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置6号 我想开门见山,尽可能地把这个装置描述清楚:那是一个检修孔的盖子,还有 从某处——或许是地下,或许是空中,反正无法看清——传来的“只要让人相信” 这首歌。这是一首二重唱,我想是由艾琳。邓恩和阿伦。琼斯演唱的,听它的人不 会是老古董,也不会是旧电影迷。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首相当浪漫的歌曲,尤其是 女歌手的嗓音听来叫人回肠荡气。 我被召去为这个装置设计灯光。“召去”这词听起来商业味太重。我弟弟,也 就是创作这个作品的艺术家,在家里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个忙再干一次灯光 设计。我已经退休了,因不中用而离开了公司。事实上,他们是付钱让我走的,但 这会儿要说的不是我。我才四十四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老。人们一听说“不中 用”,就会想到上了岁数的人。我弟弟四十有一,但他对报纸的记者也扯谎说他只 有三十五岁。这样一来,他和我就有了九岁的差距了,我倒是希望有这九岁的差距, 因为当我开始照管他时,我才十岁出点头,而他已经有七八岁了。他可不是个随我 摆布的小乖乖,他有自己的主张。我个头虽然比他高一点,但长得很单薄;我的瘦 削使他觉得有机可趁,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要一个十岁孩子去做七岁孩子的监护 人,这责任也太重大了,但当玛莎(我们的母亲)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她已经有 四十岁了,而且还患上了严重的产后忧郁症;眼看她毫无康复的迹象,我父亲便掌 管起了这个家,并把克劳德丢给了我。他脱套衫时我得费劲地去帮他,半夜里他一 做恶梦我就得爬起来;后来,当我长了点肌肉能够调停纷争时,我又成了不让他受 恶少欺侮的保护神。一开始这一切实在让我不堪负担。父母亲把弟弟扔给我管的做 法还真有点虐待儿童之嫌。老大离家了,十八岁时加人了海军,一走了事。等我和 克劳德开始念高中时,他已经有了一窝的孩子了。 请记住:“克劳德”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名叫吉姆——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 那个吉姆。连詹姆斯也不是。我自认为他的这个名字有点娘娘腔,但这个名字他并 不是随意取的。“克劳德”是经常出现在他恶梦里的一个恶棍。而我的推断是那是 由克劳斯——就像圣克劳斯里的克劳斯——变过去的。当他是个婴儿时,他管圣诞 老人只叫“克劳斯”胚把“au”这个音拖得长长的。你逗他说,“听见屋顶上的圣 诞老人了吗?”他就学着喊这个名字,但只有后面的一半。“克劳——斯,”他这 么说,就像一个学外语的人故意放慢了声调在读。 千万别以为圣诞节是我们家里的一件开心事。有一年的圣诞节玛莎扯下一团头 发塞进了父亲那只圣诞袜子里。他抓住她的手腕,冲着她的脸低声吼道,“我知道 你在扯自己的头发。我告诉了大夫你在扯头发,”同往常一样她尖叫起来,于是他 松开了手,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虽然他总是令每个人都害怕,但也就是鼻梁上爆出 根青筋、眼珠子瞪瞪大而已。圣诞贺卡——就是那种“全家敬贺”之类的卡片—— 每年都由老大理查德寄给我们。每张照片都会新添上一个孩子;但他一次也没有来 看望过我们,而且除了圣诞节平时也从不写信来。你想得到吗,他的第二个孩子和 克劳德如今成了伙伴。他们曾在一个篮球队里打球。理查德的六个孩子里有一个在 报上读到了克劳德的事,他决定寄一张明信片,问问他的叔叔能否见见他。现在他 们俩亲近得就像是两根绑上了石膏的手指头。如同艾琳。邓恩和阿伦。琼斯,他们 在私底下也是一对二重唱。 我为检修孔照明的设想很简单:天花板上安置一盏隐蔽的聚光灯,房间里不再 使用其它光源。相信我:这效果肯定不错,而且没有外百老汇舞台上那种灯光的做 作相。我不想自我吹嘘,说它显得如何的素雅;老天可以作证,我讨厌听到“质朴 无华”这个字眼,因此我也从不使用这个词。这种灯光就像是有人——我——作出 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决定,而这种简单明了正是你在观察这一装置时会想到的东西。 