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如此达到完美结局大家的意见一致协调必要的钱如果齐备结局往往佳妙。你威 胁我,我吓唬你说他专事混水摸鱼可他们最终在桌边联合一道吃穷人的面包。一部 分人在黑暗中另一部分人在光明处人们只见亮处的人却见不到暗中的人。 (三毛钱电影) 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八点钟左右,波莉同妈妈去监狱探视。伦敦街头,浓雾弥漫。 当她们踏进还亮着煤气灯的牢房时,麦奇思还没吃早点,他的牢房已挤满了商 人。克利斯顿、米勒和格卢奇都在。先生们嘴上叼着粗雪茄,讨论着他们对付商业 银行的作战计划的最后细节。 法庭审理必须尽快结束,因为已确定中午两点在国民储蓄银行大楼召开一次会 议。霍索恩已致信卜艾伦和雅克。奥倍尔,邀请他们两位去国民储蓄银行与会。信 中还说,麦奇思先生已进入国民储蓄银行领导机构,他想对先生们提几个取消零售 业中已变得令人难以承受的竞争的建议。 麦奇思已向法官递交了采购总公司董事会那个星期六晚上的会议记录,记录中 把他称为“X 先生”。布卢姆茨伯里誓证,麦奇思就是“X 先生”。法官曾对里杰 律师暗示,他认为记录完全可以充当麦奇思先生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但在大陪审 团裁决后就必须进行审理。 尽管如此,麦奇思仍期待中午两点钟能到国民储蓄银行。他暗中希望,在诉讼 结案后,他作为采购总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对法院他必须讲明这身份——还未被 对手知道。 母女俩的到来使得他们的会议收场。 波莉身穿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这衣服她在参加经纪人科克斯的葬礼时曾穿 过。她妈妈也穿丧服,她们要在审理后去参加为海难牺牲者举行的追悼大会。 麦奇思对岳母的到来显然感到意外。他把在场的各位介绍给她,接着他们就彼 此寒暄,谈伦敦大雾。 这时,麦奇思同他妻子退到牢房的另一角落,他的早餐已摆放在那里。 波莉压低嗓门,立即向他讲述她父亲的情绪转变。 麦奇思点头。他一直还没弄清,波莉在杀害经纪人科克斯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 角色。这期间他也从雷迪那里得知,是贾尔斯将科克斯击毙的。贾尔斯只可能是受 奥哈拉的指派,此人同科克斯有什么关系?难道波莉反对科克斯在离婚诉讼中作供 述?若是,她有什么力量控驭奥哈拉? 从根本上说,麦奇思不打算跟波莉把此事说得过于明朗。他对堕胎也不问一声。 这事是波莉主动谈起的。 在波莉那张青春洋溢、泛起潮红的脸上呈现一种幸福的表情,衣服的玄青色对 脸有着强烈的衬托作用。她叙说一次看电影是怎样使她和妈妈打消了已经确定的堕 胎手术计划。正是那个简单的艺术品给她俩留下深刻印象,从而制止她们对胎儿犯 罪。银幕上那个小孩的动人外貌战胜了她。 她说:“在那以后,我不能再到医生那儿去了。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似的。麦 克,这个你必须理解,我不能再去了。” 令波莉不快的是,她不能完全对麦克敞开心扉。她本来宁愿对他讲实话,但又 不能这样做。 “比如同奥哈拉之事。他若想到这事,那是很可怕的。他会认为,我欺骗了他。 他绝对不会相信我是因为他才守口如瓶。事实上,我要是向他承认一切,他肯定会 对我产生错误看法,会认为我是个不可靠的女人。这是荒唐透顶的。他太不可信, 故不能实言相告。再者,他对女人的看法不好。真难啊。” 麦奇思答应如有机会去看那部电影,接着就吃起早点来。他在剥一只鸡蛋。他 一边吃早点,一边谈未来商店经营之法,说了一大套精明之法,可波莉却主要在注 视他如何摆弄那只鸡蛋。她要学的东西很多,将来当女商人——她已具备一些能耐 ——的能耐是她在看着丈夫如何吃蛋的数分钟内学会的。丈夫谈论小生意,伦敦商 业区的小店,而在他那双胖手里的鸡蛋也很小。但他手握鸡蛋的动作是何等柔和呀! 这蛋煮了四分半钟,如果不到四分钟,蛋就太嫩;超过这时间就太硬。至于小店, 人们也必要等待,当然也莫要错过良机。煮蛋的本身是一种无为,它要求自我控制, 但它也是一种行动。一位灵巧的厨师在这四分半钟内还可顺便干点别的事:毕竟, 一只鸡蛋不是一顿饭呀!麦奇思只字不提鸡蛋,只顾吃蛋。瞧他在剥蛋前如何用勺 子敲蛋壳,又如何翻找蛋白,这就能看清一切。然后,首先是试探性的、却是有力 的插人勺子,一下子就是满满的一勺。现在蛋的软硬特性也就一目了然。必须注意 的是,蛋黄不能留在勺子上,至少要把蛋黄再放回剥开的蛋内,敏捷地转过勺子, 用勺把从小瓶里挑出一些盐,并仔细撒人蛋内!这就在蛋内使其内容变得有滋有味。 吃蛋黄时,总是用那个果断挖切的勺子从蛋壳上剥离一份蛋白合着一道吃。左手帮 忙:转动鸡蛋,与勺子成反向运动。如此这般,吃蛋就相当成功,吃得一点不剩! 蛋掏空了就向上一举,横着向壳内望望。现在还剩蛋的小头未吃,它一开始就仔细 地摆在盘子里蛋的旁边。一满勺就把它吃个精光。 波莉看得着了迷,这不是到处能看到的。从一开始,麦克面部就没有表情,几 近憔淬,好像他仅靠这只蛋活命似的,好像他要从这只蛋里摄取全部体力似的,这 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任务!他除了看鸡蛋,好像一直还朝下看自己粗笨的肢体,然后 又回头看这只小蛋。这也是当一切都已过去时他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又看那空空的蛋 壳的原因!他不抱怨,没有长吁短叹,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了,剩下的只是忧虑: 是不是也管用……两秒钟后,她随意把蛋壳扔到盘子里(而一再当作必要工具的勺 子,他则缓慢而规矩地放回!)。之后,他没有明显的遗憾表情,甚至非常冷漠地 转身离开餐桌。 他十分镇静。他面临的审判不过是纯粹走过场罢了。对奥哈拉,他也不再担心。 他相信理智会促使这个人把人室盗窃的罪行全揽在自己身上,以免被控告唆使他人 行凶杀人。正如人们预见的那样,他的私事已使他失去在生意场上飞黄腾达的机会 了。 里杰律师来了。到了该去法院的时间了。 麦奇思准备停当。克利斯顿和米勒走了,他们要在国民储蓄银行为会议作最后 的准备。 麦奇思允诺准时赴会。 在去法院途中,里杰讲了一些关于法官劳埃斯的事。此人将主持控告麦奇思的 诉讼。 他不像大陪审团法官布鲁特莱那样,此人一年中有十一个月是醉酒的,唯独一 个月清醒,即当他休假,在苏格兰垂钓时清醒。这四个星期他滴酒不沾。此人有一 句口头禅:鱼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抓到的;鱼鬼得很,不相信公正。 劳埃斯无需喝酒。他是个好法官,具有一种非凡的集中思想的能力。所以,不 论谁说穿了他的心事,他都不会烦躁。他精神训练有素,使他有充耳不闻的本事。 他来审案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他深知案件的法律方面情况,不会糊涂。 里杰说:“法官对案件的看法与外行完全不同。外行站在那儿瞎扯一通,声称 他是无辜的,总惦念这种事片b 如:他无法忍受拘捕呀,或者,我那个无人赡养的 家庭怎么办?或者,我当时要带着一个证人去姨妈那里就好了!法官断案,脑子里 只有案子,所以总是胜过被告的门外汉。” 法庭几乎挤满了人。报纸的攻击起了作用。 人高马大的艾伦坐在靠后的地方,但使里杰还能一眼就看到他。艾伦的座位在 靠中间过道的角落里,把礼帽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心神不定地擦他的夹鼻眼镜,身 边还有他的代理人鲍埃尔先生。 B 商店老板们占了法庭很大一部分位置。 由于法庭正式起诉麦奇思有杀人嫌疑,自此他就非常不受那些店主的欢迎。格 卢奇坐在他们中间,他们不认识他,他一再听到有人说:“听说他生活简朴,很少 抽烟,根本不喝酒。有人甚至说他是素食者。就是说,在人品方面,他无可指责, 他完全按自己的理想生活。至于生意上的事,人们对他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说,他身边的人很坏,他本人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自从我听说现在他因为 这种事而受指责,我对一切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 善良的人们十分激动。