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他母亲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父亲的声音则比较大。 他母亲提到了血,还有医生。 他父亲说这孩子没问题;惟一出问题的是从那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 西,但是他会来处理。 他母亲劝他父亲冷静下来。 他父亲说他本来就很冷静。 他母亲说—— 他说,她说,如此这般,说来说去。杰克仍旧爱他们——无论如何,他还是比 较确定这一点的——但是现在有其它事情发生了,同时又引起更多的连锁反应。 为什么?因为玫瑰花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因为他想去另一个世界……再次看见 他的眼睛,如公路小站的天空那么湛蓝的眼睛。 杰克慢慢挪到书桌前,脱掉外套。这件衣服已经坏得差不多了——一只袖管几 乎被全扯了下来,里面的衬里像张软帆悬挂着。他把外套挂在椅子背上,坐了下来, 把书摊在书桌上。这一个半星期以来他一直睡得很糟糕,但是他猜今晚大概能睡个 好觉。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疲惫过。等明天早上醒来时,可能他就知道应该怎么 做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杰克警惕地向声音的方向转过身。 “是我,肖太太,杰克,我能进来一分钟吗?” 他微微一笑。肖太太——当然是她。他父母亲总是让她做和事佬,或者说,用 个好点儿的词,中间人。 你去看看他,他母亲会说。他会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我是他的母亲,那 个双眼通红、直流鼻涕的是他的父亲,而你是惟一的管家,但是他会告诉你他不愿 意跟我们说的事儿,因为你见到他的时间比我们中任何一个都要多,而且也许你说 的话他能懂。 她会端着个盘子,杰克边想边打开门,然后笑了起来。 肖太太果然端着盘子,上面放了两个三明治、一角苹果派和一杯巧克力牛奶。 她略显焦虑地看着杰克,仿佛他会扑上来咬她一口。杰克朝她肩膀后面看了看,并 没有发现他的父母。他可以想像他们俩正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地听着这里的动静。 “我猜你可能想吃点儿东西。”肖太太说。 “是的,谢谢。”说实话他真的快饿扁了;早饭以后他就什么都没吃。他侧过 身,肖太太走进房间(进去的时候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把盘子摆在了书桌 上。 “噢,看这个,”她说着拿起《小火车查理》。“我小时候也有这本书。你今 天买的吗,约翰尼?” “是的。是不是我父母让你过来看看我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没有矫饰,没有假装。这只是一件小事,就像倒垃圾一样。你可以 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喜欢你,约 翰尼,但是我真的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只是在这儿工作,而且现在离我平时下班 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她的表情所说出的一切丝毫没有让他生气,反而让他更加平静。肖太太是另一 个不算是朋友的熟人……但是他猜她也许比学校任何同学都更像朋友一些。至少肖 太太很诚实,从不耍花招,一切都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月末的工资单上,而且她总是 把三明治的面包皮切下来。 杰克拿起一块三明治,大大咬了一口。腊肠加奶酪,他的最爱。这是肖太太另 一个好处——她知道他所有喜欢的口味。他母亲到现在还执拗地认为他喜欢捣碎的 玉米,讨厌吃甘蓝菜。 “请告诉他们我很好,”他说。“而且告诉我父亲,我很抱歉对他无礼。” 他其实并不抱歉,但是他父亲想要的就是一句对不起。当肖太太把这个告诉他, 他就会轻松下来,然后继续自欺欺人——他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一切都很好,一 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复习考试很用功,”他边嚼边说,“而今天早上所有压力都压下来,我猜。 我有一点儿僵住了,仿佛我不离开就会窒息。”他摸了摸前额上干涸的血疤。“这 个嘛,告诉我母亲,真的没什么。我没有被抢劫,这只是很愚蠢的意外。一个邮递 员正推着手推车,我一头撞了上去。伤口并不大,我也没有看见重影或者其它什么 症状,甚至头现在都已经不疼了。” 她点点头。“我可以想像到是怎么回事儿——竞争激烈的学校,如此而已。你 只是被吓坏了,没什么可耻的,约翰尼。但是过去几个礼拜你的确看上去心神不宁。” “我想现在我很好。我也许得重写我的英语期末作文,但是——” “噢!”肖太太惊叫一声。她连忙把《小火车查理》放回桌上。“我差点儿忘 了!你的法语老师留了点儿东西给你。我这就去拿。” 她离开房间。杰克本来希望不用担心贝塞特先生的,他人很好。但是现在既然 贝塞特先 生亲自来了,估计他得担心了。杰克有印象派珀学校的老师很少家访的,他也 很奇怪贝塞特先生到底留了什么。他猜最可能的是邀请他去和学校的心理医生赫啻 基斯先生谈谈。倘若他今天早上知道这个肯定会害怕,但今晚不会了。 今天晚上,重要的只有玫瑰。 他又吃了一块三明治。肖太太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带上,所以他可以听见她在 和他父母亲说话。现在他们俩听上去都冷静了许多。杰克喝了口牛奶,拿起盛苹果 派的盘子。过了一会儿,肖太太拿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蓝色文件夹回到房间。 杰克发现他毕竟还是没能克服所有的恐惧。现在,他们所有人,同学和老师, 应该都已经知道,而且也没时间再做什么弥补,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喜欢所有人都知 道他精神错乱、成为大家的话题。 