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儿提时代——1916年 巴克。弗莱特三十三岁时开始驼背,平时郁郁寡欢,但见过他的女人都觉得, 让他这个男人开心并不是件难事。 她们渴望为他熨烫那件廉价的绒线外衣,那是他给学生讲仙客来花或藏红花的 生长周期时穿的,他的衬衣也可以更整洁些,领子更服帖些而他那几双磨损了的牛 津鞋则急需抹油擦亮,等等,等等。弗莱特教授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点女人的关 心,女人的爱。别笑话他;而要同情他,爱他。 他常常心神不定地赶到学校,有时迟到五分钟上课,有时竟迟到十分钟。他一 边瞅着那一张张等待着他的面孔,一边在包里翻他的备课笔记,眼里露出迷茫吃惊 的神色。好了,他找到了备课笔记。他将笔记在讲台上理顺放好,可随即又蹙起双 眉,一阵慌乱。他的眼镜,他忘了带眼镜。不,它就在那儿,折叠着放在他胸前的 口袋里。他拿出眼镜,将金属线柄脚套在他形态优美的耳朵上;先套左耳,再套右 耳。然后,他将中指紧贴在鼻梁上,将眼镜柄脚拉直。他眨了两下眼睛,清了清嗓 子,开始讲课。 他的嗓音很动听,其质地犹如织得密密的毛衣;如果他的声音有颜色,那将是 一种暖色——栗褐色。而就其音调、流畅及洪亮程度而言,都符合男人嗓音的要求。 他的嗓音还带有一点苏格兰人的粗喉音(不过比他的这张讲台的漆面要薄),使他 的嗓音具有一种必要的硬度。他径直爬上以句子砌成的墙上;而他短暂的停顿则为 学生的感觉提供了通道,否则,他的学生便会云里雾里了。 事实上,他的学生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尤其注视他那张漂亮、忧伤、学者型 的嘴巴,只是在确有必要时才低头将他为他们挖掘出来的一连串词语记下来——某 种花的各个组成部分:雌蕊、柱头、花柱、子房、雄蕊、花粉囊、花丝、花瓣、萼 片、花托等。他通常使用黑板,可今天他忘了带粉笔,便在空中将这些不同部分的 形状画出来。他那细长的手指绕着这些空中的形状一伸一缩。他的两只袖口竟是这 副样子,真令人遗憾,他的左边衣袖看上去好像——嗯,没错——还少了一颗钮扣, 可他自己并未发觉,这正是他的女学生们觉得巴克。弗莱特教授的魁力所在,即他 那男人的忘却自我的才能。 这是一九一六年的秋天。在选修植物学概论这门课的十四个学生中有十二个是 年轻女孩子。韦斯利学院所有的男人,除了患癫病病的爱德华。伍德和畸型侏儒克 拉伦斯。雷德菲尔德(他只有四十八英寸高,一条腿向外弯)以外,全都穿上自治 领军服参战了。弗莱特教授自己却没去前线打仗,这是什么原因呢? 传言很多。有人暗示说,他也许是个绥靖主义者,一个尚未公开宣称的绥靖主 义者;还有人说,他的心脏衰弱,而他那半透明的皮肤便是这种症状;要不就是他 的视力使他不够入伍资格,一个戴眼镜的人是很难面对敌人的;也可能是他拄的那 根带菱纹的柳条手杖,他拄着它装模作样,或许他真的需要;也可能是他眼下从事 的有关小麦新品种的研究对这场战争至关重要。早在一九零五年,巴克。弗莱特攻 读理学硕士时,便参与进一步改良当时那种已经改良过的名叫“侯爵”的新杂交麦 种。这是一种通红颜色的春小麦,现在他正打算将它与“加尼特”这一品种杂交, 因为“加尼特”的收获期整整早了十天,所以可避免早期霜冻带来的损害;说不定 他不够资格服兵役,是因为他老母亲和十一岁的小侄女的生活全靠他一人负担,这 最后一种说法传的人比较多,再说也是真实的,或几乎是真实的。 他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老母亲和小侄女,可他的学生怎么知道的?原来,有一个 学生,就是那个金发女生贝西。拍费克特,她在唐宁街的一所房子寄宿,离弗莱特 一家三口住的西姆科街仅隔两条街。还有一个学生杰西。索尔特米厄,她星期天去 做礼拜的教堂就是弗莱特家每星期日都去的那个第一卫理公会教堂。再就是莉娜。 巴伦廷小姐这个学生。莉娜。巴伦廷的父亲是个牙医,与老弗莱特太太挺熟,而且 还的确为她装过两次假牙。还有谁呢?对了,那个小矮人克拉伦斯。雷德菲尔德。 他有一次周末在外闲逛,正好碰到弗莱特一家在雷德河边散步。当时他们还带着一 个装野餐的篮子和一小块准备铺在地上用的折叠好的地毯。人口少的家庭显得多么 弱小、无力,然而他们的自信自足给予他们的补偿倒也十分丰厚。 在韦斯利学院的门厅:走廊里,人们聚集起这些零零星星的传言,并在心里琢 磨着。索尔特米厄小姐说(这差不多是她事后的想法),弗莱特教授的母亲其实并 没有那么老,因为春夏两季她都在西姆科街住所旁的一块空地上种一大片花,卖给 在城里开店的各个花商。另有一人又说了这么个情况:他那个“侄女”并不是他家 的真亲戚,只是他家一个熟人的女儿,此人的妻子生产时死去了。所有这些传言对 那些学植物学概论的学生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有趣,但最富吸引力的还是弗莱特教授 本人,仍是个未婚的单身男人。这一令人称奇、妙不可言的少有的情况为她们的生 活带来了希望:一个三十三岁的英俊男人要找一个生活的伴侣。 她们禁不住要问:他以前是不是很惨,订过婚又吹了?一拨又一拨的学生都猜 测过这种可能性,到现在,这种可能性已被蒙上了一层坚不可破的光泽,成了事实。 流传的有好几种说法:他的心上人被夏季热病夺去了生命;未婚妻宗教思想太浓厚、 不合适;或是品行不端,或是家族有遗传精神病史,或是韦斯利学院的教授薪水无 法满足她的生活需要。 事实上,巴克。弗莱特的过去并不存在破裂的婚约,灵魂与肉体的联结也从未 割断过。弗莱特教授对有关他的这些花边传闻了如指掌,可他只是一笑置之。他的 笑与他的嗓音一样美,然而,他的笑却源于一种畸型的苦行主义,源于他心中的疑 虑:爱情只是自我伤害的呢称而已。他自己的小圈子就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冬日里 安静的房间,一把椅子,圆圆的台灯光下一本打开的书——这可谓是一种令他舒适 的苦行生活。要不就是独自一人在夏日的草地上漫游,整日里采集植物,仅与他的 小刀、标本袋、一、两个三明治为伴。诚然,他成年后曾有三次去过希金斯街的妓 院,但他认为,去妓院也是一种接受教育的形式,因而并未对他产生过实实在在的 影响。有些男人对女人既怀有温柔的情感,但同时又抱有很深的敌对情绪。弗莱特 也许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不管怎样,他并不像他的学生所相信的那样,哀叹失去的 爱情,他所感到悲哀的是他过去曾短暂拥有的那种简朴的生活现在已不复存在。 他二十二岁那年,即一九零五年的夏天是他将幸福攥得最紧的时候。当时他独 自住在西姆科街寄宿公寓顶层后面的两间房里,坐在他那张小小的学生用桌前,埋 头撰写他关于构兰属的西部构兰花的论文。 他喜爱这种花(花名中的“女士”自然是指维纳斯)他甚至能在睡梦中画出它 那极富美感的形状。远轴萼片、柱状花蕊、侧边萼片、叶鞘、苞叶、花盘、根茎。 不错,它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但却属于生于异国的兰花科。这种优雅的、带褶边 的花属于他。