已经透露,法庭拒绝在审判之外接受被告银行家的一份 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善良的人们对胖子韦利抱有极大的希望,他们相互用手指着 哪个人是韦利。 麦奇思身着黑色社交服装出场了。 此外,人们还看见几位女士和先生,他们看样子是要从这里直接去参加追悼大 会的。黑色服装给人这么一个印象:这部分听众只是来此一会儿似的。 女士和先生们高声谈论最近一次赛马以及生意场上的种种新闻。他们都站着, 中间隔着一群群其他人,相互嚷叫着开玩笑。 法庭审理开始得稍稍晚了一些。法官劳埃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一位律师交给 被告一捆文件,被告立即开始仔细研读起来。听众猜想这是与本案有关的文件,但 这仅仅是米勒送来的最新的会议事项。 韦利在众目暖股之下向里杰和怀特走去;并给他们看一个文件夹。怀特很有兴 趣地取过文件夹翻阅起文件。接着他和里杰走到他们的委托人身边,给他看文件。 可麦奇思挥手让他们走开,他正专心看他的文件。他一面修改文句,一面注意力不 集中地听他的律师讲话,有时吃惊地摇一下头。 劳埃斯终于走进审判厅。他头戴假发套,身穿红色的法衣,衣领是银即皮做的。 全场肃静,法官宣布审判开始。 很明显,他把这些当成走过场。人们获得一个印象:他是因体弱才坐下的。 韦利立即传唤被告麦奇思作证人。麦奇思简短而随便回答韦利少有的发问。辩 护律师根本就不提问。 在其他证人中,当传唤到费康比时,人们才知费康比根本没有到庭。韦利似乎 十分恼火。只有费康比才使他感兴趣,可他没有来。 怀特起立,开始长篇讲话:“法官大人,”他说。“指控麦奇思先生的理由, 是他拒不交待,当不幸的玛丽。斯韦耶死时他呆在何处。如能提供这一不在犯罪现 场的证明——麦奇思先生曾认为必须拒绝提供这一证明,那么,这一指控从开始起 就站不住脚。玛丽。斯韦耶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她的死都与麦奇思先生无关。这 指控本来就不十分可信。是什么会促使这位批发商、银行家麦奇思将自己的一个雇 员——好歹是个雇员——置于死地呢?在大陪审团的调查中提到玛丽据说对麦奇思 说过威胁的话。事实上,她的确说过威胁的话,那是在《明镜)编辑部。可编辑当 时干了什么?笑笑而已!麦奇思为什么要即使只动一根手指头去阻止这种人们听到 只会发笑的威胁呢?但我不想再谈这事,麦奇思先生拥有一个九月二十日晚上不在 犯罪现场的证明。这证明是完全无可争辩、推翻不了的,它证明麦奇思先生根本不 可能参与一种可能的谋杀。我现在把采购有限责任总公司的会议记录呈示大人,麦 奇思先生身为董事长出席了此次会议。” 怀特把记录交给法官。 “我现在提出在场的采购总公司的几位先生做证人,他们都是在记录上签过名 的。他们将证明,出于商务的原因,记录中提到的l 先生‘就是麦奇思先生。” 当法官记下签名者的姓名,当布卢姆茨伯里。范妮。克雷斯勒以及里杰和怀特 两位律师走到证人席上去的时候,在听众席上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位先生起立, 听众中让出一条通到出口处的路。 “我很清楚,”其中一位先生对另一位大声说,“就是在那次会议上写了那封 说商店再也进不到刮脸刀片的信。麦奇思是董事长。” 正如所有听众一样,麦奇思也发觉了这一情感爆发,他相当吃惊。 “这儿还有一个名字,”法官喃喃地说,“我想,他叫奥哈拉。这位先生来了 吗?” 麦奇思紧张地站起来泅答得很快:“这位先生因我身为采购总公司董事长控告 他窝赃而被捕。他的违法行为发生在我被捕之后。” 他重新坐下,忐忑不安地朝门口望去,但见大块头艾伦穿门而过消失了。 范妮。克雷斯勒、布卢姆茨伯里和两位律师立下证人誓言,说记录中提到的那 位先生就是银行家麦奇思。 接着,怀特再次起立。他手里拿着文件夹,这是在审判开始时韦利交给他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要向法庭指名道姓地说出真凶,这不是我的委托人的事。 但是,他特别关心彻底弄清他的雇员被害真相,所以我把这些文件呈交法庭,从中 可看出谁是可能的真凶。” 怀特将一包文件放在法官桌上,接着精疲力竭地坐下。听众喧闹地站起来并重 新开始闲谈。麦奇思这时一再看表。显然,他十分烦躁不安。 陪审团几乎刚退场,以便对麦奇思作出无罪释放的判决,麦奇思便立即起身, 由一名警察跟着,走到过道里新闻界人士那儿去。他对波莉耳语一阵后就领着记者 们到一间空着的小办公室。 警察习惯于瞧罪犯与记者谈话犹如与同类人谈话,看管得不是很紧。记者们从 门里挤出去时,麦奇思留下锁门,然后从过道里走去。 谁也没注意他。他没有戴帽,边擦他那尖头上的汗珠,边走下楼去。 在下面的门前,波莉追上了他。 他还必须去警察厅,再去国民储蓄银行。 他同波莉刚登上马车,格卢奇就跑着跟上来了。他俩朝警察厅的方向驶去,不 过因为浓雾车速缓慢。 一次理智的胜利 皮丘姆在他的办公室为《明镜)写一篇新的文章,表达他的猜测:是破坏分子 对“乐观者号”的沉没负有罪责。整个上午他都企图在城内找到他手下的那些人, 但白费劲。几个跑腿的人回来了,说在集合地点未见一个人影儿。其他的人都销声 匿迹了。 中午时分,皮丘姆失去了耐性,驱车去警察厅。他碰到警察总监,布朗已为参 加追悼会穿上了黑色衣服。肯定是有人把总监从一次审讯中叫出来的。 皮丘姆向他报告,他已无力阻止数百名伤兵扛着可怕的标语牌游行。根据经验, 一定会有一大群人加入游行队伍。他们正向着特里尼塔梯教堂进发。 “您干脆下令开枪吧!”皮丘姆脱口而出。“全都是些流氓,社会渣滓!我可 以给您一个名单,其中有判过刑的!他们在标语牌上问,你们对”乐观者号“上的 战友都干了些什么,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您一定要下令开枪!谁也回答不了他们的 问题,我们必须下令开枪。” 布朗浑身出汗。 他记下所有的集合地点便走了。 皮丘姆忧心忡忡,前去国民储蓄银行大楼。 麦奇思在皮丘姆走后不久冲进布朗的办公室。布朗正在同其督察们开会,是有 人把他从会上叫出来的。这时,银行家麦奇思正同奥哈拉商谈。奥哈拉把帽子放在 被铐住的双手上,蹲在一角,身边有个警察。此前,由于皮丘姆不期而至,布朗对 他的审讯中断了。 奥哈拉目光安详,几乎是开心的,他也开心地说:“我现在要供出你的罪行了, 麦克,”他说,“这样,我就会使你的心情感到轻松。我把一切压在心头的话统统 对你倒出来,你就会感到轻松些。” 麦奇思叫认识他的那个警察走开。 “你不理智,奥哈拉。为了把你从绞刑架上救下来,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可 你却在胡说八道。我已求朋友布朗放出贾尔斯,目的是不让贾尔斯供出谁指使他杀 了科克斯。明白吗?” “那太好啦。让我去坐牢。” “我们尽量替你找货物凭证,奥。我与你没有什么过不去,相反。必须有个人 出来承担此事。我是不能脱身的,否则大家全都完蛋。我不也坐牢了嘛,为这事。” “为此得蹲六年班房?这可不行。我也要我的乐趣。假如你们全都完了,我因 此被绞死也不为过。” “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有那么多人会完蛋。没有什么能证明我有罪,你也没有。 只是,你若什么也不招认,生意必然受损。再说你也不会蹲六年,至多四年罢了。 你必须承认窝藏了大约十次、十二次人室盗窃的赃物,太多不要承认。其他货物你 都可以拿到凭证。市中心区办事处干得很像样。你可以说,你是在最近数月才误入 歧途的。” “是你不在的时候,对吗?” “对,是我不在的时候。就说你干这事纯粹出于社会同情心。各商店引起你的 同情。它们苦苦寻觅货源。对于这种情况,你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你自己出身于 这样的社会环境,人们的生存危在旦夕。你作为商人,给别人提供廉价货也是一种 荣耀呀。B 商店经销伦敦最廉价的商品。” “哎呀,这些也要我说吗?” “说这些没有什么坏处。你必须理智些,以生意观点看待一切。你现在得马上 作出抉择。我要走啦。” 布朗进来了。 商谈又从头开始,谈了一个多小时。奥哈拉再次大喊大叫,说麦奇思把伦敦和 全世界最出色的团伙之一给毁了,现在他们都分散到各地去了,他奥哈拉决意撕下 麦奇思的假面具。 可是此后他又变得理智一些了。谈话终于面对现实了。