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记忆 冬天过去以后,我就要从充州返回汉城了,而充植也要跟我一起回去。 在充州的这段日子,我的开支很大,尽管妈妈让我把一部分薪水存起来,可我 的收入基本都用在生活费上了,根本没有任何积蓄,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再加上充植坚决不肯跟我回汉城,要一个人留在充州,更是让我一筹莫展。 开学之前,我必须把充植以后住的地方安排好,可是一切还没有任何头绪。而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先说服充植。 最后,充植还是遵从了我的意思。我用学校同事送别的礼金,向充植偶尔去看 病的医院租了一辆救护车。 不过,住处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决定地点、费用,都让我很为难。 有一天,宗焕告诉我,他在三阳洞附近找到一间房子。我虽然很感激他的好意, 可充植坚决不肯住到汉城市里去。我只能先在充州I 和汉城之间来回跑,直到在京 畿道一个叫新张的地方租到一间房子。因为有宗焕的帮助,还有爸爸给我的零花钱, 费用的问题也解决了。 从若水洞到充卅,现在是新张,我们又在第三个地方开始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已经整理好行李,开春之前就要离开充州了。 车祸以后,充植很不愿意见入,他希望尽可能住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地方。 我们新搬的房子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可以看到细细的 田埂,还有一排排的树,感觉非常静谧安详。 开学以后,我来到一所新学校。它在汉城的洗剑亭,从学校去充植那里,然后 再回家,路程很远。不过,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每天都会去充植那里。 但是,这样每天下班以后很晚才回家,我的情绪总是有点急躁。 妈妈一直在叮嘱我要把薪水积蓄起来,可是情况根本就没有那么乐观。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为钱的事这么烦恼。开始连吃饭都成问题。我把妈妈给 我准备的午饭留下不吃,带到新张去。常常是先剥一个鸡蛋,然后再煮一碗没有什 么作料的酱汤,当我把这些食物端到充植面前的时候,总会辛酸得想哭,可是,我 绝不能让充植看到我流泪。 “充植,对不起,这是妈妈做的。你就将就吃点吧。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他愉快的表情让我更加伤心。 “丫头,很好啊,能吃到麻蒲妈妈做的饭……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而且, 少吃点东西对我来说更好,不活动的人吃得太多,反而会不消化的。” 虽然感到抱歉,可他宽大的胸怀,又让我充满希望。 我已经慢慢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 而且,在这里,我有机会负责舞蹈,还有辅导新生的实习作品,这样就会有一 些额外的收入。我常常要在学校呆到很晚,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不过,我们的生活 状况总算慢慢有了改观。 学生们一个个地增加,我的收入也逐渐增多。不过,我不再像在充州那样把它 全部用掉,我开始一点点储蓄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很想攒一些钱,然后找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地方,而且,我想以后用钱的地 方可能会越来越多。 除了课外辅导学生的收入以外,爸爸有时也会给我一些零用钱,我都会精打细 算地使用,一分钱也不愿浪费,充植似乎很不喜欢我这样,每次总是把头转向窗外, 一语不发。 有一天早上,我正准备去上班,宗焕忽然打电话来。他是让一个女同事拨的电 话,妈妈并没有疑心。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告诉我,正美今天下午回韩国,让我早点到新张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其实更多的是为充植高兴,他一定很想见到正美, 因为有事,上课时问也变得漫长起来,我和其他老师换了课,上完4 节课就早早下 班了。 我先去天浩洞市场买了一些水果和吃的东西,然后就急匆匆赶去新张。 我把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还摆上了一盆盛开的水仙花,充植则在不停地看表, 留心听着门外的声音。 等待的时问总是甜蜜而又漫长。 和宗焕一起走进来的正美,还像以前一样充满活力,那么多的磨难似乎并没有 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啊,正美! ” 充植伸出右臂,兴奋地喊着正美的名字。正美打量着充植,还有这间破旧的屋 子,然后向宗焕投去一种轻蔑的目光。充植、宗焕,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有一个共 同的特点,那就是很有眼力劲儿。 房间陷入了沉默。好像是要打破这种沉默,充植看着穿着漂亮高级洋装的妹妹, 又叫了她一声:“正美,到这边来,坐这里吧,怎么样? 你在台湾生活得好吗? 你 这个丫头,还是那么漂亮。” “哥哥,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 房间里回荡着正美哽咽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默默无语。 正美的态度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跑到门外去。 宗焕和充植向她解释了半天,她的表情才缓和了一点,而我内心的羞耻却一点 也没有消失。 