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午饭后,当我们背着旅行包和钓竿袋出来动身到布尔戈特去的时候,广场上热 得烤人。公共汽车顶层已经有人了,另外有些人正攀着梯子往上爬。比尔爬上顶层, 罗伯特坐在比尔身边给我占座,我走回旅馆去拿两三瓶酒随身带着。等我出来,车 上已拥挤不堪。顶层上所有的行李和箱子上都坐满了男女旅客,妇女们在阳光下用 扇子扇个不停。天实在热。罗伯特爬下车去,我在横跨顶层的木制长椅上他刚才替 我占的位置落了座。 罗伯特. 科恩站在拱廊下面阴凉的地方等着我们启程。有个巴斯克人怀里揣着 一个大皮酒袋,横躺在顶层我们长椅的前面,背靠着我们的腿儿。他把酒袋递给比 尔和我,我把酒袋倒过来正要喝的当儿,他模仿汽车电喇叭,嘟嘟的叫了一声,学 得那么逼真而且来得那么突然,使我把酒泼掉了一些,大家哈哈大笑。他表示歉意, 让我再喝一次。一会儿他又学了一遍,我再次上当。他学得非常象。巴斯克人喜欢 听他学。坐在比尔旁边的人跟比尔说西班牙语,但比尔听不懂,所以就拿一瓶酒递 给这人。这人挥手拒绝了。他说天太热,而且中饭时他喝过量了。当比尔第二次递 给他的时候,他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这酒瓶在就近几个人手里传开了。每个 人都非常斯文地喝上一口,然后他们叫我们把酒瓶塞好收起来。他们都要我们喝他 们自己皮酒袋里的酒。他们是到山区去的农民。 又响了几次模仿的喇叭声之后,汽车终于开动了,罗伯特. 科恩挥手向我们告 别,所有的巴斯克人也挥手向他告别。我们一开上城外的大道,就凉快了。高坐在 车顶,紧贴着树下行驶,感到很惬意。汽车开得很快,激起阵阵凉风。当我们顺着 大道直驶,尘土扑打在树上,并向山下飘落时,我们回头穿过枝叶看到耸立在河边 峭壁上的那个城市的美好风光。靠在我膝盖上躺着的巴斯克人用酒瓶口指点着这景 色,向我们使眼色。他点点头。 “很美吧,呃?” “这些巴斯克人满不错,”比尔说。 靠在我腿上躺着的巴斯克人皮肤黝黑,象皮马鞍的颜色。他同其他巴斯克人一 样,穿一件黑色罩衫。黝黑的脖子上布满皱纹。他转身要比尔接过他的酒袋。比尔 递给他一瓶我们带的酒。巴斯克人用食指朝比尔比划了两下,用手掌啪的拍上瓶塞, 递回酒瓶。他使劲把酒袋朝上递。 “举起来!举起来!”他说。“举起酒袋来。” 比尔举起酒袋,把头向后一仰,让酒迸发出来,射进他的嘴里。他喝罢酒,放 平酒袋,有几滴酒顺着他的下颏往下淌。 “不对!不对!”有几个巴斯克人说。“不是那么喝的。”酒袋的主人正要亲 自给比尔做示范,另一个人从他手里把它抢过去了。这是一位年轻小伙,他伸直双 臂,高高举起酒袋,用一只手捏着这皮袋,于是酒就咝咝地射进他的嘴里。他伸手 高擎着酒袋,袋中的酒顺着平射的轨道猛烈地喷进他的嘴里,他不紧不慢地一口口 把酒咽下。 “嗨!”酒袋的主人喊道。“你喝的是谁的酒啊?” 喝酒的小伙用小手指对他点点,眼睛里带着笑意,看看我们。然后他突然刹住 酒流,倏的把酒袋朝天竖直,朝下送到主人的手里。他向我们眨巴几下眼睛。主人 沮丧地晃了晃酒袋。 我们穿过一座小镇,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司机装上几件包裹。然后我们又上 路,驶出小镇,公路开始向山上攀登。我们穿行在庄稼地里,这里有岩石嶙峋的小 山岗,山坡朝下没在地里。庄稼地沿山坡向上伸展。现在我们爬得比较高了,风儿 摆动着庄稼。大路白茫茫地满是尘土,尘土被车轮扬起,弥漫在车后的空中。公路 攀登上山,把长势茂盛的庄稼地抛在下面。现在光秃的山坡上和河道两侧只有零星 的几块庄稼地。车子急剧地闪到大路边,给一长列由六头骡子组成的队伍让道,骡 子一头跟着一头,拉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高篷大车。车上和骡子身上都是尘土。