他愿意供认所出售的货 物是从不多于二至三次人户盗窃得来的。他们最后达成一致,就定为五次人户盗窃。 麦奇思保证为其余的货物提供凭据。 谈话结束时,他们彼此握手。 “你大概也看到了,奥,”麦奇思说,“这是一次理智的胜利。你别无选择呀。 从人情方面说,这种解决办法使我感到难过。今夜你会比我睡得更舒坦。” 麦奇思还单独同布朗呆了一会儿,他递给布朗一个封口的小信封。 “我还我的债,”他诚恳地说,又郑重其事地补充:“此外,为祝贺今天这个 日子,我冒昧地赠予你一笔小小的酬金,亲爱的弗雷迪。” 布朗打开信封,动情地拥抱他的朋友和老战友。 “这我就收下啦,”他说,一面用一种坦诚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我收下,就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而不是相反。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麦克!” 麦奇思与格卢奇、波莉又来到马路上。他发觉雾更大了。 大雾 在国民储蓄银行的会议厅里,有八位先生在等候。 一个角落里,皮丘姆先生、霍索恩、米勒和克利斯顿站在一起;对面的角落里, 在摄政工半身石膏像下,站着商业银行的两位领导人以及艾伦及其代理人。 这两组人员避免相互对视,压低嗓门在聊天。 艾伦告诉奥倍尔兄弟有关审判之事。 当他们收到霍索恩的邀请,艾伦对麦奇思那明显的两面派手法并不怎么感到吃 惊。他发觉自己的业务伙伴麦奇思同时又是敌对的采购总公司的董事长,长期以来 与竞争对手狼狈为奸。艾伦对这一发觉居然能够承受,这姿态表明他不愧为了不起 的商人。他主张克制一切情有可原的道德义愤,只正视形势的变化。可商业银行的 先生们却与他的客观立场相左,对他的观点感到惊讶。 不过艾伦也承认,他很想看看麦奇思今天有何脸面正视他们这些人。 麦奇思和格卢奇走进来。 他们停在门边鞠躬致意。两个小组的先生们也鞠躬致意。 从其中一个小组里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朝刚刚进来的那两位走去。 “请问,”他说,“您们二位谁是麦奇思先生?” 麦奇思再次鞠躬。 皮丘姆瞧着这个粗矮而壮实的男子,此人四十几岁,脑袋像个萝卜。 他们几乎同时说:“您好吗?很高兴认识您。” 然后皮丘姆又回到靠窗的那一组。他的女婿麦奇思与格卢奇留在门边。麦奇思 认为他这时同艾伦和商业银行那冷眼相看的奥倍尔兄弟谈话是不可取的。 他就这样快快不乐地站在代理人格卢奇身边。他俩同室内几乎所有的先生们一 样,全都着黑色西服,身边亮着乳白色玻璃球形煤气灯,故两人清晰可辨。 麦奇思觉得这情景令人恶心,思忖道:“他们一1 心事等着签合同哩。这种讨 价还价真叫我这个当年拦路抢劫者作呕!那我就坐在这儿为利润而纠缠。如果他们 不愿意放弃我想要的东西,我为何不干脆一刀捅了他们?就这么抽着雪茄,草拟合 同,这方式有失身份!我要设法塞进片言只语,放弃暗示!为何不能马上就说:要 么拿钱来,要么我开枪?假如用方便的手段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干嘛要签合同? 总是有失身份地搬出法官和执法者来掩护自己!这是自己糟贱自己!当然,今天不 能再搞那种简单的、自然的马路抢劫了。这种抢劫与经商实践相比就好似乘帆船与 乘轮船相比。是呀,古时更富有人情味儿。古代光明正大的大土地占有!它怎么就 没落了呢!过去,大地主打佃农的耳光并把他关进欠债人的监狱;今天,他必须面 对法庭,强迫在法院当法官的佃农之子手捧法典给他写满一张字据,凭这字据才能 把佃农赶走。过去,企业家可以把工人和雇员直接解雇,如果他们觉得工钱不够, 或者他觉得利润不够。今天,他照样可以解雇他们,当然他今天也照样创造利润, 也许比过去的利润更多,但这是在何等丢脸的情况下才实现的啊!他得先给工会头 头们敬雪茄,把烟塞到他们不刷牙的臭嘴里,给他们灌输:应该对工人先生们说些 什么,以便使工人先生们开恩同意他所得的利润。这姿态简直形同猎狗!在这种情 况下,哪怕利润再丰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不会开心了1 获得了利益,却丢尽了 人的尊严!政府甚至同样遇到这种情况,当然今天也敦促民众过一种含辛茹苦、乐 于牺牲的生活,可这是在何等可怜的情况下才办到的呀!人们不顾脸面,先求他们 拿选票选举镇压他们的警察。普遍缺乏尊严的姿态,在这里也是很明显的。应该由 我这个当年普通的拦路抢劫者对这些人说:过去,当我还可以自称是拦路抢劫者之 时,决不会摆出如此低三下四的姿态!” 人们在等候采购总公司的布卢姆茨伯里。 他在麦奇思到后半小时才来,握着麦奇思的双手。 “您被宣布无罪释放了,”他诚挚地说,“只被判罚款,因为您离开了法庭。” 同他一起来的有范妮。克雷斯勒,她这时与波莉同在经理室等候。麦奇思因岳 父之故不愿意波莉呆在会议室里。 先生们在大圆桌边就座。桌上摆着一只大腹饮料瓶、六只玻璃杯和一只雪茄烟 盒。霍索恩作为公证人和主人宣布会议开始。 他对与会者表示欢迎,马上就说:“诸位都知道麦奇思先生是B 商店的奠基人。 如果我对他的信理解正确的话,他想向诸位提几个建议。”说罢就请麦奇思发言。 艾伦举起肥胖的手。 “请诸位允许我首先澄清一件事,这事对我们来说十分紧急,否则我们就很难 平心静气听麦奇思先生讲话了。这事涉及到种种传闻,说采购总公司出现了不端的 行为。” 麦奇思站起。 “我知道详情,”他说得慢条斯理。“这些传闻是因奥哈拉先生的被捕引起的, 奥哈拉为我的商店供货。他的被捕,正是根据我本人的告发。我发觉有几批货来历 不明。经我凋查,证明这些货确为人户盗窃所得。对此,奥哈拉现已向警方供认不 讳。因窝赃罪已经对他提出起诉。” 艾伦并未表现出特别的诧异。他附和着点点头,含有某种敬重之意。 这时,麦奇思就他的建议发言。他尽量说得简明扼要:商店的生意已陷入严重 危机。长期以来,人们在价格上互相竞争,最后获取适当的利润已不再可能。统一 价格商店的原则就是为顾客服务。为了能长期坚持为顾客服务,各店必须正常地经 营,必须要有储备资金。过去这种或多或少已是无所顾忌的竞争使银行不堪重负。 他建议成立一个包括艾伦、克利斯顿上商店三个集团的“ABC 商业联合企业”,调 查研究顾客的要求,规划商店的区域布局,制订固定的销售计划,这样才能获得适 当的利润。 大块头艾伦尴尬地朝商业银行的先生们看。接着,他慢慢地说,结束这场竞争 他也是求之不得。 出现片刻寂静。商业银行董事长咳嗽一下,清清嗓子。 “我提一个问题,”他生硬地说,“麦奇思先生指出的方向,是否经过商讨呢? 据我所知,直到眼前这一时刻,麦奇思先生的B 商店联合体属于我们这个集团,所 以也就有义务遵守某些共同作出的决议。” 麦奇思在精心挑选要讲的每个字眼。 由于亲戚关系——他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坐在他对面的皮丘姆先生,但皮丘姆 不露声色,他势必要研究与克利斯顿连锁店合作的国民储蓄银行的业务。对这个集 团未来命运的思考可以说已在他家庭内部进行,后来也同克利斯顿先生本人进行过 通报情况式的预备性商谈。 “预备性商谈有什么结果呢?”艾伦问道,也不看他的银行家。 “达成完全一致的意见,”克利斯顿替麦奇思回答。 艾伦笑了。 商业银行董事长再度发言,语气十分冷淡:“这次预备性商谈,即在家庭内部 举行的通报情况式的预备性商谈,是否也涉及到采购总公司的作用呢?” 他一面注视布卢姆茨伯里,此人由于什么也不懂,所以心烦意乱地坐在座椅上 乱动,显得很不高兴。 麦奇思神态自若,替他回答:“您可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说。 “我向采购总公司提这个问题,”雅克。奥倍尔回敬道。 “也就是向我提,”麦奇思十分镇静地认定。“说到采购总公司,现在也没有 什么不可告人的,它与我关系密切已有一些时候了。” “是亲戚关系?”亨利。奥倍尔反唇相讥,尖酸刻薄。 “不,是朋友关系,”麦奇思和气地说。“布卢姆茨伯里是我的朋友。” “真逗,”亨利。奥倍尔说,并且盯着艾伦。 出现了令人难堪的沉默。霍索恩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彬彬有礼地请求与会者避 免尖刻的语气。 “这就是说,麦奇思,”艾伦并非不友好地总结说,带着某种痛苦的幽默, “您是采购总公司的董事长,又是国民储蓄银行的经理,我说得对吗?” 麦奇思肃然首肯。 “奥倍尔呀,这就意味着,情况有所改变,”艾伦从自己的立场总结道,“如 果我全都没有弄错——再说我怎么会都弄错呢,那么,现在克利斯顿马上又可以指 望从采购总公司进新货了。