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研究它(她),现在已拥有了它所有合拢交叠、 平滑如丝的各个组成部分,掌握了促使它在这贫瘠的大陆中部土壤里生长,向人类 眼睛,特别是他的眼睛(他相信这并非出于虚荣),展示其全部美的那种单纯和极 为优良的再生机能。 他对这单独一个生命体的凝神关注,唤醒了他心中复杂的渴望之情。他又一次 企盼自己肉体的宣泄,去找那些希金斯大街的姑娘们;渴望湮没他迄今为止生活中 一切粗暴残忍的东西:他父母及兄弟愚蠢、粗鲁的火爆脾气,他那无力接受教育, 没有文化,甚至没有语言修养的家庭;他渴望摆脱自己度过了童年时代的马尼托巴 省廷多尔村那些粗糙、简陋的街道,摆脱他在自身周围到处可以感受到的那种原始 的、盲目索求救济和性交的情景。无上的幸福存在于他试图在这张上好的纸上画下 的这朵简单的花里:一个花瓣构成的有机体,自身完整的生命体,它不受制于任何 外在的东西,而只服从其自身的节奏和规律。几年以后,当他回溯这段往事,他想 起自己当时曾轻轻地将那支水彩画笔握在手中,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在他的手腕和 盛水的画杯边缘,而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变得那么轻松、舒畅。 他心中的欢愉却是短暂的。学院的麦金托什院长要他将自己的研究转向更为耐 寒的小麦品种的进化过程上来,还提醒他,卫理公会派教义是一种社会的,也是一 种精神的宗教,因此关乎人类生活的品质(说到这里,老人情绪激动地强调了这些 话),关乎这个地球上的人类生活。为了开导年轻、可塑性强的巴克。弗莱特,他 引用了江奈生。斯威夫特的话:“谁若能在原先只长一棵玉米的地方种活两棵,谁 就应该受到人类更好的礼遇,谁也就能对其祖国作出重要贡献——比所有的政治家 所作出的全部贡献都要大的重要贡献。” 于是,年轻的弗莱特不得不放弃他对构兰花的尝试性研究,转而研究杂交麦种 ;更有甚者,似乎他这种牺牲还不够大,院方又给他加重了教学任务:教授化学、 物理及植物学三门概论课,而且一年以后,由于可怜的布莱泽被解雇(被院方发现 喝烈性酒),于是学校又要他讲授基础动物学这门课。他原本专一的研究方式似乎 一夜间全给打破了。 更加糟糕的是,在九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当他回到西姆科大街的住处时,他竟 发现母亲也来了,在她的腿上还躺着一个小不点儿,那孩子胃部拱起,肺部鼓鼓的, 挥胳膊踢腿,大声哭喊着,抗议这个世界的不公。 我不是说过克莱恩廷。弗莱特太太一九零五年离开了她丈夫马格纳斯吗?我不 是提起过她带走了那个她负责照看的婴儿,就是生孩子死去的那个邻居默西。古德 威尔的孩子吗? 弗莱特太太离开的那个月正是九月。一连几夜霜冻后,天气变得寒冷起来。那 婴儿——一个性情温顺的小姑娘被包在一件对折的女式薄棉布套裙里,外面裹了一 件无袖平纹法兰绒衣服,再外面又裹了一件带钮扣的白色细羊毛背心;所有这一层 层衣服都用别针别得牢牢的,最外面还包了一块宽大的针织披肩。 那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早晨。九点零七分,当弗莱特太太在廷多尔火车站登上皇 家号火车时,她确信自己的生活已被毁掉,但她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挺直了腰板, 还作出了一副既沉稳专注、又轻松愉快的样子。有些人看到她购买去温尼伯的火车 票——她用的那张纸票子是头天晚上从她丈夫的衣领盒里拿的——可他们一点儿也 没注意,她买的只是张单程票。这些人如果当时就站在她身边,他们也许会闻到她 身上有一股很浓的,但并不难闻的气味。原来,她走以前曾将一小团棉球在丁香油 里浸过,然后将它紧紧地贴在她那颗跳动的臼齿上;那气味就是从这团棉花球上发 出来的。她戴的那顶帽子真不值得看第二眼。这帽子边沿镶着普通的绸缎和日本带, 但在她那颗如船尾般的小小的脑袋上,这帽子戴的角度却恰到好处,因而使她平添 了几分时髦,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而她实际上已四十五岁了。对旁观者来说,她 抱着的那一大抱秋花只是一种女人的嗜好,无论谁朝她的旅行包瞥上一眼,便会发 现里面仅装了一件她自己的折叠好的毛衣、一打上好的法兰绒婴儿方块尿布,再就 是一只婴儿奶瓶和三只橡皮奶嘴。她将这三样东西:旅行包、花束、婴儿抱在怀里 真够别扭的,可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神情坦然、自信。 旅途并不长,只需五十三分钟,先经过一片片谷茬地,再是一座座沐浴在阳光 里的村庄——加森、东塞尔科克、冈诺尔、伯兹希尔、华蒂尔章克申。在这段时间 里,克莱恩廷。弗莱特怀里的孩子睡了,她便开始为自己的生存问题筹划起来。她 早饭吃的燕麦粥仍使她感到胃里重重的,可她的思绪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她 看到自己从前的生活已被甩在后面,可谓径渭分明、清清楚楚,仿佛她用刀将它一 刀砍去一样。(她压在手帕盒下面的那张写给丈夫的字条上只写了两个十分潦草的 字:再见。)前面等待着她的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风险和机遇。她一下火车,便会 走人温尼伯市加拿大太平洋火车站前那条繁华的大街,向路人兜售她带来的花。城 里人对鲜花可谓情有独钟,即便是像这些十分普通的花也是如此。它们在这一带任 何一块荒地上都长得非常茂盛,当然,你得知道去哪儿找它们。她要分四次给这些 花喷水——这些深蓝色的紫苑花,人们也常叫它们Michaellnas disies,然后加上 几片薄薄的皮草叶子,再用带来的丝绸带子将这些花一束束扎得漂漂亮亮的,每束 卖一角钱,便可租辆马车,去西姆科街儿子巴克的住处。一到那儿,她便登上那六 层阶梯的木楼梯,敲响儿子的房门,请儿子允许她进去。再以后,她就要等等看了, 多长个心眼,放机灵些,看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我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克莱恩廷。弗莱特写道。她的字写得很大,圆头 圆脑的,显然没受过什么教育。“谢谢您托人带来的口信,我现在立即给您回信, 黛西——我已这么称呼她——被照顾得很周到,身体也好极了,请您尽管放心。我 很高兴您赞同我的意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女人的照看下会长得好一些,至少眼 下情况是这样。我唯一遗憾的是,上星期二晚上,我因心神不定没能给您留个话解 释一下。您不用为您的宝贝孩子担心,因为在我儿子家里我们觉得很舒服,也很卫 生。您目前深感丧妻之痛,我对此非常同情,因为您知道,我是全身心地爱您亲爱 的妻于默西的。