两天以后,正美一脸伤心地返回了台湾,可能是不忍心看到哥哥这么悲惨的现 状,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和我们联系。 正美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那种沉重的心情里解脱出来。 那段日子,为了隐瞒充植的事情,我一直在撒谎,不管怎么累,回到家里,还 要强打精神和弟妹们说笑,向妈妈撒娇,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实在是很辛苦。可 是,这些事我不愿跟任何人说,在新张,在他面前,我的话越来越少。他应该已经 察觉到我的变化,我也知道他知道,但是很难改变。 和充植在一起以后,再回到我自己的家,看着宽敞的庭院、井井有条的房间, 我总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且,每次下班后去新张,一过天浩洞,总是恍惚踏 上了一条乡村小路。还有那间破烂不堪的房子,总是要穿过别人的家,才能打开他 的房门……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感到,自己沮丧得快要倒下去 了。 “这个人对于我究竟是谁? 难道我们就不能脱离这种贫困的生活吗……司是, 生活变好了,我们就会幸福吗? 对家里究竟要骗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呢? ……我快要崩溃了,我很累,我快受不了了! ” 我的心在动摇。忽然有一天,充植抓住我的手说:“润姬,你很累是不是? 以 后不用经常过来,一个星期或者十天来看我一次就可以了。” “那你吃饭怎么办? ”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解决了吃饭问题,我就可以不来了吗 ? “吃饭有什么要紧? 我本来就很喜欢吃面包,你给我买好几天吃的,我饿的时候, 拿来吃就行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润姬,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生病的,所有的事 都是我的错。你住在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实在是太辛苦了。” 从他一开始说话,我就在哭,是忏悔的眼泪。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在哭,我搂住 他的脖子,把我的脸颊贴在他布满伤痕的左脸上。 我很怀念在充州那种安逸幸福的日子,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回到汉城来。 长久以来的抑郁,都被这忏悔的眼泪冲刷干净,我必须重新鼓起勇气。 早晚的风开始感觉到寒意,冬天到了。 1 1 月4 日。 那天没有课,我正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谈事情,接到宗焕的电话。他的语气很 着急,说下班后会在学校门口等我,让我早点出来,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宗焕的.声音不是平时那种平静的口吻,我预感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会出什么事呢? 一直到下班,我都在想这件事。 下班以后,我匆匆走出学校,看到宗焕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宗焕见我出来, 立刻发动汽车,我刚上车坐好,车子就开动了。 宗焕的表情很严峻,我心中的预感越来越明确,一定出了什么不祥之事。 “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呢……” “宗焕,到底……” 我把头转向宗焕,忐忑不安地问。 “润姬,今天早上……” 他欲言又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 充植? 难道……” 汽车已经翻过洗剑亭的山坡,我的心好像窒息了一般,连呼吸都很困难,我盯 着宗焕问,早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宗焕拉住我的手放到方向盘上,又把自己的手覆 在上面,然后,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告诉我充植的爸爸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很奇怪,我竞没有很吃惊,甚至没有哭。我很冷静地问宗焕爸 爸是在哪里、怎么去世的,可宗焕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我。 此刻,除了再也不能见到爸爸的悲痛,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地方受 苦,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在我的心中,他一直是一位学识渊博、慈祥和善的父亲,我只想记住这些,不 想再过问更多的事情。我默默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努力把眼睛睁大,睁大…… 如果闭上眼睛…… 啊……! 只要一闭上眼睛,充植失去父亲那种痛苦的神情几乎可以让我疯狂。 “宗焕! ” “……” 宗焕哭了,正抬手要擦眼泪,我把手绢递过去给他。 “宗焕,以后还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吗? ” “每个人的生活都会遇到各种糟糕的事情。” “每个人? ” “是的,每个人……” “别人死的时候也会像爸爸那么孤独吗? 别人也会像充植这样孤身一人吗? 我 的充植,他现在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了。” “他还有润姬你呀。” “c 不,对于他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他的心是空的,我一个人根本无法 填满,我该怎么办? ” 宗焕再一次用力握住我的手。 “你知道充植有多爱你吗? 家里变成这样,妈妈去世了,正美去了国外,连爸 爸也失去自由,就是这样,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全是在为你担心。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你照顾,而是他是真的爱你呀。等再过几年,到时 候,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我们现在去哪儿? ” “怎么不认识路了? 我们去充植那里呀。” 我忽然不想把爸爸的死讯告诉充植了。反正活着的时候也不能见面,伺必再把 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呢,我不想让充植又一次陷入绝望和悲痛中。 “宗焕,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充植了吧? ” “那怎么行。” 宗焕的口气不容商量。 “充植知道了,会死的。” “如果他是爸爸去世就会死的人,他早就死了。” “那也不行,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这次就听我的吧,宗焕,好不好? ” “那就由我来告诉他好了。” “谁告诉他并不重要。我担心的是告诉他以后的事情。我不想看到……看到他 绝望的样子。” “为了你,他一定会挺过来的。你放心吧。”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我说了不要就不要嘛。” 我紧抓着宗焕的手臂,车摇晃了几下。既然父亲已经去世,我绝不能让充植再 经历绝望。我越来越坚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充植的决心。 “宗焕,停车。” “没关系的。” “我要一个人去见充植,你先回去吧。” “充植是他的儿子,惟一的儿子! ”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是,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 我不肯让步,宗焕不再回答我。我则继续恳求他不要告诉充植,最后,我终于 忍不住在车里喊了起来。 “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宗焕,难道你觉得充植的痛苦还不够多吗? 反正爸爸活 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无法见面,只要知道爸爸还活着,他就会坚强地活下去…… 为什么非要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在他的伤口上再戳上一刀呢? 宗焕,你到底怎么了 ? 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许对充植做任何事情! 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我就再 也不把你当朋友! 我会当你是坏人,会一直恨你! ” 汽车“吱一一”地一声,停在了路边。我用双手捂住脸,啜泣着。 “爸爸,对不起!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充植,爸爸您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对不对? 我不知道,如果充植知道您去世了,他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死的。爸爸, 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一个人走也很孤独,可就当是为了充植吧,您那么爱他,再为 他做一件事吧。爸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我心里默默祈祷着,恳请着爸爸的原谅。 车子又开动了,宗焕一直紧闭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天气很冷了,充植打开了窗户,正坐在轮椅上看书。看到我和宗焕一起来,他 很高兴。 “你们两个一起来啦,我今天心情很好……小子,你去润姬学校了? ” 看着走到轮椅后边的宗焕,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宗焕的开车技术越来越好了,以后可以放心地坐了。充植,喝咖啡吗? ”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真的,那好,那我同意你坐这小子的车了。”充植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宗 焕,“小子,听到润姬夸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好了,现在把我从椅子上扶下来吧, 我有点累了。” 宗焕没有理会充植的问话,走过去拿了杯子,问道:“充植,想喝酒吗? ” “酒? 你还要回家呢。怎么,今天晚上想练练酒后驾车? ” “什么酒后驾车? 只喝一两杯,回去的时候慢慢开就是了。” 如果是往常,两个人说要喝酒,我一定会去市场买些下酒的小菜,可是今天, 我要“监视”着宗焕。 今天的宗焕也一反常态,他坐到充植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胳膊搭到他的肩膀 上。 “充植,你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我? 那好,那我们交换,让你也幸福一下。” “真的吗? 我看到润姬那么爱你,我就总是想,全世界能被女人这么爱的男人 恐怕没有几个,我真的很羡慕你,都有点嫉妒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怎么,夫妻俩吵架了? ” 对于宗焕的话,充植只以为是他在开玩笑。 “怎么会吵架? 我只是嫉妒你们两个,今天要搞搞破坏。” 