亲戚关系、商务关系、再加朋友关系,毫不夸张地说, 将为各方营造一种十分和谐气氛。成疑问的倒是,今后是否还会存在对立各方,奥 倍尔。这一点,我们可以明天慢慢地消化,也可以今天就消化,最好马上就消化, 先生们!这种汤最好是马上喝光。诸位意下如何?” “采购总公司,”麦奇思插话,“是个极富潜力的组织,假如它进货的价格不 太糟糕,可惜最近曾多次发生此种情况。不过,由于降价对那些没有加入集团公司 的自由商店所产生的压力,近期已充分发挥作用。一系列商店破产。从人性角度看, 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事,但对商店买卖的健康化则有促进作用。从破产的商店里产 生一大批最廉价的商品。病者死亡,强者搏击,先生们厂艾伦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瞧。 大伙似乎觉得没有发言的必要。于是麦奇思继续道来:”亲爱的艾伦,宣布我们的 展销周不搞了,这肯定不利。请您想想,伦敦的顾客们都在密切关注我们的斗争。 今天,这里有代表参加的各公司组成的联营体,自然既可取消展销周,也可举办展 销周。“ “哦,是这样,”艾伦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若是不能达成一致,您无论如 何也要举行展销周,是吗?我想,采购总公司的仓库眼下都空了,对不?” “是的,”麦奇思十分乐于对他解释,“可是我购进了几批货——是从克利斯 顿那儿买的。价格比采购总公司贵一些,但比普通市场上便宜。” 艾伦问:“不过您作为采购总公司董事长,会在您所设想的联营体中占有强有 力的位置,麦奇思,对吗?” “就说是重大的责任吧!”麦奇思亲切地答道。 “诸位的意见呢?”艾伦问商业银行的先生们。 亨利。奥倍尔注视着哥哥,尖锐地说:“这个嘛,我会告诉您的。就我这方面 说,我宁愿不进麦奇思先生那三个可能的关系网中。此外,我请您现在与我们一道 离开这个房间。” 他站起。艾伦盯着他,内心不悦。 “为什么呢?”艾伦抱怨道,仍旧坐着未动。“您还是先听别人讲嘛。” 亨利。奥倍尔带着冷峻的鄙夷神色,瞧了他一会儿。嗣后,默然转身,向大伙 略一点头,就走出会议室。他那有艺术才能的兄弟跟在他身后。 艾伦依次扫机每位与会者。 “我的这两位朋友缺少真正的幽默感,这是很显然的。我依旧坐在此地,目的 就是要向诸位显示我有幽默感。彼此知道这个,对生意场上的朋友有好处。如果说, 我的生意行将破产,我就不能走。”他愤然结束讲话。 因无人发言,他又往下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们能放弃商业银行的资助 吗?” 皮丘姆首次介入讨论:“我以为,”他说话不带感情色彩,“我的女婿能这样 做,我主管的海上运输船舶公司还算幸运,没有因为可怕的海难而蒙受经济损失。 人员牺牲了,但至少经济没有受损。在此,我私下里说一句,我们与政府还决定进 一步合作。这就意味着,在我开始实现个人的庞大计划之前,我有能力资助像ABC 商业联合企业这样一个新兴的企业。” 艾伦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然而几乎梦幻般地朝麦奇思看,以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自以为是了解情况的,麦奇思。您从采购总公司弄来非常便宜的货,使我和商 业银行卷人一场同克利斯顿的尖锐竞争,并且把克利斯顿打翻在地;当他倒霉的时 候,花费国民储蓄银行资金,以便像我们一样降低他的商品价格,您又让国民储蓄 银行给他贷款。而您在竞争高潮时,又对我们、也包括对您自己的店切断采购总公 司的供货。现在您使我脱离商业银行,正如您使克利斯顿脱离国民储蓄银行一样! 妙极了!关于这,我们得一边喝一瓶四十八年的老酒一边详细叙谈叙谈,如何?可 是现在别谈生意啦!据我观察,我们大部分人要去参加追悼会,以表示对英雄的敬 意。现在就得走啦,细节今天恐怕是没法再谈了。” 其他各位表示同意。麦奇思先生领导的ABC 商业联合企业大功告成了。 波莉和范妮在经理室等候,二人相谈甚欢。 范妮讲了审判中的一件好笑的事。 她笑着说,在对麦奇思宣布无罪释放后,有几名B 商店店主连同老婆一起也参 加寻找麦奇思。范妮尾随其后,听他们说话。他们一定要同麦奇思握手。 他们破口大骂韦利,说这家伙曾煽动过他们。 “韦利这家伙保准是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范妮愤恨地说。 她还对波莉说,那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使他们感到满意,因为它洗刷了麦奇 思的罪名,而这证明便是采购总公司的那次会议记录,在这次会议上作出了切断进 货的决议,导致那些人破产。 波莉哈哈大笑,接着两人又谈起秋季时装来。当会议结束,两人彼此做了邀请。 波莉有点儿烦躁,因为她父亲今天是首次见到麦克。 她瞅见丈夫与父亲一起走出会议室,一声不吭并肩而行。两人都陷于沉思。 人们分乘四辆马车去教堂。波莉与丈夫单独乘坐一辆。她抓着他的手。两人的 爱情终究战胜了种种障碍。 在国民储蓄银行举行会议期间,雾可能更浓了。马车只能缓慢前行。马车夫们 在几个十字路口不得不讨论前进的方向。 第二辆马车上坐着皮丘姆、范妮和布卢姆茨伯里。后者兴奋地谈论着他的朋友 麦奇思的天才。 “他是工作狂,‘他充满敬畏道,”说到底,他一直在工作,不考虑自己,只 考虑企业,几乎不休假,每天中午就胡乱吞点东西,只是坐牢才能休息。“ 之后,范妮同皮丘姆先生谈位于哈姆普斯特的商店租金之事。 两人不久就争论起来。范妮一面侧视着皮丘姆,一面笑着说话;他知道,范妮 总是说实话的。 皮丘姆强作微笑。 他脸无血色,面容苍老,内心惶恐。他朝窗外看雾,见一团一团人影,模糊的 队列,扛着吓人的标语牌,上书一些抱怨控告性的言词,这些都是他自己炮制的。 “大雾还是一种幸运哩,”他想,身体向后倚着。“雾随时都可能消散。雾散 了咋办?我当然是靠威胁为生的,可这次威胁有点儿过火了。这可能要我的老命。 只有警察是我的信心所在,可他们有足够的能耐吗?警察也在雾中行进。这里的人 都很乐观,他们不明悬于头顶的危险,也看不清对着他们摇晃而来的标语牌。哎厂 ‘格卢奇与克利斯顿、艾伦同坐一车,艾伦身边还带着他的代理人。 艾伦对麦奇思的印象殊深。他承认,他在法庭上听说麦奇思是采购总公司的后 台,当即就决定把联合企业中的领导岗位给予他。 马车夫们似乎没有把握,不知道这样走对不对,多次停下来在高座上大声讨论 着。有一次,他们也都调头。 此后,他们又拦住行人问路,可行人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地。 一名警察给他们解说了一通,于是他们加快了马步,似乎现在知道怎么走了。 麦奇思多次在马车后座上高叫:“特里尼塔梯教堂!” 格卢奇和艾伦下车,横穿马路,断定至少在马路一侧已经见到空地了。 车夫们商议。他们数着马路一侧有空地的各个地方,因为意见分歧,所以继续 前行。霍索思恼火地对米勒——“一百五十岁”坐在殿后的马车上——说:“他们 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哇!” 经过半个小时的行程,麦奇思终于失去了耐心,生硬地对波莉说:“咱们在下 一个街角下车,去最近的那座房子问问。不能再这样走下去啦。” 他真的下了车,其他人也都跟着下。 众人来到一幢楼房旁边。尽管雾中看不真切,但这楼宇外面有一座高墙,看上 去颇为壮观。高墙延伸得老远,他们走半天也找不到大门。 等到找着了大门,方知面前的大楼竟是老伯里监狱! 众人轰笑,调头,开各种玩笑,又回到马车上。此刻才清楚,他们完全迷了路。 他们又碰到一个警察,这也纯属偶然。警察得知这些先生是被市里邀请去特里 尼塔梯教堂的,便把车夫们领到一个转角的地方,说从这儿走就到了。他们迟到了 一个多小时。 但见教堂前的广场上除了行乞的伤兵外就很少有别的人了。 皮丘姆从马车上向教堂大门看去,满腹狐疑。 他手下几十号人站在街上,浑身湿透,苦不堪言。 他把其中的一个拉到身边,才知毕利虽然没有及时赶到集合地点,但游行仍然 没有举行。清晨爆发了一场真正的起义。人们扔掉了标语牌,不愿在乞讨生意如此 重要的一天因扛标语牌而使工作停歇。 “衬衣比外套贴身,”他们说。“警察不注意我们,这样更好。市民今天愿意 让可怜的士兵有所得,好让他们不丢掉为英国的伟大和壮丽而献身的兴趣。我们难 道要指控政府里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跟踪我们?