紧接 着又是一队骡子和一辆大车。这一车拉的是木材,我们开过的时候,赶骡的车夫向 后一靠,扳上粗大的木闸,把车刹住。在这儿一带,土地相当荒芜,满山顽石,烤 硬的泥上被雨水冲出道道沟壑。 我们顺着一条弯道,驶进一个小镇,两侧陡的展开一片开阔的绿色的山谷。一 条小溪穿过小镇中心,房屋后边紧接着一片片葡萄园。 汽车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许多旅客下了车,好些行李从车顶大油布底下被解 开并卸了下来。比尔和我下车走进旅店。这是一间又矮又暗的屋子,放着马鞍、马 具和白杨木制的干草叉,屋顶上挂着一串串绳底帆布鞋、火腿、腊肉、白色的蒜头 和长长的红肠,屋里阴凉、幽暗,我们站在长条的木头柜台前,有两名妇女在柜台 后面卖酒。她们背后是塞满杂货商品的货架。我们每人喝了一杯白酒,两杯白酒共 计四十生丁。我给了女掌柜五十生丁,多余的算小费,但是她以为我听错价钱了, 把那个铜币还给我。 两位同路的巴斯克人走进来,一定要请我们喝酒。他们给每人买了一杯酒,随 后我们买了一次,后来他们拍拍我们的脊背,又买了一次。我们接着买了一次,最 后我们一起走出来,到了火热的阳光下,爬上车去。这时候有的是空座,大家都可 以坐到,那个刚才躺在铅皮车顶上的巴斯克人这时在我们俩中间坐下了,卖酒的女 掌柜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和汽车里的一个人说话,司机晃着两个皮制空邮袋走出 旅店,爬上汽车,车子开动了,车下的人都向我们挥手。 大道瞬间就离开绿色的上谷,我们又驶进丛山之间。比尔和抱着酒袋的巴斯克 人在聊天。有一个人从椅子背后探身过来用英语问我们:“你们是美国人?” “是啊。” “我在那里待过,”他说。“四十年前。” 他是个老头,皮肤黑得同其他人一样,留着短短的白胡子。 “那里怎么样?” “你说什么?” “美国怎么样?”“哦,我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好地方。”“你为什么离开呢?” “你说什么?”“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了?”“哦,我回来结婚的。我本来打算再去, 可我老婆她不爱出门。你是什么地方人?”“堪萨斯城人。” “我到过,”他说。“我到过芝加哥、圣路易、堪萨斯城、丹佛、洛杉矶、盐 湖城。” 他很仔细地念着这些地名。 “你在美国待了多长时间?” “十五年。然后我就回来结婚了。” “喝口酒吧?” “好,”他说。“你在美国喝不到这种酒吧,呃?” “只要你买得起,那里有的是。” “你上这儿干什么来啦?” “我们到潘普洛纳来过节。” “你喜欢看斗牛?” “那当然。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他说。“我看我是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 “你现在上哪儿?” “到布尔戈特钓鱼去。” “好,”他说,“愿你能钓到大鱼。” 他同我握握手,转身重新在背后的座上坐好。他同我的谈话引起其他巴斯克人 的注目。他舒舒服服地坐好了,每当我回头观望山乡风光的时候,他总对我微笑。 但是刚才费劲地说了一通美国英语似乎把他累着了。后来他再也没说什么。 汽车沿公路不断地向上爬,山地荒芜贫瘠,大小岩石破土突起。路旁寸草不长。 回头看,只见山下展现一片开阔的原野。在原野后面遥远的山坡上是一块块翠绿和 棕黄色相间的田地。褐色的群山同天际相连。山形奇特。每登高一步,天际群山的 轮廓也随之而改变。随着汽车沿公路缓缓攀登,我们看到另一些山峦出现在南边。 公路接着越过山顶,渐渐转为平坦,驶进一片树林。这是一片软木懈树林,阳光穿 过枝叶斑斑驳驳地射进来,牛群在树林深处吃草。