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再起 那年的冬天,正美又回来过一次,充植整个冬天都过得很平安,连一次感冒也 没得过。下过几场雪,有的很大,有的只在地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很快就化掉 了。水库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常可以看到村里的孩子们在上面滑冰。小溪里更 是结了冰,冰面上还积了一层雪,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冬天的来临。每到夜里,溪 面上的白雪会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而我和充植,拥抱着度过了这个冬天。 整个冬天都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如果非要说有点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 那年的冬天很暖和。充植的身体也一直很好,在这个冬天里,我们买了很多诗集。 无论诗句长短,每一个词都牢牢抓住我们的心,在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坐在暖 炉旁,在心里默诵着喜欢的句子,常常忘了时间。在那么多诗里,我们都很喜欢金 南祚一本名为《爱情草书》的诗集,经常一起朗读。 我们会选出各自喜欢的诗句,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对诗,他用低沉的声音吟 诵道:我要与她分享,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就是上天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也要与 她共同承担。 爱,是珍贵的能力,在虚空中信手涂鸦,在今天,爱,就是最真。 我笑了笑,也读出喜欢的诗句:这是心与心的对白,灵魂与灵魂的锁扣,想到 这些,我忍不住哭泣,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 我向他走过去,他的膝盖上搭了一条柔软的布被,我把脸埋在里面。 每个人都是在重复的生活中慢慢变老,我们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已经被永远 保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当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小溪里的冰已经变得很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可以看 到底下的流水了。刚洗完的衣服搭在绳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水光,毕竟还是冬天, 经风一吹,衣袖下面还是结起了冰柱。 春天很快就来了。 舂寒料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有时,充植会打开窗户,望着在学校体育场上玩 耍的孩子,还有的时候,他把窗户半开着,在房间里遥望远处的村庄。 他也开始开门了,我做了个布帘挂在门口,这样,即使有村里人来了,也不会 一下子闯进来。 在用细竹捆成的屏风之间,春天如同一道绿光,向他投射过来,这道绿光别人 都看不到,那是只属于他的色彩。 那年春天,我很忙,公司的事情虽然已经熟悉了,不过还是常常让我手忙脚乱。 有时候,我真想抛掉这一切,回到充植的身边,痛快地睡上一觉。 宗焕也慢慢成了个标准老练的社会人,已经是过了40的中年男人了,除了忠厚, 也开始更重视家庭,不久前,他告诉我们,又在水裕里买了一栋大点的房子。 随着事业的不断进展,宗焕也开始忙起来,虽然依然是每个星期过来一趟,不 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呆很久,每次走的时候,他老是一脸歉意。 宗焕一忙,充植老是抱怨没有人陪他喝酒,宗焕不来的周末,他就会很无聊。 于是,我老是劝他出去看看。 那段时间,我们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宗焕在我们身边,给了我们多大的安慰。 季节转到了夏天,快到宗焕放夏假的时候了,我们开始扳着指头数日子,就像 两个盼着去郊游的孩子。 那段时间,我的肚子总是疼,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有时需要吃止痛药。后 来,天气很热的时候也会冒冷汗,有时疼得厉害起来,站都站不住,只能躺着。 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一直掩饰着这种疼痛,不想让他知道,回到汉城,冷汗冒 得更厉害。一回家就觉得筋疲力尽,这样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多,后来甚至连弯腰都 困难。 进入酷夏,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疼痛,于是去了医院。没想到,检查结果竟然 是需要立刻手术。医生在旁边解释说,先要治疗急性盲肠炎,不过中间可能还会接 受妇科手术。 医生好像比我这个病人还着急,我马上办好了住院手续,然后就直接进了手术 室。躺到手术台上以后,在等医生做准备的时问里,我的心一直不踏实,突然发生 这种事,也没法通知他,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于是,我拜托了一个面貌和善的护士,告诉他宗焕的电话号码,然后请她告诉 宗焕,我需要接受一个简单的盲肠手续,让他不要担心,并把这件事转告充植。 注射了麻醉剂以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疼痛让 我醒过来,根据医生的吩咐,护士把我送到恢复室,而我一心只想着充植。 