那我们的生意怎么办?今天人们颂 扬乞讨的伤兵,可明天又向警察告发他们。不是天天都有沉船的事故发生。我们也 可以在经济萧条时期游行反对腐败嘛。” 他们如此议论着作鸟兽散了。 他们很均匀地分散到邻近几条马路上,但浓雾大大妨碍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一 再向众多的政府代表而不是向会出手大方的牺牲者遗属求乞。 皮丘姆松了一口气,走进教堂内。 教堂还是半空着,高大的柱子上围着黑纱,布道坛前摆放着花圈。 追悼会尚未开始。 连军事警戒部队也还没有来到。部队在半盲目的状态下摸索着过了切尔西,好 不容易抵达泰晤士河畔,差点没掉下河去。 连队骂骂咧咧地向后撤。作为仪仗队,他们本该护卫溺死的战友不受暴徒的骚 扰,至于水的骚扰他们是管不了的。 部队到来时,神职人员仍然未到。他们在雾中迷了路,误进了屠宰场。主教的 长袍口袋里装着悼念英雄的讲话稿,他在寻找教堂大门时迷失了方向,失望地沿着 窄巷声,人们平时赶着家畜去宰杀正是通过此巷的。几个看守找到他时,他正坐在 一个空羊圈里。 神职人员到场后,追悼死难者的大会开始,接着向英雄致敬。 政府当局的人员已经来到。麦奇思瞧见布朗坐在一位高级官员身边,这名官员 的照片麦奇思曾在杂志上看到过。麦奇思感到高兴的是,布朗显露出牌脱一切的神 色,他为布朗感到自豪。 布朗身旁的那位先生是黑尔。皮丘姆立即发现了他。布朗乘坐的马车在雾中遇 见黑尔乘坐的马车,于是他们就一起来了,因为他们希望一道走更容易认准方向。 为民众准备的长凳一直还有一半空着。人们对于死者的遗属,本来就没有期望 他们来得很多;不过有数百名正在战场的军人的家属未能及时赶到。 他们大多是妇女和母亲,在有钱人集居的街道上迷了路,在每个街角问路,或 进屋、进店询问,打听向英雄致敬和痛悼死者的大会在何处举行。 音乐起了先导作用,营造了气氛。接着那位在屠宰场历险、现在依旧发抖的主 教发表纪念演说。他把路加福音中那位主人给银子的比喻当作座右铭。 他首先朗读这则寓言,开头的一句话是:有一个贵胄往远方去,要得一个国家 再回来。 此人给每个仆人一锭银子,说:他们去做生意,直等他回来。他回来时,一个 仆人已挣了十锭,主人就赋予他统治十座城的权力。第二个挣了五锭,获得了统治 五座城的权力。第三个什么也没挣到,于是主人夺过他的那一锭银子来给那有十锭 的。他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就是那个寓言,主教的说教就以此为基础。 “朋友们,”他开始演说,“运输船‘乐观者号’在海峡可怕地沉没了,这引 发了我国的爱国主义浪潮。上周四早晨,当晨报的读者在进早餐时在盘子旁边读到 这一震惊英国的不幸消息时,这场灾难好像使这个国家睁开了眼睛看清自己几乎已 被遗忘的使命。 “我说‘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呢?朋友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生活是由各种事情组成的——都存在着前后两个部分。每件事,比如我们的这次 海难,既有前面部分,也有后面部分。有人只见前面,却看不见后面,而后面部分 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认识它,才认识生活。 “那么,亲爱的先生们,我现在要问,给了我们如此沉重打击的这次灾难,它 的后面部分是什么呢?” 主教朝后一仰,以至站得笔直。他用奔放不羁的眼神把下面的教堂内厅整个扫 瞄了一遍,那里有官方当局的代表、以黑尔为首的海军部的军官、商人及参战者的 家属。 “朋友们,”主教扫瞄了一番后继续说,“这则寓言中的那个主人是个严厉的 主人。他要求别人偿还他的钱,连本带利,利上滚利。他不是说着玩的。那个只还 给他一锭银子的仆人就被他推入黑暗,在那里哭泣,冻得牙齿打架。是啊,朋友们, 上帝——寓言中的主人就是我们的主自己,上帝是个严厉的主人,他坚持要利息。 可是,朋友们,他也是个公正的主人。他并非坚持向每个仆人要同等的利息,他要 了一个仆人的十锭,要了另一个五锭。他拿了他该拿的。只是第三个仆人,这懒惰、 卑劣、不义之徒一无所有,才遭到他的拒斥,不受他的欢迎。此人还要被剥夺他拥 有的那一锭——他们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启动资金。这则寓言的深刻含义存在于这句 惊世骇俗的话中:人之贵贱,按其财产而定。 “在此,我想插进数语,对‘镑’这一概念做一番解释。我们所说这个比喻在 《圣经)中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镑’,一种是‘letlle’。‘letlle’有两种意 思:一种是指古希腊的大银币,一种是思想才能。我以为,这双重意义真是美得很。 能力即金钱,功名即福祉。不过,这只是顺便说说而已。 “朋友们,我们不管走到何方,人间处处会遇到不平等。每个人都是赤条条地 来到世间,都是推褓中需要照料的东西。在这种状况下,婴儿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但过了一些时候,区别就表现出来了。一部分人在低等梯级上停滞不前,另一部分 人则向前发展,他们比其他人聪慧、勤勉、节俭、刚毅,因自己的建树而胜过别人, 也就比别人富裕、强大、更有威望。不平等显示出来。上帝对此如何看呢? “他对不同等级的人的看法也不同吗?他对一部分取得较大成就的人的爱会超 过对另一部分平庸之辈吗?不,朋友们,上帝不会这样做。他按成绩分配奖赏,分 十座城给这一人,分五座城给另一人,完全按成绩分。此外,对上帝而言就不存在 什么区别了,他同样爱他的仆人。亲爱的朋友们,这就叫作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朋友们,‘镑’的比喻告诉我们,应如何看待‘乐观者号’士兵的献身。 “我们祖国有一批业绩显赫的伟人。我们的政治家们日夜挺立在国家这艘巨舰 的指挥台上。我们的将军们俯身在地图上制定征战计划。而我们,上帝的仆人,在 这儿的布道坛上作出我们的贡献:使人们的心灵变得坚强起来。我们的士兵登船出 征,如果此事是上帝那玄妙莫测的意愿,那么他们就会沉没。我们连同利息偿还我 们的‘镑’,这些士兵就偿还他们的‘镑’。我们大家齐心帮助,务使上帝交给我 们祖国的‘镑’不断扩大,以便我们有朝一日被召集到上帝面前时可以指着祖国说 :你把政治家。将军、商人、士兵赐给了我们,主啊,瞧,这儿就是我们依靠这些 人所成就的事业呀! “朋友们,倘若我们如此理解所发生的一切,不论好事、坏事,我们就不会停 留在诸如‘乐观者号’沉没这一类国难的前面部分,就不会像某些人把全部思想仅 仅系念于人世那样。我们就会茅塞顿开,看清事物的后面部分,既已看清这个,那 么,我们的士兵和海员虽未与敌人接触,却也没有白白殉难。这一艘在伸手不见五 指的浓雾中沉入深渊的船被授予‘乐观者号’这个骄傲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妥。朋 友们,因为它的乐观主义在于,国家对它的沉没有了正确的理解!我们也因这艘必 沉之船而有所收获:它带来了利息。以及利息的利息,啊,上帝!” 追悼死难者大会结束后,皮丘姆先生、麦奇思夫妇以及国民储蓄银行和ABC 商 业联合企业的诸位先生还去附近的一家餐馆聚餐。人们在处理完商务之后,谈谈私 事也是适宜的。麦奇思夫妇处于中心位置,承受着阿谈奉承的致词和祝贺那交叉火 力的袭击。 艾伦率先发言。 “尊敬的夫人,先生们,在英国零售商业的历史上,今天这个日子是具有重要 意义的里程碑。一位男士登上一个庞大的商业联合企业的领导岗位。在过去的数月 里,大家已经认识到,他是我们这个行业的领袖人物。从明天起,他将把自己全部 精力、卓尔不群的商业知识、不屈不挠的果敢精神以及我们熟悉和尊崇的待人接物 的技巧投入我们的共同事业。顾客将会对这一新的力量确信不疑。我们商人将不会 继续因彼此的争斗而分散力量,而是团结共同奋斗。刚才我们已经聆听了宗教创立 者关于‘镑’的美好言辞。以麦奇思先生为首的新领导必将从我们这个广泛的组织 所拥有的‘镑’里开掘出潜在之物。” J.J.皮丘姆先生在讲话中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建议。 “我不愿说,我对女儿与麦奇思先生结婚的看法任何时候都持肯定态度。真正 相信女儿择偶的正确,是在我对女婿的实际工作做了观察之后。我看到他的原则是 为下层民众服务,这立即引起我内心的共鸣。