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情——1936年 这个世界的麻烦常常在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协调——这是我的看法,我的一 己之恩见,我早就学会这么看了。 然而,对男女间的不协调现象,我们女人也爱置之不理,还乐此不疲。我们习 惯于忍耐各种事情,包括这样一种观念:男人与女人立身行事的方式各有一套,截 然不同。您也许会说,这只是我们女人为自己上演的一小出杂耍表演,一种眯起眼 睛斜视人们行为的方法,一种女人共谋的形式。然而,只要看看我们在日常工作和 生活中怎样逆来顺受地苦笑,眨眼,点头称是;或怎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而无可 奈何地耸耸肩!哦,对了,我们还说月p 个男人是你的,嗓音里还带有一种会心的 欢愉;或者说,女人就是这样的。我们将男女间不同的行为方式及他们不同程度的 愚蠢看作是宇宙间的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我们在一九三六年那年是这么认为的月 p 年夏天我满三十一周岁。 那个年头,男人在我看来,似乎因他们生活中冒出来的各种经历而享受殊荣, 而女人则更有可能会因她们生活中的某些事情而受到压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 这样?为什么允许男人享受他们生活奇遇所带来的殊荣而大摇大摆,高视阔步,胸 前还挂满了各种奖章,而女人则被她们的生活经历所压制,灰溜溜,一声不吭地走 路?发生在女人头上的种种事情,能将它们自己吹得像气球那么大,将女人生活中 以天计数的刻度整个儿地填满,还死命地膨胀、挤压,弄得那些简单明了的时间分 割——小时、星期、月份全给挤没了,不见了。这真是一场讽刺,而它则一直困扰 着黛西。古德威尔。霍德的生活,这个布卢明顿的年轻寡妇即将迎来她三十一岁的 生日。她仍然生活在痛苦之中:先是遭丧母之痛——她的母亲死于分娩,接着又遭 丧夫之痛——她的丈夫死于蜜月。我应该说,他死于他们的蜜月。 人们说,她的心一定碎了,可这不是事实。她的心只是遭到挤压,像是一块抹 布暂时被挤干了一般,如此而已。 然而,无论她去哪里,她人还没到,她的故事已先她而至,为她鸣锣开道,宣 布她的到来,同时也抹杀了她真实的自我。哎,她多么想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她 既已走进了自己这段乱七八糟的历史,踏上了它的节拍,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两年前加拿大一对普通农民夫妇生下的著名的迪翁五胞胎,她们的情况 也是这样。首先人们想到她们卑贱的家庭出身,加之她们奇迹般地全部存活下来; 而你所听到的传说又是那样有说服力,不怕你不相信,弄得那五个小女孩自己反倒 被这涡流般的传说卷走,真实的自我将永远默默无闻。这是我的看法。 还有一个例子,没这么富有戏剧性,但更能说明问题。有一个叫贝西。珀费克 特。特朗布尔的女人(1896——1936)昨日午夜被杀,这一消息登在今日各家晨报 上,甚至因某种原因还登在了(布卢明顿凤凰报处,嗯,这是因为时值夏天,真人 实事一类新闻很少。似乎此人是从加拿大太平洋火车站的一辆家畜车厢里跳下或摔 下的,出事地点离马尼托巴的特兰斯科纳仅一英里。她究竟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调车 场干什么?她的左臂和左腿被完全轧断、分离,出事后几分钟她便死了。她临死说 的一句话是:“我浑身血糊糊的。”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多年来在特兰斯科纳 教育系统中颇有灵感的教学工作,还有她与特兰斯科纳的司炉工巴尼。特朗布尔的 婚姻生活,一切都消失在历史之中。她将永远成为“那个跳下或摔下去的女人” (这种惹弄人的、无法令人信服的说法),而且还在半夜,这个简直无法想象的时 间,女巫出没的时刻,还有她的膀子和腿一想想看!一加上她临死前那可怕的、神 秘的话:“我浑身血糊糊的。”除去这些以外,其他情况一概不知。我们向它悄然 逝去的方向点头,但仍注视着那引人注目的亮点。 这种事多有不公——仅一件戏剧性的事件便可将一个女人生活中美丽的蓟花一 扫而光。不过,这个世界已被可能出现的突发性逆转、流血,及重新安排简单事情 的紧急需要而弄得糊里湖涂,晕头转向。黛西。古德威尔。霍德的蜜月悲剧,其关 关节节如此奇怪,如此不可预测,以致使她正进行中的普通生活的轮廓变得模糊不 清。其实,若将真相挑明,她的生活还是会宁静、惬意的,与任何他人的生活也不 会有太大的区别。自打在法国发生了那场悲剧后,她便一直与她父亲(也是个丧偶 之人)住在威尼格希尔那幢房子里。这所石柱撑起的房子宽大、阴暗,屋前是圆形 的驾驶道,那只丑陋、矮小的土地神在屋前花园里狞笑,旁边是雪球般的灌木丛。 您也许会认为黛西已失去了快活的神采,其实不然,她虽然生活在她的故事里 面,但更生活在她的故事之外。物换星移,冬去夏来,她的生活中有高尔夫球、网 球、她的朋友、那片花园——此外,还有她给予自己肉体的那份孤弱的、秘密的爱。 事实上,她所学会的表达痛苦、驱赶痛苦的方法中还确有惊人之处——即同时表达 和驱赶痛苦;所以您也许会说,她能从她自己的生活中逃脱出来。她擅长湮没自我。 九年了,自打“它”发生后已经九年了。她离自己那个故事的波澜、回声及其变化 已越来越远。不过,它们仍执意影响她。 “她是不是那个——?” “是在法国一个小旅馆,还是在瑞士?但不管怎么说是在二楼。”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那场婚礼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太妙了。” “那个男人也挺妙,身强体壮,帅得像电影明星。” “富得像克利萨斯,夫妻俩都富,当然是他摔下去之前。不过,钱有什么用, 如果——?” “她听到他摔下去的,他的脑袋开了花,就像熟透了的西瓜那样,是她说的。 也可能是南瓜?当然调查了,不管那地方人叫不叫调查。” “我的天,那会儿她准是刚二十出头吧?” “还在外国呢。” “人生地不熟的,一句外语也不会说。” “他当时在分钱,你瞧,分给这些街头上的穷孩子,从窗台上扔硬币——” “就在那会儿出的事。” “他们当时行李还没打开,那些旅行箱还——” “她正在休息,躺在床上,突然听到……” “瞧她走了。” “那是她吗?” “那女人一定夜里做恶梦。” “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你不可能真的恢复过来,从——” “可怜的女人。” 除了黛西以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女人——弗雷迪。霍伊特和比恩斯。安 东尼。格林知道黛西与哈罗德。霍德结婚后从未圆房:“他老是喝酒,”黛西在从 欧洲回来后不久便径直告诉她俩,“要不就是生病,或是提不起兴趣。” 她坐在弗雷迪的床边,手里折着上浆金丝薄纱钩成的床单,谈起自己蜜月期间 的全部细节(可怜的弗雷迪患了热感冒)。黛西向两个可信任的同窗好友说出了一 切,但有两点她并未提起:一是哈罗德从窗台摔下去前她打了个喷嚏,二是出事后 她在床上继续躺了一分多钟,两眼瞪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已向这场灾难的那一头漂 去。 