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宗焕继续说:“润姬她不让我告诉你……” “宗焕,你不要说。” 我睁大眼睛,大声对宗焕说。 “我一定要说。” “不行,我说了不行! 宗焕! ” 充植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和宗焕。 “润姬。” 宗焕直直地看着我。 “充植他应该知道。” “宗焕,到底怎么了? ” “都是因为润姬。” 我腾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 “宗焕,出去,你快点出去。以后也请你不要再来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你太过分了,你是坏人,我那么拜托你,可你还是这样。来的路上,我跟你说的话 还不够明白吗? 你走吧,快点。” “好吧,我是坏人,可这件事我必须说。” “你们两个都住嘴! ” 充植突然大叫了一声。 “宗焕,你站起来。太冷了,润姬把门关上。” 我没有动,我气得浑身颤抖,有一种被宗焕背叛的感觉。 “润姬。” 充植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 “过来,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顺从地走过去。我不敢抬头看他的日艮睛,我怕自己会立刻哭出来。我低下 头,使劲咬住嘴唇。 “润姬。” “是。” 他抓住我的手。 “润姬。” “充植。” 他继续呼唤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抚摩我的头发。 “润姬。” “充植,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终于忍不住巨大的悲痛,像个受罚的学生一样,屈着双膝,流下了眼泪。 “润姬,现在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可以承受,即使是很难承受的事情,因为有 你,我也会没事的。在你面前,我会让自己坚强起来,为了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把 我击垮,不必担心,丫头,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他又向宗焕说。 “宗焕,对不起? 我代润姬向你道歉,她都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你知道,她对 你并没有恶意。你说的没错,她真的很爱我,我都知道。现在你说吧,我没事的。” “应该是我向润姬说对不起,虽然我可以了解她的心意,但是,这件事我不能 不告诉你。今天早上,爸爸去世了。” 充植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紧紧地抱住我。 隔着他的肩膀,我怒视着宗焕悲痛的脸。 “混蛋,你太残忍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我平生第一次骂一个男人,尽管只是在心里。 “润姬,抱着我。” 我把双臂绕到充植的背后,把他搂在怀里。 “紧一点,再紧一点……” 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手臂紧搂着我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充植慢慢松开手臂,放开了我。宗焕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抽了 一口烟,然后和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 “谷谷现在在哪儿?” “在水原。” “水原? ” “你不记得了吗? 是叔叔家。” 我从来没听过水原的事。 “为什么会在那儿? ” “本来是想在那里住几天,后来就去世了。” “那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 “是想送到医院以后再告诉你的。” “爸爸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 “嗯,没有说什么……” “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 “明天就送去殡仪馆……” “今天早上去世的,明天就举行葬礼? 只有两天。” 充植拿起酒,看了我一眼。 “润姬,我少喝一点,行吗? ” “充植,你没事吧? ” “什么? ” “哦,没什么。” “你放心,我没事。” 我和充植说话的时候,感觉到宗焕呆呆的目光正在看我。可我的眼睛一碰到他 的视线,就会立刻避开。 “润姬,你怪我是吗? ” 那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对于宗焕的问话,根本不愿意回答。 “现在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 ”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男人都是狡猾的狐狸。” “我现在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 “请便。” 失神地靠在墙上发愣的充植,忽然望着我无力地笑了。 “润姬,别这样,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你就别折磨宗焕了,他也挺可怜的。 你为了我,他为了我们俩,都吃了很多苦。” “充植! ” 我怕自己继续固执会惹充植生气,而且也该准备晚饭了,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做什么晚饭,我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哭了。 我又想起以前和充植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还有明伦洞那个和睦的家庭— —干净整洁的庭院、二楼他的房间、公公婆婆还有小姑——那个给了我对婚后生活 美好憧憬的家。