人们一般不大顾及下层民众,这是极 大的不公正。他们受的教育可能少于我们,他们的交际方式可能粗俗一些,甚至粗 野,然而,所有的人,不管高低贵贱,必须一起生活在和谐气氛之中;如果不让一 切人全都陷于兽性状态——下层民众常有的状态,尽管他们对这一必要性只有一种 模糊的概念——这一切也不能改变这种必要性:必须关怀他们。我想立即提出一个 实际建议:诸位先生,还有你,我亲爱的女婿,你们出售刮脸刀片、钟表、家庭用 品等等,可是,人并非仅仅靠这些过活。刮脸,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这还远远不够。 你们还要进一步,必须把教育出售给他们,我指的是图书,诸如廉价小说,这种东 西不是把生活弄得灰头土脸,而是使生活色彩更鲜艳,向普通老百姓介绍一个更高 级的世界,使他们认识上层更高雅的道德习俗,认识这些社会宠儿非常值得追求的 生活方式。我说的不是与此相关的买卖——这买卖可能是笔大生意,我说的是人性, 生意应该为人性效力才是呀。简言之,我仅在此提了个小小的动议。” 艾伦先生以ABC 商业企业的名义对皮丘姆先生的动议表示感谢后,年迈的霍索 恩站起,打趣地讲述过去数月发生的一件小事。 “我在此不想隐瞒,”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一次完全确实的、纯粹是合乎 人情的经历,即国民储蓄银行促使我们不遗余力,以终止大连锁商店那凶神恶煞般 的竞争。这件事就是麦奇思夫人走访银行。她现在就坐在我们中间。当时她闭口不 谈生意,只说纯粹合乎人情的事情。但她的话使我们大为感动——老年人也并非冷 酷无情,以至于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去拜访她那位蒙受诸多诽谤无辜坐牢的丈夫, 然后在她丈夫那儿商谈一切,并且达成一致意见。我要说的只是,尽管这听起来是 老调重弹,这并不是在困境中寻找出路的商业意识,而是——爱。” 波莉也站了起来,她讲下列这番话时,面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娇艳,更像一朵艳 丽的桃花:“尽管我们女士讲话不受欢迎,因为人们不愿看见女流之辈在生意场上 露脸,但我还是要说说现在使我高兴的事,这就是:我总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从 未动摇对我丈夫的爱。我们女人思考问题没有男人那么理智,但从我的例子中可以 看出,真正的爱情会结局圆满的。这爱必须强烈,而不必理睬有朝一日会遭受别人 的些许白眼。我以为,男人想出来的聪明计划可能非常有用,但我们女人有时会因 爱情而取胜,即使这爱情看起来不怎么理智。我不止一次体验过,麦克这个冷静的 生意人是如何孤注一掷拿他那飞黄腾达的事业作冒险,以便不失去我这个心上人。 是吗,麦克?” 麦奇思最后讲话:“亲爱的夫人,亲爱的岳父大人,朋友们!大体上说,我对 今天我们经过种种误会之后达到的结局感到满意。实不相瞒,我出身于下层。我并 非一直坐在这样的桌边,并非总是同这么可敬的人们相处。我是从小打小闹做起的, 那是在另一种生活环境里。但我的事业大体上没有变动过。一般说来,人们把某人 的发迹归功于此人的雄心壮志,或归功于某个伟大而复杂的计划。坦率地说,我不 曾有过如此伟大的计划。我只是一直想避免进贫民救济院罢了。我的格言是:病者 死亡,强者搏击。最终,只有像我这种人才能发达。倘若某人发达了却不牢记这句 格言,他就很快会从另一边摔下去。我同意我的朋友艾伦的意见,经济界始终需要 我这样的男人。其他人可能从老天爷放在他们手里的‘镑’中一无所获。我无意预 言什么,但我相信,我们的辛迪加将会尽其责任。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商品价格不 可能保持像今天这样低了。我用这一句箴言结束我的讲话:永远向上!在严酷的道 路上向着星星攀登!永不回顾!” 麦奇思先生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一种深厚的严肃情感在在场者的心中油然而 生。大家感到他在这儿涉及到一个根本性问题。 他们若有所思,把酒一饮而尽。 士兵费康比之梦 穷人的钱 只有没钱的人他们有啥办法混?能不能把他们埋葬,没有他们行不行?不行, 不行,没他们就没钱用,没他们的老茧和溃疡谁也别想健康安宁。 (儿歌) 士兵费康比也去过特里尼塔梯教堂。自从他袭击经纪人科克斯以来,他到老橡 树街只去过一次。毕利马上就把他赶出了门。 他去特里尼塔梯教堂,是希望在那儿接近皮丘姆先生。他知道,皮丘姆与那艘 沉船有点瓜葛。但他当然没有凑到皮丘姆身边去。于是,他在教堂里聆听了主教关 于‘镑’的说教。教堂至少是生有暖气的。 之后,他踝增于码头区,没有居处,没有朋友,躲避警察的追捕,愈发潦倒颓 废。他对玛丽。斯韦耶一案的结果一无所知,因为他不看报。 十一月一个寒冷的日子,在西印度街一家面包店前发生了一场骚动。 一个男孩抓起柜台上的一个长条面包就往门外奔。面包店的人大叫起来,于是 一些过路人就去追赶小偷。小家伙奔呀奔呀,两条小腿尽可能快地跑,但未能跑远。 在一个街角,有个男人向他伸了一下腿,他被绊倒在石头铺的马路上,被逮住揪回 面包房,不久就被一名警察带走了。 人们边骂边散开了。 在追赶偷面包小孩的人当中也有一个衣衫褴楼的人,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当 小孩被交给警察后,他就向码头走去。他知道那儿有一个地方他可以过夜。 确切地说,此人就是把小孩绊了一跤的那个人。他这样做,纯属下意识动作。 他来到他栖身的桥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已近变质的食物,打开纸包,慢慢吃 起来,然后脱掉那双在脚上拖着的破鞋,搬起一块石头,从石头下取出两张报纸, 坐下,把报纸盖在腿上,上身躺下去,头和双手都枕在脱下来的茄克衫上,尽量把 身子蟋缩得紧一些。他就这样睡觉,进入梦乡:在历经多年的苦难后,胜利的日子 终于到来了。 民众起义,终于摆脱折磨他们的人,一下子甩掉用空话安慰他们的人——或许 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彻底抛弃所有的希望,通过斗争赢得了胜利。一切完全改观 了。卑鄙失掉了它的殊荣,愚蠢失掉了它的特权,有用的东西名声卓著,人们不再 进行野蛮交易。大法庭举行审判,这虽不是数一数二的要事,但第三、第四件事总 该轮到它了。 人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法庭一直是人们谈论的话题;自远古以来,人 们就期待这个法庭,各国人民都进行过细致人微的想象。有些人曾试图将它推迟到 世界末日,但受到人们的怀疑,各国人民根本不可能如此长久等待。要把这个法庭 延迟到世界末日是谈不上了,因为它其实才是生活的开始。当然,这个法庭一天不 开庭,就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生活。 现在,法庭进行庭审。 做梦的人这时是庭长。庭长这个位子自然是经过残酷斗争得来的,因为报名竞 争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怒吼着,严如疯子四处出击,为的是攫取这一特权。因为无 人能阻挡一个做梦者的胜利,所以我们这位朋友就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唯一真 正不可或缺的、全面的、正义的法庭庭长。 他不但可以传讯活人,而且可以传讯死者。反正,凡是对穷人和没有自卫能力 的人犯有违法行为,不管是用行动还是用言论,都要受到他的审判。 士兵费康比现在是最高法官,他的工作无比繁重。他估计审判将延续数百年, 因为所有曾遭跃睛的人都可以控诉。 最高法官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单这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决定拿一个男人 开刀。此人根据一位主教在追悼死难士兵大会上的讲话杜撰一则寓言,这寓言曾被 形形色色的布道台用来对人进行说教长达两千年之久;这寓言在最高法官看来实为 一大罪状。 庭审在一个院子里举行。院内挂着晾晒的衣物。有十四只狗在场,它们蹲在狗 窝里听人们讲话。没有人喂过它们,而且在下判决之前是吃不到东西的。 被告被两个乞丐押到前面来。 