黛西在弗雷迪床边向她们诉说的这些悄悄话又引发了她们过去的笑声,她们先 是缓缓的,怯生生地笑,接着是忍不住笑;忧虑的目光先是在弗雷迪和比思斯之间 飞来扫去,但当她们最后尽情地捧腹大笑时月p 情景又是多么欢快、可爱。她们的 欢笑使黛西解除了心头重负——或准确地说,解除了她胃里的重负,因为她的震惊 和悲哀都贮存在她腹部里。 悲哀?为谁悲哀?为哈罗德吗?哦,不。为她自己的草率,为她所听任发生的 事,为那件她允许发生并将她淹没的大事。 “我的天月p 不是意味着你还是个妙不可言的黄花姑娘吗?”这个不再是处女 的比恩斯。格林说道,她的双眸猛地一睁,哈哈笑起来。 “她可是我们中间唯一的处女,”弗雷迪说道。她最近与布卢明顿一位著名的 美术教授“尝试”了男女交欢,而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老得足以做她父亲。 布卢明顿还有其他一些人也知道黛西的处女膜仍保存完好,知道的人还不算少。 对这一情况黛西一无所知,这真是她的福份。在这些人中有老马尔代夫医生,他曾 在黛西回布卢明顿后为她作过检查。此后不久,还是这个马尔代夫医生出于好心将 黛西未圆房这一奇事告知她父亲凯勒。古德威尔。(这么做似乎是他的责任,一件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这位好心的医生还将此事告诉了他妻子格拉迪斯,这次他 可就不那么好心了;而他妻子呢,转而又将此事说给她在桥牌俱乐部的熟人亚瑟。 霍德太太听,还添油加醋,将此事说成是令人挑眉瞪眼,惊诧不已的无稽之谈。亚 瑟。霍德太太则对此事下了定论,还将她的定论在布卢明顿任何一次社交场合加以 宣布:年轻的黛西。古德威尔是个有严重性冷淡的不正常的女人,她禁铜了一个健 康的年轻男人——她的儿子的激情,然后又挫伤他这种激情;或许还逼着他做出某 种决不可公开说出的事情。 黛西所知道的只是她婆婆待她甚为冷淡。她俩几乎难得见面,事实上,从未有 过此事。有人劝她放弃霍德家地产的要求,她很乐意便接受了。钱对她并无必要, 她目前生活得很舒适,而且她还比较年轻,也并非特别不快活。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尽管那时经济很不景气,可我姨妈克莱恩廷。弗莱 特却意外地发现她经营的花卉批发生意十分红火;而到了现在的一九三六年,尽管 石灰石工业萎靡不振,大部分采石场都归于倒闭,但石雕艺术却繁荣兴旺起来。似 乎在艰难的日子里人们需要点装饰,需要美的东西以减轻生活的重负。我父亲凯勒。 古德威尔和他在莱皮斯肯有限责任公司的那些合伙人竟能在世界范围的这场经济衰 退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忙碌,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0 他们每天都要与一些 名气很大的单位签订合同——俄亥俄州立大学新图书馆、位于阿肯色州小石城那座 宏伟的战争纪念碑、芝加哥谷物交易所的带状装饰等等,您还可以列出许多许多。 古德威尔先生总是在抱怨缺少优秀的雕刻师。他说,老的雕刻师逐渐谢世,而 新人则大浮躁。最近,他不顾路远,亲赴意大利寻找有才华的新人。结果,回布卢 明顿时,为莱皮斯肯带来三个新的雕刻师,还给自己带回来一个新娘。 她的名字叫玛丽亚。一个年轻的那不勒斯新娘还能叫什么别的名字呢?可是, 她究竟有多年轻?谁也说不准,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问。她那些移民文 件上写的是二十八岁,可有谁会相信这种官方文件,而且这些文件本身看上去就是 假的——纸质过脆,印章和签名的痕迹过重。她的年龄估计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但肯定不超过四十五岁;不管怎么说,她比她丈夫——已是快六十的人要年轻很多。 他很崇拜她,这一点显而易见,就像您脸上长了个鼻子一样明明白白。 自从他第一个妻子一九零五年死于分娩后,他一直就这么过来了,没有寻求任 何性爱的慰藉。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说不清这么多年没有女人的慰 藉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有人问起,他也许会说,他一直很忙。当然,他心里还想着 其他事情:他的事业,他要出人头地,他还有个小女儿要抚养等等。如果您问他, 他会耸耸肩一笑,以他那讨人喜欢、迷迷惑惑的样子抬眼望天。大多数失去了爱情 的人都会撒谎,变得虚伪、精神颓废,只有少数人能逆风前进,保持乐观的心态, 而凯勒。古德威尔似乎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而现在,幸运之风给他带来了玛丽 亚。 这个女人的身体可谓错综复杂、扑朔迷离——胸脯很宽,脚脖子却很细;柳条 细腰,却长了个大屁股。她走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那些高雅优美、绿树成荫的 大街上,的确与众不同。她步速快,且显出一副目的十分明确的神情,因为她并不 仅仅是出外兜风,不,她是去做买卖,总希望能发现新鲜事和赚钱的生意。她回家 时手臂上总吊了个沉甸甸的帆布口袋,里面装满了宝物:红色的洋葱、新鲜的欧芹、 花菜、西红柿等等。她拎着这些东西就像拎一小捧羽毛那样。她那结结实实的腿肚 子表明她过去常在崎岖不平的乡村小路上行走。不过她的脸蛋则是另一番光景:五 官生得甜甜的,一双眼睛清澄柔和,一只鼻子大而细长,嘴的轮廓也挺美。她的左 边脸颊上有一条难看的疤痕,但她一笑起来便几乎看不见了。她很讨厌口红,妓女 才涂口红。不过她的又厚又黑的头发闪闪发亮,显然是用散沫花染料染过的。只要 有谁好心问起凯勒。古德威尔,他与玛丽亚是怎么认识的,他总会向他们讲述一番, 说他是在那不勒斯一家海鲜餐馆认识她的,她在那儿做招待。“就瞧这么一眼,” 他带着天真,对布卢明顿的朋友们说,“这事儿就定了下来。” 她晰晰呀呀说啊,说啊,可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除了她丈夫,他声称自 己常能懂个大概。这个“大概”显然对他已足够了。他自己的舌头突然间变得沉默 起来。他端详着自己的新娘,不无惊讶地摇摇头,脸上绽出快乐男人的微笑,特别 是当妻子弯下腰——因为妻子比他足足高了三英寸——吧地一声亲吻他头顶上秃了 的那一块时,他更是笑开了怀。即便是在公共场合,她也这样弯下腰,声音很响地 亲吻他。比如在他们赴晚宴的采石场俱乐部、在布卢明顿基金会举行的市民招待会 上等等。遇到这种时候总让人觉得难为情,可他却无所谓,一直笑眯眯的,好像夫 妻之间这么做没什么不正常。 科拉梅。米尔汤这么多年来一直为古德威尔家(父女俩)管理家务,可现在她 提出辞职了。她说,倒不是她不喜欢玛丽亚,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无用武之地。 玛丽亚像孩子那样生气勃勃,精力充沛,一刻不停,让人看了都觉着累。她每天六 点半就起床忙活开了。她喜欢在家里人下楼吃早饭前就将厨房地板拖干净,接着再 拖着脚步四处吸尘,又干上一个多小时。她身上穿的是件红色的丝袍子,露出她带 有棕黄色长条纹的双乳乳沟。过些时候,或者再晚一些;她会换上一件宽大的做家 务穿的棉质便服,腰间围上围裙。