可现在,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正美也去了台湾,就只剩下了充植一 个人。 我无法理清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我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凄惨。充植听 到父亲的死讯后那种明明受到重创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更加让我心痛。 房间里传来充植喊我的声音。 “你叫我吗? ” 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的气力。 “你回去吧。” “我今天要留在这里,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行了。” 宗焕用一种陌生的口吻对我说:“润姬,你回去吧。我会留在这里。” 我装作没有听到宗焕的话,走在充植面前坐下。我出去的这一会儿工夫,酒瓶 已经空了。 “宗焕,我要去看爸爸。我一定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你真的要去? ” “是的。” “好,那准备一下就走吧。” 我当然也很想去,我对充植说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你在中间下车回家。” 我只能听他的,可穿什么衣服又成了问题。这是第一次出去,会见到很多人, 可他连套西装也没有。 没办法,只得穿了一件白衬衣,外面套上毛衣,宗焕一直默默地在旁边帮忙。 穿好衣服以后,充植坐在轮椅上梳头,他忽然问我:“润姬,你包里有镜子吗? ” “有。” “给我,我已经有很久没看过我的脸了。” 我刚说完“有”,就立刻后悔不该这么回答。 我们的房间里没有镜子。在水安堡的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的镜子,很生气,并 且说:“我的房问里不需要镜子。”从那以后,他住的地方就再也没有镜子。 他如果照了我包里的小镜子,也许就不会出门了。我掏出镜子递给他。 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照镜子。我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镜子还给我,然后对宗焕说:“宗焕,我不去了,把我扶到 床上去吧。” “你怎么了? 怎么又改主意了? 你的情况,叔叔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别担心, 跟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我们走吧? ” “我的脸是一个原因,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出去见人的。去别的地方也 许还可以,但是,要让我这个样子去叔叔家,还不如让我去死。爸爸如果在天有知, 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水原是婶婶的娘家,那些人只会等着看我的笑话,如果我这副 样子出现在那里,只会让爸爸的死显得更加凄凉。我不能去。其实,爸爸的死带给 我的并不只是伤心,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自由,现在去另一个世界里,却不必再受折 磨了。我现在倒是很羡慕爸爸,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的灵魂可以去和妈妈团聚了 ……” 听完充植这番话,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埋藏了这么多痛 苦。每当我问到爸爸的事情时,他总说:“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在我想告诉你之 前,都不要问。”宗焕每次也回避我的问题;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宗焕扶他坐好,然后站起身,好像准备走了。 “充植,我现在去水原,明天去殡仪馆。我会把爸爸的骨灰带回来。离这里不 远就是南韩山城,我们就把骨灰撒到那里吧。润姬你觉得怎么样? ” 宗焕一边问他,一边回头看着我。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润姬,你也回去吧,和宗焕一起走。” 我虽然并不想和宗焕一起走,但又不想让他为我担心,我过去告诉房东大婶明 天帮他准备早饭,然后就走出了院门。 我的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样,疼痛欲裂。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汽车经过 天浩洞的时候,宗焕终于开口了:“润姬,累吗? ” 我没有回答。 “别生气了。” 我依旧没有作声。 “这么讨厌我? 以后我一定都听你的,我们和解了好不好? ” “明天,我也要去殡仪馆。”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不用去学校吗? ” “明天下午才有课,早点回来就行了。” “那好,我们可以早点从水原出发。本来水原也有火葬场,可我没有同意。” 从刚才他们两人的谈话里,我听出好像他和叔叔家的感情不太好,不过他们并 没有细说,现在我忽然很想知道具体的情况。 “叔叔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这件事你就不要问了。我在充植面前也尽量不说什么。你知道,他和我就像 亲兄弟一样,充植现在是这个样子,我却很健康,爸爸他一直很关心我,处理他的 后事是我应该做的。有些事情,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明天如果想去,10点左右到 殡仪馆。” 宗焕这么晚还要赶到水原那么远的地方去,明天还要去殡仪馆,家也不能回, 公司的事情也耽误了,我很为他担心。 “宗焕,今天没法回家了吧? ” “早上知道这件事以后,就给家里打过电话了。