他是一个小业主或者手工业者,这从他那廉价却也得体的衣着和胶布硬领即可 看出。 法官席上放着一把快刀,还有一封用墨水写的信,信上别着案卷号。 庭审从最高法官问被告的一个问题开始:他知不知道自己讲话的影响。 被告答:知道。他是宗教创始人,大家熟悉他。 不管他回答什么,他的话均被一个魁梧的乞丐史密斯先生记录下来。此人由于 记录详尽而为最高法官所熟悉,当年就是他把他的雇员费康比在街头行乞所得的收 入悉数记录下来并被他索走的。 最高法官第二个问题是,被告在他的寓言里虚构事实并且使其广为传布,对此 被告知罪否? 被告神色激动,否认有罪。 他说,如果勤奋和经营有方,从一镑中生出五镑甚至十镑是完全可能的。 问他怎样经营才得法,他却只会重复回答:就是通常的适当的经营。 在最高法官进一步催问下,他承认自己对经济事务和细节不感兴趣,所以知之 甚少。 最高法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以便探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继而他重重一拳 打在桌上,把桌上的生锈的刀子和信都打飞了。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继续问: “据说您讲过,不仅某些人,而且大家也就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得到一镑?我提醒 您注意,这可是主要之点呀。” 被告承认,这些话是讲过的。看来使他诧异的只是,这怎么就成了主要之点呢? “那么,请您告诉我们,被告,”最高法官十分安详地继续问,“您从哪里听 来的,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这一镑,这一镑还会变多,变成五镑甚或十镑。” “大家都这么说,”被告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一直还在捉摸这为何就是主要之 点。 “我们还是传呼他们来,问他们,让他们对您说这件事吧,”法官严肃地说。 他摇着午餐铃,从晾晒的衣物后面走出来一群人,他们的服饰差不多,也有被 告那样的胶布硬领,他们是被告青年时代的熟人、邻居、老师、师傅和亲戚。 他们站在法官席的前面,受到详细讯问。他们说,他们全都得到过一镑。他们 认为这一镑就是自己健全的理智、业务知识和勤奋。 “你们还有别的东西吗?”法官问。 一人说,他曾拥有一个木工车间。此人是被告的父亲。 另一人说从他父母那儿拿到过上学的钱。这是被告的老师。 第三个说他继承过一家食品商店。这是被告的邻居。 法官对每个人的陈述都点头,好像这些正是他所期待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他朝 对面那些狗看去,那些狗正在狗窝的铁栏旁相互挤着;他朝狗笑笑,当然是无声的。 “这么说,这一镑还真不少呢,对吗?”他只是说,接着他又对证人们说: “你们拿这一镑放过高利贷吗?” 他们都大声保证说,他们都曾全力以赴,用这一镑放过高利贷,保住了原有的 本钱,挣了新钱,并且还用这钱拉扯大了孩子,并且给每个孩子一镑。 法官又朝对面的狗笑了一笑。 接着他又审讯被告,问他是否也碰到过没有得到像证人全都有过的这一镑的人。 被告摇头。 这时最高法官又摇动他的吃饭铃,从晾晒的衣物后面又走出来另外一些人。他 们衣着比刚才那些人差,走路也比那些人费劲。 “你们是谁?”法官问。“你们为何同已坐在这里的证人离得远远的?” 经查问,得知这些人是刚才那批证人的差役、仆人和婢女。他们不愿厚着脸皮、 同自己的主人站在一起。 “你们认识被告吗?”法官问他们。 他们认识他。此人就是经常同他们说话的那个人。他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人 人从上帝那儿得到一镑即得到智力和体力,必须增强并很好运用它。这些是他亲口 说给他们听的。 “这么说来,他也认识你们晖?”法官问他们。 “当然,”他们答道。被告不得不承认认识他们。 “你们的镑增加了吗?”最高法官问,语气严厉。 他们吃了一惊,说:“没有。” “他是否看见你们的镑没有增加?” 对这个问题,他们起先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其中一位出 列,这是个小男孩,酷似费康比在一家面包房前用木头假腿绊倒的那一个。他勇敢 地站在法官面前,高声说:“他肯定看见过。因为天冷时我们挨冻。吃饭前和吃饭 后我们总是挨饿。您自己看看我们是不是这样的。” 他把两个手指头塞进嘴里,吹了一声哨,于是从晾晒的衣物后面走出来一个女 人,她比其他人身上都湿。这个女子酷似小业主玛丽。斯韦耶。 最高法官从椅子上向前俯身,以便把她看得更真切一些。 “我本想问你,你来的那个地方冷不冷,玛丽,”他声音很大,“可我看,没 有必要问了。我看,你来的那个地方挺冷。” 他瞅见这女人精疲力竭的模样,于是说:“你坐吧,玛丽,你路走得太多啦。” 她环视四周,看有没有椅子,可是那儿根本就没有。 法官摇铃。此时空中下起雪花,不过下雪的范围不超过一棵中等粗的树木直径, 呈细细的圆柱状,一直下到形成一只雪做的椅子。玛丽可以在雪椅上落座了。法官 一直等着,还特意说:“她有些冷。要是暖和了,椅子就会化,你又得站着。可这 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对证人们说:“这一点得到了证明。你们被扔在外面了,在那里哭泣,冻得 上下牙齿直打架?” “不,”其中一人说,胆子也大了。“根本就没让我们进去过。” 法官若有所思,注视大家。他重新转向被告。 “您的事情不妙啊,亲爱的。您得找个辩护人,但得与您相配。” 他摇铃,从屋里出来一个矮子,一脸粗野气。 “您是辩护人吗?”法官咕呶。“那就请您站到被告的身后去。” 矮子站到被告身后去时,被告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看出,给他找了这个辩护人, 这是法官一个险恶的企图。 最高法官这时说明审判的进展情况。他说,关于被告的供述,法院认为有两点 被证明是真实的。其一,人们可以用镑放高利贷,就是说,可以获利;其二,凡是 没有获利的人全被抛进黑暗中,他们在那里哭泣,冻得浑身打颤。可是说人人都会 得到一镑,法庭认为这一说法没有根据。 “玛丽。斯韦耶,”最高法官又开了腔,“您曾与麦奇思先生签了个合同。合 同上是否注明,在你的商店附近不得再开新店?” 她想了想,道:“没有。” “你为何没有发现这一缺漏?” “我说不清。” 最高法官摇铃。从晾晒的衣物后面走出一个高个子,手拿一根藤条。这是玛丽 当年的老师。 “你没有教学生们识字,”法官责怪他,“怎么搞的嘛?” 高个子对玛丽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说:“她是识字的呀。” “但不识合同,不识合同!”法官嚷嚷,火冒三丈。 老师做出一副受委屈的表情。 “怀特查泊尔的学生不需要识合同,”他喃喃而语。“他们应该学会干活,并 不需要什么合同。” “什么叫做Association ?”法官立即问。 “联合呀,”老师卿卿咕咕,大惑不解,“问这干嘛?” “对,”最高法官满意地说,“联合。何谓 Attic?” 老师顽固地保持沉默。 最高法官似乎感到失望,但继续审问。 “你受过学校教育吗?”他转向被告。被告身子缩成一团站在那儿,脑袋耷拉 在胸口。当这位穿胶布硬领的被告点头时,他又追问:“何谓 AttiC. ? 被告不知道。老师试图对他提示。被告知识如此贫乏,老师觉得实在很不舒服。 “是呀,”法官说,“您知道得不多。” 当这个成话题时,那个矮子辩护人插嘴嚷道:“他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了。对 我们来说,他知道的已经足够了。” “没错儿,”法官喃喃自语,有些低三下四,这样做纯粹是无意识的。 他再次摇铃,一个瘦弱的人走到法官席前。此人身穿服务员大褂,他就是当过 小酒馆老板的那个男人。费康比是接替他当老板的。 “这个人会写字吗?” 法官向老师发问。老师审视这个证人,认出此人也是他的学生,于是用大脑袋 点了一下表示肯定。 法官生气地对证人说:“可是你没有在合同中给我写上:只有盖新房时酒馆才 有顾客。” “这个我不能写,”服务员答道,“我开始经营时资金不足。我很高兴,在建 房的那一年中能把债还清,并重当服务员。” “这就是说,他不能写!”法官嚷道,再次大为恼火。 过了一会儿,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歇了歇。 