经过外科和妇科医生6 小时的工作,我又一次开始了我的病房生活。医生告诉 我,在4 天内不能喝一口水。我的伤口很疼,想起来吃止痛药,又想快点给充植打 个电话,可是,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连起床都做不到。 就是那个时候,妈妈第一次在病房里跟我提到“八字”的话题。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八字’呢,你现在一个人生活,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不 知那个坏男人的肚子里会不会长什么瘤子之类的。一个从来没生过孩子的女人,竟 然要做那种妇科手术。你的‘八字’实在是太不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 每次来看我,妈妈总是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 我知道,妈妈已经为我的事伤透了心,现在身体又出了问题,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做完手术4 天以后,医生允许我吃一些流食,我还可以下床走动。 大概是因为做了两个手术,身上有两处伤口,虽然我起得来,但要想走路还是 非常困难。 我一直想给充植打电话,可病房里总是人来人往,找不到机会,即使不是探视 时间,妈妈也会留在这里陪我,所以我心里虽然着急,也没有办法。 电话铃响了,妈妈先接的,然后把听筒递给我。 “是谁呀? ”我问妈妈。 -c好像是以前没听过的声音,大概是哪个朋友吧。” 那边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金润姬吗? 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宗焕的声音。 “润姬,是我。你怎么样? 真的只是盲肠炎吗? ” 听到宗焕焦急的声音,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更让我高兴的是,终于可以“是的, 不过别的地方好像也有点问题,现在已经没事了。你的朋友,他都好吗? ” 因为为妈妈在,我不能说出充植的名字。 “你现在还有工夫担心那个家伙? 手术顺利吗? 真的没事吗? ” 宗焕好像一下子婆婆妈妈起来。 “嗯,都挺好的,快告诉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 “不用担心,我现在每天都在城南上下班,一直到你出院为止。你还是先别担 心充植了,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快点好起来。我可都想死我老婆了,润姬你生病, 结果搞得我们夫妻分居,所以,快点好起来,知道了没有? ” 一个40多岁的男人,竟然说出想死老婆这种话,要不是怕刚动完手术的伤口扯 开,我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对不起,我一定快点好。” “这就对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么热的天,就当是避暑好了,病房里很凉 快吧? 什么时候出院? ” 听了我的话,他马上说:“是吗……我老婆一定会杀了我的。”然后自己自从 相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宗焕的友情,但此刻,我依然又一次感受3 个星期的时间 太长了。我被没有完全消失的腹痛和对充植的惦记折磨着,家里的人也因为照顾我, 憔悴了许多。 不过,漫长的3 个星期终于过去了,转眼到了出院的日子。不知怎的,我又想 起那个寒冷的冬天,还有那些我连想都不愿想的回忆。那时,我在神经科住院,出 院的时候,爸爸打开空调,把车里弄得很暖和,等着在痛苦的沼泽里挣扎的女儿。 而几年以后,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爸爸依然在医院门口,等着他做完手术出院 的女儿。车开了冷气,很凉爽。车一发动,车身晃了几下,我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 汽车,又偷眼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爸爸,心里忽然觉得很感动。 很久没有回来,家里依然是那么舒适,庭院里那些常常让我联想到森林的树, 树枝整齐地遮在屋顶上,一些小花在中间若隐若现,我的心也顿时觉得沉静下来。 弟妹们好都放假在家,看到我回来来了,也都很高兴,因为伤口还没有完全康 复,她们搀扶着我走进门。这时候,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喝杯咖啡,已经有很 久没有尝过咖啡的味道了。 弟妹们都回了各自的房间,我立刻拨通了电话号码,似乎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 我才能够心安似的。在医院的时候,因为身边一直有人,连给他打个很短电话的空 隙都找不到,我们两个似乎处于一种被隔绝的状态。电话一通,听筒里立刻传来了 他的声音。 “是我,我已经出院了。” “那太好了,受了很多苦吧? ” 又听到他的声音,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立刻去见他的冲动。 “已经都没事了。你怎么样? 最近好吗? ” “很好,我能有什么不好呢? 现在行了,你出院,我也就放心了。” “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吧? 我现在已经都好了,不过,后天还要再去一趟医 院。天气这么热,不要怕费电,一定要开空调,知道吗? ” “你就别担心我了。我很想你,本来想让你后天过来,不过,又觉得你太辛苦 了,所以等一阵子再过来吧。” “不,我一定去。其实,我恨不得现在就去,不过还是再忍一下吧,到时候我 一定过去。” 