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 “上帝啊,”埃蒂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 ” 他们从斜坡脚下出发,沿着大道已经走过好几个街区,由于发现前面的路障( 恰好与罗兰刚进入的半藏在垃圾堆里的通道擦肩而过) ,转而向北走去。他们面前 出现一段宽阔的大道,甚至让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诉苏珊娜他的想法; 这个臭气熏天、垃圾满地的死荫之城给他带来的苦涩失望让他甚至不敢开口谈希望 二字。 “第五大道”把他们领到一片白色石质建筑矗立的广场,这又让埃蒂想起小时 候电视里播放的古罗马角斗士的电影。广场建筑的风格非常严肃,而且大多数仍保 存完好。他相当肯定这以前是某种公共场所——画廊、图书馆,也可能是博物馆。 其中一座有个圆顶,现在已经布满裂纹像个花岗岩材质的花纹蛋。这儿很可能曾经 是天文台,尽管埃蒂曾经读到过因为光害会影响天文观测,天文学家都喜欢选择远 离大城市。 这些雄伟的建筑间有许多块开阔空地。尽管曾经种在这里的花花草草现今已被 丛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这片区域仍旧散发出庄严的气派,埃蒂猜这儿也许曾经就 是刺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盖舍和他的那帮同 党会对芭蕾舞或者室内乐有丝毫兴趣。 他推着苏珊娜来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条宽阔的马路轮辐一样朝四面辐射出去, 而轮子的中心处是一片砖石铺砌的大广场。广场四周环绕着四十英尺的钢柱,柱子 上还挂着扩音喇叭。广场中央是一块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一匹 巨大的前蹄悬空的青铜骏马,马身上已经生满绿色铜锈。曾经驾驭这匹骏马的战士 倒在一边,一手挥着看起来像机关枪的武器,另一只手舞着一把剑。他的两腿蜷在 原来的坐骑身上,靴子却还焊在两侧的马镫里。 戈嫘人死四个字用已经褪色的橙漆写在底座上面。 埃蒂朝辐射四方的马路眺望过去,看见更多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其中一些已 经倒塌,但是大多仍旧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钢柱上都挂着一圈尸首。 这幅景象简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尸组成的军队守卫着这块位于“第五大道”尽头、辐 射出四条马路的广场。 “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 ”埃蒂又问了一遍。 他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苏珊娜也没有给出答复……但她其实本来是能回答 的。她曾经洞悉罗兰世界的过去,但从未有任何的领悟像现在这么清晰与确定。以 前的那些领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拥有的那种,只是像梦境一样模糊难辨,但是现在 领悟电光火石般击中她,仿佛一道闪电打来、照亮了疯汉扭曲险诈的脸。 扩音喇叭……吊挂的尸首……鼓点声。刹那间她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凑在一块 儿,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骡子或马而是牛拉着载满货物的货车经过河岔口驶向吉姆镇。 “别理会这些垃圾,”她的声音只是微微颤抖。“我们想要的是火车——你觉 得是哪条路呢? ” 埃蒂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夜空,翻滚的云朵很容易让他辨认出光束的路径。他回 头望了望,发现一头巨大的石龟守护在最接近光束路径的那条街道入口处,却也并 不特别惊讶。石龟的脑袋从花岗岩龟壳下伸出来;深陷的眼瞳仿佛正好奇地打量着 他们。埃蒂冲着石龟点点头,挤出一丝干笑。“看那宽宽乌龟脊? ” 苏珊娜瞥了一眼,点点头。埃蒂推着她穿过市中心广场,向石龟大街走去。街 道两边悬挂的尸首散发出一种干桂皮的气味,让埃蒂的胃部抽搐……却并非因为恶 心,反倒是因为那种味道相当宜人——是那种小孩子喜欢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调 味料的味道。 石龟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宽阔,挂在两边钢柱上的死尸大多与干尸相差无几,但 是苏珊娜发现有一些还没干透,苍蝇绕着肿胀的脸庞和发黑的皮肤乱飞,肉蛆从腐 烂的眼窝里不断蠕动而出。 而每个扩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肯定有成千上万的,”埃蒂说。“男人,女人,小孩。” “是啊,”苏珊娜平静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他们 有足够的时间互相杀戮,而看起来他们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那些该死的睿智精灵真是活该! ”埃蒂说,接着他大笑起来,可听上去更像 哭声。他觉得他终于理解了那句委婉说法——世界已经转换——真正的含义,里面 掩藏了太宽广的无知与罪恶。 太宽广了。 