我在这封信里夹了一络您女儿的头发,相信它会给您带来一点安慰 不过这恐怕是很小的一络头发,事实上只有六根,因为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多余的头 发。 巴克。弗莱特,这个学植物学的高个子学生,脸色憔悴、衣着寒酸。他弓着背 坐在那张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前,低着头。他低头的角度显示出他内心的痛苦。他烦 躁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支钢笔,在桌上的墨水池里蘸了一下,飞快地写道:“我亲 爱的父亲,谢谢您寄来的信。得知您不愿直接写信给母亲,我很伤心;但我还是认 为,如果您主动请她回去,语气恳切、言辞婉转,或许还能促使她重新考虑她的处 境,最终回到家中(写到这儿,他顿了一会儿,转而凝视屋外敲击着窗玻璃的雨水)。 同时,我求您对母亲略加照顾,是不是每周给她一、两元钱,还望您体念。如您所 知,我还得为母亲和那孩子再租一间房,可学院提供给我的奖学金并不足以支付这 笔额外的、完全不曾预料的费用。此外,我这儿还有几张医生的账单,因为母亲拔 牙以后发生严重感染,而那孩子则日夜不宁——斯特林医生说她患了胸闷症。也许 您知道,您的邻居古德威尔先生曾同意每月寄八块钱作为孩子的生活费。他尽管已 很慷慨,但这钱也只是刚够用的。我向您,也向我亲爱的弟弟,致以亲切的问候。 巴克。弗莱特。” 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您每月寄来的信总是很受欢迎的,而对您这次寄来的特 快汇票,我向您表示最热烈的感谢,太谢谢您了。我很高兴在此写道,黛西还是那 么胖乎乎、乐呵呵的,而且她的双腿也越来越有力。我儿子和我都认为,不出这个 月,她就能走路了。随信寄去您要的照片(再次感谢您寄来必要的钱款)。您将能 亲眼看到,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摄下了她与众不同的卷发,那色泽十分美丽,即是我 听人描绘的那种“草莓色”。我还要告诉您,温尼伯这儿的空气十分清新、非常有 利于健康,这与您以前听说的不同,切望放心。此外,我们也很幸运,因为我们住 处旁边便是一座漂亮的大花园,到了春天,小黛西便可在花园里四处玩耍。 祝好克莱恩廷。弗莱特亲爱的父亲:我已应您的要求和母亲谈过了,但我觉得 她很坚决,不愿再回廷多尔,尽管您很宽宏大量,愿意接她回家,甚至闭口不提她 突然离家出走,并长期不归这一事实。 至于您提出的另外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此事不可能。因我觉得, 如果您到这儿来,只会给她精神上造成刺激;而眼下,她正忙于整修园子,与小黛 西玩耍,心情十分平静。不过,我们要为你们将来的和好而努力,千万不要灰心丧 气。 此外,我也很遗憾您对钱款的决定,这对我将是永无穷尽的烦恼根源。 您的儿子巴克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您几乎难以相信,只要再过十天,黛西就 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她已经将字母表熟记在心,还会背(主祷文)。(第二十三首 赞美诗)和其他一些简单的圣歌。再说,我们园子里所有花卉品种的俗名她都能背 出来,大约二十五种吧。我很高兴地说,这两个月以来天气一直不错,加之每日晚 上睡觉时给她敷一剂毛蕊花叶泥敷剂,她的胸闷症状也减轻了很多。至于我自己, 一切都好。 您的忠诚的克莱恩廷。弗莱特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 谢谢您二十八日的来信。黛西目前身体非常健康,请您放心。她在学校的朗诵 篇目“水手的挽歌”表演得情真意切、热烈奔放。我们怀着极大的兴趣看到上星期 的《论坛报)上刊登了您站在您那座著名的石塔前的照片。我儿子弗莱特教授看到 报纸上那不甚清晰的塔身,愈发好奇,极想实地看一看它真实的风姿,不过您也知 道,自从他两个弟弟去了西部,他就不再去廷多尔了。 您最诚挚的克莱廷恩。弗莱特亲爱的父亲:再次向您要钱,我心里非常痛苦。 可我还是要恳求您,望您以仁慈之心,念及您和母亲和睦相处、共同度过的那些岁 月。那时,她尽心尽责,对家人无比关爱,而从未想过获得任何报偿。我们的日常 生活眼下尤为艰难,故我觉得,我购买西姆科街这座住房及与之相连的一块地的决 定并不成熟,尤其是在本城居民皆向南搬迁,且现在又有战争传言之际更是有欠考 虑。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之所以这样做,出发点仍是为黛西着想,她已出落成一 个漂亮的少女了,我希望能为她买一所可靠而体面的住房,一所她永远不会感到难 堪、寒酸的住房。不错,母亲卖些花花草草的确挣了些钱,但她建暖房也花去了很 多。您说我的“侯爵”这一杂交麦种已获认可证,因而收入增加了,这当然也不错 ;但这笔钱的四分之三是归学院所有的。我殷切期盼您对我的要求给予关爱的回复。 您也许会有兴趣了解一下“古德威尔石塔”的情况。城里的人都这么叫它,很 多人都在谈论它,听说它吸引了整个这一地区的人前去参观,甚至还有来自美国的 参观者。 您的儿子巴克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我希望这封短信能使您放宽心,黛西已从 麻疹的折磨中完全恢复过来。这段时间我们的心情极为沉重,多少个星期以来,黛 西一直待在一间不见日光的屋子里,而她又生性好动,原本也非常健康,真把她关 得够呛,烦闷透了。不过,后来她在上星期的(家庭使者)上发现了您站在您的石 塔旁的照片,心情倒是开朗了许多。“这真是我父亲吗?”她问我道。我向她保证, 那照片上真是她父亲。于是她急火火地想要去见您,而且有好几天除了说要见您外, 别的什么话都不肯说。可弗莱特教授和我一样,都觉着她去见您,对她这样一个刚 从严重疾病中恢复过来的孩子来说,过于兴奋对她不利。 我们一直非常感谢您按月寄来的钱款。对于我们不算宽裕的经济收入,我们总 要让它发挥最好的效益。令人高兴的是,我这花园里的小本生意已经开始兴旺起来, 似乎整个世界都发现了这简单的花能给这战争时期原本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欢乐。 您的真诚的克莱恩廷。弗莱特亲爱的古德威尔先生;对于您的祈祷和您的唁电, 我向您表示最诚挚的谢意。我可以真诚地告诉您,我亲爱的母亲在她临终前并未受 罪,因为在事故发生的当时,她便已失去了知觉。在她床边为她守夜的亲朋好友们 从她安详的永眠中寻找到了一种力量和鼓舞的源泉。我的两个兄弟及时从西部赶来 向母亲表示哀悼,因而她最终得以在朋友和亲人的陪伴中安睡长眠。如您所知,我 们的父亲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坚强,因此,我们现在必须为他祈祷了。至于把母亲 撞倒的那个骑自行车的年轻小伙子,他被罚了二十五元钱;我听说这可怜的年轻人 也因悔恨而着实病了一场。 最近几天以来,我考虑得比较多的是黛西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把她 当作亲生女儿,深深地爱着她——事实上是溺爱她。