虽然只是一次简短的通话,不过,已经足够让我忐忑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两天以后,去医院做完检查,我便按照约定,去了他那里。天气很热,地面上 甚至可以看到腾起的一股热气。缠着绷带的伤口好像紧紧缠着绳子一样,只要一走 动或者挪动身体,伤口就拉扯得疼。 夏天的太阳好像疯了一样,到达城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中暑了,这 时候,只想脱光衣服,跳到水里痛快地游个泳。只是,我的身上还缠着绷带,想游 泳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虽然已经打过电话说要来,不过,看到充植正在院子里等我,还是让我很意外, 他可不是那种会在外边等别人的人,而现在,他竟然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到院子里 来等我。 “慢点走,伤口会疼的。” 他还是那么担心我,我没有说话,慢慢走到轮椅后,推着他回到房问。 “润姬,到这里来,让我看看伤口。” “不要嘛,很难看的,还没有完全好呢。上面还缠着绷带。” “没关系的,你快点过来。” 他温暖的手紧紧拉住我。 “好吧,你看,哎呀,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说话,把嘴唇凑到伤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泪水流了下来,他,还有 我,我们俩就这样哭了。 “已经不疼了。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 我转到他的身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心里默默感激着他在院子等我的情意, 轻吻着他的头发。 “你受苦了。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吓人了,知道吗? ” 他摩挲着我的手。 “这段时间,宗焕也费了很多心,我要请他吃顿饭才行。” “你还说呢,他每天都是1 0 点多才来,还老是嚷嚷着想老婆什么的,简直烦 死人了。” 他嘿嘿地笑了。 “住院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也是这么说的,说什么想老婆了,让我快点好, 这么说的时候,他自己也笑了。宗焕现在好像过得不错,跟妻子关系很好似的…… 我们给宗焕打个电话吧? ” 他开始拨号,然后对接线小姐说要找宗焕。 “是我,忙着吗? 润姬来了。” “什么? 润姬过去了? ” “她的情况比我们担心的好很多,不过有个大问题,她现在走路就像只小鸭子, 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变回我原来的润姬。” 我摇晃着他的胳膊。 “呀呀,好,她着急了,我让她跟你说话。” 他调皮地笑着,把听筒递给我。 “宗焕。” “嘿嘿,还活着呢? ” “是啊,还活着。宗焕也还活着吧? ” “我? 我什么时候要死了? ” “你不是说,你想老婆想死了吗? ” 听筒那边传来了宗焕特有的洪亮的笑声。 “哎呦,是呀,现在你出院了,我可终于解放了。” “不过,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好了,你上班吧,我们回头见。” 我挂断了电话。充植把轮椅摇到冰箱那边。 “润姬,你能喝咖啡吗? ” “没问题。” “那好吧,就给你来一杯凉凉的冰咖啡好不好? ” 他的眼睛明亮如水,充满喜悦,就好像刚刚降生的婴儿。他用一只手调出的那 杯冰咖啡的味道,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他什么也不让我做,他说,虽然已经出院,可毕竟是动了手术,而且,手术后 的休养更加重要……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我和他面对面坐着,我给他夹菜,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这 样和他吃一顿饭,就是无比的幸福。 对于我来说,我的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他,而对他这种炽热的爱,已经让 我充分感受到了幸福的意义。 秋天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一个凉爽的晚上,我们去宗焕家拜访了一次。 他一直都很想去朋友的家里看看,在这之前,我们只和宗焕的夫人见过一两次 面,每次宗焕谈到儿子的时候,充植的脸上总会露出一副真诚热切的表情。 自从宗焕告诉我们他在水裕里买_r新房子以后,已经计划了好几次,要过去看 看,可是,每次都因为充植没有信心而临时变卦。不过,这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是他搬到城南后的第一次外出,连房东大婶都很高兴,一直在旁边抹眼泪。 那天是星期六,宗焕早早下班后就赶到了城南,我们三个人一起怀着激动的心 情等待着天黑。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一起出门上车。汽车向蚕室方向驶去,宗 焕对充植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以前就应该晚上开车带你出来兜兜风的,充植, 去市内转一圈怎么样? ” “我不想去。” 他断然拒绝了朋友的建议,他的眼睛也从来没有看过一眼车窗外的景色,看到 他的样子,我隐隐觉得一阵心痛,开始后悔,也许根本就不该出来。 车经过宝门洞,进入了东岩洞,充植轻声叹了口气。以前,去三阳洞示焕家, 或者火集寺,还有右夷洞,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路,而在目前这种残酷的现实 下,对于过去的那些日子,就只剩下了回忆。我使劲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想这 些。 车子经过火集寺入口的时候,宗焕用沉静的声音说:“充植,你不用想的太多, 每个人都有回忆,也都必须面对现实。