如果有人来访,她常常围着这条围裙开门,有时 手里还拿着削皮刀,或者畚箕、马桶刷子以及其他什么她正好拿在手里的东西。她 那满口的牙齿准备欢迎任何前来拜访的人,这当然不是因为她能说句把普通英语。 “啊,”她喊道,伸出两条手臂向前向上胡乱挥舞一通。她整天喝不加牛奶和糖的 浓咖啡(放在炉子后背煮开的),到了晚上,她为丈夫和新认识的继女黛西端上一 盘盘热乎乎、炖得烂烂的汤水食物。他们是在厨房吃饭,而不是在餐厅,因为餐厅 那张饭桌上现在放满了她正在做的那些衣服和纸样。她不停地说着话,舞动着双手, 做着各种手势:再来一盘?第三盘?他们要是不想添了,她就满脸不高兴;要是再 来一点,她就笑盈盈地乐得像个天使一般。古德威尔的一个同事在采石场俱乐部曾 将玛丽亚说成是个十足的印第安种的意大利女人,这话说得太粗鲁,太损人了。 一种复杂的明争暗斗在黛西和玛丽亚之间逐渐展开,这种争斗自然绝对不可公 之于众。 黛西对弗雷迪和比恩斯说,“你们会认为她觉得孤独,会在一个既不懂语言, 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的陌生的国家里不知所措,一筹莫展。”“她有你父亲,”弗雷 迪说,“也许他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 “哦,天呐,”黛西说道。她转动着眼珠,想起夜间听到的那些噪音——那些 做爱时狂乱的叫喊,有他的,也有她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比恩斯——即迪克。格林太太——开口说道。 “她整天忙个不停,”黛西告诉她们。“烧烧煮煮,打扫清洗,缝缝补补,没见她 停过。她一直想给我做件衣服,便拉拉我的裙子,就这么拽两下,然后乱叫几声, 皱皱鼻子,再把衣服纸样拿出来,巴特黎克式的,举着给我看。” “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也许你就应该让她做去,”比恩斯说道。她现在已为 人之妇,又有了两个孩子,所以总是想让别人开心。 “也许你应该考虑找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弗雷迪说,“就我个人而言,我 是无法忍受生活在一出正在上演的小歌剧之中。” “她总是亲我,早晨、中午、晚上,老吻我。” “亲你嘴?” “是啊。” “哼。”比恩斯想到社交习俗,不禁颤抖了一下。 弗雷迪瞪着眼睛。“嗨,你就对她说,你不想她早晨、中午、晚上都来吻你。” “当然,身体间的亲密举动对某些民族来说是很自然的。”比恩斯换了副口气, 嗲声嗲气地发表议论,差点没把弗雷迪恶心死。 “依我说啊,搬出去住。你都三十出头了,是大声提出要求的时候了。” “他们两个都会伤心的。” “他们慢慢会习惯的,我搬到新居时,我母亲哭了整整一个月,可现在呢,要 是我搬回去住,她会恨得要命呢。” “嗯,其实——” “什么?” “其实,”黛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既想征求她们的同意、鼓励,也想给 她们一个意外。“我想出外旅游。” “就你一个人?” “对” “你这家伙真走运。” “去哪儿?” “加拿大。”她回答说。 她让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拿了一叠火车时刻表和旅行指南拟定了一个两周的度 假计划。她这次旅行要去几个地方,因而路线安排有些迂回重复:她打算先去尼亚 加拉瀑布,再去安大略省的卡兰德,去看那五胞胎姐妹,接着是多伦多,代她父亲 去看看一座新建的银行大厦,最后一站是握太华,拜访巴克叔叔,自打儿提时代以 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她的行程安排很一般,甚至像个游客的行程,可她对此却很惊 讶,似乎她这次小小的冒险旅行是一次神秘的行动,也许真是的,因为她以前还从 未单独出过远门呢。再说,除了上次度蜜月期间在蒙特利尔待了几小时等着上船, 她还从未回过加拿大——这个她在那儿出生并度过童年时代的国家。“我感到自己 似乎已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旅行日记中写道,但随即又将这一颇带感情色彩的话 删去,换之以“我预感到自己在加拿大将会遇到什么事情”。 时值夏季,她乘坐的火车向北驶过密歇根东部一座座鲜亮明媚的小镇。镇与镇 之间则是栽满果树的山丘和一片片园林。她心想,在那些山丘背后,就在那些树林 和云层的后面便是加拿大自治领了。自治领;她神情庄重地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 个词,将它在自己的舌头上滚来滚去泪——治——领。 但愿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愿如此。 在她的心目中,那是个凉爽、清静的地方;有国王、王后,还有身穿红色制服 的皇家骑警,人们喝茶,相互间说话彬彬有礼。她心目中这些美好的形象与她对温 尼伯那所乱哄哄的校园和西姆科街上的马粪这些真实的记忆相去甚远,但她全然不 管。在这个六月的一天,当火车终于驶过密歇根边界,进入加拿大时,她似乎觉得 自己进入了一个能治人疾病、抚人创伤的王国。 在这儿,谁也不了解她的情况;谁也不知她的生活经历。在这儿,她只是一个 普通的年轻女人,身穿亚麻布裙服和一件外套,站在尼亚加拉瀑布的围栏旁,脸颊 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试图大口吞下这自然奇观的轰鸣和雄伟,与此同时,她又敏锐地感到一种深 切的痛苦。为什么这令人心荡神移的美景会使她油然而生苦涩?问得好。那是因为 这景象还不够美,也不及她想象的那样大。再者,瀑布脚下的那些散乱的岩石也显 得很不整洁。总体来说,这个瀑布似乎缺了点什么。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像那本旅 行指南所保证的那样,会令人“心神激荡”。可还没过一会儿,她又转悲为喜,因 为她发现一个男人站在她身旁。他靠得很近,她能感到他的衣服擦着她裸露的胳膊。 “哎呀,”他操着纽约口音轻快地说道。“看着这一大片瀑布,口会渴,对吧?” 她怀着极大的喜悦顺着他肩膀和上部衣袖的侧边望去。只见那儿云雾缭绕,蓝 莹莹的天空如一方洁净的手帕。她真想靠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上,偎着他呼喊出自己 心中的欢愉——竟偶然遇到对自己如此亲热的男人。然而,她抑制住了自己一时的 冲动,只是为他轻松愉快的心情所感染。她心想,如果你让这个世界高兴,它就会 突然变得欢快起来。这次巧遇恰似一个生灵,它的欢乐它那隐秘的模样和笑容以及 他们两人共同眺望的情景,较之那次蜜月悲剧里的桩桩件件给她留下的印象更为深 刻,更加不可磨灭。她这次来尼亚加拉观景,竟有话语相伴,有清新的和风拂面, 有失望与欢愉交织的情感,还有那男人工作服的衣袖随意拂摩她的肌肤,真令她怦 然心动。 两天后,她到达安大略省的卡兰德,在烈日下与几百个游人一起排队等候。总 算快到观赏区了,这时,人们按指令保持安静,不得惊扰正在一个与游人隔离的花 园里玩耍的五胞胎小姐妹。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在绿茵茵的草地映衬下那一件件小 白衣服和一顶顶太阳帽,至少那五个孩子中有一个在哭。她后面的游人推揉着她, 使她不得不向前走去。