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与我这 样一个既无妻子,又无财力雇人照看她的男人同住一处,显然极不合适;对此,我 相信您一定与我看法一致。无论情况怎样,我反正很快得离开温尼伯,去握太华与 那位自治领谷物专家和他的委员会继续我的研究。烦请您写封信给我,将您对黛西 一事的全部想法告知于我,看我们能作些什么安排,以保证她将来的生活和幸福。 您的忠实的巴克。弗莱特我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既已体尝过人生的极大乐趣, 缺了它便觉得生活无味。 一旦觉醒过来,他便十分敏感。妻子早早过世以后,他也许可与诗歌为伴,或 饮威士忌取乐,或投入女人的怀抱。然而,正如他那个年头许多年轻工人一样,他 却找到了上帝。对他而言上帝化为天上的彩虹,正在采石场路东头(离我母亲长眠 之处不远)等待着他。 这事发生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头天晚上曾下过大雨。 他肩上背了一只布袋子,里面装了块八边形的石灰石(大约有只甜瓜大小)。 他打算将这块石头放在他死去妻子的坟头上。他爬过泰勒角的藩篱,想抄近路穿越 一块谷茬地。当他正在这块泥泞、高低不平的地里行走时,太阳突然喷薄而出,先 呈徽黄色,随即愈发浓烈,热气很快穿透他身上那件灰棉布衬衣。他抬眼望去,便 见那彩虹横贯长空。 他以前自然见过彩虹,每次总要停下脚步,如乡野村民一样,赞叹它淡淡的颜 色。不过,在马尼托巴南部一带,彩虹并不多见,因而人们见了总要议论一番。 “瞧那儿,”总会有人手指天空,大声叫喊,一种虚幻的愿望随即便在心中油然而 升,一种模糊隐约的想法,企盼好运降临,或至少希望心情就此得以改变。 在凯勒。古德威尔一生的这个时期,他还没有开始他那漫长的对《圣经》的潜 心研究,因此还不会(如果您问起的话)引用上帝在洪水过后对挪亚说的话:“我 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与此同时,他也绝不是一个愚昧无知、信奉迷信的人(虽然他并未受过多少正 规教育),因而懂得彩虹的一般原理,即:五光十色的彩虹是因光波通过微小的水 滴时发生折射、反射。离散等作用而产生的。他还懂得这种自然现象既会消失,也 无实体可言——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与石头、与坚硬的边缘和可确定体积的物质打 交道的人。彩虹的弧状光彩不可触及,其大小无法测量,而其颜色,正如它可被肉 眼捕捉,亦会消褪。就这一点而言,很多思想单纯的人相信:彩虹是无法拍摄下来 的,因为它那短暂而飘忽不定的虹彩与反射强光的镜头相抵触,致使经化学处理的 印象纸上无法形成定影。 然而,我父亲在一九零五年十月这个早晨(他妻子死后仅三个月)所见到的彩 虹却与往常不同,它的颜色显得清新鲜亮、生气勃勃,而其形状如孩子的蜡笔画那 样显眼。这弯彩虹似乎是由玻璃,或是一种半透明的大理石一类坚硬的东西组成, 显得意味深长,逼人注意且有针对性——针对他,为他而来。他并未看到它那有形 的光彩如何形成,只知它突然间出现那样坚实、那样完美无瑕。在它洁净的门洞里, 但见天国一隅金光闪闪。 彩虹出现时,他驻足站立,但随即便在他妻子默西的坟前跪下。 他是个石匠,墓碑自然由他自己打制。这墓碑呈斑驳杂色,楔形,开得很薄, 磨得光亮亮的;石碑的中央深深地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份。 默西。斯通。古德威尔1875——1905深爱的妻子沉痛的悼念刻写碑文开初那几 天真可谓凄风苦雨,令他痛苦不堪,心神错乱;但他几乎同时发现,仅有这块墓碑 还不够,对这个曾是他的心上人、妻子和至爱的女人,这石碑委实太轻,太单薄了。 后来,他每天从采石场带回来一两块小石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存放在泰勒角的一 丛柳树后面,那儿离帕克路拐角处不远。这些石头都经他仔细挑选过,因为他作出 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不用灰泥将它们搅和在一起。仅凭地心引力便一定能将这些石 块固定住,即通过地心引力和平衡,每一块石头都会包容与它接触的其他石头的形 状,这种想法符合近来一直在他头脑中如白日梦般活跃着的一个抽象概念——这是 一个由悲哀和迷惘组成的梦幻般的结构。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一个声音,同一个声 音,询问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妻子没告诉他,她怀了孩子? 石塔的四周围墙已建到齐肩高了。他砌墙用的石块有些并不比他的大拇指或拳 头大,有些直径则有八到十英寸长。今天早晨,在彩虹那艳丽的光彩里,这些石头 的表面似乎与近日到处盛开的簇簇黄花一起翩翩起舞,节奏和谐,配合默契。太阳、 雨、云和光,鲜花与石头——它们紧密地控系在一起,几乎是如预言般地结合起来 ;眼见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神圣的聚合的中心,他油然感到一阵欢愉。他心中充满 了他自己的欣慰的喧嚷——那是销魂的叫喊,狂喜的呼呼。 他曾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形单影只,但实际上他是那弯实实在在并且凝视着 他的彩虹的儿子,是百折不挠、形状各异的光和阴影的儿子,是物质的儿子,是大 地的儿子。 只是后来,在他穿过印着条条车轮痕迹的田野时,他才想起大声喊出上帝那纯 洁无瑕的名字,向给他带来幸福的上帝致敬。 他曾一连好几天,竟忘却了自己已为人之父,有一个名叫黛西的小女儿;但总 有什么东西会摇响铛提醒他,他这才瞥一眼挂在厨房墙上的日历,发现这个月的第 四个星期二很快就要到了,这是他给温尼伯的克莱恩廷。弗莱特寄汇款的日子;如 果天气变暖和了,他也会留意村里的那些孩子,他们为在采石场做工的父亲们送去 中饭,再在那儿待上一二个小时,玩玩小鱼或是没用的小石块。这种情景总让他想 起自己的女儿,她会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有时,弗莱特太太也会写封信,夹张这孩子的照片来,说她一天天长大了,脾 气很好,在学校也很能干等等。照片上的黛西看起来挺温顺,衣着整洁,身材苗条。 女儿这样,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她的笑容既不显放肆,又不显胆怯,而是介于两 者之间。(由于某种原因,他无法判断她长得是不是漂亮;也许她并不漂亮。)最 近寄来的一张照片是她与弗莱特太太和巴克。弗莱特教授的合影,他们两人分别坐 在黛西的两侧,地点看上去是绿草茵茵的河岸。照片上那柔和的浅灰色使他们三人 个性突出,形象鲜明;一家三口悠闲自在,相亲相爱,看不到一点不和谐的踪影。 