我们穿出树林,公路顺着一个高 岗拐弯,前头是一片起伏的绿色平原,再过去是黛色的群山。这些山和那些被我们 甩在后面的被烤焦了的褐色山峦不同。山上树木丛生、云雾缭绕。绿色平原朝前伸 展着,被栅栏割成一块块,两道纵贯平原直指北方的树行之间显现出一条白色的大 道。当我们来到高岗的边缘,我们看见前边平原上布尔戈特的一连串红顶白墙的房 屋,在远处第一座黛色的山岗上,闪现出龙塞斯瓦列斯的修道院的灰色铁皮房顶。 “那边就是龙塞沃,”我说。 “哪儿?” “那边数过去第一座山上就是。” “这几天气很冷,”比尔说。 “地势很高嘛,”我说。“海拔该有一千二百米吧。” “冷死了,”比尔说。汽车驶下山岗,开在奔向布尔戈特的笔直的公路上。我 们通过一个十字路口,越过一座架在小溪上的桥。布尔戈特的房屋沿公路两边伸延、 一条支巷也没有。我们驶过教堂和学校校园,汽车停下来。我们下了车,司机递给 我们旅行包和钓竿袋。一名头戴三角帽,身上佩着交叉黄皮带的缉私警察走上前来, “那里头是什么?”他指指钓竿袋。 我打开钓竿袋给他看。他要求出示我们的钓鱼许可证,我就掏出来。他看了一 下日期,就挥手让我们通过。 “这就完事了?”我问。 “是的。那还用说。” 我们顺着大街向旅店走去,一路上走过一些白灰粉刷的石头房子,一家家人家 坐在自家门口看着我们。 开旅店的胖女人从厨房出来同我们握手。她摘下眼镜,擦擦干净,再把它戴上。 旅店里很冷,外面起风了。女掌柜打发一名使女陪我们上楼去看房间。屋里有两张 床、一个脸盆架、一个衣柜,另外还有一幅镶在大镜框里的龙塞斯瓦列斯圣母的钢 版画。风吹打着百叶窗。这间房位于旅店的北部。我们梳洗完毕,穿上毛衣,下楼 走进餐厅。餐厅地面铺着石块,天花板很低,墙上镶着栎木壁板。百叶窗全部关着, 屋里冷得能看到自己嘴里呵出的热气。 “我的上帝!”比尔说。“明天可不能这么冷。这种天气我可不愿下河趟水。” 隔着几张木制餐桌,屋子尽头的角落里有一台竖式钢琴,比尔走过去弹奏起来。 “我非得暖和一下身子不可,”他说。 我出去找女掌柜,问她食宿费每天要多少。她把双手插在围裙下面,连望也不 望我一眼。 “十二比塞塔。”“怎么,在潘普洛纳我们也只花这么些钱。”她不做声,光 是摘下她的眼镜,在围裙上擦着。“太贵了,”我说。“我们住大旅馆也只不过花 这么多钱。”“我们把浴室算在内了。”“你们有没有便宜点的房间?”“夏天没 有。现在正是旺季。”旅店里只有我们这两个旅客。算了,我想,反正只住那么几 天。 “酒也包括在内吗?” “哦,是的。”“行,”我说。“就这样吧。” 我回到比尔身边。他对准我呵气,来说明屋里多冷,接着又继续弹琴。我坐在 一张桌子边看墙上的画。有一幅上画着些兔子,都是死兔子,另一幅是些雉鸡,也 是死的,还有一幅画的是些死鸭子。画面全都色泽暗淡,好象是让烟给熏黑了。食 柜里装满了瓶酒。我一瓶瓶地看了一遍。比尔一直在弹琴。“来杯热的混合甜酒怎 么样?”他说。“弹琴取暖挺不了多长时间。” 我走出屋去告诉女掌柜什么叫混合甜酒,怎么做。几分钟之后,一名侍女端着 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罐进屋来了。比尔从钢琴边走过来,我们一边喝热甜酒,一边听 着呼呼的风声。 “这里头没多少朗姆酒啊。” 我走到食柜前,拿了一瓶朗姆酒,往酒罐里倒了半杯。 “好一个直接行动,”比尔说。“比申请批准强啊。” 侍女进屋摆桌子准备开饭。 “这里风刮得地震山摇,”比尔说。侍女端来一大碗热菜汤,还有葡萄酒。后 来我们吃了煎鳟鱼,一道炖菜和满满一大碗野草莓。我们在酒钱上没吃亏。侍女很 腼腆,但是愿意给我们拿酒。老太太来看过一次,数了数空酒瓶。 吃完饭我们就上楼了,为了好暖和些,我们躺在床上抽烟,看报。半夜里我醒 过来一次,听见刮风的声音。躺在热被窝里很舒服。 —————————— 棋琪书吧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