她感到自己成了人看人这个荒唐群体中的一员,因而她思维 的一部分正在考虑要与这群人保持距离。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女人们穿 着夏天的棉布衬衣,外面套了件羊毛背心,男人们穿着整洁的亚麻布夹克衫,执意 要让自己开心一回。这番情景既有点滑稽可笑,又显得野蛮可鄙。然而,她为什么 要如此大惊小怪呢?她来这儿观看这五胞胎姐妹之前就早已知道自己最终会愤然离 开,而在她离开时自然是愤愤不平。 到了多伦多,在一间庄重得像教堂的公司董事会的会议室里,她递交了一卷父 亲公司制定的蓝图,受到银行总裁的接见:“你这小鬼丫头打那么老远来,真有你 的。”可也受到副总裁不怀好意的邀请:“在这儿,在这个美妙的夏日午后,就我 们两个孤独的人儿。” “可我马上就要走了,”她对他说,“是四点钟的火车。” “你不是刚到嘛。” “我还得去握太华,”她说道,“去看一个老朋友。”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她狠狠地盯着他,真想一巴掌打在他那张傻乎乎的、油光闪亮的中年人的脸上, 将他的笑容打掉。可与此同时,她又希望这场谈话继续下去,看它究竟能将她带到 哪里。“是个男的,”她大胆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 “您怎么知道?”这么谈下去太无耻,太可怕了。 “你的脸蛋,你的香水味,还有你说‘朋友’这个词的口气。对这种事我的鼻 子可是挺灵的哟。” “什么?哪种事?”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不,我不懂,”她说着转过身去。 “我想你懂的。” 巴克。弗莱特当然去了火车站接黛西。实际上,他专门为此事将自己的哈德逊 车送去清洗、打蜡,然后慢慢开往火车站,似乎车子会在他脚下爆炸,又好像这车 押他前去接受(圣经)中的某种惩罚一般。 虽然从运河那边吹来的一丝令人神清目爽的微风钻进了汽车窗玻璃,可这个夜 晚仍然很热。照以前的惯例,他是讨厌开车的,但正如他后来对黛西所说,他还是 慢慢学着喜欢上了那种握着光滑方向盘的感觉,他还喜欢这辆宽大、毫无杂声的车 子在夏日的黄昏中行驶的感觉——那宛若紫罗兰色调的天空上方覆盖着一层深紫色 的云层。这番景象与他儿时看到的天空、与马尼托巴那种给人以粗糙、唐突之感的 夜光真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黛西,他该如何向她问候?他的勇气时而升起,时而降落,像是一个回声, 随着他记忆的收缩、释放而时高时低。他还清楚地记得婴儿时的她,一连几个月睡 在那只垫了棉絮的老式梳妆台的抽屉里;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一临时性的安排—— 孩子睡抽屉,一直是家里的一个苦涩的笑话,谈起来颇令人伤感。打那以后,他的 记忆里出现了一道缺口,平淡无奇,毫无滋味,因为黛西突然间十一岁了,躺在一 间黑暗的房间里,正从重病中(麻疹?什么病呢?)恢复过来,她向上看着他,那 双眼睛似乎已不再是孩子的眼睛了。另一方面,由于他对记忆缺失带来的损害十分 清楚,因而他还是能很容易将当时的整个情景回忆起来:黛西那年轻、或许赤裸的 身体躺在床单下面。虽然他还没有十分把握认为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但他无法 从头脑中抹去这一记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这一情景——绝无淫荡之心,只 是希望他自己记错了。他已五十三岁,自打他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已过去了十九年。 不,她不是个孩子了,而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一个寡妇。 “亲爱的黛西,”不到一个月之前,他曾写信给她说,“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没想到你打算到泛太华来,我真是喜出望外。” 他还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他不记得了,因为他不是那种用复写纸写私人信件的男人——对此做法他引以 为羞,从不采用——不过他很有可能七拼八凑地写了些过去对她常说的老一套的礼 节性空话。诸如殷勤地表示自己的情感、询问她的健康和日常活动、乏味的自我近 况小结、渥太华的天气(不是热得要命就是冷得要死)。对官僚作风的愤懑,有时 也对自然、人生、进步、二十世纪等发表一些高论;而近几年来,他在信中越来越 多地以叔叔的身份给她提些言不由衷的劝谏。这些劝谏来自他——,她的长者,支 持者,这个每月去蒙特利尔发泄一次情欲的男人,这个忙完了一天的文件、会议, 回到家中不得不惜酒度日,以平息心头对行政事务方面小怨小恨的男人,这个五十 三岁、有时还在夜晚抱住枕头痛哭的男人,这个在自己和女人之间放置了一道对女 人深表敬畏的软垫,佯装崇拜她们,实则乞求她们保护的男人,这个殚思竭虑给她 ——黛西。古德威尔写信的男人。然而黛西,这个世上唯一使他牵挂的女人却与他 并无血缘关系,她之所以进入他的生活是因为一个离奇的偶然事件(她母亲的死以 及他母亲收养了她)。她的存在给他以慰藉,然而她却又从他的视线边上消失了。 除了黛西之外,他再无别人可写信。他只是每年圣诞节给两个弟弟写封信。埃 德蒙顿的西蒙几乎不回信,安德鲁倒是每年都回信,可总是向他要钱。至于巴克。 弗莱特的父亲马格纳斯,这个人已从地壳表面的一个洞口里掉了进去。如果这倒霉 的老头儿还有幸活着的话,他准有七十多岁了;不过,他离开加拿大回奥克尼群岛 已很多年,从未有谁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谁也没听说过他一丁点儿消息,连他的 地址都不知道。即便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也不会有谁去关心马格纳斯。弗莱特的下 落和他的精神状态,这个嘟嘟哝哝的老头子现在是死是活没人问津。 人们提起马格纳斯。弗莱特时,总是说他倒了一辈子霉。恶运始终追着他,直 至他结婚、与儿子相处,甚至他后来上了路易莎号海轮,就是一九二七年夏天将他 从蒙特利尔载往利物浦的那艘轮船,恶运也没放过他。 大家都知道,初夏这段时间,大西洋还是平和宁静的(当然也有例外),但马 格纳斯。弗莱特在越洋过海的八天时间里,却饱受肆虐的海上风暴之害。老头子吃 不下也睡不着,一有机会便往甲板上跑,对着一只搪瓷盆呕吐。在船上的那些日日 夜夜都被搅和进了这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有人问他当时心中可有所愿,他会直言 不讳地说,他想死。一天早晨,当他趴在栏杆上呕吐时,他想起了廷多尔的采石场 :阳光照射着斑驳的岩石表面,使它们变热,一整天的活在等待着他们。这时,他 意识到自己离开那采石场真是太傻了。他一口吐出了这段回忆,将它彻底抹去。他 吐出了他的痛苦,他的失望,他的三个儿子和他不忠的妻子,他将自己的屈辱一古 脑儿地吐了出来;因此,当路易莎号海轮最终抵达利物浦时,他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恰如男孩子那般轻松。