有时,他从睡梦中醒来,浑身颤抖,头脑里如浸满汗水般充斥着对往事的回忆。 那间厨房里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跳荡摇晃的四周墙壁,那一圈惊愕 的面庞,还有他亲爱的默西那寂无声息。覆盖着床单的尸体。一切都是那样混乱、 骚动。时钟敲响了,可这钟声似乎一直在响啊,响啊,从不停止。它在他眼睛后面 发出,这当当的声响消除了幻景与往事间的距离。当其他人如泥塑木雕般站在那儿 呆呆地瞪着双眼时,他奔出厨房,一头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喊着,哭泣着, 紧握双拳在焦干的地上撞击。“她没对我说,”他对着空旷的天空大喊,“她从来 没有告诉我。” 令他百思不解的问题是:他的默西为什么要保守如此重大的秘密? 他觉得,他必须把她的沉默看作是一种背叛,甚至是一种敌对行为,但他又常 常想起,她过去一直不善言辞,也无力承受这个世界强加给她的种种繁难的模式。 他试图想象这个肉球在她肚子里不断长大时,她内心的感觉是什么,她如何应付它 蟋缩成一团的手臂、双腿和跳动的心脏,她是否对它闯人她的体内感到恐惧,或许 她深深地爱着它,根本无法说出它的名字,不愿将它的存在及为它的降临所作的安 排告诉别人。 他暗自承认,他对死去的妻子的爱已因她的沉默而改变。他越来越觉得,她的 过错不仅仅在于对他保密,更在于惩罚了他,使他在别人面前无地自容。他想,人 们现在准是把他看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人,或是一个草率粗鲁的人。一个连对自己妻 子怀孕都一无所知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丈夫? 是的,必须承认——几年以后,我对此已十分清楚——我父亲对母亲的爱已经 泯灭。有时,特别是当他从一个活生生的梦中醒来时,他甚至怀疑自己还会不会爱 这个孩子——这个被相机镜头摄定于此的十一岁的黛西。古德威尔,这个戴草帽的 小姑娘,这个被置于河岸上,固定不动,嘴角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的孩子。一个父 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件十分反常的事,但凯勒。古德威尔的爱只是一种由社会 习俗的气氛而引起的微不足道的爱。他必须履行职责,寄钱给她生活;他写信给弗 莱特太太,对孩子的健康和幸福表示关心,但他很少真正这样想过。这孩子是谁? 是他自己的骨肉吗?(他并不愿意选黛西这个名字,但这孩子总得叫个什么,而在 我出生以后,他根本无心给我取名字。)他端详着她的照片。一天闲下来时也想这 孩子,他断断续续地也会对这孩子稍微感点兴趣,有时还略有点担心;而近来,他 得知她饱受麻疹病害的折磨,暗自琢磨要不要哪个星期天早晨坐火车去一趟温尼伯, 看看她,自己也好放心。 然而,与女儿如此尴尬的会面及对旅途的迷惑、不知所措,又不免使他畏缩不 前——他从未去过那个城市,也从未发现有任何去的理由——无论如何,他不愿意 为此放弃整个星期天,因为星期天他要读圣约书,祈祷上帝的宽恕,还要建造他的 石塔。 又到了星期天上午,这是六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廷多尔卫理公会教堂尖塔上 的铁钟正召唤着那些虔诚的人们前来做礼拜,然而,我父亲并未被它的叮当声所吸 引。 宗教并未将凯勒。古德威尔变成一个去教堂做礼拜的教徒。他刚信基督教那会 儿,做过三四次晨祷;还有一次他是仅有的一次,他往西步行七英里去奥克弥顿, 坐在那儿糊里糊涂地参加了一次希腊东正教会神秘的弥撒仪式。公众宗教仪式上的 喧嚷嘈杂——歌唱、祷告、吟诵、布道说教,搅得他心神不宁。那些信徒们的弥撒 祭服,甚至卫理公会教徒那简单的白色衣领也刺激他的感官,将他逼到信仰的边缘 ;而教堂里的尘埃、椽子、香气、亮漆等也袭击着他,贬损着他,嘲弄着他。再者, 这些宗教仪式的程序,人们喘着粗气说出的祷文、阿门。编号的圣歌,以及仪式过 后须按教规与做弥撒的其他教徒握手,冷静地与人互致问候,还要说些应酬话等, 所有这一切都刺激着他,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几乎出于某种偶然,他陷人了一种持续的独自一人的冥想之中。这种个 人冥想的模式与在亚洲次大陆流行了几百年的那种神态恍惚的沉思冥想并无多大区 别,而这种做法在本世纪中叶以后,即愚蠢的六、七十年代在我们的文化里则变得 十分时髦。 就他而言,这种沉思冥想是一种极度欢愉的心灵交流。每个星期天,他都要按 照仪式,一步步走近他的缔造者:拂晓起床,早餐喝茶、吃面包,然后,无论晴雨, 都步行去采石场路附近的坟场;一路上,他口中念念有词,反复背上一段经文,通 常是一首圣诗。 上帝的神圣无人可及,谁也不能与您相匹论比。一次又一次,这些诗文如第二 脉搏一般敲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的靴子则和着这一节拍踏着路面,将他引人正常意 识的帘布之后。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一个行人——无论是人或牲口,这时都太早了。 他用自己一辆以零碎部件修补起来的手推车运送他砌墓穴用的石头。他心中有一个 信念:大地中粗糙的矿石即是圣歌的音符,因而能会集聚拢,化为赞美与肯定。他 还带了一把木槌几把小凿子,都挂在了腰带上的匙圈里。他用自己的身体运去他所 需要的一切——他的工具、他的音乐,他的供物。 我母亲原先那块孤独的墓碑所在之处,现已矗立起一座约摸三十英尺高的石塔, 而且还在不断增高。筑塔用的石头都是因其质地坚硬、外表美观,及有利于整体设 计而挑选出来的。盘旋而上的一级级支架或石阶突出于塔身之外,这些石阶能使他 如昆虫爬墙一般轻易登上陡峭的塔身。 父亲想以精致美观的花押字装饰塔身,虽然廷多尔的石头因其斑驳色杂而不宜 精雕细刻,但父亲这种愿望还是越来越强烈。刻在这种矿石上的图案似乎总是逃避 眼睛的观察,你得与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在特殊的光线下才能看出它们。然而, 这种不甚便利之处对父亲来说却成了那矿石魁力的一部分,因为他雕刻在上的文字、 图案将会若隐若现,因而将折射出这个业已显露的变幻无常的世界。他在这儿刻上 圣洁的只言片语,在那儿又雕上鸟儿、花儿、鱼儿、人脸、太阳、月亮什么的。一 个他半个手掌大小的天使被刻在了他已雕刻完毕的天空中;一匹小石马在石头刻出 的草地上吃草;还有丘比特、美人鱼、蛇、树叶、羽毛、藤蔓、蜜蜂、家畜、彩虹、 一张具有某种结构的兽皮等。整个石塔简直是一个由各种翻腾蠕动的图案所组成的 博物馆——有些图案是他从《加拿大农民历书》中找来的,有些则来自伊顿公学便 览或他自己那本带插图的《圣经》。 冬日的夜晚,他这个鳏夫在自己厨房的凌乱的地窖里,支起一条带老虎钳的工 作长凳,点上一盏明亮的气灯,雕刻这些图案。在采石场干了一天活以后,吃几个 煎鸡蛋和罐装豌豆权当晚餐,便准备使石头灰四处飞扬了。