明天可能会和充植在一起,后 天晚上再回去。” “夫人会不高兴吧? ” “结婚之前我就和她说好了,如果不能理解我和充植,还有你,我们三个人的 关系,那么就没法和我在一起生活。” 他的话让我十分感激,不过我依然表现得很冷静。 “这两天肯定饭也吃不好,一定注意别太累了,还有,开车的时候更要小心。 那公司的事情怎么办? ” 宗焕看了我一眼,笑了。 “谢谢你,润姬。你这么关心我,说明你已经原谅我了。对不对? 我就知道你 生气一定不会长的。” “才不是呢,我要强忍着才能不讨厌你。” 我半开玩笑地说,宗焕大声笑了起来。 “强忍着? 好吧好吧。润姬,你不知道,你生起气来有多可怕? 简直要把我吓 死了。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子那么凶,充植能有你,真让人羡慕啊。对了, 你让我出去的时候,要是我真的出去了,你会拉住我吗? ” “当然不会。” “我才不信,你一定会拉住我的。” 我想起当时抱着充植的时候,心里还骂过宗焕,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你知道吗? 我在心里还骂你来着? ” “骂我? ” “是啊。” “润姬你也会骂人? ” 宗焕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哈哈哈,润姬骂人? 还是骂我? 骂我什么了? 说说看嘛,快点说出来让我听 听。” 我笑了,宗焕也一直笑个不停,后来他干脆把车停下来,我们两个笑成了一团。 我本来还有点后悔跟他说,可看他笑成那个样子,我也跟着笑了。 在笑声中,所有的误解都烟消云散丫。 “好了,知道我骂你就那么好笑吗? 挨了骂还笑,全世界恐怕就只有宗焕你一 个人。” “是啊,真的很好笑。我心情很好,可能就是因为挨了你的骂,我心情才好起 来的。” “什么? 心情好? 既然这样,那我就每天都骂你。” 我们互相开着玩笑。我忽然又想起了此时正孤零零留在新张的充植。 “宗焕,我现在觉得,不管两个人多么相爱,还是无法分担对方的痛苦。” “怎么突然这么想? ” “我们在这里说笑,不知道充植在干什么? ” “润姬,你的心太重了。” 那天,宗焕把我送回家后,就直接去了水原。 第二天,我拜托排课的老师把我的课排在下午,然后马上出发去殡仪馆。 早上出门时,我跟家里人说要去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还借了爸爸公司的车。 这是我第一次去殡仪馆。路上偶尔会看到有灵车开过去,车里总是坐满了人, 还有穿着丧服的遗属。 看着这些,我不由想起了爸爸的灵车,里面一定没有什么人,我又想起不能来 参加葬礼的充植,和那间破旧的小屋,止不住流下泪来。 到殡仪馆的时候,还不到10点,火葬场的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地停着很多灵车。 我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宗焕正站在门口等我。 离宗焕不远的地方,站着充植的叔叔,他曾经来参加过我们的订婚仪式,旁边 还有几个人,也曾在明伦洞见过。 “过去向叔叔打个招呼吧。” “爸爸呢? ” 我上来就先问道,原来爸爸的棺木已经送到焚化间了,我暗暗怪自己来晚了一 步。 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看到我,都一脸惊奇,向我围拢过来。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呢? 大家一定都很伤心吧? 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据说,在神给人类的诸多惩罚中,最可怕的就是语言,此时的我深有体会。在 我和充植一起生活的艰苦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没有人看望过我们, 而现在却要向他们问好,这个口该怎么开呢? 叔叔走了过禾。 “叔叔您好! ” “你辛苦了。” 我想起在水安堡的时候,偶然听充植和宗焕谈起过,去世的爸爸是叔叔惟一的 哥哥,在他被关押期间,叔叔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他出事以后,叔叔从妈妈那里 拿了很多钱,说是去解决这件事,却没有任何结果。虽然叔叔老说要照顾侄子,可 我和充植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我忽然觉得,充植没来,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宗焕轻声和叔叔谈着充植的事情。 “这段时间一直是润姬照顾充植,受了很多苦。” 过了一会儿,宗焕对我说:“润姬,你先回去吧,耽误上课就不好了。事情办 完以后,我会带着爸爸的骨灰到充植那里,你下班以后直接过去就行了。我们三个 去撒骨灰。” 他最后一句话好像特别加重了语气。 下午1 点以前,我必须回学校,不能继续逗留。我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好像一直在等我,我一进门,宗焕就背起充植,准备出发。 到达南韩山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漆黑的山里,只能听到风声和水声。 宗焕停好车,先递给我装着骨灰的白布袋,然后背上充植,我们顺着溪流向下 走。 我双手捧着布袋,充植伏在朋友的背上,一下下把骨灰撒到溪流里。那天晚上, 我们三个人在寂静漆黑的南韩山城里喝酒,失声痛哭。 在新张的生活,后面还会提到。那是我们的生活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那段时 间,充植不知受了多少苦…… 我自认为能够理解充植的痛苦,但其实,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爱的包容。除非亲 身经历,否则,他的痛苦是别人无法想像的。 在很久以后的今天,我想我更应该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因为只有现在,我才真 的可以分担他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