他匆匆走过散发着臭气的捕鱼码头,好好吃了一顿炖牛肉, 在干净的被褥里美美地睡了一夜好觉,醒来后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充满了 活力,这么渴望生活。 他在火车站将行李托运至瑟苏,自己只留了一些换身衣服,少许零碎物品,还 有那本《简。爱》;他还在利物浦的一家服饰用品商店里买了一双结实的靴子和一 只酒精炉,因为他已决定徒步穿越英格兰北部地区及苏格兰的荒原。他起初觉得自 己这次徒步旅行似乎是一种反抗,接着觉得它难以抗拒,后来又似乎感到它成了一 种如空气般简单而自然的行动。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一想到这即将开始的旅行,他 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天公倒挺作美,白日夜晚漫长而宜人,地面干燥,很适合行路。他凭借太阳判 断自己的方位,仅此而已。当他走在北去的乡村小路上时,家,这个字眼在他耳边 作响,那声音之甜美,任何偶尔传来的鸟叫声都无法比拟,恰似他饱食了一顿面包 加奶油的美餐那样令他舒心。在一条小沟里,他偶然发现了一根光滑的木棍,握在 手里正合适。于是,他攥着这根棍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满是灰尘的地面。他的络腮胡 子长长了,细细的,白白的,软软的。 英格兰的山峦显得那样完美,那样彬彬有礼;他刚走过卡莱尔,这些山峦便变 得陡峭起来。不过,他只要感到双腿乏力,便躺在树下休息一小时,打开那本小说 读给自己听,以消除肌肉酸疼和血泡带来的痛苦。这真是一座岛吗?他自言自语道。 他的目光投向天空,越过围着篱笆、牛羊成群的牧草地。这片宽阔、多石的绿色草 地,或明或暗,色泽浓郁。他想到这片土地所经历的无数个不明年月的冬季,那皑 皑的白雪,和那接踵而至、慢慢暖和起来的春季,心里便充满了喜悦。后来,他走 过因弗内斯,到了寸草不生的荒原。这时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在上帝那宽大、粗糙不 平的额头上跋涉。过了荒原,地势逐渐平坦,给人以飘然而下的感觉。他兴高采烈, 心情随之轻松平静下来。 一路上的乡村旅馆以其豪爽和平等待人的店风欢迎他,虽然他不是个喝酒的人, 但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他还是滋滋有味地喝起了啤酒。他将鼻子凑到酒杯上,边 闻边喝。在这些大众旅店里,人们无拘无束地自由交谈。“加拿大那边是个什么样 子?”那些脸色红润、面目粗犷的农民们会这么问。有一次在杰德堡镇,一家旅店 的老板娘跟他睡了几个小时。她的肌肤已变得粗糙,布满褶子,但散发出肥皂的清 香。有时,好奇的孩子们直跟着他走到镇外,嘴里哇啦地嚷个不停。一个咳得很厉 害的年轻女人跟着他走了一两天,东拉西拉地跟他谈耶稣,他倒也挺受感动,因此 分手前还给了她几先令。 他总算到了瑟苏。这是个荒凉的地方,天空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他在火车站 一间库房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事先托运来的行李,但他临时决定不去办理领取手续 ——那里面又有什么呢,不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要也无所谓,他这一路上已足以 证明不需要它们。他搭乘圣欧拉号轮船去了斯特罗姆尼斯。这只是一段很短的海上 旅行,且海水柔顺、平静。他终于回到了家乡。他往肺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此 时此刻,他想到了生活,想到了自己终于会过上甜美的日子。他打算在东比金村 (他在那儿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一带空旷的田野附近给自己找一所简朴的房子, 装个烧煤的锅灶,一张暖和和的床,如有可能,再设法装上电灯,把这个家搞得舒 舒服服的。对了,再找个隐蔽处,把积攒的钱存放好。在这个安乐窝里,他会过上 国王般的日子,还要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呢。 这么多年以来,巴克。弗莱特每隔一个月给黛西。古德威尔写一封信。 算起来,他每年写六封信,已写了二十二年,总共大约是一百三十二封。他对 自己,有时也对别人说,他对这孩子负有一种责任。他没有使用“义务”这个词; 如果他早一代出生,他也许会用的。尽管这样,他仍然不失为一个尽责尽心的人。 此外,他这个人生性冷静,善于思考,亦不乏自我批评精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本 性中那无法自控的一面是什么——那是一种逃避不知之事的欲望,“即不折不扣地 游离其外,以求稳妥。他对古代隐士何以能在洞穴中生活,僧侣又如何能在陋室里 度日十分清楚,并为自己了解这一切而颇感自豪。即便是在蒙特利尔,躺在女人的 怀抱里,向她们体内宣泄自己的情欲,即便此时,他所渴望的仍是一张简陋的小床 和那苦涩的孤独生活。他不得不与之抗争的是野蛮与混乱;而当他暂停抗争时,面 对这个变得粗俗的世界,他感到头昏眼花,悲观失望。他有时(但并不总是)参加 了渥太华的晚宴后,呆呆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干,心里忖道:在这种场合,自己像 个有了一把年纪的老演员,强作欢颜,违心地说些高兴的话,真是荒唐之极;而事 后,自己却以一杯温和的威士忌回击这个世界,试图逃避它。 他心里很清楚,他为人处事过于认真,过于诚心,因而反不为别人信任,而他 对拉郎配式的夫妇间和不体面的凡夫俗子间那一出出滑稽戏则充耳不闻。为了宽慰 自己,他便想象起自己头脑的不同层面,觉得其间存在着空间,即在情欲与工作这 两股力量之间存在着空白虚无之处。他与这些固定的虚无之处有何关系?对此,别 人清楚,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的父亲,即那个严厉、冷酷、粗俗的男人曾坚持要他几个儿子每晚擦靴子。 对这一儿时的规矩,他逐渐明白并产生了感激之情。这个规矩使他能像男孩子那样 生活,那样有节奏,并使大量令人迷惘之事变得井然有序。后来,他还找到了其他 方法。 他已不记得什么时候学会说母亲花园里那些花草的名字,但他仍然记得那些名 词术语曾使他多么舒心快意。早些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心理上是个永不知足的人, 需要某种特殊的表示法,如表示植物、动物、星宿等的名称。此后不久,除了他母 亲种植的花卉名称之外,他还学会了田野、树林间各种植物的名称,无论是普通名 词还是拉丁文名词,他都很快便熟记于心。每一回,当他能将一种植物的标本与《 斯波顿植物学札记》一书中的插图对上号,他心中便顿觉一股力量在涌动。这个充 满了各种不同植物的绿色世界赋予了他一种怪异的忍耐性,因而使他得以保持沉着 冷静。还在十二三岁时他便发现,整个自然界分门别类,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曾 经预测到这种自然分类的必要;这一发现使他如被一道幸福之光击中,陶然忘情。 他特别喜爱“口袋中的口袋”——现已发现的大的植物门类分解成了最小的分支, 即在进化途中那幽深的角落里勇敢、顽强地活下去的最小的生命形式。