他的工具很简单,雕刻 技巧也不那么正规——他毕竟是个自学成才的雕刻匠,通过长期对明暗、凹凸效果 的追求,及对石头所能显露出来的简约特征的检测,他的手艺才得以长进。他慢慢 地干着,不禁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在缩小,小得像只布了盘一样。从刮擦到开槽, 再将直线与曲线连接起来,在这一过程中,他的注意力逐渐集中起来,精心雕刻着 一个形象;而这个形象当初在他脑海里闪烁时只不过如原子那样大小。他既充分展 示这一形象的各种特征,又保持了它原本固有的形态及其精髓——这是最艰难的一 部分工作——并在心中等待着这一石头形象完成那一刻的到来。(但愿您能有机会 看到这种雕刻出来的形象,它们怎样将业已体现出来的某种启示反映在您的眼睛里。 尽管它们看上去到处都是父亲留下的那些令人遗憾的笨拙之处,能看出他所花费的 气力,然而,它们又是那样巧妙地捕捉到了宝贵的光线。) 父亲很有才气,但他从未感到雕刻是件轻松的事——他的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 这项工作中去。他全神贯注,五官扭曲得像只猴子脸,他这副神情您只有在真正的 艺术家和音乐家的脸上才能见到。(当然,他从未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他的单纯 犹如空气、水一般大大敞开着,毫无遮掩。)只有当他完成一件石雕,并将它运到 石塔旁时,他才感到一种超然物外的兴奋(尽管“超然物外”犹如“艺术”一词, 不是他所能说出的,甚至连认都不认识)。当那块雕刻好了的石头最终悄悄地溜到 为它留好的地方时,他所感到的是上帝之手落到了他的头上,那圣灵欢畅地大叫一 声,进入了他的体内。 众所周知——当然我也知道——宗教的冲动是很难说得十分准确清楚的。有欣 喜若狂者,如我父亲,他们沉溺于精神交流的圣洁氛围之中;也有头脑较为冷静者, 他们声称,宗教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我们忘却自己的荒唐行为。 对凯勒。古德威尔这样一个并未受过传统宗教熏陶的人而言,人与神在一个令 人震惊的等式两端获得平衡:人创造了上帝与上帝创造了人完全等重,一个统一的 头脑,如蛇一般弯曲,拱卫着大地与苍穹间的弧圈。(他花了几年时间才弄明白其 中的含义。) 对于一九一六年在温尼伯市被解除卫理公会教牧师职务的七个绥靖主义者来说, 宗教在坚如磐石的个人良知与同样强硬的政治舞台之间找到了其自身最终的价值。 对于那些正在(即六月)重建被所谓的爱国主义者焚毁的连锁湖会馆的农民及 其家庭,即公谊会这批教友而言,宗教即如水泥,将他们通向世界的大门堵死了。 对克莱恩廷。弗莱特而言,当她在波特奇街与梅恩街交汇处被自行车撞倒后处 于昏迷状态时,宗教则如被和风吹散的花瓣,飘啊飘,最终静静地落在她生命的黄 昏上。那个十七岁的屠夫的儿子瓦尔迪。古德曼森,他的自行车(速度超过了法律 规定的时速八英里)应对这起事故负责;对他而言,宗教即是一瓶肉汁,一瓶他如 半夜饥饿的婴儿般要吮吸的肉汁。如果你寻求宽恕,你就会如愿以偿。对卖给那小 伙子自行车(二十五元)的艾布拉姆。斯库塔里而言,宗教既是一扇敞开的窗户, 也是这暗窗户的窗帘。 还有廷多尔的石匠师傅马格纳斯。弗莱特,就是那个被克莱恩廷抛弃了的丈夫, 对他而言,宗教既是一个记忆罐子,又是这罐子中的水,里面装着克莱思延起居室 里那株称作伯利恒花的枯萎叶子,他将它们奉为神物(即不许碰触);宗教亦是他 鲜明而有触觉的记忆中家乡奥克尼那些松散的石矿层;还是他记忆中父母亲的形象 ——两人在黄昏中将干草拖进牛棚,他父亲停下来,弯下腰,用舌尖舔去落在他妻 子眼里的一个异物。 对韦斯利学院的麦金托什院长来说,宗教犹如一帖药可使思想正确,生活廉洁, 祈祷虔诚。“这场战争所引起的后果之一,”他在写给《自由通讯社》的一封信中 说,“便是使我摆脱了自我满足的心态,因而使我们离我们的缔造者更近了。” 对贝西。珀费克特,即韦斯利学院那个热恋着植物学教授巴克。弗莱特的女生 来说,当她头靠枕头,低声呼喊他的名字时,或当她唱着:“当我们的心在渴望, 让那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时,宗教便是哽在她喉头的令她痛苦的异物。 对于他自己——巴克。弗莱特,教授、学者、十七种不同品种的构兰花的收集 者来说,他认为,宗教可比喻人的欲望,这个比喻可谓妙不可言;从来就没有上帝, 也没有上帝的儿子,没有圣家庭,也没有耶稣的复活,唯有欲望。欲占有更多的东 西,欲尽善尽美,欲有自知之明,欲得到所有五十种已知的构兰花品种,欲以睡眠 忘却一切,欲行善,欲亦作恶,欲求销魂的交融。他当然也很清楚,人之所欲,可 以是,或者经常是一场骗局。最近,他一直在阅读有关植物授粉机理的内容:一只 雄性昆虫被一些小巧玲拢的兰花所吸引,而这兰花的唇瓣则充当了雌性昆虫的性器 官。作为一个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弗莱特对这一现象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和烦 躁,尤其是那只兴奋起来的雄性昆虫在无声的花瓣边缘所作出的交合姿态更是搅挠 着他的心田。他也同样被与他同住一处的十一岁的黛西。古德威尔搅得心神不安 (尽管这一点还有待他承认),她那毫无顾忌,毫无害羞心的身体动作,她穿着夏 日衣裙裸露着的手臂,加之近来他一走进她那间昏暗的病房,看到床单下她那美妙 的躯体,他便会产生一种异样的、不应有的渴望。 一九一六年的温尼伯还是一个挺令人惬意的地方。尽管这地方交通闭锁,尽管 大洋彼岸兵火连天,温尼伯人仍然过着安适、体面的生活。即便在严寒、漫长的冬 季,通常遵纪守法的人们也都心满意足地挺了过来;况且冬季还使这里表面粗糙的 木建筑和毫无规划的城市面貌变得祥和、清爽。 不过,这座城市也在变,变得越来越体面迎人了。多条宽敞、崭新的林荫道正 在规划之中,而一座崭新、宏伟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立法大厦则正在建造之中。这 座大厦是一九一三年破土动工的而这一工程浩大的建筑需要大量的石头,廷多尔采 石场因而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石匠们工作稳定,远离了德、奥皇帝战争魔爪的侵 袭。城市商业区的街角上都建起了教堂,有时一个交叉路口同时出现两三座不同宗 教派别的教堂。(“让我们希望上帝有幽默感”,一个颇受人尊重的浸礼会牧师在 最近一次民众集会上不无幽默地这样说。)这些教堂都是用石头砌成的,许多漂亮 的银行、保险公司,包括著名的韦斯利学院及那座新建的法庭也都是石结构。如果 您浏览一下这座城市的风貌,您禁不住会在心中感叹:这大惊人了!在柔软的大草 原上竟平地拔起一座石城!(一位著名的芝加哥建筑师见到大块大块光亮亮的廷多 尔石时说,美国的建筑商只要看到廷多尔石头的美,必会争相购买这种石料。) 冬季的温尼伯可谓好戏连台:溜冰聚会、舞会、晚餐。而在夏季,阔佬大户去 森林湖避暑消热,不那么富裕的人则在白天去维多利亚海滩或去这一地区其他有玩 头的避暑胜地。最近在年轻人中,比如那些十八至二十五岁的人中,乘火车去廷多 尔村游玩极为普遍。