大伙儿站着等下文,这时法官走到老师身边,以一种亲切的、几近谦卑的声调 问他,Atca究竟是什么意思。法官自己也不甚了了,因为他的那本书被人拿走了。 但老师只顾盯着他看,没有回答。 最高法官叹口气质新开始审判。 只是他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他朝主要证人斯韦耶望去,瞧见她又在缝什么东西。她一针一针地缝呀缝呀, 即使她并没有什么衣料可缝,因为停止进货了。于是她就在空气中缝,一件衬衫也 没有缝制出来。 “假定货源没有枯竭,”法官审慎而轻声地问,“假定没有开新店,那你或许 是否会发迹,玛丽?” “为什么不呢?”她疲倦地说。“因为我那时有缝纫女工呀。” “这是一个主要点,”最高法官迅速说。“但我们没有什么进展。我根本没想 到,在这方面要弄个水落石出会这么困难。” 他起身向狗窝走去。狗一起欢叫起来,以为现在有东西吃了。可是,谜还是没 有解开。 最高法官偷看了一眼。那些为被告辩护的证人都立在那里,个个面相富态,穿 着深洒,事业有成,前程似锦;与之相对的是那些营养不足的人、早衰者,坐在雪 椅上一直在空手缝制的女人,弯着胳膊的男孩,似乎拿着一只面包很吃力,但手里 并没有面包。 法官迈着假腿,脚步沉重地回到椅子边去时,打被告身边走过。他想了想,在 走过时小声说:“你难道就不明白吗?” 可是被告只是耸耸肩,无言以对。 “这种差别啊,”法官浩叹,“不是理由!但肯定是什么东西的过错。可是什 么呢?” 他站住不动,犹豫不决,不知重新坐到法官椅上去还有没有意义。 “这正是我的无知呀,”他想,“我受的教育太少,故找不出答案,受教育远 远不够啊。假如我知道他们的榜究为何物,那该多好啊!” 摹然,他愣住了。他想起他新近获得的权力,于是以大的手臂动作摇铃。 从晾晒的衣物后面出来一大排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总计四十卷。它们威严地走 着,都很厚实。 它们分成四列纵队,严如列队的士兵,站在法官面前。 “朋友们,”法官开始用充满崇敬的声音讲话,“为何我们当中的少数人能使 自己的财富增多,正如《圣经〉记载和所要求的那样肥一镑变成两镑、五镑甚至十 镑,而其他许多人即绝大多数人在漫长而辛劳的一生中所能增添的唯有贫困。你们 知道个中缘由吗?朋友们,幸运儿的镑产生如此巨额利润,我听说,在他们中间为 了镑而掀起剧烈的争斗,那么,这个镑究竟是什么呢?它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呢?” 这四十卷书组成一个圆圈并互相讨论,然后,其中的一卷站出来说:“关于资 本,我能给予解答,”它以一种粗鲁的、响亮的、自信的声音说。“钱是能生利的, 正如母牛生小牛一样。钱不管是继承的也罢,挣来的也罢,谁拥有它,它就给谁生 利。也许这会对您有所帮助。” 法官转身向斯韦耶:“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也有钱。请理解我的意思,我并 不是问你钱是怎么得来的,你有钱,可它没有增加呀。” “是的,”她冷漠地说,“钱我是有过一点儿,但很快就用光了。” “它没有下小患儿,您啊!”法官严厉地说。 这时另一卷站出来。 “关于劳动力,我知道一点儿,”它大声说。“要是某人把他的劳动力投放到 什么东西里面去了,这东西就更有价值了。砖头本来算不了什么,可一幢房子呢, 不说您也懂!” “哎,”法官厌烦地说,“不可能是这样的。要说劳动力,我们大家全有。可 是,把劳动力放到什么东西里面,这东西并不属于我们,或者像玛丽一样,很快就 完蛋,是吗,玛丽?” 还有另外几卷也站了出来,对发明、组织才能和节俭做了说明。但都没解释清 楚:成就斐然之人的镑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最后,它们似军人一般站成一排,报数,让最高法官看到没有谁缺席,的确没 有人缺席。 最高法官叫它们退下。他比任何时候更忧愁了。 他又朝主要证人、缝纫女工玛丽。斯韦耶看。 “天狼星,”他咕呶一句。 他坐到椅子上,摇着吃饭铃。从晾晒的衣物后面走出了天狼星,它有五个大尖 角和两只小脚。 最高法官问它:“您最近进入天秤星座了?” 天狼星思考了一下,接着否认。 “如果您已进入天秤星座或其他星座,您认为这就会对斯韦耶女士的商店是一 种威胁,对吗?” 天狼星不假思索,断然否定。它显得很受委屈。 “这么说,你们也不是了?你们也不是吧?那也不是运气吧?” “谁在这样胡说八道?”天狼星说。 法官让天狼星走了。他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上,坐着,自顾自愤然呆视着。 在辩护证人中产生了骚乱。 “我们现在得走啦,”他们说,“您得不出什么结论。差别很大,其他人比我 们聪明。” “差别是特别大,”辩护人这时发言了,把那顶硬礼帽推到后脑勺。“装一条 假腿的男人与一个无腿的盲人就有天壤之别,这差别也影响到经济收入,亲爱的费 康比。” 法官仔细倾听辩护人的话,对他说的每个词无不感到兴趣,这大伙儿看得十分 清楚;法官也知道,大伙儿看出他的兴趣所在。 “请您传讯我的业务经理毕利!”辩护人如是要求,语含讥讽,“他是煤矿工 人的儿子。” 法官想了想,然后摇铃,毕利出场了。 还没有问他,他就承认自己在银行有一笔存款。 “我还想起一件事,”他吹嘘道,“那带有斜的后墙的厕所是我的主意。” 辩护人与他一唱一和:“他善于从那些人身上捞取点什么,是这样。” 辩护证人前南咕咕,表示不满。 “您别说啦!”最高法官斥责他。 法官的两眼盯住桌上的刀和信,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像一个证人停留在桌 前,又像证人一样向上说:“我曾得到这把刀,作为我的镑。” 他又匆忙蹬蹬地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厉声说:“这又是一个要点。玛丽,你 得到了什么?”他向她出示那封信,目的是影响她的证词。 “我得到这封信作为我的镑,”她明白他的意思,这样说能助他一臂之力。 “信上写道,你知道你雇主的某些事情,这能使他下大狱。这是敲诈,对吗?” “当然,”他说。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镑,我们的镑就是这个样子,”他神不守舍,喃喃自语, “可你们的镑是什么呀?” 他坐着,一只手支着脑袋,搜索枯肠,显得极度失望。 “还是搞不清,”他悲叹道。“这些B 商店,这些军舰!利上滚利!这些东西 从何而来?如此大宗买卖,如此战争,如此大的差别!他们是怎样做的?” 这时他瞧见毕利站着,便想起了什么。他转向他的书记员,此人曾是他的雇主。 “史密斯,”他问,“你当时如果留住我,你就飞黄腾达了,是吗丁‘”为什 么不呢?“史密斯答道。 “现在一切都清楚啦,”法官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们的镑是什么,这 已得到证明!玛丽,你站起来;走到前面来,孩子;跟他们站到一起,史密斯!” 然后,他得意扬扬地转身对被告的亲戚说:“这就是你们的镑!我们就是你们 的榜!人就是人的铸!谁不拥有被他剥削的人,谁就自己剥削自己!这已经很清楚 了!你们把这隐瞒了!这儿是房屋的墙壁——泥瓦匠在哪儿呢?付给他全部工资了 吗?这些纸张,肯定是有人制造的,造纸工人得到足够的报酬了吗?这张桌子,把 木头刨平做出桌子的人,难道你们就真的什么也不欠他的?挂在绳子上的这些衣物! 这绳子!甚至这棵并非自生自长的树!这把刀!对这一切东西,人们都付过钱吗? 全部付够了吗?当然没有!必须发布一个通告,请那些没有得到全部报酬的人登记! 光靠历史书和传记作品是不够的!工资单在哪儿?” 他一面转向被告,一面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被证明有罪的!你颠倒一切! 散布谬论!我要判处你!因为你是帮凶!因为你把那则寓言提供给你的人,那也是 一镑!人们用它放高利贷!而所有传播和胆敢讲述这寓言的人,我也要判处他们! 判处死刑!更有甚者,谁听任别人给他讲述这寓言而不立即加以制止,我同样要判 处谁!因为我也听了这则寓言并且对此保持缄默,所以我也判处自己死刑!” 说罢,他坐下,大汗淋漓。 数日后,士兵费康比被捕。他因为谋杀玛丽。斯韦耶而吃官司,这使他感到惊 异。他被判处死刑并被绞死。行刑时,一大堆小业主、缝纫女工、伤兵和乞丐在场, 无不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