其实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承受的痛苦都 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出来不一样罢了。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以打 垮我们。你说呢,充植? ” “是的,你说的对。每次只要一想到我们三个人,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到宗焕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宗焕的儿子正在大门口等我们。听到动静, 宗焕的夫人也迎了出来。宗焕把充植抱到轮椅上,然后我们一起向里面走去。刚进 玄关,就看到起居室里,一束鲜花在花瓶里艳艳地开着。 夫人和我们打过招呼以后,就继续进厨房去准备晚饭了。宗焕则带着我们参观 他的家。而我,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充植的表情。 在布置成书房兼起居室的房间里,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是毕业典礼上, 两个带着学士帽的青年。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像框,里面是明伦洞爸爸的照片,我知 道,宗焕一直都很尊敬明伦洞爸爸,所以看到照片,并没有感到意外。 充植看到照片- 使劲捶了宗焕几拳,嘴里念叨着“你这个臭小子”。两个人在 照片前面,许久没话,似乎都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参观完房子以后,宗焕拉过他的儿子,让他对我们行礼,从我们一进屋,小家 伙一直在旁边跟着。 “叔叔,您好! ” 面前的男孩让我仿佛看到了宗焕小时候的样子,父子俩长得很像。 “好好,叔叔的脸这么丑,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是谁吗? ” “知道,您是爸爸的好朋友。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叔叔。” 充植一直担心自己的脸会吓着孩子,所以在来的路上,还在跟宗焕说不想让孩 子看到他,不过,宗焕却装作没有听见。 终于见到了孩子,他最先感到的还是对自己脸的歉意。充植一边抚摸着孩子的 头发,一边跟他聊了几句。 吃完晚饭,虽然宗焕夫妇一再挽留我们住下,不过在充植的坚持下,我们还是 回了城南。 在回去的车里,他的心情很好,好像宗焕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样,宗焕一 直在寡母身边长_ 人,经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今天这样的生活,充植也为宗焕感 到骄傲。对于朋友的成就,他表现出的是衷心的喜悦。 “润姬,宗焕生活得还真是不错,是不是? ” “是啊,挺好的。” “我_ 人对不起你了。” “你在说什么呀? 宗焕过得好,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装作不明白他的意 思,反问道。 “现在我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生一个孩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家庭生活。 可我却不能给你,润姬,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充植,你别这么说,不能生孩子、当妈妈,不一定就是不幸的事情,这些都 比不上我们的爱,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谢谢你。” 回到城南,已经很晚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宗焕的事,一直到黎明才入睡。我 依然枕着他的胳膊,那一夜睡得很甜…… 孩子有时候会很听妈妈的话,也有时候会调皮捣蛋,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 长大一点以后,一不留神就跑得没了踪影,让妈妈着急。如果我也能做一个母亲, 如果我也生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 我不能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对于一些无望的事情,多想只会徒增烦恼。 而且我已经得到另外意义上的人生幸福。 自从1 9 岁那年遇到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如今,三字头的日子已经过了一 大半,而允植,也已经是过了40的中年男人了。有时,看到他,我也会愁肠百转, 但是,想想过去的日子,我又会觉得我们的生活竟是如此神奇,我们战胜了那么多 甚至比死还沉重的苦难,携手走到了今天,而那些苦难并没有磨灭我们的爱,反而 让它更加炽烈。 除了形式上与普通夫妇不一样以外,我们是真正的夫妻。与那些相互无法沟通、 整天吵架的夫妻相比,我们拥有最珍贵的财产,那就是爱,因为有了爱,我们就是 这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夫妻。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也曾经有过饥渴难耐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其他女 人。一切都是因为他,我从未忘记过他给予我的爱,我很满足。 虽然已经进入不惑之年,但或许是因为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反而保持 了一种年轻的心境。