它会使有些人想起机舱里安在你头顶上的小牛眼灯,当它们打开时总会让人惊跳起 来。灯亮得那么刺眼,你不由得担心这会儿看书会不会遭邻座的白眼。我最近乘过 一趟飞机,坐在那里看报;当我向窗外望去时,太阳正在沉落,一条艳丽无比的光 带由淡红渐渐变成橙黄,浮悬在与飞机平行的地方。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突 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舷窗上,就像圣诞节里孩子们张望梅西公司的橱窗时 那样。 我在这里岔开几句:第一,我并不是着迷于圣诞节,你再也不会听我提到它了 ;第二,我不是在谈我的生活,所以我要尽量呆在局外。只简单地再提一件事:飞 机上和我隔着过道的那位女士在对坐在她身旁的男士说,“订婚那年他送了我一支 钢笔和一套铅笔用具作为我的生活礼物,如果我那会儿就表示出不满的话,我就可 以省去一次长达十七年的婚姻了。” 说到钢笔和铅笔,克劳德和我在学习上都挺不错的,但他的长处似乎在数学上 ;因此对他最终会在大学里攻读艺术我感到很意外。当你和艺术家们在一起并对他 们在数学上的才能表示出惊奇时,每个人都会打断你说,当然,数学不就是关于三 维空间的思考嘛,音乐和数学也是相关相通的,等等。人们觉得有的绘画像歌剧, 雕塑中应该有诗歌的内容。他们一谈起这个话题就情绪高昂,而且是乐此不疲。反 正总的来说克劳德是个好学生,在数学上尤其出色;可我不记得他十一二岁时在艺 术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那会仅仅是学着涂一些中国画而已。也许我的眼光不如 别人看得准,我当时没有觉得他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我们老是作弄对方。我会抽掉他床上的被单。他则把气球戳一个小洞后放进我 的杭套,使我头一放上去就听见刺耳的吱吱声。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们有时也会 闹得没了分寸。有一次他倒光了我药瓶里的抗菌素,换进了不知是维他命C 还是维 他命B 的药丸,使我的病越来越加重。我把几士林涂在他的内裤里,当他在黑乎乎 的卧室里穿上裤子时,他会惊恐地自以为下面出血了。更妙的是,要是他事先没有 发觉而坐下时,你就能看到他脸上那副最最奇怪的表情了。我还把玻璃弹子放进他 的素菜汤里,现在一想起还真叫人后怕,因为要不是他第一颗就发觉的话,他会被 活活噎死的。 玛莎的药我们是从来不去摆弄的,这一点你可以相信。她在饭桌上就要吞安眠 药,醒来喝咖啡时又要吞药。我们是染有瘾癖的父母的孩子——谢谢你的一针见血, 雷蒙德侄子。别以为男孩之间就只有恶作剧——瞧瞧克劳德,他和他侄子在一起耍 闹和胡言乱语时不就明白了许多事理吗?你知道这一切是如何顺理成章的?就像绘 画是音乐,音乐是数学那样?那是因为父亲上了瘾似的迷着玛莎。从不离开她半步。 只知道不停地换药方,很少有创造性的作为,除非你认为把一个七岁孩子扔给一个 十岁孩子是一件有创意的事。不仅如此,克劳德还是我打扑克赢来的。我们就是为 了克劳德而玩扑克的,至少父亲宣布过那是我玩扑克赢得的奖品。我记得他甚至还 念了一句“战利品归胜利者所有”之类的旧诗。那是因为玩着玩着他就得停下来, 克劳德又做恶梦了。看得出来父亲对他十分恼火。克劳德在餐桌上打翻牛奶,还不 肯在玛莎哄婴孩睡觉时去吻那孩子的前额道晚安;接着,睡到床上后他又开始尖叫。 父亲受够了。所以我扑克一赢他就甩手把照管克劳德的责任给了我。 我还为修检孔考虑了其它式样的照明,但也许没有谈的必要了。我想到过在它 的上方使用交叉的光束。甚至就在地上放一个手电筒,像是有人随意扔在那儿的。 你会先去想一个复杂的玩艺,它显得很有诗意;然后你作大量的简化,因为第一种 想法过于繁复,反而束缚住了你。就一盏隐蔽的聚光灯,从上面直射下来。 我很为克劳德的成功感到高兴。我的确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某些奇特和感人的 地方。尽管我觉得自己是那种在管子工方面要比一般人更有见识的能工巧匠,但我 在为克劳德的艺术作品设计灯光时,我仍觉得学到了一些如何使灯光为一件艺术品 添色或减色的门道。 这就是装置6 号。今天是1990年的5 月4 日。应克劳德的请求,我再次录下自 己的一些想法,供你们走人艺术馆时可以听听。 请你们记住这些告诫。让你们的眼睛适应前面的黑暗。这会儿在艺术馆里只有 一件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