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重逢
我想尽力将到达芝加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道来。
如没记错,我们是在星期三抵达芝加哥的,接下来的两天就在安顿牲口和贩卖
牲口中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周六晚上,一阵火警铃声将我惊醒。受好奇心驱使,我
飞快地套上马裤和靴子,下楼跑到马厩,骑上“蓝魔鬼”就向火场飞奔而去。消防
员们行动敏捷,工作高效,让我为之目瞪口呆。像这样的火灾,在英国可能只出动
六辆消防车,而美国人却动用了五十辆,且每辆都各司其职,表现圆满。
凌晨一点,大火被扑灭了,我沿着那些未受火灾损害的小道走了两三英里,回
到旅馆。翌日,我将一切告之里斯和福特,他们听后竟然无动于衷,这让我深感讶
异。在美国城市周边的木棚区,发生火灾是极其寻常的事,因此没人愿意理会我。
次日是星期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又一次警铃大作。我迅速换上工作服,未加
细想,就缚上枪套,骑马飞跑出去。还未到达火场,我就预感到这次火灾要比上一
次严重得多。首先,劲风横吹,火借风势,肆虐全城。其次,当我正惊讶于消防车
如此之少时,得知别处又爆发了两起火灾。给我提供消息的人还毫无顾忌地宣称,
火灾是一场要烧毁全城的阴谋。
“准是那些该死的外国无政府主义者在搞事,”他说。“在这样一个暴风天,
一个木屋区有三处起火,这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他似乎说对了。尽管消防员们竭力抢救,大火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四处蔓
延。半个钟头之后,我看火势很难控制了,便回去找里斯,因为他前一夜对我说过,
如果我叫他,他一定会跟我去火场的。回到旅店后,别人告诉我里斯、德尔和老板
都已离开,于是我又跑了出去。熊熊大火以惊人的势头延伸开来。现在,整条整条
的木屋街都燃烧起来了,烈焰怒号着,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了一片又一片的房屋。火
场炽热逼人,消防员们只能将消防车停在离大火两百米远处。我立刻发现了另一件
事:水一经与烈火接触,便分解成了氢、氧元素,而氧气的助燃更加剧了火势。实
际上,以水灭火无异于火上浇油。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后,我便明白这座城市已难逃
灭顶之灾了。为了躲避火星,我拉着马往后走了一两排房屋的距离。
其时应是凌晨两三点了。离我立脚的地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正对一群好奇
的听众大声嚷着什么。此人是我当晚遇到的惟一一个有识之士。从他的口音和措辞
中,我判断出这应该是个东部的美国佬。他说道:“我请你们立刻跟我去见市长,
让他马上下令毁掉城市这边的两排房子,这样的话,拿水冲对面的房子,才能止火,
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周围的听者个个默不作声,我禁不住站出来大声赞同他的提议,他大叫道:
“看哪,这些话我说了一个钟头了”
最后,有五六十个市民聚在一起去见市长,而市长却声称他无权发布这样的命
令,显然是害怕承担责任。但他决定召集市参议员来共同商讨对策。那时我便离开
了,向兰道夫街桥方向走去,并在那里见到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一幕。
一群人声称逮住了一个小偷,据说他当时正在洗劫撤空了人的房子,他们预备
把这可怜虫吊到路灯上去。我徒劳无益地想为这人辩护,举出理由来,说他不能未
经审判而被问吊,并且放过一千胜于错杀一个。但我想我的外国口音让这番话失去
了分量,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怜人被吊死了。目睹了这样一桩可憎的丑事之后,
我不禁怒从中来。这帮刽子手的残酷冷血和他们盲目的固执己见激起了我强烈的憎
恶之心,以后我对这些人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清晨时分,大火已经烧毁了城里绵延一英里的房屋,并且继续猖狂作恶。我走
到湖边时正值破晓,眼前的景象壮丽无比,难以描述。湖边至少聚集了十五万无家
可归的男女和孩童。在我们前面,大火熊熊,咆哮怒号,火焰像一帷巨大的红幕直
冲天顶,笼罩在我们上空。长长的火舌冲将出来,如同火箭一般窜上苍穹。在离我
们四百米远的港湾,船只在猛烈地燃烧。我们可说是处于火顶与几面火墙的夹击之
中了。燃眉的危险,燃烧物的爆裂声和大火的隆隆声都叫人心惊胆寒,还有那酷热,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十月的夜晚,也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我一路沿河岸走着,留心观察着男人们如何细致周全地照顾那些妇孺。几乎所
有人都想方设法地为家人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避身之处,同时也尽力去帮助邻人。我