不管是对于他,还是我,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苦难,一天一 天都在平静地度过,宗焕的工作也非常顺利。 所有这些,也许是对我们以前经历的艰难的一种补偿吧。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发现他的脸,还有身体,都肿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出现 过这种情况,不过每次他都表现得很无所谓,还让我不要担心,我也没想太多,就 都过去了。 “充植,你带你去医院吧,这次必须去。” “没关系的,以前睡觉起来,不是也有点肿吗? ” “不过好像没有这么严重,所以,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拗不过他,只是在心里暗暗着急。 那段时间,因为公司的事,常常需要出差,每次出门,我都会因为惦记他而坐 立不安,工作一完,就会立刻急着往回赶。 每次他身上出现浮肿的时候,我都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去医院! 可是最后总是 他的固执占了上风。虽然走之前,我总会一再拜托房东多过去看看他,可是,心里 总还是觉得不踏实。 不过,除了浮肿,没有人觉察到别的什么,我也是只担心他浮肿的问题,一直 在考虑怎么说服他去医院,从来没有疑心过会发生别的事情。 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不过,最近开始,常常莫名其妙地显得很忧郁。 即使给他讲笑话,他也只是勉强笑笑,就再打不起更多的精神。 尽管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别的,只是尽量察言观色,不伤害他。 我搜肠刮肚,想出各种好笑的事情,还有他爱听的话,希望能让他的心情好起 来。 那时候,每天从公司回家,通常都在9 点以后了,吃完晚饭,还要为第二天去 城南做准备,然后才能睡觉。 有一天夜里,我已经睡着了,妹妹喊醒我,让我接电话。这么晚打电话,一定 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我慌忙跑到电话那里。 对方的声音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哦,对了,是城南房东大婶的侄媳妇。 她的声音很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握听筒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 我已经无法冷静。 “是这样的,先生好像很不舒服,烧得很厉害,而且整个身体都肿起来了。 我已经联系过宗焕先生了,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通知您。”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我到之前,请你守在他身边别走开。” 我一边换好衣服,一边深深地埋怨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我却相信了他的 话,我真是该死,早就该带他去医院的。连自己爱人的健康都忽视了,我还有什么 资格口口声声说爱他……此刻,我的心里全都是对他的歉意。 听到动静,爸爸妈妈也都起来了,问我深更半夜要去哪儿,我告诉他们有个朋 友出了点急事,必须立刻过去看看,然后就急急地奔出了家门。 我失魂落魄地向停车场跑去。那时候,我已经考了驾驶执照,刚到公司上班的 时候,爸爸就送了一辆汽车给我作为礼物。只是,因为他的一切不幸都是缘于一场 交通事故,我不想让他为我开车担心,每次去看他的时候,都不会自己开车去。我 们家的车库里只能放一辆车,所以我的车一般都停在离家不远的收费停车场里。 上车以后,我仍然没法稳定自己的情绪,身体抖得厉害,发动了好几次,才打 着火。 停车场的管理员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是在想,一个女人这么晚,不知道要开车 到哪里去,而现在,我已经顾不得他是不是会看到,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一 口,又一口,轻吐烟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开出停车场,我加大油门,冲入城市的黑暗中。 房东一家人轻易是不会往我家里打电话的,他的情况一定很严重。驶往城南的 路似乎比平日长了好几倍,开啊,开啊,总也没有尽头。 我一边开车,一边喃喃地呼唤着充植。 “充植,都怪我。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你一定不要太难过,快点退烧,不会有 事的,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会碰到倒霉的事了,我们三 个血盟的关系一定要永远保持下去。” 我依然很激动,即使一点小事,也会让我产生各种不祥的念头,我知道,这正 是我性格上的弱点。 乡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房东家的院子灯光通明,大门口,宗焕的 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虽然只是一天没见,可他竟变成了个陌生人,他的声音、他的脸,还有他的手 和脚,都是那么陌生。 宗焕看了我一眼,他正在打电话。 我把手放到充植的额头上,额头是滚烫的。 “充植,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 “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别着急。” 已经是这种情况了,他竟然还在说让我不要担心。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逞强了,快告诉我,到底哪儿不舒服……”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小便一直不太正常。”