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1) 我们的关系如此深厚。原本,我这只是一篇简短的回忆录,不过,现在,我看 会写成一本书,因为,所有的事情,我全记得。我刚刚讲到哪儿了?是了。当时, 他正开怀大笑。 ──尤其在奈波尔玩味自己尖酸刻薄的言语,顿时发笑之际。猛然领悟爆出的 狂笑,加以多年吸食烟草与气喘的共鸣之下,笑声更显深沉。让你在心里纳闷,他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没看到的。我在我们初次见面后不过几秒钟就全然体会到这一 点,那是在霍尔史密斯家的欢迎会上。奈波尔一脸厌恶与挑剔的表情,批评坎帕拉 竟然如此脏乱。当时,我刚刚读完《神秘的按摩师》──这个书名要比《兼差学究 》高明;接下来我会谨守事实发言──我说道,引用他小说中店老板的话:“只是 看起来脏而已。” 他在肺叶里隆隆响起老烟枪深沉浑厚的笑声,他跟我表示他的愉快,然后对我 朗诵接下来的一行,以及下一行。他几乎复颂了那一整页。他甚至可以对我逐字背 诵全书。我还在想,他怎么对自己的作品这般了如指掌。稍后,他才告诉我说,每 一本书他都默记在心,先是在缓慢的写作过程中,一一贮存,然后再以非速记的方 式重新改写。 在他被介绍给更多人认识以后,他脸上殉教式的坚忍笑容又回来了。他迅速陷 溺在深层苦恼之中。当悠默说:“你的书里面,你的人物讲话都好像尼日利亚人喔。” 他只是瞪着她瞧,皱起眉头: “是吗。” 对于不解反讽内涵的人来说,他的语调仿佛在表示热气晃动的迷惑。悠默无心 地有感而发,让他茫然若失,或许,悠默本人就害他吃惊不少了。她皮肤非常黝黑, 颧骨高昂,迷离双眼,像要催人入梦一样;她头上裹着硬挺的头巾,就像一尊高塔 般俯瞰着奈波尔。她有种本事,个头矮小的人见到她就急急低头回避。奈波尔正好 如此举措,他侧身移步,向我靠近,闪过悠默,仿佛他不习惯跟这样一位高挑而自 信饱满的黑人女性讨论他的作品。 我问道:“你要住在哪里?” 他说:“这儿吧,恐怕如此了。”显然言下不尽于此,却给他的太太硬生生地 截断了。 她用警告的声音说道:“维迪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这是省略的 简称,全名应该是维迪亚德哈尔。 “帕芝。”他回道,勉强听从,脸上惨惨地微笑。 他的太太,帕翠西亚,是个娇小而苍白的女人,还有一张甜美的脸蛋,华发早 生,淡蓝色的瞳眸可爱可亲,嘴唇饱满,唇形轮廓的起伏,即使在沉静不语之际, 也叫人猜想她是否口齿不清。她很标致,比我大约年长十岁,虽然她讲话斩钉截铁, 样貌却弱不禁风。 “当初他们承诺我们一栋房子,”他说道,“巴瓦郭先生。我没讲错名字吧? 巴瓦郭先生。”他点点头,像在吟诵这个名字一样,拉长音,平添多余的音节: “巴——瓦——估——窝。”“好像什么事都少不了巴瓦郭先生。” 我说:“他是这里的住屋事务长。” “住屋事务长,”奈波尔说道,却也只是嘴里念着,再度用他阴郁的声音复诵 一次,这个头衔经他念过,显得既荒唐又恢弘,反而不适合形容巴瓦郭先生了。 我说:“我确定他一定会妥妥帖帖地照顾你们的。” 他一时心血来潮地强调,就像还要再来一杯一样。他说道:“我要见见这里的 人。告诉我,我该见些什么人?” 这倒让我为难了,问题本身以及他迫切要我顿时回复地问话方式,都令我无所 适从。不过,这样也让我受宠若惊,主要还是因为他热切等候响应的态度。他的面 容因集中注意力而紧绷,甚至连他的肌肉都费尽腱力,摆弄他的姿态,远甚于接纳 信息──反而像在哀求。初次见面,我就略略感知到,他是个让人背脊发毛的倾听 者。 我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想要了解,”他说,“我想要见见知道这里发生过些什么事情的人。读书 人。还没跟世界脱节的人。你可以帮我找到这些人吧?是不?我的意思不只是见马 克瑞瑞这个小圈子里的人。” 他微微一笑,重新拼凑大学的校名,发音像“马卡─蕊─蕊”。 “因为,我感觉不学无术的骗子很多,”他说道,“本人时有听说。本人有这 个印象。” 帕特听到“马卡─蕊─蕊”的时候,略微退避了一下,接着她恼火地说道: “再佶屈聱牙的印度人名发音也难不倒他。” 奈波尔说道:“你知道拉加句帕拉查理的马哈巴哈塔翻译吗?”然后他轰然大 笑,肺腔里的笑声直追某种高分贝的水压泵。 我介绍他认识我系里的主任,他是个英国侨民,名唤杰若德·摩尔,他选编文 集,同时也致力于发扬非洲诗学。杰若德曾经在尼日利亚待过一阵子,偶尔还试着 以欧罗巴方式跟悠默致意,而她的响应方式就是尖声重复他的招呼,嘲笑他的错误 发音,嘴巴大张,愚弄满脸通红的他。不过,他是个挺友善的家伙,而且他还给了 我一份工作。他跟奈波尔提到他的非洲诗选。