 男人去办一件事。 之后,虽然天色尚早,才过晌午,他乘坐第三辆公共马车回家去了。 他在南郊有一座小的独家住宅,宅前有个小花园,在一排完全一模一样的房子 中间。他拥有这座房子的时间还不长;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在一间空荡荡的 房间里摆放着几样家具,其中有一张新的长沙发,他就在沙发上睡觉,厨房里有一 个煤气灶和一个大冰箱。再说这房子不是新的。麦奇思是从一个破产的生意伙伴那 里接收过来的。 他站在低矮的石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钥匙,试了几把才找到那把合适的钥 匙。他吹着口哨走进空无一物的门厅,那儿连个挂帽子的钩子都没有。 到了二楼他的房间——顺便提一下,那儿非常整洁——里,他脱下靴子,躺到 沙发上,就这样一直躺到夜幕降临。 晚上十点钟左右,楼下门铃响了。他下楼放进一个胖男人,在过道里接过他送 来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他又推出门外。这个人叽哩咕噜地走了。看来他熟悉 这一带。 麦奇思——不过他以米尔邦的名字住在这里——把那包用绳系住的牛皮纸包里 的信件文书倒在盥洗台上,在煤油灯下看了约半小时,然后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好, 不久就睡着了。 翌日上午,他在警察厅与警察总监会谈。 这两位绅士趴在空无一物的大写字桌上仔细阅读牛皮纸包的内容、尤其是一本 红皮格子练习本——科克斯先生的日记。 这本日记只含有这位经纪人私生活的情况。警察总监在翻阅日记之前得到麦奇 思先生的保证,即日记本里没有任何商务笔记,否则布朗先生就不能看了。 日记内容一般是道德性质的。日记并不是没有关于某些访问和其他事实的暗示, 但主要是道德思考和坦率自白——不断与过度的情欲作斗争的证明。这些议论其实 超过了这两个阅读者的智力水平,不过这些也不是写给他们看的。 里面还有一些人名。用开头的字母来代替。 几乎每隔一天或两天(日记一天不落,记得非常仔细,也难得划掉一个词!) 就用红墨水写着“两次”或“四次”等,还用尺子在下面工整地划线。再说,“四 次”是很少见的,超过“五次”的数目没有出现过。有时是“一次”,这时就不在 下面划线,而是圈上一个小圈圈。 还出现两种彼此不同的记号。其含义可从日记封里的记录中看出:大便和服通 便药。这些记号也像是仔细描上去的。科克斯先生的笔迹龙飞凤舞,笔法雄浑。 包里的其他物件是些很成问题的照片。它们表明其利用率甚高。 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之后,布朗按了一下电铃,把一张纸条交给走进屋来的一 名警官。这个警官回来时也把一捆文书放在桌上。那是伦敦警方的档案和调查报告。 布朗从这一捆材料中取出一份公文,把它同科克斯日记中的一段记载加以比较。 他把他粗大的食指放在这一处,以他那种慢条斯理、细致认真的方式说道:“亲爱 的麦克,我们不能根据这个把这家伙抓起来。我们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我们一般 不到处去侦查正派人的商务活动,不然我们会怎么样?此人纳税,这很好。我们对 做生意也一窍不通。我们同样不涉足绅士的私生活,而他并没有人室盗窃过。这里 唯一的一次检举是两年前这位先生同海军部一位国务秘书的老婆在一家计时旅馆里 被查获。不过你最好把这条消息提供给报界人士。我会告诉你几个这样的家伙,他 们会渲染这种事的。” 他又按了一下电铃,得到了一个新的文件夹,相当厚,上面写着“勒索”二字。 他像自己通常所表现的那样认真翻阅这些文件,最后说:“去找加思。他是最 棒的一个!” 麦奇思拿起这份检举材料,把它放到自己的材料中去,然后拍拍他朋友的背, 轻描淡写地说:“假如我最近要结婚,你明白,是正式婚礼,你会来参加吗?我是 为了银行的人才想这样做的。他们不肯尽力而为。” “只要能行,”布朗快快不乐地说,“可是确实不能再经常这样搞了。” 麦奇思若有所思地走了。布朗对老朋友的态度,已不完全像从前那样了。当然 他非常忠实可靠,但近来他似乎身负巨大责任…… 麦奇思也未能对付得了银行。银行总是提出新的保留。 他的自己人也蠢蠢欲动。他们想见到钱。他心情沉重,意识到自己为将近一百 二十人——部分有家小——操心的重担。他没有掉以轻心。 必须采取行动,这是毫无疑问的。若能把老皮丘姆的钱搞到手,他就可以松一 口气了。 他乘车前往他在滑铁卢桥的一家商店。这不是一家B 商店,而是一家正经八百 的文物商店,经管这家商店的是个女人,名叫范妮。克雷斯勒,对艺术品颇在行。 每当他要想什么事的时候,他就习惯去那儿,然后就坐在账房里翻书。 不巧范妮不在店里,她去参加一个拍卖会了。麦克很看重这儿出售的东西中有 几件具有真品来路的证明。 据箱盖上用蓝笔写的名字,堆放在账房里的书都是牧师金谢尔的藏书。这些书 带有十分露骨的淫秽铜版画。麦克讨厌这种东西。他在任何方面都是反对艺术的。 他厌恶地把这些珍贵的图书放在一旁。 这时他想起波莉。 近来他一想起她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不安。她太风流了。 他站起来,前往老橡树街。 他在那幢房子前面走过两次以后,波莉下楼来了。她和他一起绕着这个街区走 了几圈。 她很柔弱,似乎有什么心事。她的脸色也比平时苍白。麦奇思注意到她眼睛下 面的阴影。分手时她没有看他的眼睛。 她还附带提到她将有一段时间不去上家政课,也就是不能再碰见他了。星期日 她要同科克斯去野餐。 麦奇思心绪不佳,前往坦布里奇。他想起这一天是星期四。 他有到坦布里奇某一幢房子里去度过每星期四晚上的习惯。他在那儿同姑娘们 一起喝咖啡,同詹妮聊天。他由于情绪低落,便让詹妮用纸牌替他算命。但她并没 有说出什么聪明的话。姑娘们如同往常一样使他感到厌烦。他出人此地已有五年多 了。 翌日他去拜访给几家名声不佳的报纸写稿的加思,把不利于威廉。科克斯的材 料交给他。 不久之后,国民储蓄银行的米勒在一次业务会谈中无意中漏出一句话,这使麦 奇思先生觉得抛开一切顾虑尽快建立一个体面的家庭是可取的,这也符合波莉。皮 丘姆小姐的心愿。 这样一来,对麦奇思来说,反对科克斯先生就变得多此一举了,他把提交指控 材料之事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