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当他确定狂笑的冲动终于过去(虽然时不时喉咙里还会冒出一阵窃笑,就像狂 笑后遗症似的),而且确定他的父亲已经锁上门坐在他的书房里抽着香烟、喝着威 士忌、看着文件、当然还有那一小瓶白色粉末的时候,杰克回到他的书桌前,打开 台灯和那本《小火车查理》。他瞥了一眼书的版权页,发现第一版是一九四二年出 版的,他手头这本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他又看看封底,却没找到关于作者贝里· 埃文思的任何信息。 杰克翻回第一页,图画里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正咧嘴笑着坐在一辆蒸汽小火车 的驾驶室里。他凝视着这个男人脸上骄傲的笑容,思索片刻后开始读正文。 鲍伯·布鲁克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的工程师,负责圣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间的路 段。工程师鲍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最出色的火车司机,而查理则是最出色的火车头! 查理是一个402 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车头,而工程师鲍伯是迄今惟一被允许坐上 他的驾驶室拉响鸣笛的人。每个人都知道查理会发出呜呜的鸣笛声,每当他们听到 呜呜声回荡在辽阔的堪萨斯乡间时,他们说“那是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他们,圣路易 斯和托皮卡之间跑得最快的一对搭档!”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冲到自己院子前面,只为一睹查理和工程师鲍伯的风采。 工程师鲍伯总是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孩子们也会微笑着挥手回应。 工程师鲍伯有一个特殊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火车查理真的、 真的有生命。有一天,他们正行驶在托皮卡到圣路易斯的路上,工程师鲍伯听见低 沉温柔的歌声。 “是谁和我一起在驾驶室里?”工程师鲍伯不高兴地问。 “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工程师鲍伯。”杰克看到这里喃喃自语,同时翻到第 二页。上面有一幅插图,工程师鲍伯正弯着腰检查小火车查理的自动锅炉室。杰克 觉得奇怪,鲍伯在查探偷乘者的时候,谁在开火车、并且提防铁轨上突然出现牛群 (更不用说男孩儿女孩儿了)?他猜贝里·埃文思肯定对火车所知有限。 “别担心,”一个沙哑的声音轻声说。“这只是我。” “这个我是谁?”工程师鲍伯用他最大声、最严厉的声音问道,因为他仍然认 为有人在恶作剧。 “查理。”沙哑的声音轻声回答。 “哈哈哈!”工程师鲍伯说。“火车可不会说话!我也许知道得不多,但是我 至少明白这个!如果你是查理,那我想你可以自己鸣笛了!” “当然!”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就在那时,汽笛开鸣,响彻整个密苏里平原: 呜……呜……! “上帝啊!”工程师鲍伯惊叹。“真的是你!” “我告诉过你呀,”小火车查理回答。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生命?”工程师鲍伯又问。“为什么你以前从 来不和我说话?” 这时,查理开始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对工程师鲍伯歌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一片碧蓝天, 只愿永远驶向前。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以后旅途中你还会和我说话吗?”工程师鲍伯问道。“我会很乐意的。” “我也是,”查理回答。“我爱你,工程师鲍伯。” “我也爱你,查理。”工程师鲍伯回答。说完他亲自拉响汽笛,只为表达他现 在多么开心。 呜……呜……!这是查理最动听的鸣叫,每个听到的人都连忙跑出来看个究竟。 最后这段的插图与封面上的那幅非常接近。前面的几幅插图中(都是粗绘图画, 让杰克想起他最喜欢的幼儿园图书《爱尔兰人迈克和他的蒸汽挖土机》里面的图片), 火车头只是火车头——无疑吸引着这本书当时的读者群、四十年代的男孩子,让他 们兴高采烈——仍旧只是机器。可是在这幅插图中,它明显有了人脸的特征。尽管 查理脸上挂着笑,故事透出笨拙的可爱,杰克仍然感到心头一凛。 他不信任这张笑脸。 他打开他的期末作文,视线扫过几行,然后读到,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 这就是事实。 他合上文件夹,手指关节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敲了几下,然后继续读《小火车查 理》。 工程师鲍伯和查理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日日夜夜,他们也聊了很多事情。