火车票价并不算贵,而且年轻人在外野餐,吃三明治、喝凉茶, 好不痛快。在这个战争年代,女士比男士要多得多;虽是男女性别不平衡,但一点 儿也没有挫伤这些年轻人的兴致,反而营造了一种异样而欢快的氛围。许多人带着 泳装,因为采石场里那部分老的、废弃不用的矿坑蓄着干净、清凉的水,很适合游 泳;但他们来此游玩,主要还是想看一看古德威尔石塔。 当然,去石塔得先花半小时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挺累人的,还要沿 这条小路向东走一段,再拐上一条小土路。但对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段徒步跋涉正 是他们白天旅游的乐趣之一。他们精力充沛,生气勃勃,乡间的新鲜空气、几个小 时从城市较为冷静的工作中解脱出来的欣慰、以及远离了正在大洋彼岸进行的那场 恐怖的战争,这些都令他们精神十足,痛快淋漓。 在低缓的田地对面那座石塔清晰可见。“它就在那儿,”有人会喊出声来。 (因为他们中有些人已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来这儿了。) 当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方时,这石塔呈白色;下午晚些时候则显柔和的蓝灰色。 在这群年轻人中,总有一、二个人会突然跑起来。谁先跑到那儿,谁就是头饿 坏了的熊。他们跑到这座公墓低矮的石墙边,翻过墙——全然不顾门上生锈的铁钩 ——在林立的墓碑和一簇簇带刺的蓟花间迂回奔走。终于到了!他们拍打着粗糙不 平、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塔身,又在石墙边的踏脚石上爬上爬下。年轻的姑娘们常常 得有谁来哄一哄,帮一把,才能一直爬上塔顶,因为她们怕爬高,或是怕露出她们 的内衣。不过,她们还是坚持着往上爬,因为周围乡村的风景据说美极了;再说, 她们个个都很好奇,要从塔顶向下看一眼这座空心塔底部那一圈杂草,而在杂草的 下面躺着一块小小的墓碑——不过这只是传说而已。 这种外出远足,总能听到他们不断地叫啊、笑啊,谁发现了美人鱼石,谁又找 到了雕刻的石猫,石塔旁刻有“悲哀”一词的小石块等等。这群人中最有见识的会 谈起这座石塔的历史:一个年轻美丽的妻子生孩子时死了,年轻英俊的丈夫悲痛不 已——这人偶尔还能见到——每日清晨以石砌塔;按现在的标准,虽然他已不再年 轻,不再英俊,砌塔的热情已不如从前,但他停下手头的活,与参观者聊聊天打发 时日,其实也挺快乐。再说那孩子,那孩子怎样了?似乎谁也不清楚,这倒挺让人 放心不下,真的。 好了,看看现在几点了;这群白天外出游玩的年轻人必须回村里赶火车。太阳 这会儿已经西斜,可他们走得更慢了。其中有几对情人手牵着手,或是互相挽着胳 膊走着。有一、二个人还出于冲动,回头朝那石塔看上一眼。大家听到他们大声评 论着那座几乎是中世纪风格的结构,在这草原的中心地带竟耸立着这么一座石塔, 让人见了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还提起那些漂亮的石灰石,它们几乎与意大利 大理石差不多。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还装了一小袋雕刻过的小矿石,一路走,一路 用手指捻摸着。还有一个姑娘,看上去文绉绉的,轻声谈起遥远的印度那座泰姬陵, 说那也是一座为失去的爱而建造的陵墓。 一个诗人怎样知道自己一首诗写完了?那是因为它已扁扁平平,紧紧绷绷,不 可增删一字一行。 一个女人如何知道自己的婚姻完结了?那是因为她的生活之路突然被割裂成两 股岔道:过去与将来。问问克莱恩廷。弗莱特吧。 我们常说,一场战争因一方投降,一纸停战协议,一个条约而结束;然而实际 上,那是战争自己拖垮了自己,它自身已无以为继,似乎突然变得不体面,成了这 个世界广为存在的鲁莽行为的一部分。 万事自有开头,也有结束。当我们似乎到达了一个安静之处,我们却在身体平 稳的墨守成规的机能和欲破裂的需求之间被突然卷起冲走。我们常做非理性的事情, 荒唐的事情;不然的话,也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干预一番,即那个无法想象的敌人。 艾布。斯库塔里年复一年地在马尼托巴农村挨家挨户兜售零碎杂物,但后来却被伊 顿邮购服务部挤垮了生意。谁会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呢?他除了向皇家银行贷款又能 怎样——他借的第一笔款子寄给了他在以色列的一个儿子——之后他在温尼伯市的 塞尔科克大街开了一家自己的零售商店,经营男式工作服、鞋袜、园艺用品和自行 车。一扇门关了,另一扇门又开了,这是斯库塔里先生自己说的话。 一九一六年是巴克。弗莱特教授在温尼伯居住的最后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他 的信念泯灭了。他对自己这具堕落的三十三岁的躯体感到恐惧;他对这个世界也同 样感到恐惧,即便它仍兴冲冲地招呼他,满足他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欲望。他必 须重新生活,向前走,搬到东部去,准确地说去渥太华,自治领的首都。 我那在马尼托巴廷多尔村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已造好了他的石塔。他如何知 道塔已竣工?那是整个石塔的匀称协调告诉他的,高度、宽度、周长等整体配合得 当,令人满意。如果塔顶多一层石头,整个石塔便会失去平衡。他看着这座石塔, 心里感到轻松自在,甚至懒洋洋的了。最近前来参观的人很多,还有不少新闻记者。 (他猜想很多人带走了他那些雕刻好了的石头,当他听别人议论此事时也只好耸耸 肩了事。)前来参观的人把他搞得飘飘然起来,近来他甚至忘记了当初促使他建塔 的那股子冲动。他乐意,甚至急于和参观者交谈,不过他对自己执意建塔的根本原 因避而不谈。古德威尔先生,您孜孜不倦地建造此塔,究竟原因何在?嗯,一个人 开始一项工作,那这工作就占据了主导地位。上帝已经隐退,他只是个影子,至于 默西——她的坟墓深深陷下,周围长满了杂草——他已想不起她的面容,忘记了她 的体态。他的短暂婚姻,他的改信基督教——这些对于不断向前延伸的生活而言, 只是它奇妙的交汇之处而已。 温尼伯的巴克。弗莱特教授寄来了一封信,谈到了有关监护人的安排分工,以 及今后为照顾黛西还要做些什么等问题。 还有一封信是昨天刚到的,写信人是美国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的印第安纳石 灰石公司总裁。信中说急需熟练石匠,报酬丰厚,还说在威尼格希尔(不管那是什 么地方)的克罗斯街已预备好一套舒适的房间供他居住,将为他和家人及家具等的 搬迁安排交通工具。古德威尔先生有家庭吗?需立即回复,请打电报。 贝西。珀费克特因将麻疹传染给黛西。古德威尔而受到责备。贝西发了烧,喉 咙也疼,本应卧床在家,而不该站在弗莱特家门口,将她迟交的植物学笔记递给黛 西,还以她少女的激动,唾沫飞溅地说了一通道歉的话,并冲着那孩子易感染的。 