这个微型世 界、粘菌、水藻成了他谈话的主题,诸如植物的遗传及其奇异、严格的美。他喜欢 说自己的构兰花标本集是世界上最完整的标本集之一,他最喜欢其中最稀有的那个 品种,而对这一品种那特殊的花朵,他又将其中最小的那几片花瓣视为珍宝,常怀 着崇敬的心情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它们,熟记那个最小的细胞的形状,赞叹其位置 和功能,并认为其拉丁文名称的尊贵完全名副其实。 植物世界完整的组织体系宛如墙上的一幅图表,悬挂在他的意识之中。而其他 人的头脑,他也只能想象为充满了类似的结构系统,诸如哲学、历史、对数表、课 文,以及各种信念或是各种预先设想好的愿望,正如他自己头脑中那些生命物的纲、 目、科、种及亚种一样。黛西的情况也悄悄溜进了他这个系统里。(这个系统并不 如他原先想象的那样工整、那样合乎逻辑。)她远远地坐在某一分枝的尽头,笑盈 盈地招呼他。有时他闭上双眼,真希望她离开,可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俨然是 大自然的一部分。回想往昔那股情欲,它那敏感的卷须挠得他心慌意乱。他无法抹 去她的影子,就像无法去除兰花或蓑衣草的一个亚种一样。他隔着一定距离保持与 她的联系,定期写信给她,等待她的回音。这已成了他生活中固定的节奏,它既给 予他支撑,又令他心乱,成了他证实自己最具人性的情感的方式。 他给黛西写信一事还带有一种仪式的色彩。他选择每一个偶数月——二月、四 月、六月等,且在该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才拿起他那支红色的沃特曼钢笔。一 个旁观者也许会注意到,他的背部和肩膀弯曲得像母体中的胎儿。那间有落地长窗 的书房里悄无声息,他的胳膊肘旁放了一杯淡淡的咖啡,但很快冷却了。他的头脑 里充满了令他沮丧的恶梦和隐秘而难堪的情景,然而此刻,他却将这一切抛于脑后, 因为他是个男人,他在写信,在履行自己的责任。他将日期清清爽爽地写在信纸右 边的角落里,还抿起双唇,在日期后的括弧里注以“公元”两字,从不例外,开个 叔叔辈的玩笑。 接着,他吸了一口气,写道:我的亲爱的黛西;“我的”这个字让他挺为难, 但若这次删去它,反倒引人注意。然后,他开始写一段段详细而枯燥的话。他的详 细和枯燥倒是成功地堵住了他内心那份渴望。他写完了一页,又开始写另一页。字 斟句酌,艰难地写着。虽说挺费工夫,但他将此看作是一种自我克制的表现,因而 心里觉得挺踏实,潜伏在诸如他这支沃特曼笔及瓷碟里的孤独之情决不可流露,但 他那张贴近信纸的脸却流露出非分之念。他渴望将这信纸亲满自己的唇印,并以此 结尾:爱你的巴克,你的永远的,只属于你的。 然而他真正写下的却是句淡而无味的客套话:你的诚挚的,巴克。弗莱特。不 过,他从未以巴克叔叔结尾,他还没迁到这种地步,尽管黛西在写给他的信中的确 是称呼他巴克叔叔的。 黛西的回信来得很快,往往下班邮件便到了。看来她也具有他那种责任感,和 他一样尽责尽心。 当他剪开那四四方方的蓝色信封时,他那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她用的信纸 也是蓝色的,四周印有平淡而程式化的花卉图案。对于这种信纸上的花,任何植物 学教本都不屑去鉴别一番。亲爱的巴克叔叔。她叽叽喳喳地说啊,说啊,一页接一 页,真是个姑娘,琐琐碎碎。她那些语句至少有一半像天书,意思很不完整,设计 了许多令人心惊肉跳的破折号和省略号,着实让他颤抖、激动、恼怒。她的句子结 构不清不楚,而她的措辞也很不规则。即便是在她那场蜜月悲剧发生之后,她还 (勇敢地?)写道,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但希望不久便能恢复正常。每次看完 她的信,他总是被她那孩子般的平平淡淡,言之无物而弄得心灰意冷。他这种失望 的情绪常常伴随他多日,可几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一过,等他再次提起笔给她写 信时,他的责任心又恢复了。我们每个人都会被误解,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也似乎 是二十世纪智慧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以说,黛西。古德威尔保存了巴克。弗莱特的每一封信;她现在仍然保存着 它们,尽管她很难跟您说清楚这些信放在了什么地方。也许在哪个抽屉里,要不就 在哪个纸盒子里。 她给他的信却没被保存下来。 她也没有一张照片是在这一时期照的。 尽管如此,您还是可以想象,在她握太华之行接近终点时,她会是个什么模样。 当然,她毕竟心甘情愿地上演自己这出戏,因而也可能好好美化一下自己的形象; 比如说,她已经看到自己摘下了帽子——女人出外旅行必须戴帽,这一点她非常清 楚——下一步您知道,她会抖开她那一头红褐色头发,其间会冒出一些金黄色。夕 阳的余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照在她亚麻布衣裙的皱里(去除偏见,按印第安纳布 卢明顿的标准很漂亮)。她将紧握的双手放在大腿上,就像《红衣女郎》中的巴巴 拉。斯坦威克那样,显示出活泼女性的坚毅。她还希望自己下颚的线条如嘉宝的下 颚,也显示出执着的神情。 她将对他说些什么?第一句话又该怎么说? 一个情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她抓住他的手,庄重地握着,同时让自己略显 冷淡,不致让他感到惊慌失措。她真诚地、轻声细语地讲起自己的旅行。不,她并 不太累,旅途其实挺愉快的。一路上景色如画,美不胜收,一英里一英里飞速前进。 她急于要表示自己良好的愿望,可还是耐心等待坦诚的到来。 万一他们无话可说,没有共同语言怎么办?那她就得找点什么来说,这一点她 倒要好好考虑一下。 她又一次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戴手套也没戴戒指。不认识她的人或许会 想,她是在默默地祈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是在祈祷,因为她那专注的神 情挺虔诚的。她投奔巴克。弗莱特,诚如投奔一个庇护者,事情就是这样。她不可 能再回威尼格希尔,去做凯勒。古德威尔的女儿和玛丽亚的继女,不会再回那所房 子,再回布卢明顿,在她这个年龄办不到,决不可能。这一年里,她差不多快变成 一个脾气古怪的女人,或者是那种连茶碟都不愿放在茶杯下的女人,这真是太危险 了。她父亲那令人厌倦的比喻——自由的石头和他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说教, 又在她耳边响起。他说道,正如一块印第安纳石灰石,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从不同 的方向劈开,全看他自己如何选择了。 然而,在她人生的这一时刻,她却没有任何选择;她,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女 人——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一个被随意取了名字的女人,一个意外地被放错了地 方的女人。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她在自己人生的这段旅程上进退维谷,被牢牢地 钉住了。 