也帮助了一个灾民,并对他说炎热让我口渴难当。
“您可以在那儿喝水。”他说着,指了指湖边的一个小棚。
我跑了过去。一个商人已经弄到四桶水,用类似帐篷的一块布幔遮盖着。在一
只水桶上,他钉了一块木牌,上面潦草地涂画着这样一行文字:“想想吧,我们现
在身处苦海,一杯水一块钱以下不卖”这种阴郁的幽默把我逗乐了,那人必定买
卖兴隆,获利丰厚。
不一会儿,我突然想到我们的牲口也有可能遭遇火灾,赶忙急匆匆地向密歇根
街的牧牛场飞奔而去。看守是一个爱尔兰老人,虽然与我是老相识,却固执地不肯
放我进去。我对他软磨硬泡,均不奏效。最后,我将马拴在街角的路灯杆子上,然
后回来,趁老人不注意,一下越过围栏,潜入牧牛场。我拆去了两三根木栏,牲口
骚动不安,四处乱跑,我不费什么劲就把它们赶到了出口。它们向出口直冲过去,
劲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通道都被堵塞了。五分钟内就挤死了两三头牛,其它那些
惊惶的牲口就踩着它们的尸体冲了出去。我刚从一个缺口钻出来,牛群突然间变得
更暴烈了。出口两边的木栅栏都被冲倒了,我也被挤翻在地。但是,奇迹般地,我
最终从边上溜了出来,而没有在惊牛的铁蹄下化为齑粉。
我一刻不停,翻身上马,尽力把牛群带出城市,驱赶到草原。牛群四处分散,
但我赶着它们飞跑了几英里,最终把几百头牛带到了野外。那时天已破晓,我经过
两三家农庄,最后终于找到一位农场主,愿意收留我的牛群。几经讨价还价,我最
终同意以一美元一头的价格让他收容我的牲口八天或十天。于是,在他的儿子和一
个短工的帮助下,他把牲口赶进了他家牧场。我数了一下,共有六百七十六头牛,
原先要卖的是两千头呢
这些事花去了我一些时间,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正午了。由于找不到可吃的
东西,我又一次出去,查看火灾发展到何等田地。从相邻的市镇已经开过来不少满
载粮食的救济火车。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食物变成了忍饥挨饿的人们心中的头等大
事。
说也奇怪,人们普遍认为,一个人要是没有吃的就活不过三天。等到许多年后,
坦纳博士才会向世间证明,人类可以戒食四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我所见过的每个
人都言之凿凿地确信,他们如果三天不吃饭,就会大小便失禁而死。这个观点在我
看来荒谬不经,我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但是这传播开来的大众化观念是如此强大,
三天后,我自己也觉得胃里异常的空,最后得出结论,认为还是和其他人一道排队
等着分派面包更明智一些。在我前面已经排起了至少五千人的长龙,在我之后也很
快会排起五六万人的队伍。我们五排五排地慢慢向前挪动,往火车站的栅栏门走去。
那里救济火车正在一车一车地卸货,走近栅栏门时,我看到粮食已经分光了,还注
意到了其它的情况。
好几次,女人们都跑来插到最前面的队伍里,男人们虽然认为他们如果拿不到
吃的,当天晚上就可能死掉,还是给女人们让了位。他们没有责怪她们,反而好脾
气地鼓励她们:“这位太太跑上去吧,紧您拿。”或者说:“小姐,往这边来,但
已经没剩多少东西可拿了。”这真可谓是勇气、慷慨与牺牲精神的典范。我排队的
时候,还只是一个爱尔兰人,而从队伍里出来的时候,则以一个美国人而自豪了,
虽然当晚和次日晚上我都没有领到哪怕是一小块面包。在那星期的周六或周日,我
才吃上一顿真正的饭。那时我与里斯劫后重逢,他像惯常那样自己弄妥了一切,并
找了家有存粮的旅店住了下来,粮食的价钱当然是饥荒时期的高价了。他坚持请我
吃第一餐饭,作为回报,我告诉了他保住牲口的事。听到这消息,人们都喜笑颜开,
大家决定次日就出发去寻找牛群。
“有一点是肯定的。”福特指出,“在芝加哥,今天的六百头牲口值火灾前一
千五百头牲口的价钱。总之,我们并没损失多少。”
翌日,我领里斯、福特和老板去了那家农场。让我又惊又怒的是,农场主声称
我与他讲妥的保管费是每头两美元。他儿子支持这一说法,那个短工则彬彬有礼地
宣称他很遗憾不能赞同我的意见,并说显然是我错了,我当初答应给的就是每头两
美元。但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交道。
“牲口在哪儿”福特问道,我们便一起去到安置牛群的牧场。“哈里斯,数
一下。”福特对我说。
我数出了六百二十头,还缺五十多头。农场主想让我相信是我数错了。福特绕
房子跑了一圈后,发现了一间类似马厩的小棚屋,里头关着我们的三十头得克萨斯
牛。他把牛放了出来,它们立刻就加入到牛群中去了。我们开始将牲口赶向出口。
农场主站出来阻拦我们。福特停下来,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极其从容
不迫的口吻对他说:“您从我们这儿偷走的足够支付我们欠您的费用了。如果您还
敢惹我生气,我就把您做成肉酱,明白吗做成冷肉……”
农场主什么也不敢回答,赶紧站到了一边。
那天晚上,我们美美地吃喝了一通。次日,福特告诉我们他已将所有的牲口卖
给了两个旅店老板,拿到的钱就像一头牲口都没丢那样多。于是,我户头上的钱也
增加到了六千五百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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