工 程师鲍伯独身一人,查理成为自从很久以前他妻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 有一天,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回到坐落在圣路易斯的车库,却发现在查理的泊位 上停着一辆全新的柴油火车头。这个柴油火车头真是了不起!足足5000马力!不锈 钢的车厢连接装置!还有位于纽约州尤蒂卡的尤蒂卡引擎公司制造的牵引电动机! “这是什么?”工程师鲍伯忧心忡忡地问,查理只是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嗓 音继续吟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布利戈斯先生,车库的负责人,走了过来。 “那台柴油火车头很漂亮,”工程师鲍伯说,“但是你必须把它从查理的泊位 上移走,布利戈斯先生。今天下午查理得上润滑油了。” “查理不再需要上润滑油了,工程师鲍伯,”布利戈斯先生悲伤地回答。“他 将被这个火车头替代——全新的伯灵顿西风柴油火车头。以前,查理是世界上最优 秀的火车头,但现在他老了,锅炉还漏气。恐怕这回查理真该退休了。” “绝对不行!”工程师鲍伯非常愤怒!“查理仍旧马力十足!我要打电报给中 世界铁路公司的总部!我要打电报给总裁雷蒙德·马丁先生,亲自!我认识他,因 为他曾经给我颁发优秀员工奖,后来我和查理还带着他的小女儿去兜风。我让她亲 手拉响鸣笛,查理还为她卖力地鸣叫!” “我很抱歉,鲍伯,”布利戈斯先生说,“但是正是马丁先生亲自订购了这辆 柴油机车。” 这是事实。就这样,小火车查理被移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火车停车场最 远角落的旁轨上,在杂草堆中慢慢生锈。现在人们在圣路易斯和托皮卡的轨道上听 见的是伯灵顿西风的轰克轰克声,而查理的鸣笛已经不再响起。一窝老鼠在工程师 鲍伯的座位上安了家,他曾经自豪地坐在那儿看着原野从身旁掠过;小燕子也在查 理的烟囱里筑巢做窝。查理孤独又悲伤,十分想念钢轨、蓝天和开阔的原野。夜深 人静的时候,他会想到过去,流出黑色的机油泪水,泪水弄锈了他精美的车头灯, 但是他不在乎,因为现在车头灯也已经老了,而且再也没有点亮。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写信提供工程师鲍伯驾驶全新的伯灵顿西 风的职位。“这个火车头很出色,鲍伯,”马丁先生说,“马力十足,而你是驾驶 它的最佳人选!在所有中世界的工程师中,你是最优秀的。我的女儿苏珊娜也一直 记得你让她拉响老查理的汽笛。” 但是工程师鲍伯表示,如果他不能继续驾驶查理,那么他的火车司机生涯也就 到此为止。“我无法理解如此高级的柴油机车,”工程师鲍伯说,“而且它也不会 理解我。” 公司为他安排了在圣路易斯车库清洗引擎的职位,工程师鲍伯变成了清洗工鲍 伯。有时候,一些驾驶全新柴油车的工程师会取笑他。“看那个老傻瓜!”他们说。 “他不能理解世界已经转换了!” 有时趁着夜深人静,工程师鲍伯会走到停车场远处生锈的旁轨,小火车查理孤 独地停在那里。杂草长进他的车轮,锈迹爬进车头灯。工程师鲍伯还会和查理说话, 但是查理回答得越来越少。很多夜晚他甚至一言不发。 一天晚上,工程师鲍伯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查理,你是不 是快死了?”他问。然后查理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声音回答: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依旧碧蓝天, 如今不再驶向前。 我猜我会待在这儿, 直到死亡那一天。 故事的转折算不上出乎意料。杰克盯着这段故事的插图看了好久,图画技巧谈 不上精湛,但丝毫不损故事的催泪效果。查理看上去又老又沮丧,被所有人遗忘; 工程师鲍伯看上去失去了他最后的朋友……起码故事是这样说的。杰克可以想像, 全美国的孩子看到这里都会号啕大哭,他又突然想到,许多儿童读物里都包含这种 情节,这种能让你心口变得酸酸的情节。韩赛尔与格蕾特韩赛尔与格蕾特(Hansel and Gretel),《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又被译为《糖果屋》。被赶进森林, 小鹿班比的妈妈被猎人杀死,还有老黄狗的死。伤害小孩子、让他们流眼泪可真是 容易,而且这似乎也显示出大多故事作者都具有虐待倾向……而且,看起来,贝里 ·埃文思也不例外。 但是杰克却发现自己对查理被贬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的火车停车场无人 问津的角落、在杂草中生锈没有丝毫难过。恰恰相反。很好,他暗想。那就是他该 待的地方。就该待在那儿,因为他很危险。就让他在那里生锈,千万别信任他的眼 泪——那是鳄鱼的眼泪。 剩下的部分他很快看完。大团圆的结局,这是当然,尽管孩子们在忘记这种结 局之后很长时间都会记得被抛弃在停车场一角的绝望。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来到圣路易斯视察工作。他本来打算乘坐 伯灵顿西风回到托皮卡,参加下午他女儿的第一次钢琴演奏。可是西风却无法启动, 好像柴油燃料里面进了水。 (是你把柴油燃料浇湿的吧,工程师鲍伯?杰克心里暗想。我敢肯定就是这样, 你这条奸诈的老狗!) 其它所有火车都出任务去了!该怎么办? 这时有人碰了碰马丁先生的胳膊。是清洗工鲍伯,只不过他看上去不再像一个 引擎清洗工。