这时,一个想法钻进了她的脑袋:现在她不要再问自己可能做些什么,而是生 活中还剩下哪些可能性。此刻,她显然是在做一次单程旅行,虽然她的回程车票仍 稳稳当当地放在她那只皮手提包的口袋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她 知道,爱情的含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防避伤害;再者,她对路途上的障碍已习以 为常,只要重新调整自己的目光或将自己的忧虑统统赶到黑暗的角落里,便可战胜 任何障碍。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不是嘉宝的眼睛,不是,绝无那种勇敢和冷漠——想着 自己这最后几天的旅行。她的所见所为,桩桩件件乱哄哄地涌现在脑海里。她与各 种各样素不相识的人的谈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响起,挺让她兴奋,但也累得她 够呛——在尼亚加拉瀑布遇到的那个男人,那家伙真太过分了,不是吗?那帮人都 是这样。 从过分拥有到丧失殆尽仅一步之遥。她不能走回头路,她要制定新的计划。这 些计划虽然还杂乱无章,但已在她头脑里酝酿,它们已伸出触须,安排场景,拟定 整套谈话内容。 见到您真太高兴了,巴克叔叔。 她的双唇默默地在车窗玻璃上移动。一条纤细的手臂伸了出来,与空气握手。 太让人开心了。过了这么多年! 或许现在该告诉您,黛西。古德威尔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怎样将事情理出 个头绪,即怎样将真实情况说出来。 她有一个金色的童年,她会很开心地这么对您说。她认了一个慈爱的“姨妈” 克莱恩廷,还有一个富有爱心的“叔叔”巴克。温暖祥和,安然无虑;河边的野餐, 满园的鲜花。十一岁那年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父亲,一个出类拔萃(人人都这么说)、 自学成才的人,他给了她充裕的物质生活,向她倾注了深深的父爱。 是啊,童年时代是每个人都愿意记住的,也许除了在小说中以外,它不会留下 任何陈旧迂腐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对黛西所说的事情感到怀疑,或深感怀疑。 她谈起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细节并不总是可信的;许多她不得不陈述的事情其实 只是一种猜测、夸张,根本不可能发生。(您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谁 骨子里像她婆婆亚瑟。霍德那样无情月p 样冷酷*黛西。古德威尔对问题的。法有 点不对头。再者,她从未来的角度去看过去的事情,因而严重歪曲了事实真相。她 大幅度地跳跃时间,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事件。(比如说,她在图德霍尔中学及朗女 子学院所接受的昂贵的、私立学校的教育。)她生活中的一些事件构成了一系列的 定义——她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选择儿童的语言写信给巴克叔叔,故意表现出天 真、痴心妄想、少女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和安然无虑的假象。她有时隔着一段距离 看待事物,有时则离事物很近。她的确坚持要在灿烂的阳光下表现自己,而很少让 我们瞥上一眼我们都要经历的那种暗淡的预先警示。哎呀,真是的,她还深受孤独 女人那种浪漫的幻想之苦,因而只能承受欢乐的结局。 她的叙述是凭空写成的,是用幻想那无形的墨水写成的。尽管这样,她的叙写 却仍是独一无二的。 自从读了他那本伯特兰。罗素的书以后,巴克。弗莱特早就摒弃了对传统道德 观念的信任。但是,作为国王陛下政府中的一名高级公务员(农业研究所所长), 他又不得不遵循某种礼仪道德。金屋藏娇?别人会怎么看? 一个侄女,他会这么解释,可黛西并不是他的亲侄女。他是她的监护人?不是, 他的监护人身份从未得以正式确立。他该怎么办?该怎样解释她的存在? 他想到他的管家唐纳森太太,她每天来清理屋子,并给他做一顿冷食晚餐。也 许能说服她在黛西来访期间晚上不回家睡觉。他小心谨慎地把问题摆出来,征询她 的意见,可她一口回绝了。毕竟她有她的家庭,她得回去,他要求的事办不到。 他叹了口气,心里感到极大的宽慰。可他又开始担心起来,他和黛西的生活甚 至还没开始便冒出来这么多令人烦恼的问题要处理。 “再过一小时我就到那儿了,”黛西在她的旅行日记中写道,并在“那儿”两 个字下划了三道横线。 车厢里热得让人受不了,不过她还是在列车员的帮助下打开了一扇车窗。这么 一来,她的头发被吹得狂飞乱舞,加之渐暗的阳光照射,使她看起来头上像戴了一 圈日晕,或是一顶用红色的毛皮做成的帽子。 她将日记本藏到安全处,想让她那颗怦然跳动的心平静下来,至少她是这么想 的;她再重新戴上手套。她坐直了身子,僵硬硬地挺着腰,显出一种能净化人心灵 的宁静,俨然像一头狐色毛发的巴巴拉。斯坦威克。 请求原谅这一念头时常使她不知所措,这次也是一样。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安大略上空布满了菱纹状的雾霭。她觉得这些细小的粒 子与她毫不相干,一闪而过的座座村庄也显得那样陌生,它们似乎转过身背对着她, 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车厢里,在她对面那排座位的末尾处,四个男人正吵吵 嚷嚷地玩着一种纸牌游戏——很有可能是在玩拉米纸牌戏——这些人口吐粗言,互 相取悦,完全沉迷在玩闹之中。若是有人把她从车厢里绑架走,恐怕他们都不会朝 她这边看上一眼。她心里明白,等火车一到渥太华,他们便都会匆匆下车,回到他 们真实生活的小圈于里去,而她也将投身于无常的命运随意为她安排的那个地方; 她会毫无怨言,毫不怀疑地接。受“它”,因为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柔弱无力,没依没靠,只是个软绵绵的血肉之躯——一个女人。也许一切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是的,当然如此。 她想到自己应该把刚才头脑中的那一闪念记在日记里,否则她肯定会忘了它, 因为她一贯是个学了忘,忘了又不得不再学的人,但若要记录,她就得脱下手套, 从手提包里翻出钢笔和日记本,而这又远不是她所能做到的。因此,她逼着自己一 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心里怦怦地跳着。此刻,火车已轰隆隆地驶进了温柔、朦胧的 渥太华郊区,加拿大自治领(自——治——领)的首都。 他在她到达前十分钟便已在车站等候了。他预先已考虑到这一点,因为他知道 自己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定下心来,理一理思绪,也要调整一下举止仪态。“好 哇,好哇,”他打算这么对她说,想以自己的诚恳和热心冲淡此刻见面的戏剧性, “看来这一切你就这么一气呵成了,是吧?” 或者谈点这酷热的天气,或者?——他不知还能谈什么,似乎一切都变得很危 险,甚至他的两条长腿也站不稳了。 