扩音喇叭是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设施,苏珊娜暗想。它们当然是。 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战争,多久以前爆发,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统治 者从市中心的防空掩体里——那种二战结束前希特勒用来发布撤退命令的碉堡—— 用扩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听见从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就像她清晰地听见货车吱呀作响 地经过河岔口、清晰地听见皮鞭打在奋力拉车的牛背上。 A 区与D 区今天将会关闭;请带好适当的优惠券转移到B 区C 区E 区与F 区。 民兵第九、十与十二班请速至寄河边报到。 八点到十点间预计会有空袭。所有不参加战斗的居民请到各自分配的避难棚。 请携带防毒面具。重复一遍,请携带防毒面具。 广播,是的……还有些新闻片断——那种被乔治·奥威尔称作夸大其词的军事 宣传。尖锐的军乐插播在新闻与广播的间隙,夹杂着蛊惑煽动的言词,假借尊重牺 牲者的名义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战争的屠宰场送死。 后来战争结束,世界重新归于平静……却没有多长时间。某天,扩音喇叭又开 始广播。那是多久以前? 一百年? 五十年?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真正重要的是当 这些扩音喇叭重新启用时,它们惟一做的就是重复广播一段磁带……鼓点声的磁带。 城市最初居民的后代以为这是……是什么? 乌龟的歌声? 光束的意愿? 苏珊娜回忆 起她父亲是个颇为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问过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着人类的 一切。呃,他当时回答,我认为这事儿是一半对一半,奥黛塔。我确信有上帝存在, 但我觉得如今上帝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我相信自打我们杀了他的儿子以后, 他最终想通了,他对亚当和夏娃的子女无能为力,终于决定洗手不干了。 聪明的家伙。 听了父亲的回答( 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十一岁的她已经颇能领会她父亲的思路 了) 后她给父亲看了一则刊登在当地报纸社区教堂版的小文章,上面说循道卫理联 合教会主恩堂的莫多克神父将在礼拜日就“上帝每天都与每个信徒对话”的话题讲 道——并会引用《哥多林前书》的一段原文。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从眼角渗 出几滴眼泪。 呃,我猜我们每个人都会听见某些人说话,他最后说,有一桩事情你永远不用 怀疑,亲爱的:我们每个人——包括现在的莫多克神父在内——都会听见那个声音 说出他们恰好想听的话。这样可非常方便。 显而易见,这些人想从鼓点磁带中听见的就是进行祭祀杀戮的邀请。而现在, 当鼓点声从成千上万的扩音喇叭中播放出来时——只是z .Z .托普合唱团《尼龙 飞虫》的背景节奏,如果埃蒂没说错的话——这声音立即就变成让他们解开绞首绳 套、把几个家伙吊上钢柱的信号。 有多少人? 她心中暗问,同时埃蒂推着她的轮椅经过满地的玻璃碴和大堆的废 纸,伤痕累累的轮子轧在这些垃圾上面咔嚓作响。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种某处电路出的小毛病而丢了性命? 这一切的起因 难道是他们发现了这段音乐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那架飞机和街上的一些汽车 一样——而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她已经相信了她父亲对于 上帝和上帝与亚当、夏娃的子女对话的观点,尽管有一点愤世嫉俗。这些人只是一 直在寻找一个理由相互屠戮,而鼓点声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选择。 她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蜂窝——假如他们愚蠢地误食了那些白蜜蜂的蜂蜜一定 已经中毒身亡。而这里,寄河的另一边,则是另一个濒死的蜂窝;里面有更多变种 的白蜜蜂,而且它们的困惑、迷惘、混乱与它们的毒刺一样能致人于死地。 而在磁带最终坏掉之前还有多少人要丧命? 仿佛是她的想法起了作用,不间断 的鼓点突然从扩音喇叭中响起。埃蒂惊呼一声,苏珊娜更是尖叫着捂住耳朵——但 在她来得及捂住耳朵之前,她居然隐约听见了音乐的其余部分,仿佛有人在若干年 前按下了平衡键( 也许完全是意外) ,消去了其他音轨,导致吉他伴奏与人声演唱 全被抹去。 埃蒂继续沿乌龟大街与光束的路径推着轮椅前进。他努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也努力不去闻那些腐尸的气味。感谢上帝,起风了,他心里暗想。 他一路看着白色大楼之问长满杂草的缝隙,不断搜寻绵延在高空的单轨铁道, 同时加快了步伐。他希望能尽快走完这段死人大道,却又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他又深深吸入了一口带着干桂皮气味的香甜空气,居然发现这味道是他有生以来最 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