文件夹上面用别针别了一封信。杰克把信拿下来,撕开信封,抬头问肖太太。 “我爸妈现在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你父亲想让我问你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只是得了考试焦虑症。 他说他小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一两次。” 杰克非常惊讶,他父亲从来就不是那种会沉湎于回忆中的人,他不会说,你瞧, 我小的时候……杰克试着想像他父亲小时候患上考试焦虑症的情景,结果发现他没 办法——他最多能够在脑海中看见一个身穿派珀T 恤衫、十分好斗的小矮子、一个 脚踏特殊定制的牛仔靴的小矮子、一个黑发硬邦邦地倒竖在脑门儿上的小矮子,这 副情景并不让他愉快。 便笺是贝塞特写的。 亲爱的约翰, 邦妮·艾弗莉告诉我你提早离开了。她很担心你,我也是,尽管这种事情我们 以前都碰到过,尤其是在考试周期间。明天一早你过来我们见面谈谈,好吗?任何 问题都可以解决的。如果你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而且我想重复一遍,这经常发 生——我们可以安排延期考试。我们最关心的是你的健康。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 给我打电话,号码是555 7661。我一直到午夜才睡。 记住,我们都很喜欢你,也会一直支持你。 祝你健康!此句原文为法语。 里昂·贝塞特 杰克突然有点儿想哭,信中表达了关心,这太棒了,但是还有另一些没有说出 口的——温暖,关爱,和努力地理解与安慰(尽管是误解)。 贝塞特先生在短信的末尾画了一个小箭头。杰克翻过来,读道: 顺便提一下,邦妮让我把这个一起带给你——恭喜!! 恭喜?这见鬼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文件夹,一页纸夹在了他期末作文的第一页,抬头写着来自邦妮塔·艾 弗莉的办公桌。杰克顺着斜体水笔字一行行读下去,越读越惊喜。 约翰, 里昂纳多肯定已经告诉你我们的担心——他一向擅长这个——所以我只想谈谈 你的期末作文,我已经通读,而且给了分数。这篇作文新颖独创,令人叫绝,是我 这几年来读过的所有的学生作文中最优秀的。你使用的重复修辞(“……这就是事 实”)很有灵感,但当然重复修辞的确只是小伎俩。这篇作文真正的独到之处在于 精妙的象征,意象首先由标题页的火车和斜塔的照片带出,然后巧妙地融入文章。 在文章最后这个意象由“黑色塔楼”的照片引出逻辑结论,我的解读是,传统意义 上的野心不仅错误,而且危险。 我并不想假装我理解了所有的象征意象(例如,“影子女士,”“枪侠”), 但是很明显你自己就是“囚犯”(受困于学校,社会,诸如此类),而我们的教育 体制就是“会说话的魔鬼”。有没有可能“罗兰”与“枪侠”都是同一个权威形象 ——你的父亲,也许?这个可能性非常吸引我,所以我就去你的档案里查了查他的 名字。我发现你父亲叫艾默,但是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中间名缩写是R 。 这一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抑或这个名字是双重象征,同时来自于你的父亲与 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我通常不会问大多数学生这 个问题,但是当然我知道你博闻强识! 无论如何,我印象非常深刻。年轻的学生常常会对所谓的“意识流”手法感兴 趣,但通常很难把握。但是你的文章非常出色地将意识流与象征的语言融为一体。 太棒了! 你“一回来”就来找我一下——我想和你谈谈这篇文章是否可能在明年学生文 学杂志的第一期发表。 B.艾弗莉 又及,如果你今天离开学校是因为你突然怀疑我无法理解这篇内容如此丰富的 作文,那么我希望我已经帮你打消疑虑。 杰克撕下这张纸,翻开他那篇惊人新颖、象征丰富的期末作文的标题页,上面 艾弗莉小姐用红笔画了大大的一个“A+”,周围画了一个圈儿,下面还写了一句干 得漂亮!!! 杰克开始大笑。 整整一天——漫长、害怕、困惑、愉快、恐怖、神秘的一天——都浓缩成歇斯 底里的大笑声。他跌坐在椅子里,头朝后仰,双手捧住肚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笑得嗓子嘶哑。他快停下来时,艾弗莉小姐几句善意的评论跃入眼帘,然后他又无 法控制地大笑。他甚至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走进门,困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摇 着头离开。 终于,他意识到肖太太还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淡定超然的表情带着友善,也 夹杂着些微好奇。他刚想开口说话,笑声又从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我得停下来,他想。我必须得停下来,否则真会没命的。这样下去我会中风或 是心肌梗阻什么的。 接着他又想到,不知道她怎么解释“小火车,小火车?”想到这里,他又开始 疯狂大笑。 最终,捧腹大笑慢慢减弱为咯咯笑。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说,“对 不起,肖太太——只是因为……呃……我的期末作文得了A +。这篇作文富有…… 非常富有……象……象……” 但是他没法儿把话说完,接着又开始捧腹大笑,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 肖太太站起身,脸上挂着微笑。“非常好,约翰。我很高兴一切结果都这么好, 而且我肯定你父母肯定也会高兴的。今天太晚了——我想我得请看门人帮我叫一辆 出租车了。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肖太太,”杰克努力控制住自己回答道。“谢谢。” 等她一走,他又开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