然而,他根本没想过在哪条漆得亮亮的长凳上坐一坐,没有。他挺着身子,肩 膀、背部挺得直直的,双手反剪,在火车站大厅那大理石的地上款款走着。他收住 脚步,抬眼凝视着头顶上方的圆屋顶,这建筑真美,是的,太美了。他仔细观看着 它,端详着它装饰过的中柱,刻有凹槽和精美三角饰的花岗岩柱子。他在心里记下 这些石刻装饰,眼睛紧紧盯住它们,似乎他再也没有机会看清楚这些石刻一样。 他的生活很快就要发生变化。爱情,这个能骤然间溶化艺术和本性,溶化语言 本身的爱情即将使他心醉神迷。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抬眼看了看车站的时钟。不 错,火车按时到达了,一分不差,准点无误。他对此深感满意,又忐忑不安。 那就是她,向他走来。 据说有些男人对脚踝很有审美眼光。巴克。弗莱特并不在其中,他根本什么眼 光也没有,而对他应该得到什么,或他自己想要什么,他也一概不知。这个时刻, 这次会面,早几年便已安排好了。 她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将戴着手套的手伸了出来。他似乎一时觉得自己已 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它,与她握手——这是社交姿势,嘴里哺哺道:真高兴见到你, 车里挤吗?是不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累坏了吧? 然而,他却将她拥了过来。他们并没有真的拥抱,只是身体凑到一块,这是毫 无疑问的。他们没有拥抱。他伸出双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双肩,接着滑向她的胳膊 上部(她的肘部以下裸露着,还有点汗津津的),然后又向上摸到她的脸蛋,用指 尖碰触它,捧着它。他已将自己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他的热血在燃烧。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她的双膝开始发抖,而突然走进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又 使她心烦意乱,她根本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黛西?”他在她那梳理整齐的发冠前轻声说道。他用的是问话的口气,几乎 是一声哽咽。至于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已忘了。 在这个年龄的他已经不起正规婚礼的折磨、忙乱和紧张不安,因而他俩很快便 在一个法官的办公室里悄悄地结了婚。那是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七日。他们在举行结 婚仪式前几分钟打了电报给布卢明顿的凯勒。古德威尔和玛丽亚。古德威尔,电报 是用过去时措辞的:“我们刚刚结了婚,信随后寄来。” 黛西和巴克。弗莱特对他们宣布的消息都感到惴惴不安,多少怀着难堪的心理 等待着回音。 性爱的王国是通向我们本性中尚未开化那一半的最近的人口。巴克。弗莱特就 是这么认为的。在人的自我中,有一个部分是无法归类的,他必须学会接受这一点, 并敞开胸怀,迎接激情的到来,而不让羞耻感从任何窗户悄悄溜进来。为什么一切 都被好与坏的熨斗熨倒,变得单调、呆板?为什么? 他向黛西坦白道,他过去曾为女人付过钱,以获取她们的关心。她轻轻将手指 放在他的头发上,也向他袒露了真情:她还没被人碰过(她自己的话),她与哈罗 德。亚。霍德那个短暂的婚姻有点不对劲儿,她说不清毛病出在哪儿,但她觉得自 己可能要对这事负责。他不想听她这些话,在他生活中的这一刻,他所需要的是黛 西对他的激情。 这些坦白,这种有关个人面子的事情,从近处观察它们,几乎总是那么滑稽可 笑——若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它们,也同样是滑稽可笑的。这都是因为那不必要的羞 辱和自我标榜的坦诚,事后呢,悔恨。这些东西有必要吗?当然没有。 有件事挺让巴克。弗莱特捉摸不透:他无法理解黛西丧夫后的那九年是如何过 来的(他如此迷惑不解,与黛西无法想象她父亲是怎样在斯通沃尔度过他的青年时 代差不多——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他能想象黛西在布卢明顿市各处穿梭奔 走:她身穿考究的衣服,脚蹬漂亮的鞋子,戴着好看的手套,一个健康、充满活力 的美国姑娘,到处游泳、散步、跳舞、打高尔夫球。可她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钻研过什么学问,听过什么讲座。” 她摇了摇头。 “读过什么书吗?” 她又摇摇头。 “那你父亲的家肯定是要料理的。” “嗯”——她顿了顿——“我们以前有科拉梅。米尔汤,你瞧,那么多年呢; 后来就是玛丽亚。” “那么,你的时间总会用来做些事,”他提醒她。“有没有做些慈善工作?红 十字会?” 她显出一副茫然的神色,可随即又高兴起来。“花园,”她说道,“我料理过 花园。” “花园?” “对”哦,“他说道,”哦。“一星期后,他提出购买位于达乌湖畔德拉夫威 街上的一座大宅子。 这所房子完全是以砖、石砌成,坐落在一大块足以盖三幢房子的地上,还带有 一个已荒芜了的花园。 人们对弗莱特与古德威尔联姻的议论自治领总理(其本人为一单身汉)获悉巴 克。弗莱特与黛西。古德威尔结婚时说:“婚姻是最崇高的天命,此后便是做父母 亲,再后便是管理国家。” 农业部部长在看了报纸上刊登的结婚告示后对其妻叫道:“我的天,弗莱特结 婚了,我一直以为这家伙古怪得像条熏弯了的鲑鱼。” 唐纳森太太——巴克。弗莱特的管家说,“逃出煎锅,落进火里。”——挺令 人费解的。 埃德蒙顿市的西蒙。弗莱特寄来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票子,外加一个字: “好。”萨斯克彻温省克莱马科斯市的安德鲁。弗莱特写道:“但愿耶稣的圣光照 耀你们两人。” 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的迪克。格林太太在写给黛西的一封简短的贺信中说: “我的婚姻幸福的秘诀是一句成语:‘一忍再忍’。” 弗雷迪。霍伊特(对自己)说:“她失去了理智,但并未失去爱情。我本以为 她会更理智些。少妻,老夫——导致灾难的配方,如果你相信民间故事的箴言智慧 的话。” 亚瑟。霍德太太说:“恶心,乱伦,淫荡。毫无疑问,他有钱。” 凯勒。古德威尔夫妇在回电中说:“你们踏上了幸福生活的高速公路,可喜可 贺,谨致我们良好的祝愿。” 凯勒。古德威尔对自己说道:“他差不多跟我一般年纪,他会经常不在家,一 个眼神,或一个字便足以使激情泯灭。我可怜的黛西。” “小毛头,小毛头,”玛丽亚喊道,用双臂做着摇篮的姿势。大家第一次听懂 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黛西。古德威尔没有写下对自己婚姻的看法,因为她已不再记日记。最近她的 旅行日记遗失了——此后再也没有找到——这使她暗地里好生悲伤了一番。想到这 本日记不知会落到谁的手中,她便感到不寒而栗;日记里所有那些自我放纵的乱涂 乱画应该属于少女时代——一个她不再拥有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