原本沾满油渍的工作服已经脱下,换上了干净的工作装,原来的工程 师软帽也重新戴上。 “查理就在不远处的旁轨上,”他说。“查理可以开到托皮卡去,马丁先生。 查理能够把您准时送到您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 “那辆旧蒸汽火车?”布利戈斯先生对此嗤之以鼻。“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查理 也许离托皮卡城还有五十英里呢!” “查理一定能做到,”工程师鲍伯坚持。“况且没有其它火车,我知道他行的! 我一直在空余时间清洗他的引擎和锅炉,您瞧。” “我们试试吧,”马丁先生最终说。“如果没赶上苏珊娜第一次演奏会,我会 非常遗憾的。” 查理整装待发;工程师鲍伯往他身后的煤水车里填满了新鲜煤炭,燃烧室烧得 连外壁都发红。他扶马丁先生坐上驾驶室,又把查理拖离锈迹斑斑、无人问津的旁 轨。这么多年以来,查理又一次踏上主轨道。接着,他踩动引擎,拉响汽笛,查理 发出勇敢的呼声:呜……呜……! 圣路易斯城里所有孩子都听见了轰鸣的汽笛,全都跑进院子亲眼目睹生锈的老 蒸汽火车从门前经过。“看呀!”他们大叫。“那是查理!小火车查理回来了!好 哇!”他们挥手致意,当查理加速穿过城镇时,他又鸣响汽笛,就像过去那样:呜 ……呜……! 咔嗒咔嗒,查理的车轮经过! 呼哧呼哧,烟从查理的烟囱冒出! 咕咚咕咚,传送带把煤送进燃烧室。 说到动力!说到神气!上帝啊,老天啊,呜哇!查理从未跑得这么快!眼前的 原野还没看真切就从耳边一闪而过!他们飞速赶超41国道上的汽车,宛若那些汽车 都是静止的! “简直不敢相信!”马丁先生大叫着拿起帽子在空中挥舞。“这真是了不起的 火车头,鲍伯!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让它退休!你怎么能够让煤炭传送带运转得这 么快?” 工程师鲍伯只是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小火车查理在给自己加煤。而且,在咔 嗒咔嗒、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的声音下面,他能够听见查理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 唱着那首老歌儿: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查理把马丁先生准时(这是当然)送到他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苏珊娜再次看 见她的老朋友查理非常高兴(这也是当然)。苏珊娜一路上兴奋地拉着汽笛,大家 一起又回到圣路易斯。马丁先生把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安排在了全新建造在加利福尼 亚的中世界游乐园中,以后他们就可以一直载着孩子们游览乐园,而且—— 直到今天你还能看见他们载着快乐的孩子们到这里、去那里,畅游这个灯光与 音乐组成的世界,享受美丽开心的时光。工程师鲍伯头发已经染上白霜,查理比起 以前也不大说话,但是他们俩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孩子们时不时地还可以听见查理 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吟唱他的老歌儿。 完 “不要问我傻问题,我也不玩笨游戏。”杰克喃喃自语,视线又锁定最后一幅 图片。上面小火车查理拉着两车厢开心的孩子从过山车开到摩天轮。工程师鲍伯坐 在驾驶室里,拉着汽笛的绳子,像头粪水里的猪一样傻乐着。杰克猜想工程师鲍伯 的微笑要传达的肯定是极大的喜悦,但是这笑容在杰克看来更像是疯子脸上的傻笑。 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两个看上去都像疯子……而且杰克越多看一眼车上的孩子,就越 觉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恐惧的痛苦。让我们下车,他们的表情仿佛在说。求求你们 了,只要让我们活着下车就行!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生命不止不停歇。 杰克合上书,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把书打开,一页一页翻着,圈出一些 吸引他的字词。 中世界铁路公司……工程师鲍伯……低沉、沙哑的声音……呜呜……自从很久 以前他妻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马丁先生……世界已经转换了…… 苏珊娜…… 他搁下笔。为什么这些字词如此吸引他?纽约这个词吸引他,原因很明显,但 是其它那些呢?而且,为什么是这本书?毫无疑问他本来就打算买下来。可他肯定 如果当时他口袋里钱不够,他就会一把抢过书、然后逃之夭夭。但是为什么?他感 觉好像心中有一只指南针,并不知道什么磁北,只知道要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无 论你愿意与否。 杰克惟一肯定的就是他非常、非常疲倦,假如他现在还不爬上床,那他就会在 桌子前睡着。他脱掉衬衫,最后瞥了一眼《小火车查理》的封面。 那微笑。他不信任那微笑。 一点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