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似的。这么长时间,我在这里到底都干了 些什么? 只是呆在这个我爱的人身边,却对他的状况视若无睹? 还是为了保持一个 男人的虚荣,忽略了他的痛苦? 我到底算什么女人? 我竟然不能照顾我的男人,整 天只想着那些没有用的感情,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我的心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甚至不敢去抓住他的手。 我望着宗焕,他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他的神情让我更加 觉得自责。 “宗焕,你帮帮我,他必须去医院。” “润姬,你冷静一点,别太着急,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出门的时候, 就已经打过电话了。”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却摇了摇头。宗焕向充植走过去。 “充植,打起精神来。去医院检查一下,很快就会好的。小子,你不舒服应该 早点告诉我们,你这样我们会很担心的。” “我知道,我本来打算等到明天润姬过来就去医院。可大婶非要今天就给你们 打电话……害得你们连觉也睡不成,这么晚还要赶过来。” 宗焕拍了拍他的手背。 “臭小子,我告诉你,到了医院,在医生面前,你可不能光说很好很好什么的, 你真的每天都那么好吗? 要是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可要发火了。有些话,你可以不 对我们说,不过对医生不能有什么隐瞒,哪儿不舒服,一定都要说出来,知道了没 有? ” 充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我走到门外,深深的自责让我浑身颤抖不已,这时, 宗焕在后面喊我:“润姬,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就像在神父面前忏悔一样,我忽然很想拉住宗焕,向他诉说我心里所有的悔恨。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脸见你了,现在,我竟然反过来成了他的负担。他的情况, 我一点都没有发觉,宗焕,他真的会没事吗? 真的吗? ” 他又递给我一支烟,在打火机的亮光下,宗焕的手和我的手都在颤抖。 “当然不会有事,只要有我们在。他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人生的目的,怎么 能够失去呢? 不过,润姬,首先你要先打起精神来,不要总是哭,现在不是哭的时 候。看到你的眼泪,不管是充植,还是我,都会觉得很难过。不要哭,润姬。” 我擦干了眼泪,这时,屋里传出他喊宗焕的声音,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宗焕,我不想去医院了。这样吧,其实只要注射一针消肿的针就行了。 你开车去把医生请到这里来好不好? ” “你疯了吗? ”宗焕吼了起来,“小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已经是这种情况 了,竟然还不想去医院。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不想去,可是为了润姬, 你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呀? 如果你想死,那不去就不去好了。 不过你要知道,你死了,我们也都不能活……” 听了朋友怒气冲冲的一番话,他的嘴里发出了如同呻吟般的一声叹息:“是的, 我想死,我现在立刻就想死。” 我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不可以。不准你说这种话。” 他抓住我的手。 “啊啊……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 我又想起23岁的时候,听说他出事以后,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情景。而 现在,他只是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鼻子酸楚。 “哭是不吉利的,不能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可是,我忍不住。 “润姬! ”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是。” “你哭了吗? 你这样太让我担心了,总是那么爱哭,怎么生活呢? ”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担心。我们都在为彼此担心,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 起来。”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宗焕,太闷了,咱们听点音乐吧。就只听《命运》的第一乐章。” 那天听到的第一乐章,并不像往日那么雄壮。杂乱无章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 激起一个个旋涡。宗焕换了一张唱片,那是我们三个人都很喜欢的,贝多芬的第五 钢琴协奏曲一一《皇帝》。 第一乐章刚开始,电话铃响起来。通知我们救护车已经出发了。 放下电话以后,宗焕开始给他换衣服,然后把他放到轮椅上坐好。 这时候,第一乐章已经结束,开始了第二乐章,钢琴的旋律哀婉动人,在房间 里静静地流淌着。 过了一会儿,钢琴的声音似乎也想给我们希望似的,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了雄 壮的管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