十一岁的脸打喷嚏。 于是,病毒便顺着黛西的呼吸道进入体内去,没过多久,她便出现了所有的症 状。克莱恩廷姨妈(因为黛西一直这么称呼她)仔细看了这孩子的口腔,真把她吓 了一大跳:到处都是疹子。这可怜的小家伙于是被安置在一间暗室,房门一直关着, 只有克莱恩廷姨妈一个人照顾她。谁都说这女人尽心尽责地侍候这孩子。她给孩子 送来冷湿毛巾降温退热,每日早晚用含硼的洗液给她冲洗眼睛,用她自制的草药乳 剂给她止痒,还给她送来一盘盘软性食物——水煮荷包蛋、炖过的水果——吃完后, 她还严格要求黛西用食指裹着棉球清洗口腔。黛西开始好了一些,但她同时又觉得 腻烦了;结果,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变得比以前严重得多。 请来的医生——我不能,或不愿透露他的姓名——说她患的是支气管炎。为了 让克莱恩廷姨妈搞明白这病,他还画了一张树枝形支气管图。现在治这病只需一支 磺胺,或者抗生素类药,就能缩短这姑娘的病程,可在那会儿,卧床休息,喝点药 液,再加保暖便是唯一的治疗办法。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后,由于没人想起拉开窗帘, 或是点上一盏灯,因此,黛西。古德威尔第二次生病那段时间也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再说,屋里的灰尘、羽毛枕头等气味散不出去,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她一辈子落下 的过敏症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那会儿准是睡得很多,否则她这么个好动的孩子怎能忍受这段无所事事的时 间?不管她什么时候醒来,她都觉得身体僵硬,加之无名的焦虑,致使她脑力下降。 个中原因,与她在人生的中途突然体尝到生活的空虚不无关系。她觉得自己缺了点 儿什么东西,她躺在那间昏暗的病室里,身上重重地压着层层被单,望着她胸腔里 那棵颠倒过来的树的形象。就这么过了好几个星期,她才闹明白她少了的东西是什 么。她所缺少的是真实性这一核心的东西,而她周围的人似乎人人都拥有这一内心 的宝矿。克莱恩廷姨妈在楼上的走廊里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走去,乐滋滋地忙这忙 那,有时还莫名其妙地突然笑起来,以嬉戏的口气说她如何感谢“深爱这个世界的 上帝”,感谢他决定让她依自己的意愿行事。巴克叔叔(黛西在那个时候就这么叫 他的)手里握着那支菱纹手杖,脚上穿着一双鞋底磨坏了的鞋子,踏着步子向学院 走去。尽管他唉声叹气,很不情愿,但他仍刻意显出他那年轻男人的执着。其他人 的腰板也是挺得直直的,因为他们能影响这个世界,并对这个世界作出反应。然而, 不知何故,黛西。古德威尔却不能。 她只能凝神瞪着自己内心这一缺失,像看太阳那般,一次只能看上几分钟。 嗯,您也许会说,肯定是我发高烧才使我心神错乱的。一点儿不错,在那间昏 暗的屋子里,我常受到古怪离奇的幻觉的折磨,而且我的这双肿胀的眼睛在那间暗 室里也常召来种种可怕的意象。 长期的与世隔绝和沉默无语,加之心中的烦闷,所有这些折磨着我,沉重地压 在我身上,压在年轻的黛西。古德威尔身上,把她年轻的生命挤得空空如也。她的 自传(如果写自传并非不可想象的话)将会是(如果真的有人来写的话)灰暗的虚 无和不可填补的豁口。 她躺在病床上,想着自己周围不停息的生活,愈发加重了她内心的悲伤。她能 听到附近的狗在叫,鸟儿在放声鸣唱,还有那送奶人在西姆科大街上送牛奶的声响, 他的马在街角处发出一声哀怨的嘶叫,重重地跺着它的蹄子,连屎带尿地拉了一地。 有的人家开了门,有的关了门,邮差送信来了,人们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人声哺哺, 水壶里的水烧开了,门厅里的钟嘀哒嘀哒响个不停。 她从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式思维方式出发,感到十分惊讶:没有她凋围这一切 竟也照常发生。阿伯了学校不会因为她生病而停课,不,不会的。校园还会像以前 那样生气勃勃,学校的铃声也同样会准时地,厉声地响下去。她还知道,即便她一 回半回不去克莱恩廷姨妈的园子,在那儿摘去金鱼草的花头,让这小小的花朵“咬” 她的手指,即便这样,到了仲夏时节,园子里还是会长满金鱼草的。当她躺在这间 又热又黑的屋子里,她就是这么回想来着,她知道,这是个她将住上一辈子的地方, 一个她事实上一直在此居住的地方——一个不为人所见,被扼杀了的,从她生活经 历中被抹去了的地方。 她心里明白,如果她要抓住生活,不让它逝去,她就得拯救它,采取一项基本 行动——想象,以补充、修正、召唤各种必要的联系;想象一幅田园生活的美景, 或是英勇壮观的场面,不管什么都行,甚至可以在梦幻中建造一座灰石塔,但须偶 尔将其中细节加以篡改,公开夸大或撒谎,编造子虚乌有的达官贵人们的书信或谈 话,或将某种猜测投掷到美丽的光亮之中。(黛西亲爱的克莱恩廷姨妈在昏迷了整 整一星期后,于六月下旬去世。黛西将她放在一张扎满了三色紫罗兰的床上让她飘 然升人天国。也就在这时,她将她叔叔长期以来隐含着性欲的目光——这的确是事 实,理解为受消化不良症的折磨所致。) 她执意要让自己坚强起来,而当她终于见到自己的真正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 时——他满头大汗地赶到西姆科大街家门口,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看上去 又矮又黑,真让人失望——她鼓起勇气让他吻了一下,在他们第,次会面时她还不 习惯这样。他根本没握住她的手,那张脸看上去一副可怜、苦巴巴的样子,但他的 嘴巴倒还显得亲切。他俩坐在楼下的起居室里,他坐在那张皮扶手椅里,她则坐在 沙发上。两个陌生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言。黛西穿了件埃及棉布做的带黄条子的衣 服。她父亲彬彬有礼地清了清嗓子,这足以让他放松一下舌头,随后他便滔滔不绝 地说了起来。他向她谈了他们即将乘火车走的这趟旅行,以及到达印第安纳州的布 卢明顿后的住处——一套住房,别人这么叫它。他说这词儿时的语气显得十分珍爱 它,似乎想让她也明白它的价值。 两人从高脚杯里喝着柠檬汁。 这柠檬汁是谁调的?肯定有人榨好柠檬,在糖水杯里搅拌,再加上冰块,但黛 西想不出这人是谁。然而,她的手指将永远记住那些高脚杯的感觉:薄薄的粉红玻 璃上镶着灰白色凸起的条纹。可是,她所记得的主要还是那太阳,它就像玉米面那 样黄灿灿的,透过夏日单薄的窗帘晒满了整个房间。阳光在她裸露的手臂上留下的 印记,流进她喉咙里那清凉、甘美的柠檬汁,还有父亲衬衣上的颗颗钮扣,如一串 眼泪般闪亮——至少这些东西她还是可以相信的。 她的双膝屈成小小的山包,从黄色的外衣下突出来。父亲的话宛如暴风雪的颗 粒朝她袭来。 那天,她喜欢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